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洛斯不理會瑟巴斯欽的評論。瓦妮雅看了瑟巴斯欽一眼,暗示他她希望他閉嘴。然後她轉回來看校長。
「我知道你們認為我在第一次搜查時沒注意到這件夾克。但是請看一下照片。」她把第一張照片放在桌上,眾人傾身湊過去。
保全公司把影像存進兩只La Cie隨身硬碟,用快遞寄至警局。包裹大概是一個鐘頭前到的。比利立刻將第一只金屬灰盒子接上電腦,展開作業。硬碟標示為「四月二十三日,星期五,上午六點至中午十二點,第一 〇二至一.一六號監視器」。根據包裹內附帶的說明,第一.一四和一.一五兩具攝影機的監視範圍涵蓋古斯塔夫街,至少大部分都照得進去。就目前所知,古斯塔夫街是羅傑在那個致命週五晚上最後出現的地方。
比利點頭。兩人同時掏出手機。
碧翠絲搖頭。
瑟巴斯欽再一次攤開雙臂。
「你還不算是特調組的正式成員,你只是顧問。不論你想執行任何調查、追蹤任何線索,不管什麼事你都必須透過我們之中任何一個。我建議你找比利。」
「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但你提這些非常不厚道。即使幫我的人是你。」
「那麼你為什麼不請特調組的同仁幫忙?他們有權限進入整個系統。」
瑟巴斯欽解開安全帶,下車。他抬頭看看眼前的建築,瞬時被巨大的無力感淹沒。
「沒問題。什麼事?」
「還有一件事。可以請你幫我申請電腦系統的使用權限嗎?查犯罪紀錄,還有其他全部資料的權限。」
瓦妮雅愈來愈敢肯定,羅傑那晚根本不在麗莎家裡。
他沒有半點感激。
托克注意到羅傑停下來,抬起頭。一秒鐘後,輕型機車再度進入畫面。托克和比利從羅傑的肢體語言研判,羅傑認識騎車的人,同時也意識到這輛車、這個人的出現會帶來麻煩。羅傑僵了一下,迅速左右張望,狀似在尋找退路。然後他似乎很快就決定不理會機車,但機車卻開始像惱人的黃蜂一樣繞著他打轉。羅傑試著繼續前進,但機車繞圈阻擋他的去路、而且還愈繞愈近。羅傑停歩。機車又繞了幾圈,也停了。李奧納下車。羅傑看著李奧納摘掉安全帽、緩緩站直,彷彿想藉此強調自己的威風。羅傑的表情顯示他知道有麻煩,進入警戒狀態。他挺起胸膛、打起精神,面對已知不可避免的衝突。
「既然如此,我還是趕快開始吧。」
比利點開編號一.一四的檔案夾,發現裡頭還有好幾個檔案夾。於是他一個一個點開來看。畫質異常地好。這套監視系統啟用不到六個月,而保全公司也沒有為了節省成本而改用次級品。比利振奮得快飛上天了。通常,他從監視系統截取到的影像大多畫質極差、影像超模糊,對調查幾乎毫無幫助。但這回完全不同。鏡頭應該是蔡司(Zeiss)的,比利邊想邊將時間軸挪到晚上九點。不到半小時,他聯絡托克,托克旋即趕到。
碧翠絲點點頭,似乎有些無奈。
「我要找一位叫做『安娜.埃利森』的人。她一九七九年住過斯德哥爾摩,地址在這裡。」他把郵局退給他母親的那只信封擺在瑪蒂娜面前的桌上。她瞄了一眼,然後抬頭看著瑟巴斯欽,眼神略帶懷疑。
「這裡!托克!我幫你倒了咖啡。」整個餐廳都聽得見他的聲音。原本對他那聲口哨不感興趣的客人,這會兒也開始注意他們了。托克大步走向他。
烏蘇拉拿出大型證物袋,用鉗子小心翼翼勾出桶子裡的夾克。兩人目不轉睛直盯著瞧,表情嚴肅。夾克有極大一部分沾上凝固的血漬,背面幾乎整片撕開。現在他倆可以清楚想見這件夾克穿在活人身上時的景象。烏蘇拉讓夾克滑進證物袋,二話不說直接封口。
「要不要去找麗莎小聊一下?」
他們掉頭走回學校。結果麗莎上完英文課就回家了,她今天只有半天課。希望她現在在家。瓦妮雅不想打電話確認,免得她父母先做好準備、架好防線。兩人上車,瓦妮雅直接油門踩到底,完全無視速限規定。
「略知一二。」
瑟巴斯欽起身,揚起手朝瓦妮雅和葛洛斯比了比。
托克考慮此刻是不是對瑟巴斯欽說明,他「從今天開始就是特調組的一員」的好時機。他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外界對特調組的評價,因此試圖勾引地方譬局已婚女警上床並不是個好主意。但托克知道瑟巴斯欽很清楚這一點。他知道,但他不在乎。
他端起咖啡杯往後靠,透過杯緣對上托克的視線。托克把椅子往後推。
「或許。如果當真是個『老兄』的話。」瑟巴斯欽看看瓦妮雅,表情懷疑。
又快又狠。
「為什麼?這件案子有什麼特別?特別到必須請重量級心理學家瑟巴斯欽.柏格曼出場?」
「這我們也知道,所以今天我們要放他回家。至於你的提議,答案是『不行』。謝謝你的咖啡。」
「你不懂。」
「不太了解。」瓦妮雅說。
「你說呢?」
「你們只是換一種說法吧?『欺負』?是這個字眼嗎?」
不幸的是,這一回合她高不了,瑟巴斯欽冷靜地迎視她。
「他打來的時間是星期五晚上八點一刻左右?」
瑟巴斯欽細細思索這條新資訊。瓦妮雅執拗地咕噥,抱怨麗莎.韓森——羅傑十六歲的女友——對羅傑遭謀殺那晚的動向一再說謊。對麗莎而言,隱瞞真相似乎比偵破她男友的凶殺案更重要。瑟巴斯欽對這種祕密最感興趣。事實上,這件案子真是他媽的愈來愈令他感興趣了。他得承認,偶爾跨出他憂鬱沉思的小世界其實也不錯。需要的話,他也可以視情況延長參與調查的時間,好好利用、享受一下動腦遊戲;至於要合作到什麼程度、未來該怎麼辦,等機會來了再決定。
合則來,不合則去。要嘛照他的意思做,要嘛拉倒。
托克的理解是,吵架要兩個人主動參與才吵得起來。
在韋斯哥特街(Vastgotegatan)的警局裡,哈洛森窩在電腦前面等消息,他還沒退出比賽,想都別想。
「這應該不是他的主要目的。」瑟巴斯欽端詳這些照片,赫然發現自己還挺感興趣的。剛才的分析令他精神一振。兇手拿走屬於被害人的幾件物品,現在他開始利用這些物品安插證據。兇手不是隨機放置,而是刻意放在主要嫌疑人家裡。這表示兇手密切注意調查進展,並且依調查方向採取行動,精心策畫。兇手打定主意要全身而退,他甚至極可能根本不後悔犯下如此滔天罪案。這是一個與瑟巴斯欽極為相似的人。
托克打給瓦妮雅。她一如往常,立刻接聽。
「是的。」
「他適應得很好。當然,剛開始並不容易。」
「兩位對敝校的歷史了解多少?」
「好了,瑟巴斯欽,夠了。現在我要請你離開。去別的地方找個位子,好好讀一下這案子的資料。」
葛洛斯非常用力地將椅子往後推、倏地站起來。他直挺挺站在辦公桌後面,手指撐在一塵不染的桌面上。活像老片《折磨》(Torment)裡的暴君教師「卡里古拉」,瑟巴斯欽邊想邊注意到,校長一站起來便反射地扣上西裝外套。
