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不知道。但不論真相如何,這件事鐵定發生在晚上九點多。我向李奧納確認過了。他從羅傑手上扯下手錶時,曾經看了一下時間。這也就是說,羅傑並沒有像麗莎所堅稱的,在她家待到十點。」
克菈菈站在屋外抽菸。半小時前,同樣隸屬特調組的兩位刑警帶著幾位制服警員現身。克菈菈問他們,她可不可以去警局找那位給她名片的瓦妮雅.李納警官說話;他們簡短表示,李奧納目前受警方拘留,他們必須確認他提供的資訊是否屬實,同時利用這段期間搜索她的房子……如果她不介意的話。於是克菈菈被逐出自己的房子,站在自家花園裡,在暖暖春意中抽菸發抖,試著集中精神——又或者,試著驅逐那拋也拋不開、她最害怕最恐懼的念頭:李奧納說不定當真和羅傑的死有關。克菈菈知道他們不怎麼要好。噢,拜託,她想騙誰啊?霸凌。李奧納欺負羅傑,找他麻煩,有時甚至暴力相向。
「沒有,我當然什麼都沒說,可是他們一定會發現啦。其中一個警察已經找我第二次了,我非常確定她還會再回來。」
不過都不嚴重。
「如果你拿不出買這只表的收據,你的麻煩可就大了。」李奧納抬頭盯著他倆。
克菈菈接過袋子,有些驚訝。她在那個瞬間好像有什麼問題想問他,但她旋即改變主意,繼續走向柏格曼家的房子。瑟巴斯欽看著托克——他幾乎快走到他面前了——托克的表情顯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雷娜顯然根本沒在聽。她欺身上前,貼近托克。太近了。他忍住退後的衝動。
但他們設法熬過來了,最後一學期,克菈菈除了威脅利誘別無他法;學期結束後,孩子們從學校畢業。整個暑假她不斷說服自己,李奧納上了高中會變好,高中是個新的開始。結果不是。因為兩個孩子又念同一所學校。李奧納和羅傑又碰頭了,盧內伯格中學。李奧納現在的學校,羅傑在開學一個月後就轉走了,克菈菈知道李奧納可能是羅傑轉學的主因,但是否還有其他原因?克菈菈好氣自己竟然容許這種念頭鑽進腦子裡。她這樣算什麼母親?但她就是沒辦法完全拋開這個想法。她兒子當真是殺人兇手?
「你對警方問話的反射動作竟然是逃跑?為什麼?」瓦妮雅問道。李奧納聳聳肩。「你做了什麼違法的事嗎?」
「最近過得怎麼樣?在忙什麼?」
「有杯子嗎?」
「譬如,事實真相。」
「我有嗎?」
「我哪知。反射吧。」
托克把手擱在門把上,遲疑了一會兒。他該說什麼?他是否該向瑟巴斯欽說明:雖然你的本意是想安慰對方,但卻告訴對方你們的關係不重要、不值得維繫,這算哪門子安慰?根本完全相反吧。但池應該說出來嗎?他捻去這個念頭。他不該覺得意外。瑟巴斯欽身為心理學家,卻不太了解其他人的感受——他們拿這件事開過好多次玩笑。而瑟巴斯欽總是反駁說,大家把「理解他人感受」看得太重要了。真正值得玩味的是動機,不是情緒——情緖只是廢物。瑟巴斯欽總是這麼說。托克兀自笑了起來,他突然發現,在瑟巴斯欽的記憶裡,現在的他或許只是一件廢物。
托克轉身。
托克的語氣聽不出一絲真心遺憾,一如往常地公事公辦。瑟巴斯欽不自覺地搖搖頭。「如果造成您的困擾。」這鐵定列入某種規定或五〇年代警察手冊教人如何面對一般老百姓的標準用語。他當然讓克菈菈很困擾啊。他把她兒子帶回警局偵訊,還把她家翻得亂七八糟:但克菈菈似乎沒什麼特別反應,她站起來,轉身面向瑟巴斯欽,態度十分慎重。
克菈菈喝掉最後一口咖啡,將杯子放回桌上。她看著坐在她對面的瑟巴斯欽,他認同地點點頭——雖然他並未認真聽她說話。從他進門那一刻起,克菈菈便一直抱怨她和她兒子李奧納的關係有多糟糕。從早上的事件看來,這點毋庸置疑;但是對於不相關的局外人而言,這個話題並不特別有趣。瑟巴斯欽思忖要不要指出她用字上的問題:她總是用「妳」而非「我」來指稱自己,這是一種口頭上的防禦機制,將自己的錯誤淡化成普遍行為、降低個人色彩,藉以阻絕錯誤帶來的痛苦。但他也明白,這樣的評論可能被視為刻薄,只會加深她對他的負面印象。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找到了也不能跟你說啊。」
麗莎坐在地上,背靠牆壁,看著瓦妮雅臉貼手機走來走去說個不停。麗莎擺出一副無聊的樣子,但其實她正在瘋狂動腦,推敲這一回警方要問她什麼、她要怎麼回答。最後她決定死守原本的說詞。要是她問她細節,她就推說不記得了,羅傑抵達。
「他承認偷了那只錶。他騎車出去,在古斯塔夫街碰到羅傑。」瓦妮雅在牆上的地圖打叉。特調組全員到齊。烏蘇拉與托克認真聆聽瓦妮雅和比利簡報,而瓦妮雅正在陳述他們偵訊李奧時得到的幾個重要關鍵。
