她早就知道她會說錯話了。
「因為,我認為葬禮是為了真心喜愛她的人舉辦的儀式。」
不理性。
「妳可能在想我為什麼要請妳喝飲料。」瑟巴斯欽繼續解釋,「那是因為我別無選擇。我覺得我有義務要把妳從那本書裡拯救出來。那書我看過了。總有一天妳會感激我的。」女人揚起頭,對上他的視線。瑟巴斯欽微笑。女人也回以一笑。
昨天。
一起吃東西。
「沒有人會樂意承認自己犯錯。」
托克關燈、離開會議室。他照例總是最後一個離開。他邊想邊走過空蕩蕩的辦公室。前妻曾說她受夠了,他一點也不意外。
「星期一,午餐時間以後。那個時候案子才交到我手上。但我們真正開始找他也不是在那個時候……不過我們去找了他的女朋友、學校和目擊證人……」
雷娜把頭微微轉向韓瑟,手還靠在少年臉上。
雷娜離開小房間。
「他應該在路上了。剛才通知您之後我就馬上打給他了。」
單親媽媽。
「妳要不要打個電話給誰?我想妳還是不要一個人比較好。」
韓瑟點頭,又瞄一眼時鐘。她不能遲到太久,她迅速瞥了瓦妮雅和比利一眼,但說話時還是看著托克。
「跟其他人一樣到底有多危險?」當瑟巴斯欽說明他對「平靜、莊嚴」的定義時,史提芬如此問道。
哈洛森偷瞄在座的另外兩位男士,尋求奧援,希望他們也同意一味執著於過去對查案並無助益。但救兵不來,他倆也滿臉期待地注視他。
會議室再度陷入沉默。照經驗判斷,這孩子極可能在案發當天就已經死了:但假如他還沒死呢——要是當時他只是被囚禁在什麼地方……三天!老天爺啊!托克向前傾,凝視哈洛森,眼神十分好奇。
昨天不只是昨天,昨天根本是另一個世界,昨天她還抱著希望。
雷娜沒說完,她伸手碰碰羅傑,冰的。死的。她把手貼在他的臉頰上。
瓦妮雅饒富興味地看了比利一眼。托克專心聽兩人對話,面無表情。貶低或羞辱地方警力絕不是合作的好起點。托克從來不是那種喜歡喧賓奪主、宣示領導權的人。他有其他更好的辦法讓大家一起合作。
「為何不去?」
「哈洛森人呢?」
韓瑟突然覺得自己好蠢,彷彿她剛才那句話只是某種比較,比誰較痛苦。聽著,我也不是沒死過親人,反正還不都是這樣。但雷娜似乎沒有多想,她轉回去。再一次凝視她兒子。
「我要去餐車吃東西。要不要幫妳帶點什麼?」
「就我所知,轄區警員那天去找過他母親。」
韓瑟與雷娜來到推床邊,禿頭男子緩緩繞至另一側。他與韓瑟對看一眼,韓瑟點頭。男子小心翼翼揭開白布,露出羅傑.艾瑞森的臉和頸——僅露出鎖骨以上的部分。雷娜鎮定地注視推床,韓瑟退後一步表示尊重。她既沒聽見尖銳的抽氣、也沒聽見模糊的嗚咽。她身旁的女人沒有哭,也沒有摀住嘴巴的反射動作。什麼也沒有。
「最近車上好像還供應白酒。不過現在喝酒好像太早?」
韓瑟白擔心了。托克走上前來,給她一記友善的擁抱。接著他轉向另外兩人——他們已離開沙發走過來——替她介紹這兩位同事。韓瑟問候兩人。
而這個關鍵就是危險。
哈洛森點點頭。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七歲小孩,為了在遊戲場做出的愚蠢行為而被送到校長室挨罵。
瓦妮雅的視線不曾離開過哈洛森。哈洛森終於明白,除非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清楚,否則他們會一直僵在這裡,不會放過他。於是他說了,把真相告訴他們。然後又是一陣沉默,但這次感覺不一樣。哈洛森勉強註解為「一群人嘗試理解至今所聽聞最無能的辦案範例時」的那種沉默。最後,比利發話了。
