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什麼都沒有。
這比在家上床還糟糕。但破壞規矩的是她。是她把丈夫叫來,把這個此刻靠在他身上、需要人安慰的男人叫到這裡來的。邁克需要有人理解他的感受。
哈洛森閉上眼睛。一切彷彿都在微微旋轉。他覺得他想告訴她,想跟她說工作、說韓瑟的事。好好地說,而不是一逕抱怨或冷嘲熱諷,他想告訴她他有多害怕,害怕他的人生會從指縫間溜走,害怕他看不見十年後的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知道自己是誰,他想告訴她未來好可怕,他好害怕他們永遠不會有孩子,這樣他們的關係還能維持下去嗎?珍妮會不會離開他?他想告訴她他愛她。他並不常說這句話。他有好多話想告訴她,可是他不太知道該怎麼說。所以他搖搖頭,繼續閉眼靠著椅背。她的手繼續溫柔撫慰他。
珍妮把手架上沙發背,手擱在他腦袋上。她開始輕輕揉他的頭髮,把頭埋進他的頸窩。
「她就是這樣。磅!她決定好了,而且馬上要做到。這樣我還能怎麼想?」
不過,有一點是她要求兩個男人都必須付出的。
邁克用力呼吸。托克不發一語。
「邁克,我覺得你應該回去好好睡一覺。」
眼下再浪費時間精力詛咒韓瑟完全無濟於事。他得生出個計畫來。一個能反將她一軍的計畫。能證明他或她誰才是優秀警察的計畫。直接聯絡艾賽爾.尤翰森的前女友不在選項之內,但特調組的某個人跟他說過話;就算哈洛森無法再透過特殊管道連上調查小組,別人可以。
堅壁清野,乾乾淨淨。
托克定定看著宛如行屍走肉掛在椅子上的邁克,為他感到悲哀。邁克是無辜的,有罪的是他和烏蘇拉。托克想走,但他同時也無法逼自己離開。有那麼一瞬間,他猶豫該不該把真相告訴邁克。
雷揚.密希克。
托克結束通話,嘆了口氣。他在桌邊坐下來,視而不見地看著牆上跟這件案子有關的所有照片與資料。他們有權扣押他二十四小時,但托克實在看不出來此刻他們還能找到什麼更加不利於葛洛斯的證據。光憑他目前掌握的資訊,天底下沒有哪個檢察官會同意逮捕葛洛斯;所以不管是今晚或明天下午放他走,其實沒有太大差別。
既沒找到黃色書刊,也沒有違禁品和藏起來的情書,瀏覽器也沒有可疑的連結,當然也沒有他與法蘭克.克雷文或其他男人過從甚密的確切證據。他的手機號碼與羅傑.艾瑞森手機裡的簡訊號碼不符。看在老天的分上,他們甚至連一張逾期繳費提醒單都找不到。雷格納.葛洛斯簡直完美得不通人性。
這就是記者販賣的商品。
「你知道,我們倆的關係一直很有問題,所以我以為她要告訴我我們結束了,或之類的。告訴我她決定好了。否則,看在老天的分上,她還有什麼事會叫我來?這種情況以前沒有過啊。」
烏蘇拉一向忠於為她而戰的人,堅定不移的忠誠。這不是浪漫的英雄情懷,也不是少女對理想關係的美好想望;坦白說,烏蘇拉對這類兒女情長始終沒有太深刻的感受。她重視忠誠大過愛情。她需要的是有人支持,而她也會堅定捍衛支持她的人。他們值得她的忠誠。因此,如果他倆的關係裡少了什麼,她自得去他處尋覓。
「你他媽的到底為什麼要把瑟巴斯欽.柏格曼帶進這次調查?」