「是的。有關係。毫無疑問絕對有關。」
照理說,托克應該已經習慣這種批評了。過去,他和組員們有多少次辛苦提出論點、架構場景,卻一下子就被瑟巴斯欽無情的砲火炸翻?儘管如此,這位老同事慣有的輕蔑仍舊令托克不太舒服。他完全不把他們的努力放在眼裡。他根本不知道他們做了哪些努力。
他往後靠,手枕在腦後。他們可以憑這些畫面認定李奧納.朗汀犯了強盜罪。
「寄那封信的老兄。他知道警方沒辦法從學校追蹤寄信人。不過他應該來過這裡,跟這間學校有關係。我們可以做出這個假設。」
說到底,地獄通常是不會變的。
比利點頭,指著一條從瓦薩街岔出去的小路。
現在校長只對瓦妮雅說話。
但不是殺人罪。至少在監視器拍到的那個時間地點,他沒殺人;之後也沒有、這點托克很確定。
托克起身,把椅子放回去。他撇頭看見烏蘇拉坐在離他們很遠的靠窗座位、正打算走過去加入她時,瑟巴斯欽放下咖啡杯,提高音量。
「不,他在家。這件事對他打擊太大。」
「他早算到了。」
「瑟巴斯欽會和我們一起工作一段時間。」
他敲敲淺棕色的門、迅速走進教室。一名年約四十的女士坐在講桌後。豐厚的紅髮紮成馬尾。滿臉雀斑,未施脂粉。墨綠襯衫的蝴蝶領結落在不可小覷的胸圍上和圖書
,下身配棕色長裙。她看著瑟巴斯欽。後者自我介紹,直接指示同學下課。碧翠絲.史荃並未反對。
方才校長在辦公室外恭候瓦妮雅與瑟巴斯欽,表情極為嚴肅。他僵直地與兩人握手、動作不自然到有點滑稽,接著便滔滔不絕闡述學生遭人殺害有多可怕、多恐怖。當然,帕洛斯卡全體師生都會盡力協助偵破此一駭人凶案,絕不會做出任何阻礙警方調查的事。全力合作。瓦妮雅忍不住暗忖!校長這一番話活脫脫是從公關公司的危機處理手冊中背下來的。校長詢問是否需要咖啡。瓦妮雅和瑟巴斯欽雙雙婉拒。
「帕洛斯卡在一九五〇年代剛成立時,只是一間寄宿學校,現在則是一所私立高級中學。我們有社會與自然學程,也有多種語言、經濟、領導統御課程可供選擇。目前全校有兩百一十八位學生,主要來自梅拉達倫區,也有遠從斯德哥爾摩來就讀的學生。這也是我們保留寄宿制的原因。」
瓦妮雅還是決定直走,瑟巴斯欽矮身沉進座椅,轉頭隔著灰濛濛的車窗看街景,心底只覺得無限空虛。
瑟巴斯欽舉起手上的檔案夾。
「你說什麼?」
「但上課的地方應該是在學校裡沒錯吧?」
最後教室只剩下他倆,瑟巴斯欽拉開第一排的椅子坐下。他請她說說羅傑的事,他揣測這會導致她情感崩潰。果不其然。碧翠絲必須在學生面前表現堅強,在某種不可理解的突發事件強行入侵時,她必須是那個永遠有答案、象徵安全、秩序與日常規律的成年人,但現下只有她跟另一名成年人,調查小組的人,因此安全、秩序、控制的角色全部由對方接管。她再也不需要扮演比較堅強的一方。情緒潰堤。瑟巴斯欽等待。
「羅傑無需負擔捐款。」
「為什麼不是他?」比利似乎真心感到好奇,態度不全然帶著防禦,這小子說不定是個值得栽培的對象。
「本校已不再標榜是貴族學校。現在,安排孩子來本校就讀的家長都是真心希望孩子能在學校學到知識的人。因為如此,我們在全國的排名也同樣名列前茅。」
「但你的眼神說了。這就夠了。」
瑟巴斯欽兩手一攤,表示抱歉。
「他在中學及前一所高中都遇到霸凌問題。我們學校有一位老師跟他很熟——他是她兒子的朋友。她幫他說項,我們就安插他入校了。」
這大概也是地獄最貼切的定義。
托克坐在比利旁邊。天花板的投影機連上比利的電腦,此刻正呼呼轉動,將編號一.一五攝影機的影像投射在牆上。根據拍攝角度,他們輕易推算出攝影機約莫離地三十呎,鏡頭俯瞰前方的開放廣場;畫面中央有一條路,末端消失在兩棟大樓之間。左邊的大樓是大學,右邊是學校。鏡頭正前方的空曠廣場看起來很冷、風很大。螢幕角落的數位計時器標示拍攝時間。輕型機車出現時,比利暫停畫面,打破一室沉默。
「我們得設法追蹤郵件來源,找出這信是從哪兒發出來的。」
烏蘇拉立刻開始拍照。拍了好一會兒,她才放下相機轉頭看比利。儘管比利自認面無表情,但烏蘇拉一下子就看穿他的質疑。
「往後你得放尊重一點。尊重我,還有我的組員。我讓你進來,我也能踢你出去。清楚嗎?」
「烏蘇拉說我是『重量級』的瑟巴斯欽.柏格曼。但其實我最近比較瘦了。當然,除非你們說的『重量級』跟體重無關,而是指我身上的其他部位。」瑟巴斯欽刻意對烏蘇拉微笑。
「可是你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要跟我、跟那傢伙一起工作?」
葛洛斯一邊思索、一邊緩緩搖頭。
瑟巴斯欽話還沒說完就邁步離開。他想在他、托克、瑪蒂娜之間拉開足夠的距離,以免她趁托克經過時,請他准許查詢一九七九年安娜.埃利森的資料。這會讓托克懷疑瑟巴斯钦要求加入調查小組的動機,也會讓托克沒來由地豎起心防。因此瑟巴斯欽繼續往前走,盡可能遠離瑪蒂娜。一步,再一步,直到……「瑟巴斯欽!」
「他找約翰什麼事?他有告訴您嗎?」
「您是圖爾.柏格曼先生的公子?」
「算了,沒關係。我去找組裡的人幫忙。也許這樣最簡單。總之謝啦!」
「九點〇二分四十八秒,他出現在畫面上。」比利報告,然後重新啟動投影機。羅傑輕輕跳起,然後繼續往前走,這個正在移動、僅剩數小時可活的影像理應存在某些異常。由於已知他在劫難逃,因此畫面中的每一步都必須更審慎分析,每分每秒都可能隱藏更重大的意義。雖然死神已在街角匿伏等候,但這段尋常步行其實不帶任何死亡色彩。畫面中這位靜靜走過一.一五號攝影機的十六歲少年渾然不知自己未來的命運,只有觀看影像的人知道。少年完全不曉得有什麼正在前方等著他。
好爭好辯。
「瑟巴斯欽說的對。」這回全體一致轉向烏蘇拉。瑟巴斯欽的表情彷彿在說他不敢相信他的耳朵。烏蘇拉這輩子鮮少吐出這句話。事實上,瑟巴斯欽幾乎不記得她曾經說過這句話。
「是的。你們完全走偏了。」
「李奧納的T恤應該就是這樣沾上血跡的。」比利簡要說明。托克領會地點點頭、畫面解釋得很清楚。看見自己的衣服沾血猶如扣下扳機,給了李奧納他需要的動機,合理化自己施以更多暴力的行為。他暴怒地撲向羅傑。羅傑沒多久便平躺在地,遭李奧納連踹好幾腳。當羅傑以嬰兒姿勢蜷曲起來,承受李奧納認為他應得的懲罰時,螢幕下方的計時器也明確標示事件發生時間,九點〇五分。李奧納終於不再踢踹,彎身湊向羅傑,拔走他腕上的手錶。李奧納最後一次看了倒地的少年一眼,然後以誇張的慢動作戴上安全帽——彷彿想藉此強調他的優越感——跨上機車,騎出畫面。羅傑在地上躺了好一會兒。比利看看托克。