「不用了。謝謝你。」她連頭也沒抬。
「怎麼回事?」托克用下巴努努哈洛森的右腳。
有人在某個池子裡發現他。
「你說的真的是『危險』,不是『刺|激』?」史提芬往前傾身,瑟巴斯欽沉默下來。
找比利?托克覺得比利有許多很棒、很厲害的特質,他在電腦與科技方面的豐富知識使他成為小組的無價之寶。可是托克不記得他們倆曾經一起吃過晚餐——餐桌只有他們兩個的那種。他和比利聊不起來。比利晚上喜歡窩在飯店裡。每個頻道每晚十點到半夜兩點的電視影集,沒有哪個是比利沒看過的,而且他喜歡聊影集內容,比利什麼都愛:電視、電影、音樂、電玩、電腦、新型手機,他還會上網看外國雜誌。跟比利在一起的時候,托克總覺hetubook.com.com得自己是恐龍。
韓瑟微微瑟縮。托克剛剛那句話有降尊紆貴的意思嗎?就算有,他的表情也沒洩漏半點祕密。哈洛森上哪兒去了?韓瑟正打算掏出手機時,她剛才通過的那扇門又開了。哈洛森走進詢問檯,腳跛得嚴重。他大大方方、好整以暇地走向訪客,依序握手致意。
「不是,不過剛才講課的人是你。」史提芬拿起身旁桌上的玻璃水瓶,倒了一杯水,推給瑟巴斯欽。「以前你不是靠這個賺錢嗎,怎麼變成自己付錢講課?」
瓦妮雅邊聽邊點頭。聰明,這正是他們不想漏給媒體知道的重要消息。未來偵訊時,這一點絕對能派上用場,而且非常好用。也許哈洛森終究沒有那麼無藥可救——雖然目前所有跡象皆指向相反立場。
雷娜頭痛起來。她需要新鮮空氣,外加一根菸。她站起來,撈起皮包,走向出口。磨損嚴重的鞋跟踩在磨石子地上,發出淒涼的迴響。快到門口時,她看見一位大概四十五歲、穿套裝的女士,匆忙推了旋轉門進來。對方直直走來,目標應該就是她。
托克向他致謝,比利邊伸懶腰邊打呵欠,瓦妮雅動手打包資料。這時,哈洛森突然說出第二件意料之外的消息。
但酒癮、毒癮?沒有。絕對沒有。
「我兒子在十四歲那年過世了。」
他十分明白「危險」是多麼強大的驅動力。部分是經驗之談,部分是因為他對連續殺人狂頗有研究。他向治療師解釋,連續殺人狂真正的動機有兩個:幻想和危險。幻想有如一座嗡嗡響的引擎,它一直都在,只是不停空轉而已。
一起聊天。
然後,他們花了近一個鐘頭討論人類與生俱來的「趨吉避凶」本能。瑟巴斯欽最愛這種話題了。
他也可以出去吃點東西,但他不餓——還沒餓到願意一個人進餐廳的地步。他可以邀請瓦妮雅陪他用餐,可是她大概整晚都會窩在飯店房間研究資料。他很清楚。瓦妮雅的個性一絲不苟、企圖心極強;如果他開口邀她,她大概不會拒絕,但她應該不想跟他一起吃晚餐,所以心裡可能會有壓力。托克放棄這個念頭。
史提芬默默望著他好一會兒。
瑟巴斯欽突然溼了眼眶。這是他近年才養成的習慣。眼淚。真奇怪,他想,我竟然到了這把年紀才學會流淚這麼簡單的事。
「不是。」
從事不可告人之事、禁忌之事的危險。
韓瑟杵在原地。
下午四點〇七分,火車從斯德哥爾摩中央車站出發。瑟巴斯欽的位子在頭等艙。他坐下來,往後靠,閉上眼睛。火車往市郊奔去。
托克收掇他面前的資料。桌面光可鑑人。他喝光瓶裡的水。截至目前為止,這次的調查進度彙報會議和他原本預期的差不多。認真說來,哈洛森的口頭報告只有兩件事不在他的預料範圍內。