儘管他有這些缺點,烏蘇拉還是無法不欽佩、讚賞邁克:他不容許他的酒癮危及家裡的經濟,也不曾讓貝拉和她無法待在家裡。當情況糟到不能再糟時,抽身退讓的反倒是他,宛如一頭受傷的動物。每次跌跤,他最辜負的對象也是他。他的人生是一場對抗自我種種缺點的漫長戰爭。
「回床上來吧。」珍妮親他的臉頰。哈洛森這才發現他有多疲倦。疲倦,昏沉。
「大半夜的?」
另外就是,他們在葛洛斯家不僅找不到任何禁忌或違禁品,就連明顯帶有個人屬性的物品也付之闕如:屋裡沒有他的照片,沒有情人的照片,沒有父母及親朋好友的照片,沒有藏起來的信件、耶誕卡、謝卡或邀請函。他們在他家找到最接近個人物品的東西是他的資歷、學位證書——不用說,只有完美兩字可形容。比利和烏蘇拉愈來愈相信,這位校長先生的私生活——如果他有的話——鐵定在別的地方活動。
四樓終於到了。托克迅速推開玻璃門,走出電梯。邁克仍待在原地。
「為什麼?」
「你是好人。烏蘇拉說了很多你的事,說你很優秀。」
但這也是烏蘇拉認為她之所以愛他的關鍵所在。他從不放棄。雖然一再失敗、犯錯、希望破滅,他還是選擇奮鬥。他比她更有決心、比她更堅毅。他跌倒,他失敗,但他爬起來繼續前進。
「結果她昨天突然打給我,要我和-圖-書來一趟。盡快過來。你能明白嗎?」
這才是托克最無法接受的部分。媒體將複雜的問題簡單化,炒作悲劇,唯一目的就是在大眾心裡植入恐懼和懷疑。
「看什麼?」
羅傑之所以沒有被其他監視器拍到,是因為他並未繼續往前走。
托克沒接腔,他能說什麼?邁克有前科呀。他們來到房門口,托克敲門。
「我真他媽的把一切的一切都搞砸了。我愛她,你要了解我。但是她好複雜,你懂嗎?我是說,你跟她一起工作,你應該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人吧?是嗎?」
她會認為他是白痴。
所以他們搜不到。
「妳聽到我在電話上怎麼說了,不是嗎?」
「發生什麼事了?」
烏蘇拉在整整兩個鐘頭後回到飯店,心情爛透了。
他是白痴沒錯。
她和邁克的關係有好多年一直很緊張,但他們竟然奇蹟似地撐過來了;然而在這段掙扎的過程中,他倆的羈絆也愈來愈深。了解另一半最內在的脆弱似乎不是強化、就是摧毀彼此的關係。他們雙方都有錯。尤其是父母這個角色。每次面對貝拉時,烏蘇拉總覺得她們之間好像有層薄膜,阻止烏蘇拉親近她的女兒;換言之,她總是把工作排在家庭和女兒前面。有好幾次,烏蘇拉痛苦地察覺她似乎下意識地選擇冰冷的屍體和刑事鑑定,而非她熱情、充滿活力的女兒。她責怪她的成長環境、她的父母,還有她的腦子——因為她總是重邏輯、賤情感。但這依舊無法改變薄膜仍然存在的事實,亦無法抹去她很難與人親密互動的哀傷。她總覺得她應該多陪陪家人、多參與他們的生活,特別是邁克再度深陷酒癮的那段期間。這幾年,每當邁克為酒所困,他與她的父母總是出手相救。
托克點個頭,轉身離開。
把邁克為何醉醺醺地坐在韋斯特羅斯旅館房間裡的真正理由,解釋給他聽。
烏蘇拉突然出現在門口,不發一語。顯然她的感覺也跟托克一樣:她有好多話想說、好多事要做,但沒有一項適合在此刻表白。她唯一能做、能說的,只有沉默。
「我想她大概不在,她出去了。她不喜歡看見我這副德性,不過我有鑰匙。」
瓦妮雅默默杵著好一會兒,彷彿正在消化這則剛出爐的消息。但她迅速做出結論。