托克以截然不同的眼光再次注視袋中衣物。目前的情勢對李奧納.朗汀來說似乎不太妙啊。
「T恤。在浴室洗衣籃找到的。上頭沾了血。」
「我就跟妳說我星期五有看到他啊。」
「兩個都錯?」瓦妮雅無法掩飾她的訝異。
瓦妮雅閉上嘴巴。麗莎那個簡短的「喔」意思非常清楚,她沒興趣知道瓦妮雅的西班牙文有多破。看來她們已經走到麗莎上課的教室,因為她把速度慢下來,握住門把。瓦妮雅按住她的手臂。
「假如站在外面發抖的是李奧納他爸,大概到現在還晾在外面沒人理吧?我可以喝一點嗎?」托克比比電動咖啡壺。壺裡遛有咖啡。
但李奧納還未完全洗清嫌疑。警方在調查初期犯了太多錯誤。雖然他們可以拘留李奧納一晚,但如果提不出其他有力證據,檢察官應該不會同意正式收押。托克和烏蘇拉決定再次召集組員,看看能否集思廣益、找出新的偵辦方向。
如同自然法則。
托克凝視她。她大概很需要錢吧。她不想接受他的道德勸說、也不想聽他老生常談的顧慮。她要的只是價格。他當真有權批評她?是說,他有多久沒嘗過需錢孔急的滋味?他曾有過這種時刻嗎?「妳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小心一點。就這樣。」雷娜點頭。接著,托克相當訝異地聽見自己說:「錢的事,不要虧待自己。」
「你也是。」
但羅傑念這裡。他從鬧區的盧內伯格轉到這間學校,瓦妮雅認為,羅傑轉學說不定有什麼內情!她必須查出來。羅傑換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學習環境。這種轉變是否跟某個事件有關?極大的變化常會引發衝突。瓦妮雅決定要再好好挖掘、了解羅傑這個人。這是她的下一步。但她首先得先釐清,在麗莎.韓森固執地拒絕透露真相的幾個小時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克菈菈忿忿怒哼一聲,冷冷地看著他。
托克點頭。
「李奧納,朗汀有車嗎?」比利釘上倍耐力輪胎的照片和分析報和_圖_書告時,托克提問。
瑟巴斯欽認為,剛才那句小小的反駁完全是無心之言,有點像反射,直覺。他與烏蘇拉共事的四年間,他們倆無時無刻不在競爭。兩人擅長的領域不同、任務不同、技巧方法不同,一切的一切都不相同,但獨獨只對一件事有志一同:兩人之中只有一個最強的人。他們倆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存在的。但托克說的沒錯。瑟巴斯欽在許多方面——好吧,至少某些方面——可說是無懈可擊,但是在其他方面,他的確是徹底不中用。瑟巴斯欽對托克微笑,笑容有些無力。「不幸的是,我一直在開發自己不中用的潛能。你多保重。」
「我還在特調組。」過了一會兒,托克打破沉默。
「很好,都說清楚了。如果沒別的事,我得回去上班了。」艾瑞克說。
「她說羅傑離開時,第四頻道剛好開始播新聞。如果我沒記錯,新聞每晚都是十點開始。」瓦妮雅放棄了。她決定直攻麗莎。
托克點頭。
托克看著這個多年前他稱之為朋友的人。不是最親近的朋友、甚至談不上好朋友,但毫無疑問是個朋友。他大可對瑟巴斯欽的回應一笑置之,贊同地點點頭,微笑、拍拍他肩膀,然後回到隔壁屋裡去,但這麼做並不公平。對他倆都不公平。所以他說:
瑟巴斯欽並未立刻回答。假如克菈菈和伊絲帖聊過他的事——稍早她在花園說過——那麼她想必十分清楚他來探望父母的頻率。他站起來。
「妳會覺得妳是個差勁的母親。妳覺得妳做了一切能做、該做的事,但他們還是從你身邊溜走了。」
門鈴響了。他倆旋即聽見有人開門,托克打聲招呼,現身大門口。他看著克菈菈。
「這妳得去問他。」
「是我。」麗莎又瞄瞄走廊。空無一人。「警察剛才來過。」
羅傑離開。
「抱歉。我不能討論偵辦細節。」
「我還是希望這樣。」
瑟巴斯欽擔心這會變成敘舊的開場白,也許托克接下來會提議聚一聚或一道喝啤酒。瑟巴斯欽決定冷處理。
麗莎搖頭。「譬如?」
「當然。」
「謝謝。」
「我要去上西班牙文課了。」麗莎低頭注視瓦妮雅的手——她的手還在她的手臂上。瓦妮雅抽開。
「我在這裡很好。謝謝。」
托克看她。雷娜將他的表情解讀為他不懂她的問題。事實上,他的確不懂,只是理由跟她想的不一樣。
「但我不是問你這個。我問你他為什麼要轉學。」
托克一邊這麼想、一邊推開警局大門。詢問處的女警揮手喊他。
「什麼?」
「確實,當然不能說,但我也不是真的想知道,只是隨口問問。」
「倒也不是,是我爸媽教得好。更何況,我們是鄰居呀。」
