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知道才見鬼了,你能告訴我嗎?這個世界究竟出了什麼毛病?」
鋼水升高到了鍋頂,接著便傲慢而放肆地越過它。隨後,從一滴滴炫目的白色變成閃亮的棕色,緊接著變成黑色的金屬圓柱,斷裂開來。熔渣慢慢形成褐色的像地殼一樣厚實的硬殼。隨著硬殼的增厚,湧出了幾個破口,裡面的白色液體仍然在沸騰。
「你並不抱歉,你如果努力點是可以來的,但是,你除了為自己,什麼時候為別人努力過?你對我們之中的任何人和我們做的任何事都沒有興趣,你覺得你付了帳單就夠了,是不是?錢,你只知道錢。你給我們的只有錢,你付出過一點時間給我們嗎?」
「我們見過了,親愛的,」她回答著他沉默的審視,「儘管你似乎不太肯定。」
「噢,讓他先緩過神來吧,他現在心還在工廠呢,」他的妻子愉快地說,「亨利,把外套脫下來。」
「不可能讓亨利做一個聖人,媽媽,」菲利普說,「他本來就不會的。」
里爾登無法理解他自己的感覺:似乎一個沉重而空蕩蕩的東西在身體裡轟然倒下,他能同時感到那股重量和空虛。他明白,這是失望,但他奇怪的是為什麼如此黯淡和醜陋。
「但你不能讓輿論都反對你,輿論的意見,你知道——是很有分量的。」
一開始,是些許燈光。當塔格特的一列火車駛向費城的時候,幾點明亮、四散的燈光出現在黑暗之中。在空寂的平原上,它們看起來漫無目的,但卻是因為太過強大而顯得毫無目的。乘客們了無興致,懶散地瞧著那些燈火。
——那些吃了一半的飯,被閃電般突如其來的新主意打斷和捨棄;一個想法,必須立即去求證、去努力、去試驗、去花數月的工作在上面,然後,像放棄其他的失敗一樣放棄它。
「但是你不應該那麼說。」
拉爾金思忖了一下,覺得使命已經完成了,便說道:「沒有。」
他不能肯定自己走進客廳時,妻子是否注意到了他。她正坐在壁爐旁說話,手臂的線條配合著她的話優雅地擺動。他聽到她的聲音有一個短暫的停頓,心想她是看到了自己。但她沒有抬頭,依舊在滔滔不絕。他不能肯定。
「你也許道過歉了,只是我應該早點知道,而不是等著你的抱歉。」這是母親的聲音,他轉過去,用那種受傷的神情看著她——毫無準備的她顯得很有耐心。
她叮噹地敲著手鐲,讓它在燈下泛著光芒。「亨利,它太完美了!多好的創意呀!我會轟動紐約的,我戴的首飾,是和那些橋的大樑、卡車的發動機、廚房的爐子、打字機用同樣的東西做成的,還有——那天你說什麼來著,親愛的——湯鍋?」
——然後就是成功的那天,把它們的成果命名為里爾登合金。
「噢,」菲利普出了一聲,緊接著說,「我們非常感謝。」嗓音裡沒有感情,甚至連最簡單的貪婪也沒有。
他站得筆直,彷彿面對著一位法官。他在想,今晚的黑暗之中,其他的標誌也在照亮著大地:里爾登鐵礦——里爾登煤炭——里爾登灰石。他想到了今後的日子,希望能在它們的上方再亮起一盞霓虹燈:里爾登生活。
然後,她掉轉了頭,看著站在長長房間的另一頭的陰影裡的里爾登,手臂優美地張開,如同她身旁的兩隻天鵝的脖頸。
「亨利,你工作得太猛了,」菲利普說,「這對你不好。」
她拾起金屬手鐲,把它舉起來,讓它在燈下閃閃生輝。
「問題在於,保羅,」他一邊極力地去想,一邊說,「要從太多的人裡挑選出做這件事的人。」
——那些時間,扔下了會議、契約,扔下了自己要經營全國最好鋼鐵廠的責任心才擠出來的時間,帶著負罪感偷了出來,如同是為了一份秘密的愛。
他向她轉過去。他站在屋子中間,依舊穿著風衣,似乎陷入不可能變為現實的虛幻之中。
過了一會兒,他意識到自己是在想他的過去,好像其中的某些日子鋪開在他的面前,迫使他去看。他不想去看,他把對過去的記憶蔑視為一種毫無用處的沉溺。但隨後他明白了,今夜對往事的追憶是對他衣袋裡那塊金屬的紀念,於是他便由著自己了。
他沒有去聽他們在說什麼,隱隱地聽到莉莉安在爭論著什麼,替他和母親辯護著。
「不是就你一個人工作辛苦的,」母親說,「別人也有他們的問題——儘管不是像你的那些上億元的、跨越國際的問題。」
「天啊,亨利,可是你太狂妄了!」菲利普說。
然後是莉莉安冷冷的、幸災樂禍的聲音:「可是你錯了,保羅,你大錯特錯了!如果他不救濟我們,他的虛榮心怎麼解決?如果沒有弱者可以統治,他的力量從哪裡來?如果不讓我們靠著他,他該怎麼辦?這絕對沒什麼錯,我不是在批評他,這只是人性的法則。」
拉爾金移開了視線,說:「這就是生活。」
「那是你告訴你自己喜歡,這是一種神經衰弱,你要知道。一個人沉溺在工作裡,是因為他要逃避什麼,你應該要有點愛好。」
「那是什麼?」
「噢,媽媽,那不重要。」莉莉安說道,「對亨利來說不重要。」
