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威特的火炬

「很糟。他們下個星期就要把雷諾克鑄銅廠關掉了,所以我也要很快關門了,準備繼續做點别的吧。」他的聲音清晰,帶著慣有的誠懇。
「沒有,他在二十世紀發動機公司的時候,工作的時間很長,我們很少有在一起的時間,因此有時間我們總是在一塊。我們根本沒有社交生活。他從不把同事帶到家裡來。」
「我認識他?我是唯一揍過他的人——並不是因為這能給我帶來什麽好處!」
「你是在跟我們講這家工廠。」里爾登竭力控制著他自己。
全國鋼鐵廠被勒令,任何一種金屬合金的最大產量,不超過其他同等規模鋼廠的另外的合金產量——須將任何一種金屬合金的合理數量,提供給所有希望得到金屬合金的顧客。
她在一家廉價旅社内找到了傑拉德.史坦斯,他躺在一張簡單的小床鋪上,半蜷著身體。他的頭髮依舊是黑色,但下巴的白色鬍子卻像雜草一樣長在荒蕪的臉上。他喝得昏沉沉的,說話時不斷嘶啞地笑著,聲音裡始終帶著四處挑釁的惡毒。
「我問了他一個問題,」她對里爾登說道,及時讓他平息了下來,「他給了我一個富有教導意義的解釋。」
在她還未看到它的剎那之間,伴隨著她壓過人群喧囂的尖叫聲,她已經明白,她早就知道自己要來看的是什麼了。在群山的縫隙之間,騰空而起的閃光照亮了夜空,在車站的屋頂和牆壁上搖曳晃動。威特石油所在的山丘,已經成了一大片實心的火焰。
「在威斯康辛,怎麼了?」
「我知道我其實不應該向陌生人自我介紹,」她輕聲說,「可我必須這麼做:我是里爾登夫人。」他聽不出這話是諷刺還是懇求。
「他的研究人員呢?」
有關穆利根的動機、去向或者他的萬貫財產,全無線索。這個人連同他的財富消失得彷彿從來就不曾存在過一樣。他的這項決定沒有警告過任何人,也找不到任何事情能夠對此做出解釋。人們曾經猜想,如他打算退休的話,為什麼不把他所有的一切高價賣出——這他完全可以做到,但卻選擇毀掉了呢?沒人知道答案。他沒有成家,沒有朋友,他的傭人們什麼都不知道:他那天早上像平常一樣出了門,然後沒回來,就是這樣。
「你瞭解工廠實驗室的任何情況嗎?」
她走向自己的汽車。他把餐廳裡的燈打開。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她在路旁的信箱上發現「休.阿克斯頓」的名字赫然寫在上面。
達格妮站在那裡,看著羅馬市裡的街道。這裡有房屋、人行道、燈柱,甚至還有飲料廣告的宣傳標誌,但這座城鎮看起來就要落到和史坦斯村一樣的情景了。
「小姐,我不能回答你的這些問題。研究實驗室?技術人員?我為什麼要記得那些?應該是我父親,而不是我,才會對這種事感興趣。我父親是個罪人,除了生意什麼都不關心。他的時間都花在錢上面,從來不會用於愛。我和我弟弟生活在另外一種思維空間,我們的目標不是去製造什麼小玩意出來,而是行善。我們給這個工廠帶來了一個嶄新的宏偉計畫。那是十一年前了。我們是被人類的貪婪、自私和原始的動物本性打倒了。這是精神與物質、靈魂與肉體之間永恆的矛盾。他們不會放棄肉體,而這就是我們對他們的唯一要求。那些人我誰都不記得,我根本不會在乎去記住他們……技術人員?我相信他們就是這個血友病的起因……沒錯,我就是這麼說:血友病——緩慢滲出、無法止住的失血。他們最先跑掉了,一個接一個地拋棄我們……我們的計畫嗎?我們是去實踐前人的高尚格言:從按各人能力,改為按各人需要。在工廠裡,從女傭人到總裁,都拿同樣的工資——其本的最低工資。每年兩次,我們都在一起開會,每個人把他的需要講給大家聽,大家對個人的要求進行投票,根據大多數人的意見決定每個人的需求和能力,相應地將工廠的收入分發出去。根據需要產生獎勵,根據能力產生懲罰。那些需求得到投票最多的人就會分得最多,那些被投票認為沒有盡到最大能力去勞動的人,則要無償地加班作為懲罰。這就是我們的計畫,它是建立在無私的原則上,要求人們把兄弟間的友愛,而不是個人的索取作為動力。」