眾人再度沉默。當然不可能,一個理論上已經很薄弱的犯案模擬瞬間變得更不堪一擊。但是他們必須實際調查才能完全排除這個可能性。
「妳有權在我父母不在場的情況下訊問我嗎?」
「再見到你真好。真是太久不見了。」
「『這樣的話應該是有吧』,這是承認的意思嗎?」比利不看記事本,抬頭瞪著少年。「你上星期五見過羅傑.艾瑞森嗎?」李奧納短暫對上他的視線,點點頭。比利將這個譯成口語,對桌上的錄音機說:「李奧納對該項問題的回答是『見過』。」
「我想我們跟他是有點不愉快。我不確定是不是這個原因。可是又不是只有我不爽他,全校沒有人喜歡他。」
李奧納看看她。就在他開口要回答的時候,比利突然切進來。
「現在妳知道我曉得了,有沒有什麼話想說?」
「那他要怎麼把屍體載去李斯塔沼澤?用輕型機車?」
兩人都不說話。托克小口小口地喝,假裝咖啡比他以為的來得燙,這樣他就可以避開找話題閒聊的尷尬了。瑟巴斯欽決定跳進來幫他。托克顯然是特地來找他、想跟他聊一會兒的。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既然都過了十二年這麼久,瑟巴斯欽願意再讓出五分鐘,假裝有興趣閒聊。
托克在警局門口下車,烏蘇拉去停車。兩人沒聊到瑟巴斯欽。起初托克想講,但烏蘇拉擺明不想,因此他們一路上都在討論案情。沾血T恤的初步檢驗報告已經出爐。烏蘇拉透過電話得知上頭只有一個人——羅傑.艾瑞森的血跡——但不幸的是,T恤上的血量比較符合李奧納「週五與羅傑起衝突」的說法,而非暴力、瘋狂刺殺的推論。
雷娜點點頭,主動走向玻璃門。但她又停下來。
「顯然在開發他不中用的潛能。」
「我們會繼續調查,看看有什麼結果。但我每一步都會向您報告。」
托克臉上閃過的表情是失望嗎?不論是或不是,都只有一下子。托克瞥瞥時鐘,站直身體。「該走了。」他把半滿的杯子放在流理台上。「多謝招待。」
「對。如果麗莎說羅傑跟她一起待到十點,那他就是待到十點。我女兒不會說謊。」艾瑞克充滿保護慾地環住女兒,好似強調他的聲明。
托克走向她。
陪妳承受,陪妳釐清思緒。
諷刺的是,最初去朗汀家找他談話的時候,他倆並不覺得他有什麼可疑;但是沒穿鞋即跳窗逃逸的行為無疑立刻提高他們對他的興趣,也增加他可疑的程度。瓦妮雅已經決定要去搜李奧納的房間。跳窗太超過了。也許他不想讓他們看見他房裡的某些東西。某些會讓他跟命案扯上關係的物品。目前,他們只知道李奧納曾在週五晚上騎著他的輕型機車繞著被害人打轉。瓦妮雅決定朝這個方向問話。
與瓦妮雅對話期間,麗莎從頭到尾擺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但現在她可急了。她隱瞞這麼久,始終把事實堆在心底的一個小角落、埋起來。現在她終於體認到,有許多力量決心把真相從她心裡挖出來、搶過來,她開始招架不住。電話另一端的人試著鼓勵她、替她打氣、教她怎麼回答。她頻頻點頭,感覺好多了。應該會沒事吧。她聽見背後響起腳步聲,迅速結束通話,撩起一絲卡住睫毛的劉海、往旁邊撥開。她壓抑焦慮,回去上西班牙文課,盡力裝出漠然的神情。
「跟孩子相處就是這樣。有時行得通,有時行不通。血緣並不是親子關係健全的保證。」
托克花了好一會兒才理解瑟巴斯欽的意思。他掛回鞋耙。
沒人說話。眼下他們從李奧納身上掌握到的線索只有那只錶,但沒有目擊證人或刑事證據證實或否定他的說法。瓦妮雅繼續。
「你怎麼在這裡!」
「你真令我失望,李奧納。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才不會把錯都推給別人。你是導致他轉學的罪魁禍首之一,是吧?至少我們是這麼聽說的。」
「之前我靠太太的保險金過貴族生活。現在我媽也死了,所以我打算賣掉這裡,靠這筆錢再撐一陣子。如果要回答你的問題,答案是:沒在忙什麼。最近我完全沒工作。」
「可是你逮捕他了吧?」
瓦妮雅說明來意:偵訊期間,警方從兩條獨立消息來源得知,週五晚上九點左右,羅傑人在城裡,而非如麗莎所陳述的在www.hetubook.com.com她家裡。令瓦妮雅驚訝的是,艾瑞克看也不看麗莎便出口反擊。
托克傻了。瑟巴斯欽心想,他一下子扔出太多訊息,而且完全不是托克預期的那種「噢,你也知道,老樣子嘛」這種標準答案。但是絕對疏遠的態度再加上提及家人過世,這兩點可能可以讓托克放棄敘舊的念頭。瑟巴斯欽瞄瞄他的老同事,看見他眼中閃過一絲真誠的哀傷。托克最教人佩服的一點就是同理心,不過分親近卻體貼。他在跟他共事期間見過太多次了。