「我搞砸了。他媽的糟到不能再糟。」
邁克坐在電視機前看體育節目。她一走進這布置簡單的房間便立刻察覺不對勁:邁克太快站起來,笑容有點太燦爛。烏蘇拉不發一語,直直走向迷你吧檯,打開酒櫃。空空如也,只剩兩瓶礦泉水和一罐果汁。她瞄瞄垃圾桶,看見幾個小塑膠空瓶。他甚至連遮掩的工夫都省了。區區幾滴酒還不足以令他喝醉,但即使只有這麼一點點,也太多了。
瓦妮雅離開會議室,門在她身後關上。托克望著她大步穿越空蕩蕩的辦公室。他撈起掛在椅背上磨得有些舊的夾克。他一時衝動讓瑟巴斯欽進入特調組,這個決定的確讓他付出代價。
托克得知《快報》把彼得.衛斯汀和帕洛斯卡中學兜在一起,結果當然串起羅傑.艾瑞森。網路版登出來的。
「走吧,我扶你回房間。」
但現在他納入別種可能性,因此他認為應該還有其他同樣高度可信的犯罪場景。那輛車也許不是空的。可能是某人在羅傑路過前六分鐘就把車停在那裡,一直坐在車上。監視畫面只看得到後車窗左側的,小部分,無法判斷這段期間有沒有人下車;不過他還是把畫面轉回羅傑出現的時間點,重新播放,並且試著說服自己是第一次看見這畫面。
「看得出來。」
這就是在同一個單位工作多年的好處。你會交到朋友。有些你偶爾略施小惠、對方即因此隨時在你需要時恭候差遣的朋友。
邁克乖乖配合。電梯正好空著,所以他們不需要忍受櫃檯女職員的白眼太久。托克按到四樓。他會不會懷疑我為何知道烏蘇拉的房間號碼?托克很快甩開這個念頭。他們是同事呀,當然曉得彼此的房間號碼。邁克看著他。
「你可以幫我勸她。」
把一切說出來。
當韓瑟接下尋找艾賽爾.尤翰森下落的任務時,她把任務指派給雷揚,這表示雷揚手上有所有跟失蹤校警相關的完整資料,兩人通話不到兩分鐘,雷揚任職韋斯特羅斯警局的時間幾乎跟哈洛森一樣久,他十分了解哈洛森的處境,二話不說就答應把尤翰森前女友的口錄內容印給他。明早哈洛森進辦公室之前,資料就會放在他桌上了。雷揚真是他的超級好同事。
罩子放亮點。
他快和*圖*書步走回飯店,滿心希望餐廳廚房還沒打烊。他飢陽轆轆,打算在飯店小餐廳來一頓消夜兼晚餐。當他踏進餐廳,托克發現他不是唯一一個過了糟糕一天的人。邁克坐在吧檯,面前有杯飲料。
因為這全是他的錯,托克的錯。
不是一起吃喝玩樂。
哈洛森知道托克的組員已經找尤翰森的前女友問過話。他得知道她說了什麼,但他不能打給她,也不能直接去找她;假如他這麼做,韓瑟一定會聽到風聲,往後他就麻煩大了。韓瑟講得很明白——簡直是過分明白;要是哈洛森膽敢再碰羅傑.艾瑞森的案子——就算只有一分鐘也好——她會立刻以妨礙調查的罪名逮捕他。她當然是開玩笑,或者更像是警告。真是小題大作。哈洛森只不過犯了一次小錯,她立刻抓住機會賣弄權力,打壓哈洛森。她暗算他,直接從背後捅他一刀,操他媽的韓瑟……哈洛森趕緊深呼吸。
為了貝拉。
「我無法想像她會想離婚。」
「操他媽的!托克!我搞砸了!砸得相當徹底!」
她的眼睛憤怒地眨個不停。托克疲憊地看著她。
犯罪者仍逍遙法外。
沒有。
「我們要放葛洛斯走?」
腦子冒出結論,察覺某種模式,但他浸滿酒精的大腦卻抓不住這個念頭。哈洛森睡著了,進入深沉、無夢的睡眠狀態。