他說這話的樣子讓她感覺到他們有同樣深沉的情感被束縛,也打破了她從不開口求助的戒律。「他們真讓我噁心!」她的聲音把她自己嚇了一跳:這是一種身不由己的喊叫。「我是像餓瘋了一樣地去找任何一個能把事情做好的人!」
「他的員工也在嗎?」
(《阿特拉斯聳聳肩Ⅰ:絕不矛盾》完)
他停頓了一下:「可以告訴我你是誰嗎?」
「達格妮!我的老天爺,你在哪兒?」
她沒有回答。
「運給了伯伊勒,是不是?」
他站在那兒看著她,似乎用了他所有的努力使目光停留在她的臉上,一直看著她,忍受他看到的一切。「你想要怎麼樣?」他問。
「多謝你了,」里爾登站起身來,「我們會去找他的。」
「你學不會,而且這對你也沒任何好處。那些把戲你哪樣都贏不了,還不明白嗎?你就是那個富有而註定要挨搶的人。」
「你和我丈夫是在工作中認識的嗎,塔格特小姐?」
「你為什麼買那家廠?」
「你能不能告訴我們那之後所有的廠主姓名?」
「對,另一個是拉格納.丹尼斯約德。」
後來他們告訴她,艾利斯.威特消失了,除了他在山腳下的木桿上釘的一塊板子,什麼都沒有留下;她看著他在板子上的筆跡,感覺到自己幾乎知道會是這樣的話:
「說吧。」
「因為我恨看到有才幹的人被埋沒。」
「史塔德勒博士說,為了這三個學生,你和他變成了死對頭,因為你們都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兒子一樣。」
「好啊,隨你便吧,你們——你和這位不是你太太的迷人女士,費了這麼大勁來找,肯定是個很好的朋友了。」
詹姆斯說話時的眼睛並不看著她:「你不能為了自己的方便,就去管國家的經濟吧。」
「我想找一個以前在二十世紀發動機公司工作過的人。」
「你替里爾登擔什麼心?他那麼有錢,不管幹什麽都能找到辦法。」
「接著說。」他的語調低沉,帶著威脅的口氣。
他沉默了,沒去看她。
「是啊,是啊,那個是還在,所有東西都在。」
「我是塔格特公司的達格妮.塔格特。」
「出去。」里爾登平靜地說,事情的前後經過他已經徹底清楚了。
他的目光移開,投向遠方,凝視著最遠處的岩石上落日沉墜後的火紅;他的臉上有了一種父親看著兒子們血灑戰場的神情。他回答道:
「什麼能讓我幸福,亨利?這應該是你來告訴我的,應該是由你去為我發現。我不知道。你應該去把它創造出來,然後給我。那是你的職責,你的義務,你的責任。不過,你不是第一個不履行承諾的男人,這是所有債務中最容易被賴掉的。哦,對於運給你的鐵礦石,你從來不會賴帳不還,你逃避的只是生活上的義務。」
「是的,他們雇了他十八年。」
「我們在找一個朋友,」里爾登回答,「一位失去音訊的朋友,他曾經在這家工廠工作過。」
他忽地轉過頭去瞧著她,但什麼話都沒說。
「工廠倒閉的時候是誰在經營?」
「呃,不管怎樣,我有權用我認為適合的方式來經營。」
「謝謝你,」她說,「再見。」
「我不知道去哪兒找你,你最好馬上回來,儘快。」
他吃驚地看著她,她說得對,他一直不知道,一直不承認。他對她的觀察力很驚訝。最近這幾個月她很少見到他。從科羅拉多回來以後,他從沒進過她的臥室。他一直認為她喜歡他們彼此分開。現在,他納悶著她為什麼對他的變化如此敏感——除非是她的感情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
達格妮閉上了眼睛,這凝滯、沉落的震驚,包含在她不須用言語來表達的結論當中:那麼,他就是她要找的那個人了,里爾登是對的,這就是為什麼那個發動機被扔在垃圾堆裡而沒有人去拿。
「你能給我幾個他們的名字嗎?誰的名字都行,任何一個在那裡工作過的人?」
「沒有人給過我機會,但願他們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就能滿意了。但是,別以為我不知道,原本天生就屬於我的權利都被騙走了。別聽信他們吹噓他們有多好心。他们是一群臭不可聞的偽君子。」
「那,是什麼?」
「怎麼了,莉莉安?」他平靜地問道。