「為什麼?」
「他在這裡幹嘛?」
「看來他們又回來了。」他說,他邊走向她、邊朝房子點頭。「願意的話,歡迎到我那邊坐坐。他們應該還會忙一陣子。」
「其實我也可以寄張明信片什麼的。」
「我知道妳在撒謊。」瓦妮雅看著女孩的眼睛,平靜陳述。麗莎瞪回去,臉上沒有表情。「我不知道妳為何撒謊,但我會找出原因。我會設法找出來。」
大門在托克身後關上。他聽見門鎖落下的聲音。他邁開步子,希望烏蘇拉已經上車等他。
「為什麼?」
「我們會盡可能多找幾個人來談話,了解案情,任何可能的管道和消息我們都不放過。」說完,她示意麗莎出來,關上教室的門。
「可恥。」
「是啊……」
「當然,這只是李奧納的片面說詞。這場打鬥也極有可能失控,結果他掏出刀子捅了羅傑。」
「這只錶不錯喔,是藍寶堅尼飛行錶吧?」
那個發自靈魂深處的小聲音。
瓦妮雅盡可能冷靜地解釋,麗莎在法律上已非未成年人,以及她目前仍是最後一個見到羅傑還活著的人——「除了兇手以外」的最後一個;為免節外生枝,她連忙補上這一句。瓦妮雅此行只想確認幾項訊息。更何況,當麗莎表明她希望父親在場,瓦妮雅同意也照辦了,因此她到現在還沒開口問麗莎任何問題。艾瑞克看看麗莎,麗莎點頭確認。瓦妮雅表示她等等會陪麗莎回教室,向大家說明麗莎與羅傑.艾瑞森的死亡沒有任何關係,也沒有嫌疑。
「跟我們談過話的這兩個人——而且這兩人彼此不認識——都確定時間沒錯。」
雷娜心裡很清楚,校方也許認為她不夠精明,但其實她深知權力的力量。她擅長觀察權力關係、看穿權力架構。做決定的不見得是老闆,掌權的不一定是父母,學校職員也許根本不甩校長的話。雷娜輕易就能找出握有實權的人,了解權力如何運作,以及她要如何應對才能拿到最多好處、或至少避開麻煩。也許有不少人會說她工於心計、見風轉舵,鐵定也有人直指她是逢迎諂媚的馬屁精。但是,若你終其一生都被權力包圍、卻不曾親手掌握權力,那麼這就是你的生存方式。
瓦妮雅停住,等待麗莎回應。但什麼也沒有。
都在控制之中。
聽妳說話。如此聰明睿智。
「他說他剛開始只是無聊亂晃,後來才決定繞著羅傑打轉,後來,根據李奧納的供詞,他說羅傑撂倒他。他們吵起來,然後打起來,羅傑鼻子流血。李奧納又揍了羅傑幾拳,羅傑倒地,於是李奧納搶走他的錶,算是懲罰。」
「好。幹得好。發現屍體的現場有什麼新事證?」他轉向烏蘇拉。
「我們到這裡來是為了逮住這個殺人兇手。而我們也一定會抓到他,現在我們只有一個嫌犯,這個嫌犯就是你。所以,假如你想離開這裡,向同學吹噓你是怎麼跑贏警方的,你最好換一個態度,好好回答我的問題。」
瑟巴斯欽才剛轉身離開,托克便發現烏蘇拉從克菈菈家冒出來,站在台階上。她看著男人消失在隔壁院子裡。如果說,托克見到瑟巴斯欽的表情可以用極度訝異來形容,那麼烏蘇拉的表情則完全透露不同的含意。
「他一直找羅傑的碴。從來沒停過。都是他害羅傑轉去那所勢力眼學校的。」
「我女兒也一樣,這不過就是兩邊說法互相牴觸而已。妳認為呢?」
麗莎站起來、走向瓦妮雅,班上其他學生開始好奇地竊竊私語。就瓦妮雅看來,麗莎似乎刻意放慢速度,前排的一個女生舉起手,不待老師或瓦妮雅反應過來即開口發問:
「為什麼逃跑?」
瓦妮雅和比利與李奧納.朗汀面對面坐在這間沒有個人風格的房間裡。一張桌子,三張稱得上舒適的椅子,素色壁紙,一幅平淡無奇的加框海報,一盞立燈擺在角落的小扶手椅後面。日光從窗戶照進來;雖然嵌著毛玻璃,但確實是日光無誤。這裡看起來比較像健行者投宿的簡單招待所,而不是偵訊室;少了張床,卻多了兩架從隔壁房間監看偵訊室活動的監視攝影機。
瓦妮雅原以為她很快就能跟麗莎.韓森說上話。她來到韋斯特羅斯城外的帕洛斯卡中學,一看就知道是菁英學校。一排排樹木修剪得整整齊齊,黃色磚牆看不見一絲塗鴉痕跡;若是提到全國測驗十大名校,帕洛斯卡總是榜上有名。李奧納.朗汀這種孩子大概連有沒有這間學校都不知道吧。
托克把剩下的咖啡倒進杯裡,關掉電源。
再度沉默,
「她站在外面,一直發抖。」
「我們好了。現在您可以回家了,如果造成您的困擾,還望您見諒。」
「錯的是他們,也就是妳的消息來源。」
「我住這裡。」瑟巴斯欽揮手比比隔壁的房子。「我媽的房子。她過世了,我打算賣掉,所以我在這裡。」
麗莎聳聳肩。
瑟巴斯欽送他到門口,他雙臂抱胸,靠牆看著托克拿起掛在衣帽架上的鞋耙,看著他把腳伸進平底便鞋,剛才他把鞋脫在門口,突然間,瑟巴斯欽看見的是頭髮灰白、有點年紀、除了善意別無他圖的老朋友,而瑟巴斯欽竟然用輕蔑、粗魯的態度對待他。
「你太太的保險金……」托克輕啜一口咖啡。「我連你結婚了都不知道。」