一幢辦公樓出現在鐵道旁,樓頂上巨大的霓虹標誌照亮駛過的車廂內。標誌字樣是:里爾登鋼鐵。
——那些白天,他挑選來協助自己的幾個青年科學家,像戰士準備去打一場註定失敗的戰爭,等待著他的命令,他們已經心力交瘁,依然無怨無悔,只是沉默著,讓心裡的話在空氣中飄蕩:「里爾登先生,這做不到——」
「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有麻煩。」
「噢,可是,菲利普,你錯了!」莉莉安說,「你大錯特錯了!亨利具備成為聖人的一切條件,這才是麻煩。」
里爾登不禁輕聲地笑了出來:「你不是在替我擔心吧,是嗎?」
拉爾金嘆了口氣。
「有麻煩嗎?」
「什麼?」
他看到了一天傍晚,他疲憊不堪地躺在他辦公室的桌子上。天色已晚,他的手下員工都已經離去,因此,他可以毫無顧忌地一個人躺在那兒。他很累,似乎他是在和自己的身體進行著較量。即使他拒絕承認,所有這些令他筋疲力盡的日子,一下子捉住了他,把他放平在辦公桌上。除了不想動,他什麼都感覺不到,失去了感受——甚至忍受的力氣,他已經燃盡體內所有的能量。他曾經把那麼多的活力向四處播撒,開始了那麼多的事業——但他想問,在他感到連身體都抬不起來的現在,是否有人能夠給他最需和圖書要的活力。他向促使他開始和堅持下去的自己請求,然後,他抬起了頭,使出平生最大的努力,慢慢地起來,直到可以用一隻手抵著桌面,用一隻顫抖的手臂支撐著自己坐好。從此,他再不問這個問題。
他本想生氣地反駁,但她朝他笑著,似乎這只是一句隨便說說的玩笑,他對這種無意義的談話絲毫沒有興趣,因此沒有回答。他站在那兒盯著她,對那些他一直無法理解的事感到納悶。
他看到了那天,自己站在小山上,俯瞰一片舊鋼廠的骯髒廢墟。鋼廠被關閉廢棄,他前一天晚上把它買下。勁風疾吹,雲縫中擠出一絲灰白色的光亮。在這微光中,他看到吊車巨大的鋼鐵身軀上暗紅的鏽蝕,如同失了生命的血跡——還有鮮綠的叢生野草,像貪婪的食人植物,漫過了堆在缺窗少門的牆腳下的碎玻璃。他看到遠處大門附近人們的黑影,他們被一個曾經繁華、如今破敗的城鎮的小店解雇,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他停在工廠門口的那部閃耀的轎車。他們猜想,那個站在山頭上的人,是不是就是人們談論的那個漢克.里爾登,這個工廠是否真的會重新開門。「賓州鋼鐵生產的歷史性週期顯然是在走下坡,」一家報紙曾這樣報導,「專家們認為漢克.里爾登在鋼鐵行業的冒險是毫無希望的。你不久就會目睹漢克.里爾登的悲慘結局。」
「但這錢不是為了我,我不是出於個人目的籌集這筆錢。我在這件事當中沒有任何私利。」他語調冰冷,透出那種自我感覺的高尚。
「怎麼,親愛的,」她用開玩笑的輕快語氣說道,「現在回家不是太早了嗎?難道沒有掃掃碎鐵渣,或者清理一下通風孔什麼的?」
其中一位乘客是經濟學教授,向他的同伴評論道:「在我們這個凝聚著重金屬成就的工業時代,個人還有什麼重要意義嗎?」另一個乘客是記者,為他的專欄做紀錄:「漢克,里爾登屬於不論做什麼都會留名的那類人。由此,你就可以知道漢克.里爾登是什麼樣的人了。」
「為什麼不呢?我應該怎麼說?」
「哦,我搭了五點三十五分紐約的火車。」拉爾金感謝地笑著。
接著,出現了一個黑色外形的建築,在夜空中幾乎難以分辨,隨後是一幢大樓,離軌道很近。大樓是黑暗的,火車燈光的反射從它牆壁上堅固的玻璃表面劃過。
里爾登強忍著火氣,告訴自己這是菲利普的關心,告訴自己不應該感到厭惡:他們都是在努力表達對他的關切——而他但願他們不要去關心這些。
「你不會感興趣的。」
「吃了……沒有……我不餓。」
「它們有時間可以浪費,我可沒有。」
「只是一個我要辦的聚會。」
一個工人坐在上方的吊車室内,從空中轉了過來,他用一隻手熟練地牽引拉桿:鐵鍊垂下來,頂端的鋼鉤抓住了鍋柄,平穩地把它像牛奶桶一樣提起——兩百噸的金屬劃過半空,奔向一排正等待被注入的成型模具。
「我從這兒到瑞汀,再到威明頓,得四處去跑,見了二十個人。」
「你是個好人,亨利,」母親說道,又接著說,「但不總是這樣。」
「好吧,」他靜靜地說,「你會拿到現金的。」
簡直像小孩吵架一樣,里爾登心想,幼稚得毫無希望:暗示和羞辱一起都來了。只要把羞辱還回去,就可以把菲利普輕易地打趴下,他想——正因為這羞辱真實,所以才致命——所以他不能讓自己發出這樣的聲音。肯定的,這可憐的笨蛋明白他在我面前徹底無助,毫無還手之力,所以我沒必要那樣做,不那樣做才是最好的回答,他才不會看不出來。他究竟是活在一種怎樣的不幸之中,把自己折騰得這樣慘?