情緒化。
韓瑟轉向詢問檯。
「什麼詳細情況?報告在哪裡?」
「對。」
瓦妮雅敬佩地望向托克。其實她個人早就已經把哈洛森歸入「沒希望」這一類:也就是「沒救了」。這類警察會說幾句客套話,然後站得遠遠的,盡可能離調查工作愈遠愈好。
「嗯……」
瓦妮雅繼續。「你剛才說你們『認真調查』。」她的語氣稍嫌尖銳,「但是你們到底做了哪些調查?我找不到任何訪談紀錄,沒有母親的也沒有別人的,我找不到逐戶查訪的報告,也沒有人把星期五到現在的調查時間表做出來。」她又抬頭,直視哈洛森,「所以你們到底做了什麼?」
「但他看起來不像睡著了。」
比較不痛苦。
「我得向各位致歉。我時間有點趕,現在正要去解剖室。」
韓瑟甚至不記得當時到底哪一位是警方的人。在她和她丈夫認出那屍體是尼可拉斯的時候。她只記得對方是個男的。他也只是站在那裡。
「呃。技術上來說,是的。」
慘遭謀殺。
至於為何拖到這麼晚才認屍,原因是稍早雷娜曾兩度取消約又反悔。韓瑟不知道理由,她也不在乎。韓瑟寧願這一切都不曾發生,這樣她就不用面對這種情況了。在她的工作中,她最討厭這個部分,也最不擅長處理這個部分。她一如往常,設法能躲就躲,但其他人似乎認定她會處理得比較好—只因為她是女人。他們覺得她似乎比較容易找到正確的詞彙,覺得死者家屬見到她會比較舒坦——就因為她是女人。韓瑟認為這根本是鬼扯、胡說八道。她從來都不曉得該對喪家說什麼。她頂多表達哀悼——譬如摟摟他們,讓他們靠著她哭泣,建議他和_圖_書們可以找誰聊一聊,不斷向他們保證警方一定會盡全力緝兇,逮到那個害他們哀慟逾恆的惡人。這些她都辦得到——她幾乎只需要站在那邊就行了。這誰都辦得到。
幾乎每個人都有幻想。隱晦不明的幻想、性幻想、殘暴的幻想,我們總是用幻想鞏固自我,用幻想摧毀阻礙我們的人事物。在幻想中,我們無所不能。能真正不靠幻想過活的人少之又少。唯有找到「關鍵」的人才辦得到。
「他們要跟我合作?」
可是今天她一直在喝。為的是叫她腦袋裡那個小聲音安靜下來。自從接到噩耗,這個小聲音立刻宣示它的存在,並且愈來愈無法無天。小聲音拒絕走開。
至少,這是瑟巴斯欽的心理治療師史提芬.漢默史東一直想說服他、要他相信的。最近幾次談話,他們都在聊這個。起因是瑟巴斯欽提起母親過世了。
「我看過他睡著的樣子,看過很多次,尤其是在他年紀還小的時候,我是說,那個時候他也不會動,眼睛也是閉上的,可是……」
托克、瓦妮雅、比利全部回神。有意思。哈洛森瞥見瓦妮雅往手提袋裡摸索檔案夾。
托克嘆氣。他還是去散散步,然後回房間吃三明治、喝啤酒配電視好了。他安慰自己,烏蘇拉明天到,屆時就有人陪他吃晚餐了。
答案給得有點快。演練過的速度,無法信服的速度。托克把這點記下來,他知道瓦妮雅也會這麼做。她是他這輩子遇過最接近「人肉測謊機」的人。他意味深長地看看她,而她則牢牢盯住哈洛森,好一會兒才把視線轉回報告。哈洛森長長吁了口氣。他們是站在同一邊沒錯,可是沒必要讓這幾位新同事知道警局在調查初期就犯下不必要的錯誤,他們必須把重點放在未來才對。因此,當他看到瓦妮雅又開始寫一堆東西的時候,哈洛森有些小不爽,也有點擔心。比利笑了。他很清楚瓦妮雅鐵定逮到哈洛森在說謊,從他的語氣嗅出蛛絲馬跡。她可不打算放過他。她從不放過任何疑點。比利舒舒服服地往後靠,彎起手臂。好戲上場囉!