「謝謝你的午餐。還有陪我聊天。」然後她幾乎看也不看托克,直接離開廚房。
有孩子遭殺害。
「妳先走,門沒關。這個可以順便拿進去嗎?」他把塑膠袋遞給她。「如果妳想先吃午餐,別客氣。」
瑟巴斯欽轉身走向大門。他大大鬆了口氣,因為托克沒丟出「咱們一定要找天晚上聚聚」或「找個時間喝啤酒吧」之類的話。顯然他跟瑟巴斯欽一樣,都不太覺得有必要重拾往日的友情。
瓦妮雅其實不太訝異,這個城不大,孩子們彼此之間都有聯繫。他們想當然耳會利用簡訊、推特、網路發文,八卦一下有個和他們同年紀的人被抓去警局問話的消息。網路上的流言想必相當可觀。但瓦妮雅無意散布謠言。她反其道而行。
「可我還是希望我爸或我媽在場。」
麗莎聳聳肩。她倆默默走過兩排置物櫃,經過學生餐廳門口右轉上樓。走在寬闊的石階上,麗莎始終低著頭;劉海遮住她的臉,瓦妮雅看不見她的表情。
瑟巴斯欽發現,他很好奇他母親會怎麼解釋他的徹底缺席。問題是她是否向別人、甚至向她自己坦誠過他們疏於聯絡的真正原因。
「所以是李奧.朗汀殺的?」雷和*圖*書娜瞪他、用表情逼他。沃克對上她的視線。她要知道答案,她當然要知道。知道兇手已經被指認、逮捕、定罪,這對於平復哀慟確實有相當程度的幫助,但托克不能給她她想要的答案。
「我知道。」
「完全沒變。」烏蘇拉啐道。
瑟巴斯欽瞬間認出這個聲音,轉身對上好久不見的男子。就在克菈菈家門口的台階上,托克站在那裡,臉上的表情至少可以用困惑來形容。瑟巴斯欽迅速轉頭看著克菈菈。
雷娜.艾瑞森點頭。
「或許吧。」
「沒有多少,我們找到的輪眙印屬於倍耐力P7型輪胎。不算是標準胎,但也挺常見的。另外我們也無法確定這是不是載運屍體的車子所留下的輪胎印。」
「假如你認為我們這麼久沒聯絡是你的錯,那麼我想說的是,其實我也可以主動找你的,如果我,一B我們的交情當一回事的話。」
她細細端詳瑟巴斯欽的背影。他把杯盤放入洗碗機。
「你在星期五晚上見過羅傑.艾瑞森。」
「看得出來。我聽說那孩子的事了。」
此外,在接下來的幾次偵訊中,原本態度相當不合作的少年逐漸變成只會抽噎掉淚的孩子,這使托克更難想像,眼前這個可憐蟲有能力犯下利用他人車輛作案、棄屍沼澤這種構思縝密、精心策畫的凶案嗎?不可能,證據太薄弱。雖然他們在李奧家找到血衣,但若依此推論他是兇手則未免不切實際。
他可以照顧自己。如果她插手干涉,情況只會變得更糟,可是後來他們開始使用暴力,毆打,瘀青,嘴唇裂傷,眼睛烏青。他們踢他腦袋。雷娜決定聯絡學校。她和李奧、李奧的母親在學校見面,在校長室談了一小時;但談完她馬上知道,這次會談幫不了她。朗汀家誰做主她一看就知道。
「這什麼?」
「是啊。除此之外一切都好。我想是吧。至少我還在這裡,還在特調組。」
看電視。
「西班牙文。」
托克兀自笑了起來,想起烏蘇拉和瑟巴斯欽以前有多愛爭;每個細節、每次分析、每個調查步驟,總之什麼都要吵。他們倆其實很像,這大概也是他們之所以無法合作的原因吧。兩人走回屋裡,烏蘇拉遞給托克一只密封的證物袋。他接過來,用詢問的眼神看她。
「但她也可能記錯時間,這是常有的事。」瓦妮雅不退讓,目光轉向靜靜坐在父親身旁的麗莎。
「是的。我叫托克.霍格倫。請節哀。」
「我知道,但我說到做到。」
絕對是他的錯,李奧.朗汀、還是李奧納,管他叫什麼。雷娜不知道持續多久了。霸凌的事,她知道從羅傑念中學的時候就開始了,但起初他什麼也沒說。他沒提同學在走廊上辱罵他、推他,沒提他的書被撕爛、置物櫃遭人橇開。每次當他沒穿上衣或穿著溼漉漉的鞋子回家,他總是找藉口搪塞過去:他沒說出口的是他的衣服被撕成布條、上完體育課發現鞋子被塞進馬桶。每次她問他錢或東西為什麼不見,他總是瞎掰胡扯。但雷娜可沒那麼好騙,於是羅傑鬆口承認確實有過幾次。
「我陪妳回教室。」
雷娜揮開小聲音。她不想聽。她想聽到李奧承認是他幹的。一定是他!她就是知道。一定是他幹的。她只要讓眼前這位穿著體面的男士明白這一點就好了。
「我聽說是以前跟他同校的人做的。」
瓦妮雅翻開一張張高解析度照片,有在發現屍體的現場拍的、也有在解剖室裡照的。瓦妮雅和比利都知道,不論你在電影、電玩中見過多少死人,絲毫無法減輕親眼目睹屍體的震撼。沒有任何媒介能取代死亡正義。就連技術最高明的特效專家也沒辦法重塑見到真的屍體的恐怖感。尤其對於像李奧納這種人。他不到一個星期前才見過這人活生生的樣子。
「是啊……」
另一陣沉默。托克清清嗓子,扭頭示意朗汀家的房子。「我最好還是回去工作……」