在撫摸它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想的是一個叫做「他的妻子」的抽象名詞而不是他娶的那個女人。他感到了後悔的刺痛,開始希望自己沒有做這個手鐲,接著便對他的後悔自責起來。
懷著敬畏,他多年來一直沒有離開里爾登。他會來徵詢意見,有時來借款,但也不是經常。貸款的數額都不算大,雖然不是一直準時,但總是能還清。在這種關係中,他如同一個貧血的人,僅僅是看到熱情洋溢的生命,就可以讓他得到活力的補充。
他一隻手插|進衣服口袋裡走著,掌心握著一隻手鐲。它用里爾登合金打造而成,是一個鏈條的形狀。他不時用手指感覺一下它的質地。用了十年的時間才做成這隻手鐲。十年,他想,真是一段漫長的時間。
「我今天很開心,菲爾。」他笑著回答——而且奇怪菲利普怎麼不問問他為什麼。
莉莉安大笑著:「他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所有的男人都是。但是,親愛的,我很欣賞它。它不是禮物,是那種意圖,我明白。」
「我今天工作很累。」菲利普悶悶不樂。
——那個橫跨十年而未動搖的念頭,無時不在。當他看到城市的建築,看到鐵路,看到農舍窗裡的燈光,看到宴會上漂亮的婦人手中正在拿著的切水果的刀子,這念頭就在他的心裡:一種金屬合金,會比鋼鐵的用途更廣的念頭,一種金屬拿來與鋼相比,就如同拿鋼與鑄鐵相比一樣——
他看著她,茫然了。
「我是你的朋友,漢克。」
「我和你說過她,說了很多次,但你從來記不住我說的話。畢坎姆夫人急著見你,但她晚飯後就得走,她等不了,畢坎姆夫人是個大忙人。她非常想告訴你我們在教區學校所做的好事,關於金屬手工課,關於那些貧民區孩子們正在親手製作的漂亮的鍛鐵門把手。」
「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
「對不起,」他回答著,「我知道我回來晚了。」
「當然,那很好啊,我總覺得菲爾應該找到些他自己的興趣。」
「報紙是反對你的。」
「——但那只不過是一個有文化的人對所謂純粹的物質創造感到無聊,」她說道,「他只是對生產鉛沒有興趣。」
他仍然沉默著,菲利普主動地補充道:「有個非常重要的計畫,我們需要一萬塊錢,但籌錢是個苦差事。人們心目裡的社會良知一點都沒了。每當我想起今天看到的那種鼓鼓的錢袋——為什麼?他們可以心血來潮就花掉比那還多的錢,我卻沒辦法從他們那裡每人擠出一百塊來,我就這點請求。他們沒有道德責任感,沒有……你笑什麼?」他突然問。里爾登站在他的面前,此時正咧著嘴笑。
他希望他們有人會問問他,他開始發現注意力很難集中。鋼水流動的景象依https://m.hetubook.com.com舊在他的心中燃燒,填滿了他的意識,沒有地方給任何其他的東西了。
「一條鎖鍊,」她說道,「很恰當,對嗎?是一條他用來捆綁我們所有人的鎖鍊。」
「漢克,我不管業界怎麼評論,里爾登合金是個了不起的產品,很了不起,就像你能夠點石成金一樣,它會賺大錢的。」
「哦,我知道!但是我難道不能早早地和你預約,就像那些鐵路總裁,汽車生產商,或者垃圾——我是說,廢品——經銷商那樣?他們說你從不錯過一次約會。當然,我會讓你根據方便選擇一個日期。」她抬頭看著他,她的眼神,在從她低處的前額向上看到他的高度時,具有一些特殊的女性的吸引力。她半是隨意半是謹慎地問道,「我想的是十二月十號,不過你是不是更希望是九號,或者十一號?」
「我不認為輿論是在反對我,而且,我也不覺得那是咒罵。」
里爾登笑了:「我喜歡這樣。」
「從里爾登合金第一個訂單的第一爐鋼裡生產的第一個物品。」
「不,這很可愛,」莉莉安說道,「很迷人。」她把手鐲放在桌上,站起來,雙手扶著里爾登的肩膀,踮起腳尖,親吻了他的臉頰,說:「謝謝你,親愛的。」
里爾登從來就不清楚他的弟弟在做些什麼,或者想做什麼。他供菲利普上完了大學,但菲利普一直以來就沒有什麼抱負。根據里爾登的標準,一個人不去工作賺錢肯定是有問題,但他不會把自己的標準強加給菲利普。養活他的弟弟是輕而易舉的事。讓他慢慢來吧,里爾登想過很久,還是別讓他為了生計掙扎,而是讓他能有機會選擇自己的事業。
當一股紅色的噴氣從一個長長的物體後面射向空中時,列車正闖進黑暗之中。旅客絲毫沒有注意到,他們從來沒有學會去關注另一爐鋼水的出爐。
「這是什麼?」她問道。