比利想到一件事。從一開始他就假設羅傑自監視器畫面消失後仍繼續走,所以他才想在其他監視畫面找他的影像;但要是羅傑之後巧遇某人,或在別處辦完別的事之後再折回來呢?這種情況不無可能,而且還非常值得推敲;再怎麼樣都比乾啃巧克力棒有用多了吧。
進入希臘餐廳一小時後,烏蘇拉覺得她必須回雷格納.葛洛斯的房子去了。晚餐十分愉快,比她預期的還要好——雖然邁克席間又問了一、兩次她要他來的真正理由。他似乎很難相信純粹只是因為她想見他。說真的,她並不意外。
邁克往口袋裡摸索,彷彿過了永恆這麼久,他終於摸出一張白色鑰匙卡,遞給托克,兩人眼神短暫交會,托克看見邁克眼中泛著淚光。
「真是個愚蠢的決定。」
「沒有。什麼事也沒發生。但他一定要滾蛋。所有的事都快被他毀了!」
哈洛森放下手機,擱在身旁的沙發上,露出滿意的微笑。他發現珍妮站在門口,睡眼惺忪地望著他。
比利知道一定有什麼東西藏在什麼地方。證據一定有,問題只在他們是否找對地方。電腦隱藏的祕密通常比一般人理解的還要多,這正是他奮戰至此的原因。即使檔案已刪除,大部分的人並不知道還有多少資料留在硬碟上。當你按下「刪除」鍵,掌管該儲存區的檔案歸納系統移除的並不是檔案本身,而是路徑。換言之,資料還在,藏在硬碟深處。但此刻,比利開始懷疑這套理論並不適用於葛洛斯的電腦。他先以其他功能較弱的軟體跑過兩遍,但還是沒找到任何有意思的資料。而且葛洛斯似乎也沒安裝能永久清除硬碟檔案的超強應用程式——恰恰相反,他啥也沒裝,雖然比利搜出大量遭刪除的電子郵件與文件檔,不幸的是,這些檔案對目前的調查工作沒有半點用處。
「看電視。」
「我不知道,邁克。你最好跟烏蘇拉好好談談。」
「你心裡有事。跟我說。」
比利截取這段影像序列,匯入一個簡單的影像穩定處理程式。他假設公共監視器是固定的,不會動,因此所有可能的晃動皆來自一面中的物體,比利迅速在車輪上方的後車窗金屬框標示幾個晃動點,時間軸落在〇〇:五七:〇六時,這幾點確實移動了幾毫米,車身微微下移、定住,有人打開車門、坐進去、甩上門,參考點下移代表車子承載更多重量。意即有人上了車。很有可能是羅傑,比利看看時鐘,將近十二點半。不過,打給托克永遠沒有太晚這回事,要是他沒打,托克還比較可能會生氣。他拿起電話,按下速撥鍵。等待接通時,他繼續盯著螢幕中的畫面,這段新事證可以解釋很多事。
珍妮走過來,曲腿坐在他旁邊,把腳墊在臀部底下。
此刻正帶著微微醉意的白痴。他坐在沙發上,按遙控轉台。他按下靜音鍵,以免吵醒珍妮。不用說,他們剛辦完事。但他從頭到尾心不在焉。反正也沒差。現在她睡了。
「托克!」
只是一雙能讓日子過得更順利的友善的手。比方說某人急著去安親班接孩子回家,你就順手幫他寫寫報告什麼的。或者在星期五下午去省營酒品專賣店幫忙買酒。這裡掩飾一下,那裡幫點小忙,總之就是施一些給大家方便的小恩小惠。往後你能索取回報的人情債。
托克電話鈴響,他瞧瞧和_圖_書螢幕。總警司打來的。托克微微抱歉地看看瓦妮雅,接通電話。兩人交換意見,過程僅歷時一分鐘。
