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得說,看起來不像你的風格。」
「我知道。」她吻他。不拖泥帶水,亦不過度急切。她讓他起了反應。紅髮落在他的臉頰上。然後她轉開,調整枕頭位置,舒舒服服躺倒。
有人嫉妒。
「目前是這樣。」
這樣他才不會覺得自己毫無價值、一無是處。
來到他父母家門口;碧翠絲靠邊停,關掉引擎。她看著他,眼神相當驚訝。
「我開車送你。」
有人讚嘆。
沒反應。他倒也不期望她會回應。克菈菈撢撢菸灰,意味深長地看了瑟巴斯欽一眼,轉身回屋裡去。不妙,他心想。但他累得不想管。瑟巴斯欽踏上通往他父母家的步道。不過才四十八小時,他就得到一棟房子、一個可能存在的孩子和一份工作;另外他也遇見一位在他心底種下情愫及另一位說不定會向他報復的女人。他一直都想錯了。在韋斯特羅斯這種鳥地方畢竟還是有戲唱的。
艾賽爾.尤翰森來到門口,按下四個數字密碼;門鎖「咔噠」一聲開了,他拉開大門。然而當他正要跨進漆黑溫暖的空間時,他聽見另一聲「咔噠」及車門推開時獨一無二的金屬音——艾賽爾僵住,回頭一望。哈洛森動也不敢動,端坐在駕駛座上。他太急躁了。他應該等嫌犯進入大樓再開門的。尤翰森現在在幹嘛?大門敞開,尤翰森直直望向豐田車。撇開各種可能性不談,光是坐在車門半掩的車裡就已經夠可疑了,所以哈洛森只好下車。他瞥見二十公尺外的艾賽爾.尤翰森放開門把,往後退一步。哈洛森抱著決心,邁步過街。
「做噩夢?」
他迅速關上車門,滅了那盞使她看起來太過誘人的陰險燈光。碧翠絲發動引hetubook•com.com擎,推進倒車檔。鹵素車燈相當刺眼,但他還是看見她最後一次揮手,然後轉動方向盤,讓車燈掃過他父母家及克菈菈,朗汀的家。一雙眼睛和包裹在淡藍鋪棉夾克裡的身影在掃過鄰家大門口的光束中微微發亮。克菈菈.朗汀手指夾著菸,坐在階梯上看著他,表情極度憤怒又傷痛。瑟巴斯欽朝她的方向點點頭,打算試試水溫。
哈洛森從他凍僵又淌著口水的白日夢中醒來。有人,一往公寓大門的方向走。一名個兒高、瘦骨嶙峋的男人。他的步伐很快,馱著肩,兩手深深插|進外套口袋。顯然不止哈洛森一個人從裡到外都冷得發顫。男人走過一盞吊在大樓外牆的街燈下。短短一瞬間,哈洛森清楚看見他的臉龐。哈洛森迅速瞄一眼夾在儀表板上的照片,心裡沒有半點懷疑:走向大門的這位老兄正是艾賽爾.尤翰森。
他點頭。不管怎麼說,畢竟她是「園丁」。
錯了。韓瑟就會。他確定她會。不會有表揚儀式,也不會有人歡呼讚美他。他會成為內部調查對象嗎?或許不會,但同事會怎麼說他?肯定不是他最需要的支持與奧援。哈洛森的腦筋瘋狂轉動。他看著艾賽爾.尤翰森上橋過河、然後左轉,朝瓦比雷頓圓環(Vallbyleden)的方向跑。那傢伙很快就會跑到賈克博傑路(Djaknebrget)的公園,在那一片漆黑中,他根本不可能找到他。哈洛森慢下速度,最後終於完全停下來。他看不見尤翰森了。哈洛森站在原地大喘,大聲咒罵自己。他幹嘛沒事騙人他腳扭傷了?為什麼他不會編個像珍妮生病、或是他https://m.hetubook.com.com吃壞肚子、或者任何不用拖這麼久的理由?他轉身慢漫走回他的車。
「艾賽爾.尤翰森!」哈洛森盡力裝出貌似與老友不期而遇、意外且驚喜、不帶威脅的嗓音。總之盡可能不像警察。但顯然他失敗了。
「你住這裡?」
「得走了。」
「早啊!」
艾賽爾.尤翰森轉身就跑。
兩點二十分,天氣刺骨地冷。或許還不到冰點以下,不過肯定非常接近零度。總之,哈洛森雖坐在車裡,但吐出的每一口氣都化為白霧。他的視線牢牢盯緊對街公寓大門。聽說凍死不會痛,幾乎可說是相當愉快的死法。因為在昏死之前,你的身體還是能感覺到溫暖與放鬆——也就是說,哈洛森此刻尚無生命危險。他縮在駕駛座上發抖,雙臂在胸前緊緊交錯。每次他移動時,即使動作再小,都會不由自主地抽動一下,並且感覺體溫又往下掉十度。他監視的這棟公寓仍有零星燈光透出,但大體說來,整棟大樓幾乎是黑的。人們深深沉入夢鄉。身上蓋著被子,包裹在溫暖中。哈洛森不得不承認他羨慕他們。傍晚時,他曾一度或兩度天人交戰,掙扎著想放棄回家;但每一次,當他打算轉動鑰匙發動引擎時,他總會想像自己明天早上以「羅傑.艾瑞森命案破案人」的形象抵達警局的畫面。他逮住兇手、案情因此水落石出。他可以預見眾人的反應。
「我喜歡清晨,感覺好像全世界只有你一個人。」
瑟巴斯欽坐起來,雙腳踩在冰冷的木板地上,他看著她。他得承認他吃了一驚。之前他並未意識到一點:她是個有潛力的「園丁」——瑟巴斯欽用來形容相當危險的女hetubook.com•com人的術語。意思是「會在你心裡埋下種籽的人」,會給你一些什麼,某種性|愛以外的東西。你會對這種女人產生依戀,感覺你會再回來找她,尤其是你心煩意亂的時候。瑟巴斯欽起身,拉開一點距離。現在的感覺又比剛才更好了。對瑟巴斯欽來說,大部分的女人在上床之前通常比在你身畔醒來時更美;但有些女人正好相反,而「園丁」最美的一刻就出現在你離開她之前。「園丁」會在結束時留下承諾,而不是在一開始就許下承諾。她對他微笑。