他只有在快樂的時候才會感到孤獨。他偶爾回頭,望望身後工廠上方那片泛著紅光的夜空。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應該雇一個好的媒體代理人,把你向大眾行銷出去。」
「你的公關做得不太好,漢克,」他說,「給新聞界的印象總是很差。」
他聽到拉爾金在身後的叫聲:「該死的,漢克,你不該給他!」
「怎麼了,保羅?你究竟想要說什麼?」
他不知道,當他把那個金屬鏈條掉在她膝蓋上的時候,他站得筆直,手臂的姿勢同遠征歸來的十字軍把戰利品獻給他的愛人一樣。
黑暗的路旁邊是樹。抬頭看去,能看到星空映襯下的幾簇葉子;樹葉乾枯,打著卷,搖搖欲落。遠處,幾點燈光從散落在四野的房屋窗戶中透出來,但這燈光,卻使得道路更加孤寂。
里爾登扭開頭去,突然覺得噁心:不是因為這些言語太虛偽了,而是因為它們是真實的,菲利普就是這個意思。
「你並不是真的在乎幫助那些窮人,對不對?」菲利普問道——而里爾登聽著,簡直無法相信他竟然是以責難的語氣。
「噢,別看起來那麼害怕,不是明天晚上。我知道你實在太忙了,所以這在三個月以後,而且我想讓它成為一件很大、很特別的事。所以,你能不能答應我那天晚上一定在這裡,而不是在明尼蘇達、科羅拉多,或者加州?」
拉爾金坐在那兒,弓著肩膀,用溫和、請求的目光仰望著他。他矮胖的身體看起來總是缺少保護而且不完整,似乎需要一個殼,被輕輕一碰就可以縮進去。他渴望的眼睛,和茫然無助的懇求的笑容就是這個殼。像是一個聽任不可理解的宇宙擺佈的小男孩那樣,他的笑可以使人打消戒心。他五十三歲。
如果她相信他,他想,如果她對他的感情還在,那麼他就要配得上她的信任。他不得不說了,話是聚焦在一個人思想上的透鏡,然而——他今晚只能說一件事。「我很抱歉我回來晚了,莉莉安,但今天在工廠,我們煉出了第一爐里爾登合金。」
他從房間的另一端掃視著他們。母親和菲利普在熱切地談論著什麼,不過,他注意到他們並不是熱切,他們是緊張。菲利普坐在一張矮椅上,挺著肚子,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了肩胛骨上面,好像這個難受的姿勢是為了要故意懲罰那些觀眾。
「我最好讓他們——」
「謝謝你,親愛的。」她的笑裡有一種封閉的、神秘的色彩,他很奇怪,為什麼自己瞬間有了一種印象,他的態度令他們所有人都失望了。
「為什麼?我賣的是鋼鐵。」
他看到了那天,站在他的辦公室窗前瞧著那些鐵礦,從那天上午起,他擁有了它們。那時他三十歲。如同那些苦痛是無關緊要的一樣,這中間過去的歲月也是無關緊要的。他曾經在礦山、鑄造廠和北面的鋼廠工作過,越來越接近他當初選擇的目標。他對於那些工作的全部記憶,就是他周圍的人似乎從不知道該去做什麼,而他卻始終很清楚。他記得自己曾經納悶,為什麼那麼多的鐵礦都關掉了,正像自己剛接收過來的鐵礦,也是瀕臨關閉。他望著遠方層疊的岩石,路口工人們正在大門上立起新的標誌:里爾登鐵礦。
「你為什麼非要去見他們?」
「別說對不起,」母親說,「你本來可以打個電話回來。」他瞧著她,似乎模糊地記起了什麼。「你答應了今晚回來吃飯的。」
對這樣一個綿延數英里、無人卻又喧鬧的城市,乘客們無法理解其中的複雜。他們看到像扭曲的摩天大廈一樣的高塔,懸在半空的橋,以及從堅固的牆外忽然向内噴火的傷口;他們看到一排燒得通紅的管子在夜幕下移動著。這些管子,是又紅又燙的金屬。
他們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里爾登想著——他們想要什麼呢?他從未向他們索求過什麼,是他們希望抓住他,在他身上堅持一種主張——這主張還是以感情的方式,但是,他發現這種方式比任何一種仇恨都更難以忍受。他鄙視無緣無故的感情,正如同他鄙視不勞而獲。他們聲稱出於某些不知道的原因而愛他,卻忽略了他希望自己被愛的那些地方。他不清楚他們希望用這種方式從他身上得到什麼反應——假如這反應是他們想要的。一定是的,他想,不然為什麼總是那些抱怨?總是對他的漠然不停地指責?總是那種無休止的猜忌,彷彿他們一直等著被傷害?他從不想傷害他們,但卻一直感覺得到他們那種防備和責難,看來他所說的任何話都會傷到他們,這已經不是他說什麼和做什麼的問題,幾乎……m.hetubook.com.com幾乎僅僅是他的存在就會傷害到他們。別胡思亂想了——他告誡著自己,同時帶著他那殘酷無情的正義感,去痛苦地面對這個謎團。他不能毫不理解地去譴責他們,然而,他無法理解。