韋斯特羅斯警局會議室是整棟大樓最摩登的一處空間。白樺木家具送來不到幾個星期,八張椅子圍著一張橢圓會議桌。三面牆新糊上的壁紙是沉穩、令人放鬆的綠蔭色,第四面牆則設計成白板、投影兩用螢幕。最靠近門口的天花板角落裝了一台最新型高科技投影機。控制台在大桌中央,從這兒可以控制會議室裡的所有電子設施。當托克一踏上會議室裁切整齊的灰色地毯,他立刻決定,特調組的臨時總部就是這裡了。
她壓根不相信他,他心裡明白,所以接下來這幾天他最好別忘了繼續裝跛。她總不會打電話去醫院查證吧?就算她當真打過去問,他們也不會告訴她當天他在不在那裡。醫院不是有什麼「病人保密協定」嗎?雇主未經允許不得借閱員工病歷。還是雇主可以這麼做?他最好再確認一下。哈洛森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有好幾秒根本沒聽見上司說了什麼。然後他突然意識到她正在看他,表情嚴肅。
「沒去。」
「待會兒見。」托克回頭對韓瑟說。比利大步走回沙發去拿袋子,瓦妮雅站定不動。她敢發誓,這位「前調查組長」剛才跟托克一起離開時,前幾步走得穩穩當當,壓根沒跛。
以前他只要一上火車就睡著。但現在,雖然他的身體不斷告訴他瞇個一小時有多好,就是沒辦法靜心入睡。
「來杯咖啡好像也不錯。黑咖啡,不加糖。」
會議結束後,托克獨自坐在這個沒有窗戶的房間,試著擠出一個不回飯店的理由。他是否該把事件發生的時間表畫在白板上?把地圖掛出來?還是把現場照片釘好?或者把哈洛森的報告再看一遍?可是比利明天早上就會用更快、更有效率的方式把這一切都整理出來,說不定在其他人進入警局之前就做好了。
「已經結束了。」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是她唯一的驕傲。
又或者,這麼多年來,他是她僅有的一切。
「然後呢?」
這一回,她終於不再看書,相當惱怒地望著瑟巴斯欽。瑟巴斯欽回她一笑。那可是他的註冊商標。
史提芬笑了,搖搖頭。
一起看電影。
「所以,星期天你們唯一做過的事就是寫了另一份同一個人的失蹤報告?」
「妳不查了?」哈洛森看起來真的非常吃驚,他沒想過會變成這樣。事情終於有了轉機。眼前這幾位是貨真價實的優秀警探,就像他本人一樣。顯然這些人會大大感謝他,而不是他那個只和-圖-書會坐辦公桌辦案的上司。
「我以為他看起來會像睡著一樣。」
她想不起來。但應該是從羅傑去那間該死的學校之後才漸漸變少的吧。不過才跟那些趾高氣昂的孩子混了幾個星期,他就徹底變了個人,最近這一年,他們倆鮮少打照面,彷彿不住在一起似的,媒體一直打電話給她,但她不想跟任何人說話,還不想。最後她乾脆拔掉電話線、關掉手機,結果他們轉攻她家大門,他們從門上的投信口向她喊話、在門口的腳踏墊留字條,但她從不開門,她沒有離開她的扶手椅,她感覺糟透了,昨天剛到家時,她喝了咖啡:現在那咖啡像電梯一樣,在她喉頭上上下下的。她從昨天到現在吃了什麼?大概沒有。不過她倒是喝了不少。喝酒,她不常喝酒的,好幾個月沒這樣喝了。雷娜是非常節制的人,但就她現在這副模樣看來,任誰也不會相信她不嗜杯中物:她手染的金髮髮根褪色了。她似乎沒在控制體重,戒指卡在肥墩墩的指節上。指甲油斑駁脫落。還有那排耳洞,以及她喜歡絲絨運動褲配寬T恤的癖好。大部分的人只消看她一眼,心裡就有底了。公平說來,這些人的偏見並沒有錯。她極度缺錢,十五歲輟學,十七歲懷孕。
「不過,我們還是希望能跟您合作。」托克打斷韓瑟的話,認真看著哈洛森。「您對這個案子有獨到的見解,說不定會成為最後破案的重要關鍵。」
變得更好,這點毋庸置疑。
「什麼意思?」