比利伸伸懶腰。程式大概還要十五到二十分鐘才跑完,這段空檔不夠拿來做其他的事,但是光坐著等又太漫長,於是他起身在小房間內走動,促進血液循環,同時閃過要不要再去一樓販賣機買巧克力棒的念頭,他決定抗拒想吃的欲望。他已攝取太多糖分,而且他很清楚,要是現在再吃一條巧克力棒,未來幾個鐘頭一定會再多吃好幾根,他瞄著桌上另一台螢幕,畫面停在羅傑最後身影的某一格,少年微微側身,面朝汽車旅館——這是他們今天早上的假設,但此刻看來似乎不這麼篤定了,比利拉過鍵盤,開始慢慢播放畫面,一格一格過濾他最後幾個步伐。最後消失的是他穿網球鞋的右腳。現在畫面空空如也,只剩一角可見某輛車的後車窗:剛才羅傑就是消失在這輛車後面。
總警司得知托克打算釋放雷格納.葛洛斯及其理由。他表示不悅。這件案子必須解決,而且要快。托克的回覆是他們會盡力、也正在努力中。
「雷揚。」
啥也沒有。
「但她喜歡你,她會聽你的。」
「所以我開了迷你吧檯裡的一瓶酒。我好緊張。我認為她鐵定是要離開我了。」
「如果不是這個,她還有什麼其他理由叫我來?」
這種事不常發生,他喝酒一向頗為節制,但令珍妮訝異的是,他竟然開了一瓶酒佐餐,而且不到兩小時就一個人喝光光,珍妮問他怎麼了,他嘟嘟囔囔隨口扯了一堆工作上的事,他還能說什麼?珍妮既不知道他撒謊,也不知道他私自躲在艾賽爾.尤翰森公寓樓下暗中監視,更不知道他擅自行動的後果。她什麼都不知道,將來也永遠不會知道,
「你在幹嘛?」
「不了,多謝。我還有工作要忙。」
托克堅定搖頭,瘋狂思索該如何脫身。他一點都不想拉近跟邁克的關係。他的感覺已經夠糟了,想到要他更了解這個男人更是嚇壞他了。他突然明白烏蘇拉定立規矩的重要性。
烏蘇拉看著他,好想發脾氣。她到底在期待什麼?電池的正負兩極之所以設計在相對兩端是有道理的。
晚上別出門。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托克撒謊。他開門,房裡聞起來有酒精和烏蘇拉的味道,托克還是第一次體驗這種組合。兩人進房,邁克癱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看起來相當憤怒。
比利坐下來動手作業,他先把時間軸移回羅傑最初出現的時間點,從這裡開始以四倍速播放畫面。比利瞪著空蕩蕩的街景。時間軸右移,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比利決定加到八倍速,節省時間,時間軸移動十三分鐘後,畫面中擋住羅傑去路的那輛車開走了,整條街完全淨空。比利不放棄,加快至十六倍速;沒多久,畫面上出現兩道人影,以十六倍於正常速度的步伐穿過螢幕,這畫面看起來真滑稽。比利暫停畫面,倒轉回到最初看見人影的時間點。那是一對牽著狗的老夫妻,朝羅傑的反方向前進;從畫面上看來,這兩人純粹在遛狗,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他們正在做別的勾當。儘管如此,比利還是記下時間,請韓瑟追蹤確認。搞不好這兩個人目擊到什麼也說不一定,比利繼續播放影像,秒數飛逝,一無所獲。羅傑並未折返。
這種事也可能發生在你身上。
「來跟我喝一杯!」
心裡有鬼才會逃。
最後他倆決定由比利駕車回警局,向托克報告;烏蘇拉則是留下來,把二樓再搜一遍。因為邁克打斷她先前的工作,她執意確認並未因此有所疏漏。但她還是一無所獲。