「這就是我和你一直有的問題。」她並沒看他,對空嘮叨著,「為你做什麼都沒用,你不會領情的。我永遠做不到能讓你好好地吃飯。」
里爾登站在那兒看著菲利普,似乎在等待著。
菲利普瞧著別的地方,然後抬眼看到了里爾登的凝視,好像是接通了他自己的監視。
——那種當他扔掉一個希望或者樣品時的自我折磨,強迫自己忘記疲憊,不給自己時間去感覺,迫使自己承受這種痛苦:「不夠好……還是不夠好……」然後繼續說服自己有可能成功的信念。
他快睜不開眼睛的時候,感到兩根柔軟、濕潤的手指碰了他的手:拉爾金拉了張椅子坐在他旁邊,靠近他,單獨聊起來。
隨後出現的物體看起來不像是建築,倒像是一個方格玻璃的外殼,它的裡面,密實的橙紅色火焰飄舞著,遮住了天橋、吊車和成綑的東西。
「你要很肯定才對,這很重要。」他抬頭看著里爾登,用一種強調的固執口氣重複著,彷彿正在完成個痛苦的道德使命,「漢克,這非常重要。」
拉爾金傷感地聳了聳肩膀:「問這些沒有用的問題幹什麼?海洋有多深?天空有多高?約翰.高爾特是誰?」
——那些在家裡的工作室度過的夜晚,在紙上記滿了公式,然後在失敗的惱怒中把它們捏成一團。
里爾登從來就沒能弄清楚菲利普加入了多少種組織,也不瞭解他們的活動。在近六個月,他聽菲利普大略說起過這個組織,似乎是一個致力於心理學、民間音樂和互助耕作的某種自由演講團體。里爾登從來就很蔑視這類團體,也就更不會打聽他們的詳情了。
他把手伸進了衣袋,一觸到手鐲,它的真實感將其他的一切一掃而光,他又有了當時看到鋼水在他面前傾瀉出來的感覺。
莉莉安.里爾登通常被認為是個美麗的女人。她身材高䠷、優雅,和她嘗試穿著的帝國式樣的高腰裙搭配得正好。她的側面輪廓很精緻,屬於同一個時代雕繪的貝殼:純潔、高傲的曲線,以及她那梳理得正統簡潔、光亮而波浪般的淡褐色頭髮,都表現出一種素樸而尊貴的美。然而,當她轉過整張臉,就讓人有略微的失望。她的臉不美,眼睛是她的缺點:黯淡含混,既不是灰色,也不是褐色,缺乏生氣,空洞無神。里爾登一直納悶,她似乎經常被逗笑,可她的臉上為什麼沒有悅色?
「你不在乎,」她的聲音一半是唾棄,一半是乞求,「莉莉安今天有個重要的事需要你來,但我告訴她,等著你來討論它是沒有用的。」
「它們寫的關於你的東西。」
「不用,媽媽,現在不用,沒關係。」
「噢,對了,我是答應了。對不起,不過今天在廠裡,我們出了——」他戛然停住,不知道是什麼使他無法說出回家要說的那件事,只是接著說,「就是我……忘記了。」
里爾登不願意談這個話題。他知道需要有人在立法機構裡維護他,所有的企業家都會雇用這樣的人。但他從來沒在這方面花太大的精力,他不能完全說服自己這件事的必要性。一種無法解釋的厭惡,一部分是因為太嚴肅,一部分是因為太令人厭倦,每每讓他對這個問題思考不下去。
「哦,我不知道……現在這個世道……有的人……可你怎麼知道呢……什麼都有可能……」
拉爾金一直不走運,他做什麼都不順,既談不上失敗也不能算是成功。他是個生意人,但無論在哪一行都做不長久。目前,他正苦撐著一個製造採礦設備的小廠。
「噢,菲爾,看在基督的分上!」他說道,並馬上就懊悔自己語氣中透出的煩惱。
「菲利普,」他笑著說,「明天打個電話給我辦公室的伊芙小姐,她會給你一張一萬塊的支票。」
「我在想辦法為全球發展盟友這個組織籌款。」
夜路不知不覺地爬到了山頂。他停住脚步,回頭望去。西邊的遠處,紅色的閃光變成狹長的一片。從數英里外望去,它的上方,霓虹大字矗立在黑色的夜空之中:里爾登鋼鐵。
走近他的房子,他看到透過起居室窗戶的燈光。那房子建在山坡上,像一個白色的龐然大物在他面前矗立,看起來赤|裸裸的,幾根半殖民風格的立柱不情願地點綴著它,有著索然無味的裸體像所帶有的一副不悅的面孔。
兩百噸比鋼還硬的金屬,在四千度的高溫下奔流,它的威力,足以摧毀任何壁壘和靠近它的人。然而,從它前進的每一寸路線,每一磅壓力,到它身體内的每一個細胞,都是在一個對它有著十年研究的精心操作之下控制和產生。
「我感興趣,所以才問。」
那是十年以前。今晚,吹在臉上的寒風就像那天一樣。他回首望去,工廠的紅色光亮呼吸著空氣,如同日出,是一幅孕育生命的景象。