克菈菈看看他,決定不再問下去。他的雙親確實算不上是全世界最有趣的鄰居,但她認為,在他父親過世以後,這幾年來,他母親變得活潑許多。她跟她愈來愈有話聊,甚至還一起喝過幾次咖啡;得知伊絲帖過世那天,克菈菈真的非常難過。
瓦妮雅明白她的疑慮。
至少在他還沒打定主意要不要把她弄上床之前,他不想破壞她對他的印象。所以他決定採取溫柔攻勢。冷靜專注,理解而非評斷。他瞄瞄她包覆在棕黃色套頭衫底下的胸部。豐|滿誘人。
「捅二十幾刀?在大馬路中央?這麼大的事兒卻沒人看見?」烏蘇拉以一貫懷疑、就事論事的態度說道。
「既然如此,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房裡驟然陷入死寂。瓦妮雅微微吃驚地看著比利,康因倒不是他認出李奧納手腕上的錶,而是他突然跳進來問話。李奧納改變姿勢,把左手臂換到右手臂下方,用右手遮住表。但他不說話。他也不需要說。瓦妮雅傾身湊向他。
「為什麼?只需要幾分鐘就好啦。」
「那是妳說的。」
「建議你最好閃遠一點。別讓烏蘇拉看見你。」
「妳不用陪我。」
然後老實招了。一五一十全招了。
「報社一直打電話來。」
瓦妮雅搖頭。
麗莎全身一僵,再次抬頭看著瓦妮雅。
「我本來不是很想談,但他們願意付錢。」
不可思議的是,克菈菈竟然點頭,顯然認同他的意見、也滿意他膚淺的分析,她甚至露出感激的微笑。如果他好好打手上的牌,跟她來一段風流韻事絕對不無可能。他起身,動手清理桌上的杯盤。剛才,克菈菈沒等他進門就先開動了,但她沒碰馬鈴薯和炒蛋。她甚至在冰箱裡找到一罐還能下嚥的醃甜菜根,外加兩罐無酒精啤酒。瑟巴斯欽吃得津津有味,而克菈菈大半時間都在戳攪食物。積在腹中的那股焦慮隨著時間愈來愈沉,但是坐在多少布置過的餐桌旁,感覺挺好的。至少有個說話的對象。
「我是說,這種事你應該碰過很多次。我想知道我可以跟他們要多少?」
「還有一件事。」
瓦妮雅感覺被人捅一刀似地不舒服,但她盡力隱忍不發。相反的,她對麗莎微笑,並且盡可能語氣平穩地說話。
一個普通、有點無聊的週五夜晚。問題是她不知道這樣回答夠不夠。
托克嘆氣。他們當然會打。在她人生最黑暗的時期,在她最脆弱的時候。不論媒體再怎麼保證會自律二寸規矩,不再乘人之危,刊登那些當事人顯然已手足無措、不曉得自己會捲入什麼麻煩的報導,媒體還是執意騷擾那些深陷震驚與悲慟之中的人們。
但他的試煉還沒結束。
艾瑞克瞪著她。說話時,語氣甚至流露一絲嚴厲。瓦妮雅察覺這人不習慣別人忤逆他。
「不知道。還不知道。」
「我在學校學過西班牙文,現在只記得這一句。」
「我不知道。」
「我們還不知道那地方是什麼樣子。也許他慌了。捅了一刀之後,羅傑躺在地上哀嚎。李奧納知道自己麻煩大了,於是把他拖到樹叢後面https://www.hetubook.com.com,又補上好幾刀,目的是要他閉嘴。」
克菈菈又看看瑟巴斯欽。其實,已經有兩個記者打電話來了。其中一人還打來四次。克菈菈壓根不想見到這些人。所以她點點頭,走向他,兩人一起往大門走。
「根據我的經驗,和您有類似情況的人在跟媒體談完後,大多非常後悔。」托克態度誠懇。「別理那些電話。或者您可以請對方來找我們。」
「我又離婚了。三年前。」
克菈菈關門離開之後,托克跨一步走進廚房。瑟巴斯欽沒有移動,往後靠向流理台。
克菈菈聽見車道上響起腳步聲,愈走愈近。她轉身。瑟巴斯欽.柏格曼提著兩個挪威國家石油加油站的塑膠袋,踱著步子朝她走來。克菈菈沉下臉,抿緊嘴唇。
「喔。」
來到走廊,麗莎曲起雙臂抱在胸前,挑釁地瞪著瓦妮雅,問她到底想幹嘛。瓦妮雅表示,她需要再確認一次麗莎告訴她的幾件事。
「你不常來看他們,對吧?我們九九年搬來的,但我好像從沒見過你。」
瓦妮雅只得喊停。麗莎不說話,艾瑞克則表示得很清楚,往後他將無役不與,每次警方問話他都要在場。瓦妮雅懶得告訴他決定權不在他手上,必須由她或她同事來決定。所以她不發一語,等著艾瑞克起身抱抱女兒、親她臉頰,然後跟瓦妮雅握手、點頭致意。最後他離開休息室、離開學校大樓。
雷娜.艾瑞森跟昨天一樣,整個早上都窩在同一張扶手椅上。現在她開始在屋裡走來走去,菸一根接著一根抽。這間小小的三房公寓瀰漫著尼古丁與焦油混合而成的淡藍煙霧。她好像沒辦法在一個地方待太久,起初她在羅傑依舊凌亂的床上坐了一會兒,但她受不了看見他的牛仔褲、他那堆課本、他的電玩,那一件又一件證明曾經有個十六歲少年住在這裡的點點滴滴。她試著轉往浴室、廚房、她自己的房間去尋找平靜,但每一處地方都強烈地令她想起他,所以她只好繼續移往下一個地點及再下一個,徬徨反覆,就像她身為人母無盡的哀慟。
萬一是妳的錯呢?