臥室裡一扇半掩的窗透入夜裡的新鮮空氣,冷卻一室慵懶氣息。瑟巴斯欽小心伸展緊握成拳的右手。莎賓的觸感還留在肌膚上。他蹭著掌心,想再多貼近她一會兒。被裡很暖和,瑟巴斯欽心底有一部分覺得再窩一下也不錯,至少可以拖延不得不面對現實的那一刻。他轉向碧翠絲。她靜靜躺在他身邊,凝望他的臉。
坐在冰櫃般的豐田車裡,哈洛森光是想到這些,心底就熱了起來。未來當這一切真的實現時,想想他有多爽啊!世界將繞著他轉動,不斷下旋、罩住他整個人生的晦暗螺旋梯將倏地中止,他以壓倒性的氣勢重返榮耀。
對一個右腳踝嚴重扭傷的人來說,有這種表現不錯了。
他討厭兩人事後都醒著。如此一來就更難退場了。「沒有。」
他可以聽見總警司感謝他、讚揚他積極主動、對工作全心全意奉獻,做了超出職責所在、超出特調組認定必要調查範圍之外的努力——唯有真警察才會做到這種程度。總警司講出最後這句話時,還意有所指地瞟了韓瑟一眼;而韓瑟只能羞愧又尷尬地低頭看地板。哈洛森的傑出貢獻說和*圖*書不定還避免未來有更多人犧牲。
「做噩夢讓你覺得不好意思?。」
她靠過去,裸體熱烘烘的暖意包圍住他。儘管他明白他應該選擇冰冷,他還是讓自己沉浸其中,她輕撫他的頸背。
「說的真是太正確了。」他對她微笑,推開車門。車內小燈亮起,映得她臉上的雀斑更美了。他傾身靠過去。她聞起來好香。他在幹嘛?他拒絕睡前之吻、拒絕早安之吻的原則跑哪兒去了?他應該繼續保持那該死的距離,他不是早就決定好了?她抓住他,吻住他的唇;這讓他更難抽身。車裡很窄,但他倆之間釀著一股溫暖。她伸手搓揉他的髮,他的後頸。他退出她的繾綣情意。溫柔,但堅持。他終究還是做到了。
他怎麼會突然想到這個?
哈洛森本能地慢下來,但他喃喃咒罵、再度加速。跑啊!他聽見太陽穴的脈搏在鼓動。全身上下再度湧出力量,雙腿有節奏地踩在地上。強而有力的跨步。但艾賽爾.尤翰森絲毫沒有慢下來的跡象。他越過史庫圖納街(Skultonasgen),朝斯瓦坦河大橋(Svaran)全速奔去。哈洛森仍緊咬在後,但他甩不掉剛剛那個念頭。照理說他可是有傷在身,腳踝嚴重扭傷,這幾天他一直小心維護這個形象。雖然他能勉強離開座位去倒咖啡回來,但他總是「痛得齜牙咧嘴」。有時他還得中途停下來跟同事聊天,純粹只是因為腳太痛了。某種搏動似的痛法。然而,要是他今晚一口氣跑上好幾哩路、逮住嫌犯,大家也會發現他的腳傷都是裝出來的。知道他騙了大家。如此反倒證明那天他擅離職守,證明他瀆職。話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回來,這件事有這麼重要嗎?要是他逮到殺人兇手,應該沒有人會拿他幾天前的權宜之計大做文章吧?
他們開車穿過寧靜的早晨。太陽還棲息在地平線底下,等待夜晚消逝。電台正在播放大衛.鮑伊的〈英雄〉。他倆不怎麼說話,於是鮑伊填補談話的空間。瑟巴斯欽感覺踏實、有力量多了。還是穿著衣服比較自在。過去幾天的事在他腦中攪成一團,過多的情緒輪番更迭,現在再加上這個——情感聯繫。儘管微弱,但還是存在。這無疑是情勢使然,不能怪他:他只是狀況不好,如此而已。這不是平常那個他。
他要回家找珍妮。
「沒有。不過我該走了。」
「要我載你一程嗎?」
歡迎回家,哈洛森在心裡說道,感覺所有凍僵的疲累一股腦兒全融化了。
「不用了,謝謝。我走路回去。」
哈洛森緊追在後,同時詛咒自己窩在車裡太久,身體都冷了。他跑太慢了。繞過公寓轉角,他看見艾賽爾.尤翰森逐漸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哈洛森無視大小腿的僵硬與不願配合,奮力加速。他只能靠意志力撐下去。艾賽爾.尤翰森靈巧且迅速地在建築物之間跑動:他躍過「住戶專用」的木製標牌,快速橫越停車場,跳上草坪繼續往前跑。但哈洛森咬牙繼續追。他能感覺他的步幅愈跨愈大,彷彿他全身上下都在回應他的努力似的;而他的速度也穩定增加。哈洛森與尤翰森之間的距離不再拉長,甚至還有縮短的趨勢。哈洛森漸漸追上去。雖然他只能一點一點縮短距離,但他自覺狀況不錯、也不覺得累;只要不跟丟、小心不要在潮溼草地上滑倒,最後他一定能趕上他、逮到他。他有這個把握。
搖醒她,跟她做|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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