他沒有想過那過去的十年。十年後的今天晚上,只剩下一種感覺,除了安寧和莊重,他想不出能夠再如何去表達。那感覺是一個總和,而他不必再去細數其中的每一部分。然而,那些沒有被記起的部分,依舊蘊藏在感覺當中。它們是在工廠實驗室的焦爐旁度過的那些夜晚——
他沒有動,沒有朝她低下頭去。
「什麼?」
看到拉爾金的掙扎,里爾登又體會到了當他觀察到一隻壓在火柴棍下掙扎的螞蟻時的感覺。對他是這樣的困難,里爾登心裡想,對我卻是如此的輕鬆。因此,他儘量隨時地給出建議、關注以及委婉而有耐心的興趣。
「媽媽就是這個意思。」菲利普說道。
她怪怪地看著他,話說得既輕描淡寫,又目的明確,她的笑容過分地渲染著一種天真的氣氛,同時又暗示像是藏著什麼王牌。
「我是這麼認為的。」
拉爾金看著他的忠厚眼神,像害羞的狗一樣。「嗨,保羅,」里爾登招呼道,「你什麼時候來的?」
他們全都看著他的臉,假如他們期待的是内疚的神情,那麼他們看到的,是一絲感到有趣的微笑。她不可能用這個做陷阱,他想著,因為他只要拒絕接受任何對他健忘的指責,然後把她冷落在那兒,他就可以輕易脫身了。她明白,她唯一的武器,就是他對她的感情。他想,她的用意是矜持而間接地試探他的感情,並讓他接受自己的方式。社交聚會不是他的慶祝方式,但卻是她的方式。對他來講和圖書,這並不代表什麼;而對她,這意味著她給他和他們的婚姻最好的禮物。他想,他必須尊重她的意願,即使他不贊同她的標準,即使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乎她的任何禮物。他必須讓她獲勝,他想道,因為他的憐憫已經是她此時唯一的出路。
他曾經讓母親不受任何限制地選擇她喜歡的生活方式和地點,他一直奇怪她為什麼一直堅持和他住在一起。他想,他的成功,對她並非全無意義,如果確實如此,那它就是聯結他們的紐帶,他唯一能夠承認的紐帶。如果她需要她那成功兒子家中的一塊地方,他是不會拒絕的。
貨車消失後,他們看到繚繞的蒸汽包裹下的方形建築。幾盞強光在縷縷蒸汽中間透射出一道道光束,蒸汽和天空一樣火紅。
「是的,不過——不過你不應該總是在這一點上大聲地提醒人們……你知道現在的世道……他們認為你的態度是反社會的。」
他笑了,一個開朗、不帶厭惡感的笑容宣佈著她的勝利,「好吧,莉莉安,」他平靜地說,「我保證十二月十日的晚上在這裡。」
那天晚上,里爾登很晚才離開辦公室,步行回家。這條幾英里長的路要經過空蕩的野地,但他卻喜歡走,連自己也說不清原因。
「你的意思是,」她說,「它和一根鐵軌有著完全一樣的價值?」
「我可不喜歡,漢克,很不好。」
「好?你是說你願意看到你弟弟的健康垮掉?那會讓你開心,是不是?我一直覺得是這樣的。」
「人家不喜歡你,漢克。」
「我從客戶那裡沒聽到任何抱怨。」
「只是因為我是你的朋友,漢克,我是你的朋友,你知道我是多麼的敬佩你。」
「我給你帶了件禮物,莉莉安。」
菲利普茫然地瞪著他,那眼神既不是震驚,也不是興奮,只是像玻璃球一樣空空地瞪著。
「實際上,這就是我來這裡要跟你說的。」
他的精力漸漸恢復,走過房間,他看著他的家人,他們是一群困惑的、不快樂的孩子——他想——他們全都是,包括他的母親,而他卻傻到去憎惡他們,他們是無助的,並非懷有惡意。他必須要讓自己學會去理解他們,因為他有太多的東西可以給予,因為他們永遠不會分享他快樂而無窮的力量。
這些便是他的腳步,是生命的特快列車途經的車站。在它們之間的日子沒有給他留下特別的記憶,那些日子飛快地閃過,一片模糊。
迎面駛來的一列貨車擋住了視線,車窗裡填滿了急馳而過的污濁噪音。從空掛的貨車節上方帶來的突然的缺口,乘客們看到遠處模糊閃爍的紅光下的建築物。閃閃的紅光不規則地晃動,好像那些建築物正在呼吸。
「如果你問我的話,這意圖明明就是自私,」里爾登的母親說道,「別人如果要給妻子禮物的話,會送一個鑽石的手鐲,因為他會想到那是她的快樂,而不是他的。但亨利這麼想,只是因為他做出了一種新的鋼鐵,為什麼它對所有人一定比鑽石更重要,就因為那是他做的。他從五歲開始就是這樣——一個最自負的小子——而且我知道他長大後會成為這個地球上最自私的動物。」
他站了起來,在談論這些事的時候,他的疲勞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突然感到有一股反抗力量的迸發,他走回家時的那些對生存的看法,現在似乎正被莫名地威脅,需要他爭奪回來,並勇敢地再次堅持。