「我不是在開玩笑。如果你不好好約束你的行為,你就走人,懂嗎?」
「對不起,我道歉。我不知道拿『重量級』做比喻會在這個特別小組引起這麼大的風波。」
他們無所不用其極想甩掉他,但他依舊抓得死緊。多虧他有先見之明,知道誰才是這棟大樓裡掌握最多資訊的人——詢問台的同仁,但他的同事大多只在每天經過的時候隨便打聲招呼而已。哈洛森剛進警局時就知道,在大廳工作的人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局裡局外都在他們的管轄範圍內。因此,這幾年來,哈洛森刻意時不時就找他們喝咖啡、關心他們的家人、聊興趣聊嗜好,必要時偶爾還替他們把風掩飾。所以,現在要是有什麼跟羅傑.艾瑞森有關的消息進來,他們一定會主動聯絡他。不論是電話舉報、或者民眾透過警局網站服務信箱填寫的消息,他們也會整理一份給哈洛森。當那封提到「夾克在朗汀家車庫」的匿名郵件寄至警局時,詢問台的同仁立刻打內線通知哈洛森;不出幾秒鐘,哈洛森就收到他們轉寄過來的郵件。
「他需要做很大的調整。這裡的學生非常認真,相當重視學業成績。羅傑還不習慣這裡的步調,程度也跟不太上,放學後常常要留下來輔導。但他真的一點一點在進步。」
「我正打算好好研究案子,不過卻讓一對堅挺、豐|滿的胸部給分了神呀。」
「待會兒見。」
瑟巴斯欽腋下夾著他無意打開研究的檔案夾,信步穿過辦公室。目前一切順利。他已照計畫加入調查小組,現在他只需要完成當初如此大費周章的目的就行了。如果你真心想找到某個人,警察部門的電腦系統絕對是值得一探的好地方。你可以先從犯罪紀錄著手:當然,這個系統不見得人人都有記錄——希望也找不到安娜.埃利森的——但撇開可能的犯罪紀錄不談,只要你找對人幫忙,你可以從警察系統得到極可觀的資訊量。瑟巴斯欽需要的就是這個。
「在這裡沒有。不過有時還是會遇到前一所學校的人。」
接下來的發展活像某種戲劇效果:會議室響起短暫的敲門聲,彷彿哈洛森早已在門外恭候多時,等著粉墨登場。
「GPS說直走。」
「我們不收學費。」
「那還用說。否則你們怎麼保持競爭力、合理化你們貴得莫名其妙的學費。」
「最近這幾天或這幾個星期,羅傑的行為舉止有沒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比方說好像在擔心什麼或特別熱中什麼之類的?」
「因為他根本不會費神把夾克從屍體身上剝下來。」
「我不知道。你看。」比利起身走向牆上的地圖。
「可憐的混蛋。已經完全排除自殺的可能性了?」
「沒錯。」
「所以沒什麼大問題?」
「如果他右轉的話,照理說這支監https://www.hetubook.com.com視器應該會拍到他。」比利指指運動場外的某一點,地圖北方的一個小區塊。換算成實際距離大概幾百公尺。「但是沒有。」
唯一一個對他的出現沒有明顯反應的人是比利。他就著會議桌解決超商買來的早餐。托克心裡明白,他要說的話不管用什麼方法都不可能說得漂亮,因此他決定簡潔說明就好。
「不過這個人必須對學校的狀況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比利打給那個在保全公司上班、仍微微宿醉的像伙,請他提供更多監視器影像紀錄。
「好,就這麼辦。」
「我想您還是在這裡等比較好。等到下課時間再去找她問話。」
「嗨,瑪蒂娜。是這樣的,有件事需要請妳幫忙。」
瑟巴斯欽聳聳肩,拿起托克對面的咖啡杯輕啜一口。「個人因素。最近,我的生活有點……不穩定。我的心理治療師說規律生活可能對我有好處。我需要紀律、需要專注。除此之外,你也需要我,不是嗎?」
「我們很想跟他談談。」
瑟巴斯欽等著托克說點什麼,問他問題。但他啥也沒說。一陣極短暫的沉默。
「請便,不過那也只是浪費時間。」
他把印出來的郵件交給托克。瓦妮雅立刻靠上去,打算從托克肩後閱讀內容;不過無此必要,因為哈洛森直接告訴他們信上寫了什麼。
「我不是要威脅你。我這是求你。請你幫忙。」瑟巴斯欽抬頭對上托克的視線,表情坦然。瑟巴斯欽眼中帶著某種真誠的請求,托克不記得他印象中的瑟巴斯欽曾有過這種眼神。托克還是想搖頭,但瑟巴斯欽搶先一步。
瑟巴斯欽一看見托克從會議室裡出來、掃視辦公室,他便立刻打住。看來托克找到他要找的人了:瑟巴斯欽。托克直直朝他走來。瑟巴斯欽抄起信封,迅速站直。
「好。我真心希望你們能找出是誰做的。這實在太……太難受了。大家都很難過。」
很好。但是還不夠好。把郵件列印出來這誰都會。
托克停步,轉身看瑟巴斯欽;瑟巴斯欽對上他的視線,一派輕鬆。「當然,我是指你的第一次離婚。」
畫像底下有一行字:《約翰福音》,第十二章,四十六節。
托克完全不必開口。烏蘇拉和比利立刻閃過站在門口的哈洛森,消失不見。
「可他拿了手錶。」瓦妮雅的語氣也不見防禦,比較傾向攻擊式詰問。一心想駁倒他導回正途。她就像烏蘇拉,或者——像他。確實如此。當他真心在乎一件事的時候,他也是這種態度。
「我為我剛剛的舉止,向你們每一位致上無比的歉意。從現在開始,你們幾乎不會感受到我的存在。」
托克盯著瑟巴斯欽,想在他臉上找出開玩笑的暗示。但托克啥也沒看到。他搖搖頭。
托克放開檔案夾。瑟巴斯欽把它夾在腋下,向會議室裡的四人輕輕一揮手。
托克心底那株自我懷疑的小芽又抽高了些。他的直覺一向極準,他依直覺辦事通常不容易出錯。但現在?他們才開始多久?三分鐘?結果組裡的氣氛比過去幾年最糟的時刻還要糟糕。說不定從來沒這麼糟過。托克朗聲發言。
「不是我鄰居小孩幹的。棄屍地點夠遠也夠高明。挖心臟這點幾乎跟某種儀式脫不了干係。」瑟巴斯欽往前抵,壓低音量,「比起一個只會霸凌同學、連準時上學都有困難的小男生,兇手的心思要複雜成熟多了。」
「對。不幸的是,當初執意成立這座知識殿堂其實是我老爸的主意。」
比利掀開車庫門,沒車,不過倒是空曠到停得下一輛轎車。眼前的景象很不尋常。這些年來,比利和烏蘇拉見過不少車庫,其中大多堆滿各式雜物——但就是沒有車。然而在朗汀家,他們看見的是一片空曠、骯髒且沾滿油污的地板,車庫中央還有一灘液體。比利把門往上推到底,烏蘇拉摸出手電筒。
小組全體在警局會議室集合。當烏蘇拉甫進門發現瑟巴斯欽窩在其中一張椅子時,她立刻對托克投出最睥睨不屑的一瞥。瓦妮雅看見會議室裡有位不認識的老兄,她滿臉疑惑,但還是簡單自我介紹;而瑟巴斯欽則是注意到,當他報出姓名,瓦妮雅臉上的質疑迅速轉變為明顯的厭惡。烏蘇拉說了很多他的事嗎?