「他們一點問題都沒有,不過,當然啦,那是一樁很值得去冒的風險,我是在用普通人的說話方式,而不是你從銀行家那裡習慣聽到的冷冰冰的談論錢的語言。我把購買工廠的錢貸給他們是因為他們需要。如果人們需要錢,對我來說就是足夠的理由了,需要就是我的標準,塔格特小姐。需要,而不是貪婪。我的祖先們開這個社區國民銀行只是為他們自己聚斂財富。我用他們的財富服務於一個更高的理想。我不坐在錢堆上向需要錢的窮人索取擔保。人心就是我的擔保。當然,在這個物質就是一切的社會,我不指望誰能瞭解我。我得到的報償不是塔格特小姐你這個階層的人所認同的。人們過去在銀行裡坐在我桌前的時候,可不是像你這樣坐法的,塔格特小姐。他們是厚道、猶豫、小心翼翼、不敢說話的。我的回報就是他們眼中感激的淚水、顫抖的聲音、保佑的祝福和拿到貸款後吻我手的那位婦人——她求遍了其他所有地方,都無濟於事。」
過了一會兒,當她看見他恢復了冷靜,才說:「永遠不要對說實話的人發怒。」
「打算把他叫醒找麻煩嗎?」他問,「如果你這麼做,我就會說你在撒謊。」
「親愛的,如果你真的希望瞭解我想要什麼的話,有很多東西是你自己都能猜出來的。比如說,如果你幾個月來總是這麼明顯地迴避我,我難道不想知道原因嗎?」
「你能說說研究人員的工作情況嗎?」
她笑了,「你現在這副樣子是什麼?你是在誠實地回答我,對嗎?」她裸|露的肩頭聳了聳,「哦,親愛的,別太當真!我只是說說。」
他奇怪她為什麽看起來像是很害怕。令她感到恐懼的其中一部分,就在於她也說不清其中的原因。「請講一講發動機工廠的事情吧。」她努力地說出這句話來。
「如果你毀掉科羅拉多,你那些搶東西的無賴們還能靠什麽生存?」
旁邊的另一張窄床上,一個滿頭白髮、滿臉皺紋的流浪漢,在睡夢中呻|吟著翻了個身,一枚五分硬幣從他襤褸的衣衫裡滾落到地上。傑拉德把它拾起來放入自己的口袋内。他斜了達格妮一眼,臉上的皺紋現出怨毒的笑。
「哦,他呀?是的,我記得他。他叫漢薩克,是個非常難得的年輕人,受了很大的打擊。」
「沒用,沒用,女士,絕對沒用。」他說道,「去問住在這一帶的人,完全是浪費時間。工廠的人都走了,而且誰也不太記得他們。很多人家都搬走了,留下的全是沒用的,我也是這麼說我自己的,一點也沒用,不過是給這群廢物當個市長而已。」
「不知道。」
她穿了一件羅馬式的淡黃綠色連衣裙,褶裙自高高的腰際優雅地垂下,很難一下看出這是件晚禮裙還是家常睡衣;這就是一件睡衣。她在門口停了一下,身後的燈光映襯出了她誘人的身材。
「這樣的機會你還拒絕?」
達格妮見到里爾登的臉色頓時煞白,讓他的嘴唇都變得像雕塑一般,和他的膚色難以區分開來。「閉上你的髒——」他開口道,但她站到了他們二人中間。
「我能問問你對他的什麽感興趣?」
「二十世紀發動機公司,」漢薩克說道,「是美國歷史上最響亮的名字之一。我是那家公司的總裁,我擁有那家工廠,但他們卻不給我機會。」
他站在房間中央,手夾著菸停在嘴邊,望著她,沒有回答的意思。
「沒有,他不過是在上面投了一大筆錢而已,遠比他希望從這個廢物堆裡收回的要多。工廠的倒閉,就成了壓到洛森的最後一根稻草,銀行三個月後就破產了。」他嘆了口氣,「這讓這一帶的人們很震驚,他們全都把一生的積蓄存在了社區國民銀行。」
「真的?為什麼?」
「我來不是和你談我的公司的,」她困惑地看著他,「我沒興趣和你談論我的公司。」
「你知道一些你丈夫的科學研究工作嗎?」
令他不解的是這話一下子擊中了她,他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他知道這話起了作用。他感到奇怪的是,他為什麼絕對有把握地覺得,這才是應該要說的話。
「哦,請進吧,塔格特小姐,我是威廉.哈斯亭的太太,」她所發的每一個音節都帶著適當的慎重,像是警告一般。她的舉止彬彬有禮,但沒有笑容。
她一個多餘的字也不想說了,但那個擦洗台階的女傭總在眼前出現,她無法止住自己,「從那以後,你又到過那一帶嗎?」她問。