里爾登一下子坐直了,「不,」他朗聲說道,「不,沒必要有這種感覺。」
「我比你更瞭解他,」母親在說,「漢克.里爾登對人、動物或草都沒有興趣,除非這和他或他的工作有某種聯繫,那才是他關心的。我盡了最大努力教他謙虛,我試了一輩子,還是沒成功。」
「一點也不重要,」莉莉安快活地說,他聽不出她的聲音是抱歉還是自詡,「不是生意的事,純粹是非商業性的。」
如果這表明她想他,他思索著,那麼這就意味著感情,如果這意味著感情,那麼他就不該感到那是一種沉重和陰鬱,這迫使他沉默,免得他的聲音暴露了他厭惡的感覺。
「然後呢?」
這是里爾登合金第一個訂單的第一爐。
「菲爾,你今天做什麽了?」他耐心地問道。
「還可以吧,我覺得。」
拉爾金把目光移到別處,似乎心裡躊躇不決。過了一陣,他小心翼翼地問:「你那個在華盛頓的人怎麼樣?」
他摸了摸口袋裡的手鐲,這是他用第一爐金屬做成的,是做給他妻子的。
「你吃過晚飯了嗎,亨利?」他的母親問道,聲音中帶著自責的急切,似乎他的飢餓是對她的一種直接侮辱。
莉莉安拾起了它,把它套在兩個的手指上,對著燈光舉起來。鏈結的部分笨重而粗糙,金屬閃爍著一種藍綠色的奇特光澤。
「你不必非得幫忙,不必對我們任何人有任何感情。」
「沒什麼……沒有什麼特別的。只是,誰也說不這種時候會發生什麼事……一定要非常小心……」
「最近誰沒麻煩啊?」拉爾金的笑變得無可奈何,表明他剛才講的只是說說罷了,「不過,沒有,這次沒什麼特別的麻煩,只是想應該順便來看看你。」
他喜歡他們嗎?他覺得不是。他曾經想要去喜歡他們,但那不一樣。他過去曾指望去發現潛伏在人類身上的某種無須言明的品質,並以此來喜歡他們。現在,除了毫無憐憫的漠然,他從他們身上感覺不到任何東西,甚至連失去的遺憾都沒有。他需要誰成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嗎?他是否會懷念那種想要去感受的感覺?他覺得不會了。他曾經懷念過嗎?他認為是的,但那是他年輕的時候,已經再也不會了。
他走開了,站到房間最遠的那扇窗前,眺望遠方工廠的光亮。
「可那就是我唯一的目標。」
刺眼的紅色光亮在車間的黑暗之中蕩來蕩去,不斷地映紅一個站在遠處角落的人的臉龐;他倚在一根柱子旁觀察著耀眼的閃光像刀子一樣,不斷刺入他那雙淡藍色、有著冰一樣質地的眼睛,不斷掠過一列列黑色的鐵柱和他灰黃相間的頭髮,掠過他風衣的帶子和他揣手的衣袋。他的身體高大而瘦削,和周圍的人相比總是鶴立雞群。他的顴骨很高,幾道深深的紋路刻在臉頰上,那不是歲月的皺痕,他生來就有,這使得他在二十歲的時候看起來更老,而在四十五歲的現在卻看起來年輕。從他有記憶開始,大家就說他的臉很難看,因為它是桀驁不馴和冷酷的,因為它毫無表情。現在,他在察看著金屬的時候,依然面無表情。他,就是漢克.https://www•hetubook•com•com里爾登。
他想,無論那是怎樣的,無論是艱辛抑或痛苦,都很值得,因為它們讓他走到了這一天——這一天,里爾登合金第一個訂單出了第一爐鋼,將用作塔格特泛陸運輸的軌道。
他使勁晃了晃腦袋,現在不是為過去的困惑糾纏的時候。他感到他可以原諒一切,因為快樂是最好的淨化劑。他感覺一切生命都在今夜祝福著他。他很想遇到人,面對第一個陌生人,坦白而毫無戒備地說:「看看我吧。」他想,和他一樣,人們渴望能夠看到一臉喜悅的樣子——從似乎難以解釋而沒有必要的陰暗痛苦中獲得暫時的解脫。他始終不能理解,人們為什麼要不快樂。
「哦,我不知道……但你的工廠——」
「那些是我的工廠,對不對?」
他全神貫注地考慮後,才平和地說出:「我很抱歉讓你失望,媽媽。」
「我才不管他們怎麼認為。」
他猛然轉身,繼續走下去。離家更近的時候,他察覺到自己的步伐慢了下來,他的情緒中,某種東西正衰退下去。他隱約覺得並不情願走進家門,但他卻不想有這種感覺。不,今晚不會的,他想,今晚,他們會明白的。但是,他不知道,也從來沒有界定過,究竟他要他們明白些什麼。
她輕柔地說:「十二月十號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亨利。」
——它們,就是那些經過了高溫、已經熔化在他身體裡的往事,而它們的合金卻是一種令人奇怪、安靜的感受,使他面對著黑暗的田野微笑,並且驚訝快樂為什麼能令人受傷。