終其一生,他始終依循青少年時期選定的道路前進。
「雖然要我這麼說很痛苦,但這是真話。」烏蘇拉迅速站起,從信封裡掏出兩張照片。
「可是他在這裡很快樂?」
「所以誰都可能寄出那封郵件?」
「噢,當然清楚。你們每個人都如此竭盡所能地歡迎我,我這麼不懂尊重想必讓各位很傷腦筋呀。」
這是一條全新線索,對瓦妮雅的影響相當明顯。她立刻朝碧翠絲靠過去。
「是的。」
「還有一件事,瑟巴斯欽。」
托克回頭看看烏蘇拉,她依舊背對他倆。托克拉了張椅子坐下,瑟巴斯欽把咖啡推過去。托克瞥瞥手錶,拱起雙手支著下巴。
「我能理解。我大概四點會到家。」
「嗯。你好,我是瑪蒂娜。」
冷嘲熱諷對托克起不了作用。
托克將來鐵定會後悔做了這個決定,任何人只要跟瑟巴斯欽扯上關係,就一定會面臨這種結局。
「大概是這裡,亞坡比路(Apalbyvagen),直直通往住宅區。但這一區沒有監視器,我們連他往哪個方向走都不知道。」
「這間學校完全不管控也不監視電腦使用情形,學校裡也沒有監視錄影器。校長說,這麼做是為了互相尊重。」
瑟巴斯欽立刻陷入天人交戰。他得找理由解釋他為何找女警攀談嗎?也許這樣最好。他決定向托克解釋,但托克也許早就心裡有數,知道他要說什麼。
「往後如果還需要您的協助,我們會再過來。」
「兇手把夾克放在朗汀家車庫的主要目的是擺脫他自己的嫌疑。他個人跟李奧無冤無仇,李奧只是碰巧符合條件——因為他是我們鎖定的人選。」
瑟巴斯欽繼續。
「你想想,當年要是沒有人及時處理那些報告怎麼辦?另外還得幫你文過飾非、設法控制情況不出亂子?」
「你們倆繼續。我上哪兒可以找到碧翠絲.史荃?」
「那你為什麼不自己查?」
托克打來的時候,瓦妮雅和瑟巴斯欽正要離開帕洛斯卡中學。午餐鐘響,大批學生湧出教室。托克迅速簡報重點。托克講電話不喜歡拖拖拉拉,因此這通電話不到一分鐘就結束了。瓦妮雅切斷通話,轉頭看瑟巴斯欽。
「我想回去,跟你、還有那傢伙一起工作。這句話有哪個字你聽不懂?」
警局這邊,哈洛森的電腦響起警示聲。他迅速開啟新郵件,邊讀邊滿意地直點頭。寄出匿名郵件的伺服器就在本市市郊。
「下一條路左轉。」
「他直走到瓦薩街口(Vasagatan),然後他可能右轉也可能左轉。如果他左轉,最後會走到環北路(Norra Ringvagen)。這個路口有一具監視器,不過沒拍到他。」
但警局的資訊科技部門根本是個笑話。負責人柯爾逢林,五十出頭,專長是「三鍵熱開機」(同時按下Ctrl-Alt-Del)、搖頭、將冥頑不靈的電腦外送維修。如果要柯爾.達林追蹤郵件寄件人,叫他去學飛搞不好還比較快。
他遞給瑟巴斯欽一只檔案夾,瑟巴斯欽抓住,但托克不放手、強迫瑟巴斯欽對上他的視線。瑟巴斯欽抬頭,目光銳利,表情帶著詢問。
瑟巴斯欽點頭,竭盡所能表現最誠摯的同情。碧翠絲攔住兩人。
「她跟這次調查有關係嗎?」
「你之所以在這裡,是因為你要我幫朋友一個忙。你跟我說你非常需要我幫忙的時候,我信了你。我不期望你感激我,但是將來我會不會後悔自己做了這個決定,這就要看你了。」
「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問呢。」
她用手指抵住照片,照片主角是放在木頭架上的工具。由於是俯瞰照,因此照片一角也清楚秀出白色塑膠桶內的黏土粒。
「其實,最近我瘦了一點。」
「什麼為什麼?」
說得精確一點,在帕洛斯卡中學。
「我到世上來、乃是光、叫凡信我的不住在黑暗裡。」瑟巴斯欽迅速背出來。
「是的。他跟我兒子約翰是朋友。」她突然發現她用的時態不正確,連忙修正——「他們『曾經』是朋友。他以前常來我家,我知道他念中學的時候很不開心,後來在盧內伯格的情況也一樣糟。也許更糟。」
瑟巴斯欽努力不露出失望的表情。但他控制得不太好。
「那天他看起來有什麼煩惱嗎?」
「沒有,我覺得沒有。不過你們應該問問他的班導碧翠絲.史荃。她比我更常見到他。」
「這裡。李奧納.朗汀m.hetubook.com.com在九點〇二分經過攝影機。等等羅傑就出現了。從左邊走過來。」比利敲鍵盤,影像繼續播放。大約一分鐘後,畫面出現另一個人影。此人身著綠夾克,走得很快,感覺正朝某個目的地前進。比利再度暫停畫面,兩人細細凝視畫面中的身影。雖然他頭戴棒球帽,遮去大半臉龐,但這人鐵定是羅傑.艾瑞森無誤,除了身高、中等長度的髮型完全吻合,還有那件夾克——此刻正鎖在警局證物室裡,因血跡乾涸而呈現深褐色。畫面中的夾克沒有破損,也沒有汙痕。
「甚至還不一定是學生寄的。街上的人也可以大剌剌走進來用電腦。」
「是嗎?」烏蘇拉的下巴有多僵硬、牙關咬得多緊,托克全看在眼裡。她夠專業、公私分明,所以她不會當眾罵他白痴,也不會當著組員的面嗆他;但托克知道她其實非常想這麼做。他讓她失望了。兩次。首先,他把瑟巴斯欽帶回她的職場生活,但更糟的是,不論剛剛吃早餐的時候、或者在兩人並肩走來警局的路上,托克皆隻字未提。對。她氣炸了,而且她有很好的理由。這次調查他就自己一個人好好睡吧。或許再久一點也沒關係。
他外甥讀完簡訊,舉手報告老師,編藉口離開教室。兩分鐘後,他用學校電腦進入收件匣,取得那封郵件。當他看見原始郵件的寄件地址時,他倒向椅背,表情苦惱,哈洛森認為他外甥是電腦神童,但其實他要他解決的問題通常都簡單得要命;然而這一次,哈洛森叔叔可能要失望了。追蹤電腦IP並不難,問題在於這封郵件可能透過大型網路伺服器轉發,這樣的話,要取得真正有用的資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不過不管怎麼樣,他還是會設法一試。