里爾登氣得一下子站了起來,隨即,他控制著自己,說:「謝謝你說的這些情況。」
「我丈夫五年前去世了,塔格特小姐。」
婦人在難以覺察的停頓中看了看她,那眼神很怪,既帶有疑問又不失穩重:「請問你是誰?」
「你還能不能想起哪一個研究人員的名字?」
「我們可以靠產量彌補回來,」里爾登疲倦地回答,「里爾登合金有無窮無盡的市場。」
「我沒提過慚愧不慚愧的事。」達格妮冷冷地說。
她看到了達格妮臉上的表情,然後緩緩地、怪異地補充了一句,話語中沒有責備,只是傷感地自嘲:「我明白了。」
「我只是想問你一些關於二十世纪發動機公司的問題——」
全國的鐵路公司被勒令將所有列車的最高時速,降低到每小時六十英里——將所有的列車長度降低到六十節車廂——在由鄰近的五個州所組成的分區內,各州之間要保持行駛同樣的列車次數,為此,全國的分區正在進行。
「那個大工廠破掉了,就這麼回事,就這麼飄上去,然後破掉了。這讓你不舒服嗎?這工廠爛了,所有人都爛了,我應該要去求別人原諒的,可我不會。我才不在乎呢。它已經全都爛掉了,爛得發黑,人們還到處找東西去維持它,車輛、建築還有人,可是再怎樣都沒用了。你真應該瞧瞧我吹著口哨把一切像麵團一樣捏來捏去的時候,那些知識分子是怎麼倒來倒去的。教授、詩人、知識分子、救世主們以及宣稱博愛的人。不管怎麼樣,我還是吹著口哨好好地痛快了一次。我曾經想做些好事,但現在我不這麼想了,根本就不存在任何好的事物,在這個該死的世界上沒什麼好東西。如果我不想的話,就不會投資失敗,就這麼回事。你想瞭解工廠的事,就去問我姐吧。我那個好姐姐有個信託基金,別人動不了,所以她算是安全脫身了。儘管她現在也淪落到靠漢堡而不是美味的蛋黃醬煎肉片來度日,可她會給她哥哥一分錢嗎?她當初和我一樣積極地搞這個破滅了的完美計畫,但她會給我哪怕一分錢嗎?哈!去看看那位公爵夫人吧,好好地看看。那個工廠還有什麼可讓我在乎的?不過是一堆油膩膩的機器罷了。只要有杯酒喝,我可以把我所有的利益、要求和所有權都賣給你。我是史坦斯名下的最後一人了,這名字曾經多輝煌啊——史坦斯。我可以把它賣給你。你覺得我是個臭到家的懶骨頭,其他人,還有像你這樣的闊太太都一樣。我曾想過為人類做點貢獻。哈!但願他們都下油鍋,那就好玩了。我希望他們會窒息,那又怎麼樣?還能有什麼是大不了的?」
「你為什麼情願去付額外的費用?」
「我不知道,我想從那以後沒人聽到過他的消息了。」
「我不想談鐵路公司的事,」她竭力使自己的聲音平淡得沒有任何起伏,而這同時她卻噁心得想大叫出來,「你要談這件事的話,請和我的哥哥,詹姆斯.塔格特去談吧。」
「我對此並不慚愧,」洛森說道,「塔格特小姐,我想告訴你,我對過去擔任麥迪森社區國民銀行總裁的那段職業生涯毫不慚愧。」
她停下來看了看他,說:「我沒有表示過任何意見。」
此時站在地下,這一切就顯得不真實。她在這裡想到這些時,就知道她不可能加入吉姆的行動中去。對那些模糊的念頭、不明的動機、隱晦的目的,以及不清楚的品行,她無法採取任何行動。她對他們無話可說——既沒有人聽,也得不到回答。她想,在一個理性已不再能作為武器的領域,又能拿什麼當做武器呢?這是個她無法進入的領域,只能留給吉姆,指望著他能夠為了個人的利益去做些努力。隱隱約約的,她感到有一個念頭令她不寒而慄,個人利益並不是吉姆的動機。
「他還活著嗎?」
她好奇地端詳起來:她以前從沒聽說過這個牌子。隨即,她想起了在塔格特火車站前擺菸攤的老人,想到這可以加入到他的收藏品當中,就笑了起來。她捻滅了菸,把煙頭放進了自己的皮包。
「不,不是肉體上的。」
「我想我從沒問過他們的名字。我對辦公室和實驗室的那些寄生蟲從不關心。我關心的是真正的工人——那些手上長著老繭、維持工廠運轉的人。他們才是我的朋友。」
他緩慢而誠懇說:「我也是。」
「你不是二十世紀發動機公司的總裁,對吧?我想你應該是那家叫做合併服務公司的老闆?」