他根本不想變成這樣的人,因此他回去找唯一能麻痺他感情的藥方:女人。這又是是瑟巴斯欽打破的另一個誓言。遇見莉莉以後,他變得專一、專情,發誓此生只忠於她一人。但他每晚被磨人的夢境騷擾,日復一日過著空虛無意義的生活,最後他實在找不到其他辦法,於是他用獵豔、和不同女人偷|歡數小時填滿生活,設法用意志力克服無力感(至少短暫可行)。唯有在扮演情聖、肉食男、獵豔打野食的男人時,他才能正常運作。這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忘記的技能。這個事實令他洋洋得意,但也嚇壞他了。他的所作所為就是他這個人的集合體:一個只能用年輕女人、老女人、女學生、女同事、已婚婦女、未婚女性填滿他所有時間的孤單男人。他來者不拒,他只有一條規則:勢在必得。她會證明他並非一無是處、證明他是個活生生的人。他非常清楚這種行為有多麼墮落,但他擁抱這種生活。把理性推一邊去,不願去想他總有一天得解決這個問題。
「我覺得不是皮夾還在他身上,裡頭有將近三百克朗。他的手機也在長褲口袋裡。」
「極度危險。」瑟巴斯欽回答。「事實上是致命地危險,這太明顯了。」
其一,發生在他們檢討辦案進度的時候,埋頭閱讀報告的瓦妮雅突然抬頭:「那個星期天你在做什麼?」
雷娜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低頭望著她兒子,她以為她會看見什麼?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她連想都不敢想他會是什麼模樣,也無法想像當她站在這裡的時候,心裡是什麼感覺,在水裡泡了這麼久,他會變成什麼樣子?明顯有些浮腫,像過敏,但除此之外,她覺得他看起來就是平常的那個他;黑色頭髮,蒼白肌膚,濃而深的眉毛,嘴唇上方冒出點點鬍碴,但眼睛閉著,毫無生氣。
「噢,不用了,謝謝。」她把注意力轉回書本。
「我們在上文學課嗎?」
「茶或熱可可?」
其實在等候室第一眼見到雷娜的時候,韓瑟印象深刻。雷娜的雙眼並未因哭泣而紅腫,也未顯露受害者家屬的哀傷或才剛打起精神振作起來的跡象,她的模樣幾乎可用平靜來形容,但是剛才在電悌裡,韓瑟聞到一絲酒精混和尤加利香精的氣味,所以她猜測這是雷娜沒有情緒反應的原因,既不震驚,也沒有情緒。
「是嘍,你看,咱們還有好多東西沒聊啊。」
雷娜得知這個消息後就再也沒離開過公寓。已經一整天了,稍早她應該跟警方碰面的,但她打電話去延期。延了兩次,她沒辦法下床。她曾一度深怕自己再也找不到力氣站起來,所以她就這麼坐著,窩進客廳的扶手椅,那個他們——她和她兒子——愈來愈不常使用的空間。她試著回想他們上一次一起坐在客廳是什麼時候。
「一步一步來。首先,您可以告訴我們這件案子到目前為止的進展,然後我們從這裡接手。」托克按住哈洛森的肩膀,溫和暗示他往鐵門走。
哈hetubook•com.com洛森在位子上扭動,心裡很不安。真他媽的,他為何非得坐在這裡替其他人辯護?這又不是他的錯。
雷娜.艾瑞森坐在小小的等候室,往嘴裡送進另一顆雷克羅硬糖(Lakerol)。這盒糖果是她從上班的地方偷來的,昨天偷的。它們就放在收銀機旁邊。尤加利口味雖不是她的最愛,但她只是趁打烊時順手摸走離她最近的一盒,塞進包包。
「你去了嗎?」
被逮到的危險。
沒了。
低薪低收入。
「那個週未不是我當班。我星期一中午才接手這件案子。」
「但我是一個人,現在只有我一個人了。」
「會請您協助調查。」
哪裡的電話響了。
詢問台。
昨天他們還說服她相信她兒子還活著。昨天她毫不懷疑、打從心裡相信那位向她說明案情的警察;他告訴她,所有跡象都顯示羅傑是根據自己的意志離開城裡的,也許去了斯德哥爾摩,也許去了別的地方,十幾歲青少年的小小探險。