「他沒有跟他女朋友一起看《跳舞吧》。」
他要做的就是找到有權限可以幫他的人。
「他只說要找約翰。」
「我們接到匿名舉報,現在焦點又回到李奧納.朗汀身上。烏蘇拉和比利已經先去現場確認了,但我在想,你是不是也能過去一趟,和那位母親聊聊。」
比利沒答腔。他動手將三袋堆肥靠牆疊起來,疊在一組白色塑膠休閒桌椅旁。他真夠蠢了,竟然問這種問題。烏蘇拉不喜歡別人質疑她。雖然比利不清楚她跟瑟巴斯欽.柏格曼以前有什麼過節,但他認為這可能是烏蘇拉極度厭惡瑟巴斯欽的原因。小比利曾聽人說過,瑟巴斯欽表示他習慣對每一件事、每一個人抱持懷疑的態度。懷疑,然後更了解;如果能全盤了解當然更好。比利不覺這有何不妥,只要瑟巴斯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了。比利每天都跟一群比他厲害的同仁們並肩工作。被質疑是常有的事。目前比利對瑟巴斯欽這個人還沒什麼深刻印象。他之所以開黃腔可能是因為緊張,也可能是別的原因。但烏蘇拉就是討厭他。瓦妮雅也是。所以比利最後極可能也會跟她們站在同一陣線。
他一輩子都是這樣過的。不對,不是一輩子,跟莉莉共度那段時間不是。他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不曾這樣,完全不會。怎麼會有這樣一個人——最後是兩個人——對他的人生造成這麼大的影響?如此徹底地改變他?
瑟巴斯欽還來不及回應,托克便轉身走了。瑟巴斯欽凝視他的背影。
「怎麼不收?你們只是改了名堂,管它叫『合理的捐款』而已。」
「我想多了解一些羅傑的事。他在這裡過得怎麼樣?」
「就兩分鐘。」
「因為你可是出了名地懂得假公濟私。」托克挪近了些。瑟巴斯欽很清楚他這個動作所為何來:隔牆有耳,他們沒必要讓有心人士知道小組內藏著潛在衝突。面對外界,他們是一體的。這點很重要。而這個動作的另一個意義就是,托克接下來要說的應該不是什麼好聽的話。事實也真是如此。
想必如此。
「我必須說,我發現您對本校似乎成見頗深。」
「他怎麼有辦法負擔『合理捐款』?」瑟巴斯欽再度開砲,他可不想當個隱形人,否則就太便宜雷格納.葛洛斯了。校長似乎嚇一跳,彷彿他好不容易才暫時忘記有個稍微超重又不修邊幅的傢伙坐在他的辦公室裡。
短暫的沉默。眼神交換。訝異。憤怒。
「羅傑在這裡有朋友嗎?」
是啊,他為什麼不自己查?幸好事實站在他這邊。至少這一次是如此。
「對。你們似乎處得不錯。」
「我想回組上工作。跟你,還有『那傢伙』。」
葛洛斯怒瞪瑟巴斯欽,往後靠向完美符合人體工學的辦公椅。瓦妮雅感覺大勢已去。儘管校長的發言略嫌官腔官調,至少他原本還十分樂意協助調查;但瑟巴斯欽不適當的批評讓整個情勢在三分鐘內徹底反轉,害他們往後向學校教職員與學生搜集資訊的工作可能因此難上加難。要是雷格納.葛洛斯的態度轉趨不合作,說不定他們連看一下學校走廊的照片都得先請求批准。瓦妮雅不確定葛洛斯是否意識到,他的確能左右他們查案的難易度;但眼下這個階段,她還沒準備好要冒這個險。她往前挪了挪,對他露出迷人笑靨。
碧翠絲點頭。
「她在上課。」
「如果嫌犯不是男性,那我肯定會很吃驚。兇手的作案方式——尤其是心臟那部分——明確指出凶案乃男性所為。」男性嫌犯需要獎盃、渴望透過保留被害人所有物的方式凌駕被害人,這種痕跡在女性犯下的凶案中幾乎看不到。瑟巴斯欽正打算開始長篇大論、好好說明,碰巧碧翠絲回來了,他還來不及繼續說下去便被她打斷。她回到教師席坐下,看著兩人並再度致歉。看起來精神好多了。
「為什麼。」
「謝謝。這是我踏進校門以來聽到最好聽的一句話。」
「他在這裡開心嗎?跟其他同學起過衝突嗎?」
不錯,對,你這麼說也沒錯。其實是非常好。克菈菈是另一個會讓托克對瑟巴斯欽起戒心的人,也可能害瑟巴斯欽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被踢出特調組。絕不能跟嫌犯——那少年——的母親上床。瑟巴斯欽十分確定托克會堅持這一點。
「你讀聖經?」
比利在園藝用具旁停下來。用來放置鐵耙、鋤頭及一把像鶴嘴鋤的工具(比利不知道正確名字)的木架旁邊,有一只裝盛Leca牌輕質黏土骨材的白色塑膠桶。烏蘇拉走過去,比利用他的手電筒往下照:整桶鍛燒過的黏土粒中明顯混入某樣綠色物品。
「昨晚有人把夾克塞進這裡。」比利首先說出眾人心聲。「有人想陷害李奧納.朗汀。」
瑟巴斯欽體認此刻並不是跟托克打哈哈的好時機。他順從地點點頭。
「為什麼?因為烏蘇拉不要我在她旁邊晃?別這樣,給我兩分鐘嘛。」
「那年秋天——不對,好像是他媽的一整年——假如沒有人在你最悲慘的時候掩護你,幫你掩飾過去,我賭你今天不會是組長。」
「是您出面幫忙羅傑,讓他轉到這裡來的?」瓦妮雅開始問話。
他只知道這種事曾經發生過。
他來到他這一側的牆角。地面的架子上擺著幾把園藝用具,另外還有一些工具整齊掛在牆壁的鉤子上。
瑟巴斯欽什麼也沒說。有人敲門,瓦妮雅探頭進來。碧翠絲擤擤鼻子、擦乾眼淚,瑟巴斯欽替兩人介紹。碧翠絲用手帕比比她滿是淚痕的臉,請他們容許她暫時離開、整理一下。瓦妮雅靠坐在桌緣上。
找對人幫忙。
瑟巴斯欽坐在偵防車副駕駛座。豐田汽車。瓦妮雅開車,她迅速瞄了儀表板上方的小型螢幕一眼。
葛洛斯轉頭看瑟巴斯欽。他的聲調仍舊低而沉穩,卻無法掩飾微微的不悅。