「你還不明白嗎,菲爾?」莉莉安說,聲音異常地清脆和歡快,「亨利今天煉出了他的合金。」她轉向里爾登,「親愛的,要不要宣佈今天為全國的假日呀?」
「怎麼會,不,媽媽,我很願意幫忙。」
其他人什麼話都沒說。
「畢坎姆夫人,我的朋友,畢坎姆夫人。」
「對,菲爾,我一點都不在乎,我只想讓你高興。」
「亨利,你真是太好了。」菲利普乾巴巴地說著,「我很吃驚。我沒指望從你這兒拿到這筆錢。」
「怎麼了,菲爾?」里爾登走近他,問道,「你看起來累得不行了。」
「這對我沒有差別。」
里爾登把身體向後一靠,閉上了眼睛。他感到柱子在吊車的隆隆聲中顫動著。工作完成了,他想。
菲利普的健康狀況一直不太穩定,儘管醫生並未從他鬆弛、瘦長的身體中發現特別的毛病。他三十八歲,但他反覆性的疲勞讓人覺得有時他比他哥哥還要老。
他的疲勞感正在加重,他意識到那其實是厭倦。他覺得自己應該出於禮貌來掩飾住——並且一動不動地坐著,抵抗著折磨他的睏意。
「你應該學著有些娛樂,」菲利普說,「否則,你會變得呆滯、狹隘。思維單一,你知道吧。你應該從你個人的巢穴裡出來,看看世界,你現在這樣子,會錯過生活的。」
對於那些在工廠的高爐瞭望口前面的人們,這倒出的第一爐鋼水帶來的是凌晨的一種震撼。細細淌著的鋼流有陽光一樣純正的白色。黑色的蒸汽摻雜著熾烈的紅斑,一縷縷騰起。噴泉般的火花如同動脈被割斷一樣抽搐著湧出。空氣彷彿被撕成了碎片,反射著無形的烈焰,紅色的氣團在空中旋轉飛舞,似乎想衝破人類建築的束縛,毀滅頭頂上的立柱和起重機的吊車的臂膀。然而,液態的金屬卻沒有一點暴虐的跡象,它彎曲成長長的白色線條,如緞子一般光滑,閃爍著善意的微笑。它溫順地經過土質的短口,從二十英尺高的空中飛落到下面那個可容納兩百噸的大鍋。星星點點的光芒如同優雅的花邊和孩子們天真無邪的眼神,在它那沉穩平滑的表面閃爍、跳躍著。只有在近距離,才能看出這白色的綢緞是在沸騰之中,不時像水花一樣飛濺出來,落到下面地上。它們是金屬,在落地的時候開始冷卻,迸發出火苗。
「一個聚會?」
他妻子笑了起來,「你讓他失望了,保羅。」她轉向里爾登,「這是自卑的心態還是優越,亨利?你相信沒有人只是來看看你嗎?還是你相信缺了你的幫助就沒人能過得好?」
「三個月後?」他說道,「但是你知道,我沒辦法預料會有什麼緊急的業務需要我出城。」
一個工人看到了他,便像慶祝般地咧開嘴笑了,誰知道這個高個子、一頭金髮的人為什麼今晚非要跑到這裡來。里爾登回敬了他一個微笑:這是他今晚得到的唯一的祝賀。然後,他動身回自己的辦公室,又恢復了他的面無表情。
片刻的寂靜後,菲利普說道:「哦,那不錯啊。」
「什麼麻煩?」
他想甩菲利普的耳光,但一股幾乎難以忍耐的厭惡令他閉上了眼睛。
「是啊,」里爾登回答,「它會的。」
人們都轉向了他——他的母親,弟弟菲利普,還有他們的老朋友,保羅.拉爾金。
「畢坎姆夫人來吃了晚飯,」她責備地說。
里爾登探詢地望著他。
「還有,亨利,」菲利普緊接著說,「我想請你告訴伊芙小姐給我現金,你介意嗎?」里爾登困惑地轉過身來。「是這樣,全球發展盟友是個非常進步的團體,一直認為你在全國代表了最黑暗的社會退步力量。所以,你知道,你的名字出現在我們的捐助者名單上面,會讓我們很難堪,因為會有人指責我們是被漢克.里爾登收買了。」
「什麼麻煩?」
緊接著,里爾登忽然想到,他可以把菲利普無休止的不幸打破一次,給他一個驚喜,一個心灰意冷時的喜出望外。他心裡想:他想要的其實又關我什麼事呢?那是他的,就好像里爾登合金是我的一樣——這對我的意義,恐怕和他的願望在他心目中的意義一樣重要——還是讓他高興一次吧,也許能讓他領悟出一點什麼——我不是說過快樂是最好的淨化劑嗎?——我今晚是在慶祝,那就讓他也分享一下——這對他意味著很多,對我卻是不值一提。
「它們寫我什麼了?」
他看到了那天,他站在岩石礦層上面,感到一串汗珠從頭直流到脖子。那時他十四歲,是在明尼蘇達鐵礦工作的第一天。他儘量忍著胸口的痠痛來喘氣。站在那裡,他咒罵著自己,因為他已下定了決心不能疲憊。過了一會兒,他認為疼痛不是停下來的好理由,便回去接著幹活了。
過了一陣,他轉過身,脫下外套,遠離其他人坐在壁爐旁。他只覺得筋疲力盡。
「那又怎麼樣?」
「哦,你也清楚那一套,比如你身上帶刺,你冷酷無情,你在工廠管理上獨斷專行,你唯一的目標就是生產鋼鐵和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