「喔?」
會議室裡的四個人都在想同一件事:某人——假設是兇手好了——從被害人身上拿走幾樣特定物品。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含意。拿走特定物品,還有那顆消失的心臟。
搖搖晃晃的車廂外是一片引人入勝的美景。火車穿過鮮新的綠色原野和斯德哥爾摩東北方的森林,穩定地向前奔馳。這一段路剛好可以從林間瞥見梅拉倫湖(Lake Malaren)的粼粼波光。對其他乘客而言,這景致可能令他們心波盪漾、情不自禁開始思考人生際遇;然而對瑟巴斯欽而言,情況正好相反。他置身美景卻冒不出半點哲學情懷,於是將視線轉向天花板。他這輩子都在逃離他的父母——從年少開始就不斷起衝突的父親,還有安靜端莊卻從不站在他這邊的母親。從不站在他這邊。他一直這麼覺得。
「他被搶了?」比利問。
「雷娜,艾瑞森女士?我是韋斯特羅斯警局的克絲汀.韓瑟。抱歉遲到了。」
「那件夾克是DIESEL的。」哈洛森繼續說,「顏色是綠色。我桌上有同款夾克的照片。手錶是……」哈洛森翻找筆記,「藍寶堅尼飛行腕錶。我也弄到照片了。」
瑟巴斯欽沒答話。表情絲毫未變。他喜歡史提芬。一針見血,不說廢話。「咱們再聊聊你媽吧。葬禮是什麼時候?」
韋斯特羅斯警局忙成一團,鬧哄哄的。克絲汀.韓瑟瞄瞄時鐘,表情略為僵硬。她得出發了。天知道她根本不想去。她寧可做其他工作——她可以隨口列出上百件待辦事項——也不想去解剖室面對雷娜.艾瑞森。但這事總得有人做。儘管百分之百確定他們找到的那個孩子就是羅傑.艾瑞森,但他母親仍堅持見他一面。韓瑟委婉建議她最好別看,但雷娜態度堅持。她要見她兒子。
他開始打量車廂裡的狀況。座位半滿。不遠處有位黑髮女郎,年約四十,灰藍色襯衫,價值不菲的金耳環。還不賴,他心想。她在看書。完美。根據他的經驗,四十出頭又愛看書的女人,釣上的難度級數只有三而已。當然,這還要看她們手上是什麼書而定,不過就算是這樣……他站起來,來到她的座位旁邊。
「還有一件事。」哈洛森刻意停頓一下。「我還沒找到那孩子的夾克和手錶。」
昨天。
在隨後的簡報中,除了他中午開小差回去跟老婆炒飯、還有謊報去急診室醫腳外,哈洛森全部據實以告。簡報結束時已超過晚上九點了。
「我知道。您寄來的資料上有他的名字。」
「他也是被人殺死的嗎?」
「可是那不是你犯的錯。你不是星期一才接手的嗎?你唯一犯的錯是不老實告訴我們。我們是團隊,團隊最承擔不起的就是彼此隱瞞、不坦白。」
「我付錢給你聽我說話。我說什麼你聽什麼。」
她倆搭電梯下樓,誰也沒說話,來到地下室,韓瑟開門讓雷娜先走。她們沿著走道前進,最後遇見一位戴眼鏡穿白袍的禿頭男子。他領著兩人走進一間小房間,中央擺著一張孤伶伶的金屬推床,一盞螢光燈懸在推床上方。白布底下的身體輪廓清晰可見。
面臨危險時所釋放的腎上腺素和腦啡有如渦輪充電機,供應燃料引發爆炸,讓引擎效能一下達到顛峰。這是追求快|感的人會不斷尋求新的快|感、連續殺人狂之所以成為連續殺人狂的主要原因。引擎一旦啟動便很難再回到空轉狀態。因為你已感受過這種力量,找到能讓你充滿生命力的理由——危險。
「不會。他們負責調查。從現在起你退出這個案子。」
全國凶案特別調和-圖-書查組找她。她瞥瞥牆上時鐘。他們來早了。每件事都擠在一塊兒。她得去接待他們,不能不去。雷娜.艾瑞森得再等幾分鐘了,她愛莫能助。韓瑟紮好襯衫,打起精神,朝通往大門的樓梯走去。她來到隔開詢問台與警局內部區域的鐵門。透過門上那一小塊鉛玻璃,她看見托克.霍格倫平靜地負手踱方步,另外還有一男一女坐在窗前的綠沙發上看街景。這兩個人都比韓瑟年輕,大概是托克的同事。她邊想邊輸入密碼,推門出去。托克在聽見門鎖開啟時立刻轉過身來。他一看見她便露出笑容。