「所以他就是你們小小的社福計畫對象之一?看來貴校又添了一樁慈善紀錄。行善的感覺想必不錯吧。」
「所以他在這之前就轉彎去別的地方了。」
「我受夠了!不過才三十秒你就開始找碴!」烏蘇拉轉向托克。「你要我們盡量合作。這話是認真的嗎?」
他們甚至沒吵架。
只有不夠格的菜鳥才會做這種事。
瓦妮雅迅速導出正確結論。
「所以,這是那小子的學校?」
瑟巴斯欽跨過最後幾級台階,推開單側門扉。瓦妮雅又瞥了一眼門上的巨幅肖像,尾隨他進入門內。
李奧納是惡棍沒錯,但挖人心臟這種事……不,他沒這個膽。再過幾年,假如他再這樣浪擲人生,或許不無可能;但不是現在。
瑟巴斯欽推門出去。烏蘇拉轉向托克,但她沒來得及發表長篇大論。因為哈洛森敲敲門框直接進門。
瑟巴斯欽多花了點時間才找到
和圖書目標。他在熟悉的走廊東晃晃西逛逛,一連敲了好幾扇門才找到碧翠絲,史荃授課的班級。在找人的過程中,他決定採取無感態度:這所學校只是一棟建築,一棟他非自願在這裡度過三年時光的建築。當年他父親創辦帕洛斯卡後,瑟巴斯欽被迫入校就讀;打從上學第一天起他就決心討厭這個地方。拒絕融入這裡。他破壞所有有形無形的規定,打著「學校創辦人公子」的保護傘,頂撞老師,挑戰權威。瑟巴斯欽的這種舉止使他在同儕間擁有某種特殊地位,但他決心不在就學期間留下任何正面紀錄,因此,他毫不遲疑地搬弄是非、挑撥離間,讓同學彼此對立不和或頂撞教職員。最後他也因此變得極不受歡迎,遭人排擠——正好稱了他的心意。就某種程度而言,他認為他在利用徹底的不合群、遠離所有人事物來懲罰他父親;不可否認,他這種百分之百「局外人」的狀態反倒給他另一種全新的自由。他沒指望了,他只會不顧場合、隨心所欲,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而他在這方面也愈來愈上手。
「是嗎?」
「不可能。」
「有何貴幹?」
托克點頭。麗莎說謊。但李奧納在偵訊時提供的資訊也不完全正確。起頭的不是羅傑,羅傑沒有「撂倒」他,也沒有把他從車上拽下來。
兩分鐘後,他又倒向椅背;這一回,他臉上掛著大大的微笑。他運氣不錯。這封信是從某個獨立伺服器發出來的。五百克朗是他的了。他按下「傳送」。
「嗯。不過這表示可疑對象除了兩百一十八位學生外,還要加上學生家長、學生的親朋好友及所有教職員。」
「那時候你狀況真的很糟,不是嗎?」
「案子還沒破,然後瑟巴斯欽剛好有空。」連托克自己都聽得出來這個理由有多薄弱。屍體才發現不到兩天,而且要是他們今天能拿到保全公司保證會加緊處理的監視錄影帶的話,說不定能一舉突破好幾處疑點:再來就是「有空」?有空可以充作讓他加入調查的理由嗎?當然不行。有空的心理學家又不只他一個,托克相信在這群有空的心理學家之中一定有好幾位比現在的瑟巴斯欽更適任。所以瑟巴斯欽為什麼會坐在這裡?托克又沒欠他什麼。應該說正好相反。要是他的人生沒有這位老同事的話,鐵定好過得多。但瑟巴斯欽的請求帶著某種坦率、近乎毫無掩飾的真誠。帶著某種絕望。也許瑟巴斯欽企圖掩飾,因而擺出抽離、不為所動的姿態,但托克察覺到其中的空虛,哀傷。雖然這麼說有點誇張,但托克認為瑟巴斯欽的人生——或者至少、最少他的心理健康吧——完全維繫於他能否獲准加入這次調查。簡單地說,托克之所以答應讓他加入的唯一理由就是:「感覺」是對的。在那個時候,在飯店餐廳裡。
「要脅?勒索?有哪一部分是我不懂的?」
「但妳左轉比較快。」
「其實您可以不需要在場。」
他放任視線在警局中漫遊。他鎖定窗邊一位年約四十的女性。淡妝,俐落的短髮,小而細緻的耳環。棕色眼珠。戴婚戒。瑟巴斯欽走向她,換上微笑模式。
托克沒答腔,但他用眼神向瑟巴斯欽清楚表明「這個話題到此為止」。但瑟巴斯欽壓根不甩他。
葛洛斯消化這則訊息。當他終於理解他聽到什麼,他再度落坐。釦子沒解開。震驚與不可置信迅速取代原本惱怒的表情。
「瑟巴斯欽……」
「說真的,這對我來說沒有這麼簡單……妳知道,今天是我第一次到班,我不想出糗,讓自己看起來像傻瓜。」
「沒關係,我應該找得到。」
「這是我今天照的。注意兩者的差異。」烏蘇拉放下第二張照片。照片幾乎跟第一張一模一樣,只不過,這張明顯可見薄薄的黏土粒層間露出些許綠色布料。會議室頓時陷入沉默。
瑟巴斯欽沒有立刻回話。他做過頭了嗎?但他真的需要進入調查小組。其實他也真心喜歡托克這個人——至少以前、很久很久以前、他還過著另一種生活的時候,他喜歡他。至少那段人生留下的回憶讓瑟巴斯欽想試試看。於是這一回,他改用比較和善的語調。
「沒有。完全沒問題。你說了算。」
追蹤寄件人——這才是警方的工作。郵件內容無法顯示寄件人有沒有犯罪。但如果他提供的資訊屬實,那就代表此人對這樁凶案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特調組勢必對這類線索極感興趣,屆時哈洛森就能堂而皇之地為他們指出正確方向。
碧翠絲又點點頭,看起來更無奈了。這話挺耳熟的。不需要她。瑟巴斯欽與瓦妮雅站起來。
他有過不一樣的人生,然後老天又把這一切奪走了。
「我很樂意幫忙,不過我得先找你的上司確認,請他許可。因為我們不能任意搜尋個人資料。」
「你應該知道,我不可能漏掉半藏在嫌犯車庫桶子裡的夾克。」
「兩者意義不同。那只錶很值錢。這會兒落在咱們手裡的是個十六歲、靠單親媽媽做看護養家的孩子。他無時無刻不費盡心思想跟上同儕們的物質水準。這樣的他何苦去剝一件扯破又沾滿血的夾克,帶走它,卻不拿羅傑的皮夾和手機?這沒道理啊。」