這些就是達格妮聽說的有關穆利根的事情,她從未見過他。七年前,穆利根突然消失了。有一天早晨,他離開了家,從此杳無音訊。第二天,穆利根銀行的儲戶們收到了通知,要他們把錢全部取走,因為銀行即將停業。和-圖-書隨後進行的調查發現,穆利根事先就策畫好了詳盡到以分鐘計算的停業安排,他的雇員們只是奉命執行而已。這是全國上下所見到過的最井然有序的銀行行動。每一位儲戶收到的存款精確到了實際應付利息的最後一位小數點,所有銀行的資產那被分散賣給了不同的金融機構。最後核帳時,發現收支正好相抵,只多出了幾分錢,穆利根銀行什麼都沒留下,從此消失。
「工程師?不,不,我可比那要平民得多。我感興趣的是真正的工人,普通人,他們看到我都能認出來。我以前到車庫裡,他們就揮著手喊,『你好,金。』他們就是這樣招呼我——金。不過我肯定你不會對這些感興趣。這些都是過去的歷史了。假如你現在來華盛頓真是為了和我談你鐵路公司的事」——他一下子坐直了身體,恢復了操縱轟炸機的神態——「我不知道是否能答應你任何特殊的考慮,因為我必須把國家利益放得高於任何私人特權或利益——」
他看來並沒有被她的震驚給嚇一跳,但卻覺得沒必要。他的舉止平淡,是很友善的,彷彿他覺得沒有掩飾自己身分的必要,而對身分的暴露也不以為意。
「能不能允許我問幾個有關發動機工廠的問題?」
他一動不動地聽著,直直地盯著她看,眼裡表現出的關注像是在把她所講的每個詞都拿起來,再小心翼翼地存放到別處,而不把他的意圖暴露給她。他長久地一動不動,然後開口說:「算了吧,塔格特小姐,你是找不到他的。」
「沒事,我理解。你感興趣的是那個發動機。我雖然不清楚他是不是還活著,可我至少沒理由覺得他死了。」
「沒有。」

「親愛的,」她說,「其實我來這兒只是因為我老是在想,我有個丈夫,我想看看他究竟是什麼樣子。」
「什麼發動機?我跟你說吧,像我這種地位的老闆是不會泡在實驗室裡的。我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紐約和芝加哥,去盡力籌錢維持這個廠。」
他平生第一次開始懷疑,她的刁難和譏諷,她在笑容的掩蓋下表現出傲慢侮辱的怯懦的樣子,還是不是和他以前認為的一樣。那並不是一種折磨人的方式,而是一種扭曲了的絕望的表現;並不是存心想讓他難受,而是在供認她自己的痛苦;那是為了維護一個不被愛的妻子的自尊,是一個隱藏著的乞求——因此,她舉止中的狡猾、暗示、圓滑和她苦求被理解的東西,並非是公開的惡意,而是隱藏的情愛。他想到這裡,頓感驚駭,這使得他的愧疚比他一直以來所深思的更加重了。
「什麼時候?」
「出去。」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垂頭喪氣地坐在桌前,去想他再也不能保持的正直和他失去的正義感時,恰恰是他古板的正直和無情的正義感,使他丟掉了手裡的武器。他要和那些掠奪者鬥爭,但沒有了狂怒和火氣。他會去鬥爭,但卻只是作為一個有罪過的可憐的傢伙,去對付和他同樣的人。他沒有把這些話說出來,但痛苦卻和言語並無二致。醜陋的痛苦似乎在說:我要朝誰扔這第一塊石頭?
「噢,當然是了!」她抬起頭來直視著他,眼睛裡是他以前見到過的空洞而半藏半露的目光,一種故作神秘、知道他無法去解開的自信神情。「我很感興趣……儘管不是因為任何錢財上可能會出現的損失。」她輕聲補充了一句。
「哦,那是麥迪森社區國民銀行的一次大地震。好傢伙,動靜可真大!幾乎轟動了整個威斯康辛州——這肯定是轟動了。有的說是這家發動機廠讓銀行破了產,可其他人說這不過是裂掉的水桶裡淌出的最後一滴水了,因為社區國民銀行在三四個州的投資都已經虧光了。洛森是銀行老闆,他們稱他是有慈善心腸的銀行家。兩三年前,他在這一帶很有名氣。」
沒有別的辦法,里爾登心想,他已經思考了無數個日夜了。對於他想要的東西,他只知道花錢才能買到,以價抵價,他從不指望大自然能夠讓他不勞而獲,從不指望人能夠白白給他東西。他想,如果連價值都再也不起作用了,還有什麼能管用呢?