「但我們還是可以喝一杯吧?一杯就好?」
他倆原本就不該相遇。
她和邁克在餐廳門口分頭離開。雖然她保證會盡快回飯店找他,不過她可能還要忙上好一陣子。邁克說他帶了書來,要她別掛心,慢慢來。
不是邁克。
比利渾然未覺托克早在兩個鐘頭前就已離開警局大樓。他把腳蹺在桌上,窩在小房間裡——他幾乎是住在這裡了——看監視器錄影檔,同時大嚼巧克力棒補充血糖。經過漫長的一天,比利精疲力竭。他閉上眼睛,靜靜吸收黑暗、寂寥辦公室的所有聲響:除了風扇低微的嗡嗡聲,他還聽見「鳳凰星資料還原救星」與雷格納.葛洛斯的硬碟作戰的聲音。這個程式可以搜尋刪除的檔案。鳳凰星憤怒的鳴叫聲告訴他作業仍在進行中。
照目前看來,他親手逮捕殺害羅傑.艾瑞森的兇手的機會是愈來愈小了。搞不好買刮刮樂中一百萬的機率還比較大。虛擬刮刮樂。未來他不得再接近調查工作一步——這點韓瑟說得很清楚,但艾賽爾.尤翰森,他還是有機會逮住他。哈洛森聽說特調組已拘留一名嫌疑和圖書犯,那孩子的校長,就哈洛森所知,艾賽爾.尤翰森仍是一著活棋,只是順序排在比較後面,哈洛森氣自己沒把尤翰森的全部資料帶回來。他也咒罵自己沒事幹嘛喝酒,否則就可以立刻開車去警局拿,搭計程車來回既昂貴又麻煩,但除此之外,他也不想被同事撞見他這副模樣。還是明天早上再拿吧!等他擬好完美的作戰計畫再說。
總警司告訴托克,他希望他在下班離開警局前,先跟聚在警局門口的新聞記者們講幾句話。
為了他們的家。
托克決定採取行動。他要把邁克架回烏蘇拉房間,把他留給她。這才是最正確的處理方式。他伸手繞過邁克胳膊底下,溫柔但堅定地引導他離開酒吧。
比利跟烏蘇拉一樣沮喪。他卸下電腦,打算帶回警局用更好的软體檢查第三遍。
托克用微笑回絕他,不想給對方難堪、但明白表示他沒興趣對飲。這招沒效。邁克滑下吧檯高腳椅,走向托克——盡可能走一直線。托克只來得及在心裡暗罵「幹,他喝醉了」,邁克即一把抓住他。他貼他貼得太近,托克甚至能聞到他呼出的氣息,威士忌混某種甜酒。邁克不只站得近,聲音也大得可以。
比利靈光一現:那輛車!羅傑消失後十三分鐘也開走的那輛車!那輛車是什麼時候停在那裡的?輕點兩下,比利再回到羅傑剛出現的畫面。原本他們假設那輛車停在路邊,猶如定點座標,可是那輛車卻在十三分鐘後開走了。比利繼續倒轉,發現那輛車在比利現身前六分鐘出現在監視畫面中。他猛地領悟:那輛車停得離羅傑很近,而且時間只有十九分鐘。方才的疲憊一掃而空,他驚覺自己是個大白痴,竟然犯下如此嚴重的錯誤:有限詮釋眼前的證據,局限證據的可能性。他陷入尋找特定模式的思路陷阱,武斷排除其他可能性。截至目前為止,羅傑確實持續在移動,從一台監視器移動到下一台,這也是比利一直在找的、「移動中」的羅傑,經過下一台監視器的羅傑。
「我認為我解釋過好幾次,也解釋得夠清楚了。」
僅限工作期間。
他在那輛深色富豪車裡。
「也是。」
他需要擬個計畫。今天他被韓瑟狠狠擺了一道,不過還沒完蛋、還沒進入倒數宣判。他要讓他們知道,沒有人能擊倒湯馬斯.哈洛森。明天他踏進警局辦公室的那一刻,就是復仇的開始,他會讓他們全都看見、讓韓瑟看見。現在他只需要一個計畫。
受害者可能就是你的孩子。
也不是跑去幹非法勾當。不是這一類的事。