房裡所有擺設皆一絲不苟、方方正正。沒有歪斜的掛幅,看不見一張便利貼,布告欄上釘的紙張端端正正、間距一致。架上的檔案夾全部跟書架邊緣切齊。桌上沒有咖啡杯或水杯印漬。所有家具皆依牆壁、地毯的位置與角度精準安置。瑟巴斯欽迅速替雷格納.葛洛斯下診斷:罹患強迫症的老學究。
「有人通報,羅傑的夾克在李奧納.朗汀家的車庫裡。」
羅傑舉起右手摀臉,托克看見血沿著手臂流下來。李奧納又出拳。羅傑踉蹌,跪倒在地之前抓住李奧納的上衣。
「為什麼?」
「他真的是非常可愛的孩子。體貼,成熟。這根本沒道理。」
瑟巴斯欽還是沒說話。碧翠絲正專注對著瓦妮雅說話,因此瑟巴斯欽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研究她的輪廓,想像自己用手指刷過那濃密紅髮的感覺。親吻那張布滿雀斑的臉,看著那雙藍色大眼睛因歡愉而緊閉。她正發出某種訊號……孤單、寂寞?也許吧。瑟巴斯欽不太確定。但她跟克菈菈.朗汀不同。她沒有那麼脆弱。碧翠絲感覺更……更有安全感、更成熟。瑟巴斯欽隱隱覺得,釣她上床的難度可能比較高,不過值得一試。但他旋即放棄這個念頭。他已經跟一個與案情有關的女人勾搭上了。一個就夠了。他繼續專心聽她們對話。
「你確定?」
操他媽的死托克。看樣子,他得多花一點時間才能拿到資料。他無意在特調組待太久,也根本不想主動參與調查。他不打算跟任何一位關係人說話、不想問案、也不想分析任何線索。所以他也不會提出任何可能的作案推理或嫌犯側寫。只要一達到他加入特調組的目的——拿到安娜.埃利森(或者不管她現在叫什麼)的最新聯絡方式,然後他就會快速、有效率地脫離調查小組,離開韋斯特羅斯,再也不回來。
「所以他應該是右轉囉?」
「烏蘇拉……」
「差不多是那時候。」
「噢,親愛的,問題是我這輩子最慘的時光有三年是在這裡度過的,所以如果要讓我加入點頭大隊,您的銷售伎倆得再高明一點才行。」
「他們看過古斯塔夫街的監視器畫面。羅傑剛過九點的時候人在那裡。」
「羅傑就是透過碧翠絲進入本校的。」
「有問題嗎?」
碧翠絲不再說話,沉默地搖頭,彷彿她此刻才理解這一切有多荒謬。淚水再度湧上。
說她跟他艱苦的對戰過程。
「不多。他大多跟約翰在一起,偶爾也會找艾力克.埃佛林出去。不過艾力克這學期在美國。另外當然還有麗莎,他女朋友。他不算局外人,也不是不受歡迎。他只是像頭孤狼,比較獨來獨往。」
瑟巴斯欽嘆氣。難道托克就不能放過他,讓他找個地方坐下來喝咖啡,假裝研究檔案?
沒有任何前兆。
「您和他長得不怎麼像啊。」
「大概八點十五左右。他要找約翰,不過約翰跟他爸伍夫出門去了。我請他打約翰的手機,不過後來聽約翰說,羅傑沒打給他。」
「我們在防範霸凌方面投注極大的心力和努力。」
八點一刻。那時羅傑跟他女朋友麗莎在一起。
這是實習等級的工作。
「這副美妙身軀從頭到腳都是真的。」
那妳又為什麼不乾脆表示很高興能幫上忙、參與這件萬眾矚目的調查工作?妳為什麼不爽快地把我要的東西找出來、別再問一堆該死的問題?和-圖-書瑟巴斯欽邊想著這些、邊湊近瑪蒂娜,博取信任。
「問題不在這裡……」
托克望著瑟巴斯欽,看起來相當滿意。他早先的懷疑徹底消失無蹤。托克遠比瑟巴斯欽願意理解的還要了解他。他深知這位同事對沒興趣的事根本不屑一顧,但他也知道,瑟巴斯欽在面臨挑戰時有多麼全神貫注:當他專注在案子上,調查小組立刻如虎添翼。托克感覺他們正朝對的方向走。他默默感謝這封電子郵件及匿名舉報夾克的事。
「我們收到一封電子郵件。」
這是托克第一次真正見到這位死去的少年,他也因此大略理解少年的為人。他沒有逃跑,也許他並非百分之百處於弱勢。從畫面中看來,他似乎也想壯大自己的聲勢,讓自己看起來高一點。李奧納說了什麼,羅傑回應,接著李奧納第一次動手推人。羅傑後退,踉蹌幾步,李奧納欺身上前;羅傑才剛站穩,李奧納便一把抓住他的左臂、扯他袖子、露出他的手錶。李奧納想必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因為羅傑開始動手把手臂抽回來——李奧納的回應是一拳打在他臉上。
「克菈菈?」
「我真的不懂……」她邊啜泣、邊顫巍巍地開口。「上星期五,我們像平常一樣說再見,可是現在……現在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們一直抱著希望,可是當他們找到他……」
葛洛斯盯著瑟巴斯欽,表情相當懷疑。
他不知道。
瓦妮雅謝過她,兩人離開。
「還有一件事。我不知道重不重要,不過羅傑有打電話到我家。那個星期五晚上。」
托克將兩隻手撐在桌上。手掌朝下。
稍早托克來找他,告訴他案情有了新發展;於是他和托克、瓦妮雅、比利坐進會議室,但他找不到藉口開脫。會議中,他得知他們找到被害人的夾克。是真的。雖然夾克上的血跡尚待分析,但他們全體一致相信,除了被害人,不可能是別人的血跡。這也就是說,李奧納,朗汀又再度成為主要調查對象。瓦妮雅打算在會議結束後再次訊問他。
帕洛斯卡中學校長雷格納.葛洛斯熱情地招呼兩人,請他們移駕辦公室一隅的小沙發和扶手椅。瓦妮雅和瑟巴斯欽依言就坐,而雷格納.葛洛斯則解開外套釦子,在一張老式、樸素的辦公桌後坐下來。他下意識將桌上的一支筆擺正,使其完美地與桌邊平行。瑟巴斯欽注意到這一點,視線掃過辦公桌,然後是整個空間。這間校長辦公室幾乎可用「空洞」來形容:校長的左手邊有一疊塑膠檔案夾,四個角對得整整齊齊,沒有哪個斜一角或突出來。這疊檔案夾擺在辦公桌的左下角,離桌緣不到一吋寬。校長的右手邊有兩支原子筆和一支鉛筆,筆尖朝同一個方向且兩兩平行,在三支筆上方,一把尺及一枚橡皮擦以適當的間距擺好;那橡皮擦看起來像沒用過似的。電話、電腦、檯燈三者間距相等,亦與桌緣維持等距。