她到達薛安的時候,五十七號列車已經停靠在軌道上,準備好開往威特中轉站。她把汽車停在租好的車庫內,邁步走上了塔格特車站的站台。她等待的東行去紐約的火車還有半小時才會來。她走到站台的一頭,疲倦地倚在一個燈柱上;她不想被車站的員工看到並認出來,不想和任何人講話,她需要休息。一些人三三兩兩地站在冷清的站台上,隱的傳來交談的聲音,報紙也比平時更加醒目。
悲傷的笑容和自嘲的幽默在哈斯亭太太的臉上流露了出來,「這是我自己也想知道的,」她說道,「不過,恐怕我永遠也無法瞭解了。我知道他為什麼離開工廠,那是因為傑德.史坦斯的子女在那裡施行的一項蠻不講理的計畫。他不願意在這種條件下、為這樣的人工作。不過,還有其他一些事。我總覺得二十世紀發動機公司發生過一些事,不過他不告訴我。」
「你從廠運搬走過什麼東西嗎?」
他無可奈何地指了指拿出來的一大綑檔案,說:「得靠法庭來裁決誰是主人,我認為哪個法庭也裁決不了。即使法庭真想做決定,也做不出來。」
「是啊——一個長相和做事都像卡車司機的銀行家。」
「可是,為什麼呢?」
她站在門口,轉過身,抬頭看著他,冷笑著。
她看著眼前裝了發動機殘骸的玻璃箱,忽然想到了製造這台發動機的人,這想法如同絕望的呐喊一般降臨。她感受到如此無助,渴望能找到他,倚靠著他,讓他告訴自己該怎麼做。他這樣的頭腦一定會想出致勝的辦法。
「麥達斯.穆利根是個心已經被金錢的符號蓋上戳印的惡棍,」在燉鍋冒出的嗆人臭氣裡,漢薩克說,「我全部的未來都指望這可憐的五十萬元,這對他不過是九牛一毛,但我申請貸款時,他很乾脆地就拒絕了——只是因為我沒什麼可以用來擔保。沒人給我好機會的話,我怎麼能存下來任何可以做擔保的東西呢?他為什麼錢借給別人,而不給我?這是赤|裸裸的歧視。他甚至連我的心情都不顧及——說我過去失敗的紀錄讓我連擁有賣菜的推車的資格都沒有,更不用提發動機工廠了。什麼失敗?那麼多無知的食品商對我的紙箱不合作,我又有什麼辦法。他憑什麼來判斷我的能力?我自己的未來為什麽要依賴一個自私壟斷專制的人的意見?我才不會忍這口氣呢,我就去告他了。」
「我不接受被冤枉,我絕不能為了那些我也無能為力的事情被冤枉。我經營鐵礦和你經營得一樣好,一點都不差,你做的一切我都做了——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會出意料之外的問題,那可怨不到我頭上。」
「我覺得沒必要驚慌。」
「告訴我,你為什麼老是發這些牢騷?我知道你看不起下水管,這你早就說過了。你的輕蔑對我沒有任何意義。為什麼還老重複這些?」
「你不知道這個揚茲是怎麽接管工廠的嗎?」
哈斯亭太太臉上的一絲笑意凝結成了傷感,但那面孔裡不見悲慘的痕跡,只有一副堅毅、沉默、安詳的莊重神情。
「你能不能記起任何一個曾在二十世紀公司工作過的人?任何一個認識那個年輕工程師的人?他的任何一個朋友?」
她一直陶醉在自己的發現和能夠給予獎賞所帶來的喜悅中,她在驚愕中默默地看著他,「我想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她開口道。
兩個工人吃完飯,付款離開,各留了一角錢當小費。她看著他收起他們的盤子,把小費放進他白色的上衣口袋裡,擦拭著吧台,工作做得快而不亂。隨後,他轉過身來看著她,眼神平常,並無意和她交談。不過,她確信他早就留意到了她身上穿的紐約套裝和高跟鞋,她身上帶著的那種從不浪費時間的女人的氣息;他冷靜而富洞察力的眼睛似乎在告訴她,他明白她不是本地人,而他正等著去揭開她的意圖。
「那是我的私事。」
「難道沒有任何頭緒和線索能幫忙找出他的名字?」
「你接管了史坦斯的研究實驗室嗎?」
巴斯康市長笑了,用一副平靜而坦率的樣子瞧著他倆。他的眼神精明卻缺乏智慧,帶著好意的笑容卻並不親切。
「里爾登先生,」他工廠裡的採購經理問,「如果你這樣下去的話,利潤從哪裡來呢?」
「你叫什麼名字?」
「當然了,他們我都認識。我感興趣的是人,不是機器。我關心的是企業裡人的一面,不是收銀機的那一面。」
「因此,如果你想的是你的鐵路公司,塔格特小姐——你當然是在構想著幾種發展的可能性——我必須告訴你,雖然國家的幸福是我首先要考慮的,而且我會毫不猶豫地犧牲任何人的利益,但我從沒拒絕去聽那些乞求仁慈的呼聲和——」