「我不覺得是我的錯。」
「這麼說也沒錯。」
「我確定是他幹的。他以前就打過羅傑,把他揍得半死。我們一直沒報警,可是你可以去問學校。就是他。我知道是他沒錯。」
瑟巴斯欽指指廚房的一座碗櫥,托克取出一只紅色littala馬克杯。
「因為很不幸的,他們是白痴。」
「有人找您。」她指指窗前的綠色等候區。一名臃腫、穿著難看的女士坐在那裡。當她看見詢問處的人指向自己,她立刻站起來。
「嗯。的確很久。」
「Que hay en el bolso?」瓦妮雅道。麗莎抬頭,不甚理解地看著瓦妮雅。「這句話是『妳包包裡有什麼?』的意思。」
「這樣的話應該是有吧。那又怎樣?」
「他說他母親以前住隔壁。」
「我從來沒有跟媒體打過交道,所以價碼怎麼開?一千?五千?還是一萬五千克朗?」
他嚥嚥口水。
「我看你還是老樣子嘛。披著閃亮盔甲、專門拯救落難淑女的英勇騎士。」
「好。」
瓦妮雅始終盯著他的背影。有這樣百分之百支持孩子的父母真好。瓦妮雅在工作中太常遇到完全相反的類型,尤有甚者,孩子在家裡幾乎像個陌生人,而做父母的壓根不知道孩子在做什麼、跟誰在一起。所以,照理說,瓦妮雅理應欣見她的世界出現橡這樣扔下工作匆匆趕來、伸手摟住女兒、信任她、為她辯護的父親。照理說應該如此。但她就是無法甩開艾瑞克想捍衛的並非「女兒麗莎」、而是「教出不撒謊的女兒的完美家庭」的念頭。不計代價遏止流言蜚語、以訛傳訛似乎比了解週五晚上的真相更重要。瓦妮雅轉身面對麗莎。她正啃著無名指指甲。
才不是這樣,腦袋裡的小聲音整天對她嘮叨。妳又不是沒權力。
「她是最棒的。」
「對,李奧納.朗汀。」一個頂著小平頭、耳朵掛著兩大顆假寶石耳環的男生答道。他看瓦妮雅對這個名字沒有反應,又補上一句說明;「他以前跟他念同一間學校。」
「再見。」托克開門。
「這一堂上什麼?」
再次出手相救。這回他選最大公約數:聊工作。「你在朗汀家找到什麼了?」
「剛才那人是瑟巴斯欽?」
但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她之所以如此惶惶不安地四處徘徊其實還有別的原因。那個聲音。
李奧納癱在椅子上——屁股掛在椅子邊緣,兩手交疊置於胸口,兩隻沒穿鞋的腳丫直直伸向桌子另一邊。他看也不看兩名刑警,視線定在左下方的某一點,渾身散發「興趣缺缺」的訊息。也許還帶著些許輕蔑。
「我才是最棒的吧。」
愚蠢。太不懂得尊重了。比利超想一把扣住他、狠狠搖他幾下。瓦妮雅察覺比利的情緒,默默把手放在伙伴手臂上。瓦妮雅既未表現出氣憤的模樣,也沒流露半點被惹毛的跡象,她啪地打開面前的資料夾。
瓦妮雅沿著走廊往回走,麗莎看著她、目送她走出盡頭的玻璃門。麗莎緩緩放開門把,往旁邊走幾步,掏出手機。她迅速按下號碼。這個號碼和號碼的主人都不在她的聯絡人名單上,每次一講完她就立刻把通話記錄刪掉。誰知道會不會有人突然要求檢查她的手機。響了幾聲,電話接通。
李奧納瞄瞄照片,試著擺出無動於衷的表情,但瓦妮雅和比利都看得出來、甚至百分之百確定他很難直視這些照片。不過,這個反應不代表任何意義,他之所以不敢看有可能是因為驚嚇,也可能是罪惡感。這類照片對嫌犯和無辜者都會造成衝擊,衝擊程度也差不多,但她這麼做是想逼他認真看待這次偵訊,剝掉他暴戾、閃躲的態度。瓦妮雅繼續一頁一頁翻著照片,慢慢地翻,冷靜地翻,而比利則震懾於瓦妮雅屢屢令他印象深刻的能力。儘管她小他一歲,但她的行事作風卻像個大姊。
「她也還在?」
麗莎微微倚向父親的手臂,搖搖頭。
二十分鐘後,麗莎的父親抵達學校。當這位男士氣急敗壞地衝進走廊,瓦妮雅不確定究竟是先前那巨幅耶穌串珠畫的印象太過鮮明,還是他這身廉價淺藍色西裝配上梳理得一絲不苟的肯尼頭,使她不禁聯想到電視上「猛捶聖經的狂熱布道家」的形象,他先報上姓名,艾瑞克.韓森,接著花三分鐘表明他非常認真考慮要投訴警方,因為竟然有警察企圖在沒有家長或監護人陪同下,擅自訊問未成年學生,而且還是在她女兒的學校!這跟往她脖子掛上「嫌疑犯」的行為有什麼兩樣!她到底曉不曉得青少年的八卦流言有多恐怖?她就不能再謹慎一點嗎?
「原來如此。那他最近在幹嘛?」
「就像我剛才說的,我不方便討論這個。」
李奧納歎氣。
「至少不是我一個人的錯。」
「再去找麗莎.韓森聊一聊。」瓦妮雅幫托克把話說完,藏不住臉上的竊笑。
「那心臟呢?」烏蘇拉似乎仍未被說服。
「有沒有可能是妳記錯羅傑離開的時間?每一條線索我們都必須盡可能確認無誤,這很重要,這樣和圖書我們才能找到殺他的人。」
待瓦妮雅終於問到麗莎的班級、找到她所在的教室、打斷正在教授的英語課時,時間已過了半小時。
「嗯,你說過了。」
寫作業。
「目前還不知道。今早車道上沒有車。」
托克了解她的固執、她的信念。他見過太多次了。那種不只想知道答案、還要知道原因的渴望。這個欺負、折磨她兒子的人越界了。這些他都明白,她有這種反應也很合理。這樣做能讓事實變得更真實一點。但托克也知道他們的對話不會有結果。他輕輕扶著雷娜的手臂,不著痕跡且溫柔地暗示她往大門移動。
「我不是要訊問妳。妳沒有被指控任何罪名。我們只是聊聊。」
感覺好安慰。雖然有點冷淡,但他其實人還不錯。
烏蘇拉從她的檔案夾裡抽出一張紙、一張照片,傳給比利。比利把這份剛取得的資料釘在白板上的正確位置。
雷娜微笑點頭,轉身離去。托克站在門口好一會兒,目送她上街,走進暮春的陽光裡。然後他將這次會面拋諸腦後,轉身打算回去找同事,重拾工作。