「幾點?」
「就算是拉朋友一把吧。假如你有你以為的一半了解我,你一定知道,除非我真的需要,否則我不會開口求人幫我。」
「妳查過那灘東西沒?」
「把夾克藏在車庫裡的絕不是李奧。」
「這樣有錢的學生就不會跟窮學生混在一起了。」
「所以,寄出這封郵件的人可能就是兇手。」
「你沒忘記莫妮卡出軌那時候吧?還有你辦離婚那些狗屁倒灶的事。」
在場的另外四人一致轉頭望向瑟巴斯欽。瑟巴斯欽緩緩坐直。
「世上真有你這種傢伙?」
「還是算了吧。也許我最好先把案子看完,看看能不能找出什麼新疑點。」有那麼幾秒鐘,托克似乎想出言反對;但最後他點點頭。
「不符常理。」瑟巴斯欽終於讓椅子前腳再次碰著地毯。烏蘇拉走進來,不發一語選了離門邊最近的位子坐下。
瑟巴斯欽離開校長室。門闔上之前,他聽見瓦妮雅替他道歉。他以前就聽過了。不是指瓦妮雅,而是曾經和他共事的人,他們的道歉內容也各不相同。瑟巴斯欽覺得自己愈來愈適應這個小組、也愈來愈如魚得水。他快步走向樓梯。大部分的教室都在下一層樓。這點不太可能改變。坦白說,這裡看起來幾乎跟四十年前一模一樣;或許牆壁換了顏色,但除此之外,帕洛斯卡中學並未改變多少。
「昨天搜車庫的時候,我對三樣東西特別感興趣:輕型機車——理由應該很明顯;地上的液體——有可能是血跡或有人在車庫清洗凶器、機車留下來的;再來就是那些園藝用具——因為我們還沒找到凶器。所以昨天我拍了這張照片。」
托克和烏蘇拉同時抵達飯店餐廳吃早餐,不過他們不是一道來的。烏蘇拉在托克房裡過夜,鬧鐘定在四點半,因此鬧鐘響了之後她便起床著裝,回到自己房間。托克也跟著起床,送她到門口,—同樣也是衣著整齊、行止得宜。要是有人碰巧在這個詭異時間撞見,他倆看起來也會是一副「兩名同事為了工作挑燈夜戰f女士正要回房補眠幾個鐘頭」的模樣。事實上,他倆選在同一時間下樓、又同一時間抵達餐廳純粹只是巧合而已。而他倆也同時聽見那聲尖銳的口哨、同時望向窗邊的某張桌子。瑟巴斯欽端坐在此。他舉手招呼。烏蘇拉離開托克身邊,他聽見她嘆了口氣,看著她刻意背對瑟巴斯欽,動手替自己張羅餐點。
烏蘇拉不滿地直吭氣,搖頭屈臂抱胸。她看著托克,她的肢體語言清楚表明她要托克拿出解決辦法,而這個辦法意謂著要瑟巴斯欽消失。不曾與瑟巴斯欽交手過的瓦妮雅凝視著他,表情混合不敢置信與訝異,彷彿他是她在顯微鏡底下觀察到的巨型昆蟲。
進入帕洛斯卡中學的雙扇門上方有一幅巨大的男性肖像。畫中男子除了耶穌沒有第二人選。耶穌敞開雙臂。這個手勢在畫家眼中無疑象徵歡迎,但看在瑟巴斯欽眼裡卻極具威脅性,彷彿她一心想奪走通過這扇門的人的自由。
托克不吭聲,靜靜等待他心知避不掉的下一句。
「沒有。放學的時候,他看起來就跟平常沒什麼兩樣。因為是星期五所以很開心,就像其他人一樣。他那天有瑞典文考試,經過我教室的時候還說他覺得他考得不錯。」
「因為我今天才加入調查小組,還沒拿到帳號密碼那一類的權限。」瑟巴斯欽擺出最迷人的笑容,但他可以從瑪蒂娜的表情看出來,這招並不管用。她比比桌上的信封,搖搖頭。
兩人跨進車庫。天花板上兩枚沒燈罩的日光燈泡閃了閃,亮了,但他倆還是舉高手電筒。兩人連一個字都不必說,直接分頭檢查車庫兩側——烏蘇拉搜右邊、比利搜左邊。烏蘇拉這一側的地上幾乎空無一物,只有一套槌球用具、擺在牆角的一組塑膠地板滾球(少了一顆),還有一具電動割草機。烏蘇拉把割草機拎起來檢查,空的,跟上次搜索時一樣。靠在牆上的置物架擠得滿滿的,卻沒有任何跡象顯示車庫停過汽車。沒有機油、沒有火星塞、沒有抗凍劑,也沒有燈泡,不過倒是有一大堆園藝用品:鏟子、耙子等一類整地用具,半包種籽,手套,除草劑。沒地方藏夾克。如果那封電子郵件舉報的內容屬實的話,她肯定非常驚訝;因為要是有人把夾克藏在這裡,上次她絕不可能沒搜出來。
「你曾經是這裡的學生?」
好勝心強。
「令公子現在在學校嗎?」
「誰?」
無止境的折磨。
三人一致轉頭看瑟巴斯欽——他坐在大桌尾端,前後搖擺他的椅子。其實他大可安安靜靜坐在那裡,讓其他人盡情犯錯,而他只要設法取得權限登入系統、拿到他需要的資料就行了;或者說得更精確一點,他可以再找一位對他的魅力更有感受性——勝過瑪蒂娜——的女人,請她幫忙,再者,反正這裡沒人喜歡他,他心知肚明,也坦然接受。
托克看起來十分困惑。
現在,懷疑的種子似乎漸漸在心底發了芽。
「我什麼也沒說。」
「嗨,我是瑟巴斯欽.柏格曼,從今天開始跟全國凶案特別調查組一起工作。」瑟巴斯欽趁這位女士抬頭看他的時候,朝會議室的方向擺了擺頭。
寄出匿名郵件的電腦有IP位址,而哈洛森有個十七歲的外甥。哈洛森一收到郵件立刻轉寄給他外甥,然後發簡訊告訴他:要是他能找出這封信的確切發信位置,他就給他五百克朗賞金;他知道他正在學校上課,但麻煩盡快處理。
「對。」
「那就全部都查。說不定後來他又從另外一條大路冒出來。找幾個人去那個住宅區挨家挨戶查訪。也許有人見過他。我要知道他之後的動向。」
「羅傑接下來往哪兒走?」
「夠多了。」瑟巴斯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