她打量了站在吧台後面的那個人。他又瘦又高,頭髮很有特色,這樣的頭髮應該是在古代城堡或者銀行高層人員的辦公室裡看到,但他的獨特魅力就在於即使是在一家餐廳的吧台後面,他的這種特色看起來也很和諧。他穿著廚師的白上衣,像是穿了一套禮服;他工作時的樣子老練而嫻熟,動作輕巧、聰明得一點多餘的力氣都不須多費;他的臉龐清瘦,灰色的頭髮與他冷靜的藍眼睛色調正好搭配;在他彬彬有禮、不苟言笑的神情背後,有一股幽默的意味,但只是淺淺的,在人想去看清楚之前就倏然隱去了。
他們離開城鎮幾英里後,里爾登才開口說話,他的眼睛沒有看著她,聲音急切而低沉:「達格妮,達格妮……我很抱歉!」
她望著五十七號列車明亮的車窗——眼前這幅勝利的成果的景象讓她感到了片刻的輕松。五十七號列車要從約翰.高爾特鐵路線發車,穿越市區,穿越起伏的山嶺,經過人們曾簇擁歡呼過的綠色信號燈,以及曾在夏天的空中升起過煙火的山谷。列車車頂上方的樹幹上殘留著枯捲的樹葉,乘客們裹著厚厚的皮衣和圍巾登上列車。他們像往常一樣的輕鬆隨意,對列車的運行早就習以為常,毫不擔心……我們做到了——她心想——至少已經做到了這些。
「嗯,我認為塔格特那樣的鐵路公司是國家利益所不可或缺的,所以大家有責任去支持吉姆在明尼蘇達的鐵路,現在它是虧損的。」
「出什種事了?」
「也許他們不會企圖去做任何事。那才是他們開竅了呢。」
「哦,那是一家名叫合併服務公司的短命機構。不過是朵蒲公英,毫無根基,轉眼就沒了。」
「呃,這個工廠的上一個合法擁有者,是威斯康辛州羅馬市的人民抵押貸款公司。那個城市就在工廠以北三十英里的地方。這家抵押貸款公司是那種四處宣傳的機構,做了很多簡便貸款的廣告。馬克.揚茲是公司老闆,沒人知道他的來歷,也沒人知道他現在跑到那兒去了。不過就在人民抵押貸款公司破產的當天上午,他們發現揚茲已經把二十世紀發動機公司,賣給了南達科他州的一幫人,同時又用它做擔保,從伊利諾州的一家銀行貸了一筆款。他們去看工廠的時候,發現他已經搬空了裡面所有的設備,零敲碎打的都給賣了,老天才知道是賣到哪裡、賣給誰了。所以好像誰都是這個廠的主人,誰又都不是。目前就是這個狀況。南達科他州的買主、銀行,還有代表人民抵押貸款公司債主的律師們,互相告來告去,全都想要這家廠,但誰都無權去動裡面的一個輪子,只不過裡面現在連一個輪子都沒了。」
接下來,就是用電話、電報甚至飛機,沒日沒夜地在全國尋找已經廢棄和即將廢棄的鐵礦,沒日沒夜地在小餐館裡陰暗角落的桌旁進行緊張匆忙的會面。里爾登必須僅憑桌子對面那個人的相貌、舉止和聲調來決定他投資的風險大小,他恨透了這種渴望得到誠實像渴望得到恩惠一樣的感覺,但還是要冒險將大把錢塞到那些素不相識的手裡,換來毫無憑據的承諾,把沒有簽字、沒有記錄的貸款,投給那些落魄的礦廠主,匿名的現金像罪犯在交換東西般,在偷偷摸摸中轉手;錢流進了無法強迫執行的合約裡——雙方都明白,一旦有欺詐發生,倒楣的不是詐騙的一方,而是被騙者。但只有這樣,礦石才能源源不斷地湧進鋼爐裡,鋼爐才會繼續源源不斷地煉出白色的鋼水。
「不能,夫人!」
「你做了什麼?」
他們走到門口時,那個職員問道:「先生,你們到底在找什麼?」
莫文先生帶頭要求通過公平分配法,讓每一個需要里爾登合金的顧客都得到平等的供應。
他衝到爐子前,掀起鍋蓋,恨恨地攪了攪燉著的東西,根本不在意自己的這些舉動。他把濕濕的湯匙朝爐子上一扔,也不去管油湯會滴進煤氣爐裡,就回到桌旁。
「我是想把你的那批運給你的,我絕對是這麼想的,可是整個明尼蘇達北部的大暴雨,造成上個月我們停產十天,我實在沒辦法——我是想運礦石給你,你不能怪我,因為我確確實實是這麼想的。」
「我從來就沒機會!」漢薩克說道。
「洛森在經營這家廠嗎?」
她毅然轉身離開了地下室,去搭乘那列開往華盛頓的火車。
她大笑著:「我的理由實在太特別了,我知道在你身上是從來不會發生的。親愛的,是孤獨。你在乎把你那寶貴的注意力扔給乞丐一點碎渣嗎?你會不會介意我沒有任何正式理由地待在這兒呢?」
「你難道一個都想不起來嗎,任何一個?」
達格妮坐在吧台的一角吃著漢堡三明治。這是她吃過的食物中做得最好的,配料簡單,但廚技不凡。雨個工人的晚飯已經快吃完了,她在等著他們離開。
「我想,在這種時候,你是不會放過一個難得的機會來為你自己辯護的——」
「不,我對技術上的事懂得很少。」
「發動機?對,對,他說過幾次。他說那是一個重要性難以估量的發明。不過那不是他設計的,那是他一個年輕助手的發明。」
「我肯定想不起來。我的生活裡充滿了這麼多的人,不可能記得大海裡的一滴水。」