情況不妙。當托克正打算躡手躡腳再退出去時,邁克看見他了。
「那不就是了。」
托克才正要站起來,這時瓦妮雅怒氣沖沖地進來。他沒料到今天會再見到她。她說她有私事要處理。
當她折回葛洛斯家,比利差不多已經搜完了。他倆在廚房坐下,聽他說明他有哪些發現。但只花了一點點時間。
也許正踏上死亡之路。
「走吧。」托克對邁克招招手,後者勉強撐起自己,走出電梯,兩人一起進入走道。
兩人貼在一起。珍妮伸手環住他,緊緊抱著他。他能感到她柔柔的呼吸吹在他脖子上。感覺好親暱。好久沒有這種感受了。性事是他們每日生活的一部分,但親暱……他明白他真的好想念這份親暱,直到睡眠偷走他的意識。
「隨便看。」
午夜剛過不久,托克終於成功從媒體記者會脫身。他閃避兩件命案是否有關的特定問題,假裝沒聽到某人問他警方是否已從帕洛斯卡中學帶回命案關係人。但他仍希望他確實讓媒體留下「調查工作穩定進展」、「破案只是時間問題」的印象。
總警司掛斷電話。托克也是,不過這不代表他的麻煩就此結束。他一對上瓦妮雅的視線就明白了。
「也許她不會吧,但我會這麼想,她什麼都沒提。我們一起晚餐,然後她把我一個人晾在房間,我問她為什麼叫我來,她卻說因為想見我。但誰都知道這不是實話。」
她搭計程車回飯店,直接上樓到她房間。
比利打算再查一遍葛洛斯的電腦,不過他勸托克不要抱太大希望。
半小時後,托克辦完所有釋放雷格納.葛洛斯的相關手續。葛洛斯風度很好,話很少。他再度重申希望一切保持低調,要求警方派一輛沒有特殊標示的簪車或叫計程車送他回家。他要求從警局後門離開。他無意從正門出去成為媒體追獵的目標。由於時間太晚,托克無法申請無警局標示的偵防車,因此他只得打電話叫車。兩人正式道別。葛洛斯明白表示他不想再見到警方的人。托克無法不承認心有戚戚焉。他目送對方,直到計程車尾燈消失在視線之外,但他依然站在原地。他試著回想是否還有什麼事沒做,是否還有必須優先處理或問心無愧hetubook.com.com的工作,但他想不出來。托克別無選擇!只好回去面對媒體。
烏蘇拉嘆氣。剛開始她還挺欣賞雷格納.葛洛斯如此愛好整潔,但現在他們擺明了根本找不到任何有意義的證據,她開始覺得他這種一絲不苟的天性只會妨礙調查。葛洛斯絕不會不事先計畫、衝動行事。他做事滴水不漏,絕不草草了事,也不會給他們任何發現關鍵證據的機會。如果他當真想隱瞞什麼,他會確認此事永遠不會東窗事發。
為了她。
再者,托克總覺得,不管哪篇報導的背後總藏著一則恐怖訊息:
這是他最後一個清醒的念頭。
托克不是她的第一個情人,雖然他天真地以為他是。但他不是,之前她還有其他對象。她跟邁克剛在一起時,她還有幾個備胎。起初她苛責自己不該有這種行為,但她停不下來,不管她再怎麼努力就是辦不到,不過,她也不完全認為此舉是辜負邁克,她的婚外情反倒有助她留在他身邊,她需要在邁克身上找到的複雜情感,但也需要像托克所給予的、不強求的肉體親密關係。她像電池一樣,需要正極負極才能運作;少了任何一方,她必定感到空虛。
「過獎了。」
別信任何人。
忠誠。
連一丁點兒也搜不出來。