是她的錯嗎?是不是她的錯?她好希望她不曾打過那幾通愚蠢的電話。但當時她太生氣了。她想反擊。結果就開始了。錢,電話。錢,電話。如此反覆循環,就像她此刻在公寓裡的軌跡。但那件事真有可能導致這種結果?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而她也不知道要怎樣才能知道。但她必須知道。她必須知道、必須確定她只是一個失去兒子的母親,一名突遭嚴重打擊、哀慟的無辜者,雷娜點燃另一支菸。他們今天原本可能會去購物的。他們會像往常一樣,為了錢、衣服、態度、尊重等等她早知道羅傑已經聽膩的話題爭吵。雷娜哭了起來。她好想他。她跪在地上,放縱自己的悲傷與痛苦;這某種程度算是發洩,但即使淚眼迷濛,她還是聽得見那個小聲音:
瑟巴斯欽內心微微瑟縮。見鬼!這教他情何以堪?他花了七年讀心理學,做了二十年心理醫師,結果他只得到這種結論?只能用這句話安慰幾個小時前人生遭到徹底顛覆的女人?「有時行得通,有時行不通。」
「所以你現在突然感興趣了?」
托克鞋穿到一半、抬頭看著瑟巴斯欽,表情相當滑稽,一副沒聽清楚的樣子。
「我們討厭彼此。」
「有目擊證人看見你們兩個在一起。在古斯塔夫街。」
「可是他們想做獨家專訪,還說要付我錢。我想問你知不知道我該跟他們要多少?」
瑟巴斯欽理解地點點頭。托克露出微笑。
瑟巴斯欽聳聳肩。其實根本沒啥好遺憾的,照理說托克應該知道;畢竟他們多年前曾經非常親近。坦白說,是好多年前了——精確一點是十二年,而他們曾經在無數次閒談中聊過瑟巴斯欽和雙親的關係。托克無疑只是禮貌說說而已。要不然他還能說什麼?他們久未聯絡,話頭不知從何開始;久到不知還能不能說他們認識,也無法如湧泉般滔滔不絕、天南地北說不停,結果自然是短暫的沉默。
「我沒來過。」
瓦妮雅提都沒提她等了半個鐘頭才有機會跟他女兒說到話,而且她也不是沒有工作要做,說不定還比他的重要。她決定做最後一次嘗試。
那個母親,不妙。托克只來得及想到這裡,她便已動手拍他的肩。「你是負責調查的人?是你負責找出誰殺了我兒子?」
「很遺憾。我是說你母親的事。」
瓦妮雅也利用時間聯絡比利和烏蘇拉。比利告訴她,以古斯塔夫街的條件來看,根本不可能發生這麼殘忍的凶殺案。那邊有梅拉達倫大學(Maladalen University)、游泳池和運動場,算是交通繁忙、人來人往的地方:此外,那附近也沒有大型停車場或大片空地。話說回來,現在放李奧納,朗汀回去還太早,但他們必須拿出另一套更實際的推論才行。好消息是比利瞄到街上有監視器,運氣好的話,應該還是能掌握週五晚上的真實情況。他正準備去調錄影帶。
「你們知道是誰做的嗎?」
他終於看清兩人沉重的表情。
哈洛森一跛一跛地走向他。從他嚴肅的表情看來,托克推測他想找他聊。聊一件托克遲遲不肯面對的事、一件瓦妮雅已三度要求他迅速解決的事。
瓦妮雅無法掩飾她的不悅,不過她曉得最好不要正面挑戰麗莎的意志,強行繼續。女孩打電話給她父親。他工作的地方就在附近。麗莎婉拒瓦妮雅請她去學生餐廳喝咖啡或喝飲料的提議,直接到一樓去等她父親。
「真的很遺憾。」
托克伸手,瑟巴斯欽立刻相迎。托克緊緊一握。「見到你真好。真的好久不見。你怎麼會在韋斯特羅斯?」
一個樣樣拿第一、始終保持酷酷的——而非怪——形象的大姊。一個總是罩著弟弟妹妹的大姊姊。她傾身向前。
「想必是不錯。不過妳好像在發抖,而所有街坊鄰居都知道警察在妳家——也就是說,媒體蜂擁而來也是遲早的事。他們應該不會乖乖守在籬笆外。如果妳認為我冷血、鐵石心腸,那麼跟他們比起來,我那點程度根本不算什麼。」
烏蘇拉這邊沒什麼好通報的,唯一的進展是沾血T恤已送去分析。烏蘇拉先到車庫檢查那輛輕型機車,車上沒有血跡,現在要開始搜房子,瓦妮雅提醒她要特別注意李奧納的房間,但烏蘇拉表示她處理每一件案子都一樣仔細,不可能再仔細了。
瓦妮雅繼續。「你和羅傑以前念同一所學校吧?但後來他轉學了。你知道原因嗎?」
喝茶。
「以前你是最棒的。很多方面都很強,但其他方面完全不行。」
電話另一端問了問題,麗莎翻白眼回應。
「我也想問他。不過他死了,這你應該知道吧。有人挖了他的心臟,把他扔進沼澤裡。我手邊剛好有幾張照片。」
「我真的不清楚。我的建議是不要理他們。」
至少還不是。
雷娜的表情告訴他,他的建議絕不在她的選項之內。
「什麼事?」
兩個男孩讀中學時,克菈菈曾被找去學校幾次,最後一次甚至談到要李奧納退學。當然,中學是義務教育,所以是不是能請克菈菈好好跟李奧納談一談,試著從家庭內部來解決問題?校方告訴克菈菈,最重要的是他們必須解決這件事。受霸凌的一方向學校求償的案件愈來愈多、金額也愈來愈高,但這無助於解決校園霸凌問題。維京中學自然也不希望成為這類統計報告上的一個數字。
「瑟巴斯欽?」
艾瑞克看來是滿意了。他稍微冷靜下來,三人移至一間乾淨整潔的休息室,在柔軟的沙發上坐下來。
「那你呢?你過得怎麼樣?」
媒體窮追不捨。
「烏蘇拉和我會帶幾名轄區警員去搜朗汀家。比利,麻煩你跑一趟古斯塔夫街,看看兇手有沒有可能在那裡作案。瓦妮雅,我希望妳再去……」
「嗯,我的確結了婚,然後又變成一個人。十二年可以發生很多事。」
再一口咖啡。
「她是誰?」托克低聲詢問,敏銳留意周遭動靜。「雷娜.艾瑞森.羅傑.艾瑞森的母親。」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