沒人說話。她為何提起這件事?韓瑟不曾在哪個類似場合提過這件事,但她覺得站在推床旁邊的這個女人一定發生過什麼事。韓瑟覺得,雷娜似乎不允許自己悲傷。不能悲傷,也許她甚至不願意悲傷。所以韓瑟剛才那句話是為了安慰她。她向她伸手,表示她了解雷娜此刻承受的痛苦。
「馬上就來。」瑟巴斯欽再追加一記微笑。愈往前走,他嘴角的弧度愈上揚。也許這趟韋斯特羅斯之旅沒有他想像的那麼糟。
沒有心臟。
今天她兒子卻已經死了。
既然睡不著,乾脆拿出殯儀館負責人給他的信,打開來讀。他知道信上寫什麼。母親的一位老同事打電話告訴他,她過世了。平靜莊嚴地離世,她是這麼說的。平靜莊嚴——簡短道盡他母親的一生。這四個字可不是什麼正面的形容詞,至少對「瑟巴斯欽.柏格曼」來說不是。對他來說,人生是一場戰鬥,從出生一直戰鬥到最後一刻。他的世界容不下「平靜」、「莊嚴」的人,他比較常用「死板」和「枯燥」形容他們,他們是活著但一隻腳已跨進墳墓的人。現在他沒這麼肯定了。如果他也曾經平靜而莊嚴,他的人生會變成什麼樣子?
「我沒把這件事寫進報告。因為你遠不會知道有誰會讀到這份報告,任何一點資訊都可能不小心流出去。」
「所以星期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好。那孩子星期五晚上十點失蹤,你們從什麼時候才真正開始行動——開始找他?」
「那你為何不一開始就說出來?在我們問你星期天在幹嘛的時候?」
韓瑟默默嘆了口氣,無聲祈禱,希望犯罪潮不會突然橫掃韋斯特羅斯。如果真是如此,他們鐵定完蛋。
韓瑟不發一語,雷娜轉頭看她,好像在徵詢她的意見,確認她沒說錯。
「不是,最終負責的還是我,不過從現在開始由特調組決定偵辦方向。」
「托克和他的組員會接手調查。」
「所以你要我跟你們合作?」
韓瑟突然有些手足無措。她該怎麼反應才對?擁抱還是穩重握手?他們一起參加過幾次研討會,相約吃過幾次午餐,也曾在警局走廊不期而遇。
「是的。」
「我們認真調查,可惜沒有進展。」
所以她其實大可派別人陪雷娜.艾瑞森一起去。如果調查過程與目前稍稍不同、沒有這麼多瑕疵的話,她大概會這麼做,但眼前的情勢使她不敢再冒險。到處都是媒體。看來他們已經知道心臟不見的事。要不了多久,媒體就會把警方在少年失蹤三天後才開始找人的醜事給掀出來;再來就是那幾個心靈受創的童子軍,還有執勤當時「嚴重扭傷腳踝」的警探哈洛森。不過,錯誤到此為止,接下來她不會再讓調查有一絲一毫瑕疵。她會親自確保這一點。她要跟全國最厲害的高手合作,迅速解決這件棘手的案子。她都計畫好了。
是不是妳害的?她腦袋裡的小聲音又開始問問題。雷娜抽回手,後退一步,她的頭好痛好痛。「我想回去了。」
「他們把那孩子失蹤的詳細情況寫下來。」
「那孩子?」
「不對。你知道你為什麼付錢給我。你需要幫助,而這些小插曲代表的意義是我們的時間又少了一點。討論正事的時間。」
「在現場指揮搜查時扭到了。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他們找到他的時候我正好不在那裡。」最後這句話是說給韓瑟聽的,另外還附贈一記白眼。
一起生活。
「這件案子之前由哈洛森警探負責。」
女人不回答。
女人抬頭,表情疑惑,不確定他是不是在對她說話。但顯然他是的,一對上他的視線她就明白了。
韓瑟點頭,禿頭男子重新蓋好白布,兩位女士掉頭走向門口,雷娜從皮包裡掏出一包菸。
「真的不用?來杯咖啡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