「這次真的很稀奇耶,像這樣打電話給我。我的意思是說,烏蘇拉工作的時候,腦子裡就只有工作。她有她的原則。要上班就好好上班,她絕不會打電話給我。我們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我也習慣了。」
沒有人是安全的。
這大概是托克有生以來搭電梯感覺最漫長的一次。現在才剛到二樓。早知道他就快閃,把邁克留在酒吧,這樣說不定還比較好。
「對。」
托克停步,有氣無力地揮揮手。「嗨,邁克。」
晚餐也吃得十分開心。
他拿起手機,找到通訊錄中的某個號碼,按下撥出。此時已近凌晨,但電話幾乎立刻接通。
哈洛森喝醉了。
「我覺得這不是什麼好主意。那是你們兩個之間——」
與邁克短兵相接後,這晚托克繼續走壞運。比利從葛洛斯家打電話來,報告他啥也沒找到。沒有沾血的衣物,沒有泥濘的鞋子,沒有羅傑——甚至其他任何人——來過這裡的痕跡。車輪不是倍耐力P7型輪胎,車上或車棚裡也沒有血跡。沒有裝盛易燃液體的容器,沒有帶著菸臭味的衣服。沒有任何證據顯示葛洛斯和羅傑.艾瑞森或彼得.衛斯汀的命案有關。
他們上床。
不能在家裡上床。
「我討厭這件案子。我討厭這個城市。」她轉身走向門口,開門,然後突然停步、回頭看著托克,「還有,我討厭瑟巴斯欽.柏格曼。」
「你在跟誰講電話?」
他才是應該被處罰的人。
比利深呼吸。不要倉促下結論。仔細確認。他把焦點放在畫面中的車輛。看起來是台富豪(VOLVO)汽車。深藍或黑色車身。不是旅行車,是私家轎車。不是最新車款,出廠年度可能在〇二至〇六年之間;這點他還要再確認。不過肯定是一輛富豪四門房車。比利一格格快轉畫面,鎖定那輛車。這回只看車,不看別的。在羅傑消失後第五十七秒——共經過六格畫面——比利發現一件之前完全沒注意到的事:車子短暫輕微地震動一下,彷彿有人關上車門。震動的跡象不是非常清楚,他說不定也可能看錯,不過沒關係,這點可以馬上確認。
不預設立場,不帶偏見。
他必須專心。
這也是托克此番令她失望的原因。她之所以刻意將兩極湊在一起、造成短路,為的也是這個簡單理由。雖然這決定既幼稚又情緒化,而她也沒想過後果;但至少這法子有用。
什麼都沒有。
羅傑從畫面右方進入,走了幾步,過馬路。比利暫停畫面,倒回去,一格一格重新播放。有了!羅傑突然微微向左撇頭,彷彿有事引他注意。然後他繼續過街。比利再次播放這段畫面。原本限制思路的狹隘觀點已經解除,因此他輕易便聯想到羅傑可能從車子後方繞過去,上了副駕駛座。
情況只是愈來愈糟。
恐懼再恐懼。
如果真要說他討厭這份工作的哪個部分,答案鐵定是媒體關係。警方與媒體的互動日益重要。當然,他能理解大眾有知的權利,但他也開始認真懷疑,這年頭的記者是否當真本著「知的權利」報導新聞。他認為記者只想吸引讀者注意。在這個前提下,沒有什麼比性、恐懼和聳動的條目更好賣,結果導致新聞傾向恐嚇民眾而非告知資訊,讓大眾對一切抱持不信任、懷疑的態度。此外,媒體也在一開始就決定好立場:及早揭發嫌犯身分最符合大眾利益。不論姓名也好、照片也好,最好搶在司法審判之前先行公開。
「對。」
太超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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