她說過自己的名字;不知為什麼,她很高興他沒有認出她來,而她也有意不說明。「我沒說我是從報社來的,」她回答說:「由於我個人的原因,我想瞭解那家發動機工廠的一些情況,並不是為了出版。」
「我可不抱歉。」
在頭版上,經濟計畫和國家資源局的首席協調員莫奇以報上稱之為「出人意料的,在全國緊急狀態的名義下」簽了一系列規定,內容占據了整整一欄:
「對不起……我只是太累了。」他又加上一句,聲音死氣沉沉。他被三重謊言給擊垮了,其中一個是讓他難以面對的背叛,它不是對莉莉安的背叛。
「我不能告訴你關於他的任何情況。」
「無窮無盡的市場嗎,里爾登先生?」採購經理冷冷地問。
「你是否知道,他有過一個能產生重大影響的想法?」
她努力地想過,卻發現根本沒有對抗的辦法,沒有搏鬥的規則,沒有武器。這種無可奈何的感覺很是奇怪,她從未有過。她一直不覺得去面對現實並且做出決定有什麼困難,但這次她面對的不是具體的事情——這是一團無形無據的迷霧,其中的某些東西,如同是黏稠的液體中半凝半散的塊狀物,在被發現之前不斷地聚合和變幻。如同她的眼睛退化到只能看到兩側的物體,儘管她能感覺到災難正模糊地向她席捲過來,她卻無法轉動她的目光,甚至沒有任何目光可以去轉動和注視。
「洛森先生,」她克制著自己,「你或許還記得曾經擁有那家工廠的公司主人的名字?就是你同意貸款的那家公司。它是叫合併服務公司,對吧?總裁是誰?」
「我很抱歉,」她說道,既是對哈斯亭太太,也是對她自己。
「我才不呢,我是很實際的。」
「我受不了的,」巴斯康市長說,「就是講原則的人。原則不會流到任何人的牛奶瓶裡去。生活裡唯一管用的就是實實在在的物質財產。當我們身邊什麼都沒了的時候,就沒時間去講什麽理論。嗯,我——我可沒打算過窮日子。讓他們守著他們的理想吧,而我就要那家工廠。我不需要什麼理想,我只想每天吃三頓飽。」
「我對見莫奇先生沒有興趣。」她說著便站起身來。
「不要!你覺得在紐約工作怎麼樣?」他吃驚地看著她。「我是認真的,我能讓你在一個大鐵路公司工作,主管餐車部門。」
「當然有了。」
「不想,你為什麼要堅持這樣?」
她看看四周,在地下隧道這個乾淨而有條理的世界裡,沒有其他的事,比尋找發動機的製造者有更加緊迫的重要意義。她想:能否把這件事放下,而先去和伯伊勒辯論,和莫文先生講理,或去懇求史庫德呢?她看見了一台做好的發動機,安裝在火車頭裡,拖著一列掛了兩百節車廂的火車,以兩百英里的時速行駛在里爾登的合金鐵軌上。在這幅畫面觸手可及、非常可能實現的時候,她卻要放棄它,為了六十英里、六十節車廂而花時間去爭吵嗎?她無法把自己降低到即使大腦炸開,也要強忍著與那些無能之人為伍的地步。她無法遵從這樣一條規矩:順從點——不要強出頭——慢下來——別去盡力,根本就不需要!
「我不認識,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以及他的任何情況。我從來不認識我丈夫手下的任何人。他只說過他有個年輕的工程師,早晚有一天會徹底改變這個世界。我丈夫只關心人的才能。我覺得那是他唯一喜愛過的年輕人。他沒那樣說過,但我從他一談起這個年輕助手的時候就看得出來。我記得——那天他告訴我那台發動機完成了——當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是多麼地興奮:『他www.hetubook.com.com才二十六歲!』那大約是傑德.史坦斯去世前的一個月,從那以後,他再沒提起過那台發動機和那個年輕工程師。」
「知道。」
「我沒意識到。」他說。
「在賣掉之前,揚茲經營這家工廠嗎?」
「你怎麽了,小姐?你幹嘛這樣跳起來?你為什麼發抖?……什麼?說大聲點,我聽不見你說什麽……這個計畫是怎麼實行的?說一說這個我不會介意的。情況的確是相當惡劣,而且一年比一年糟,讓我對人性失去了信心。在四年內,一個不是用冷冰冰的精心算計,而是帶著心裡純粹的愛意構思出的計畫,被員警、律師和破產訴訟這些卑鄙的勾當給終止了。不過,我發現了自己的錯誤,不會再犯了。我已經受夠了這個充滿機器、製造商和金錢的世界,這個被物質奴役的世界。我正在像印度偉大的奥秘所啟示的那樣,學著釋放自己的靈魂,這是對肉體束縛的解脫,是對自然本性的戰勝,是靈魂對物質取得的勝利。」透過憤怒那令人目眩的雪亮閃光,達格妮眼前出現了一截長長的混凝土:它曾是一條路,裂縫裡長出了雜草,還有一個手持耙犁,身體歪歪扭扭的人的身影。
洛森坐在他的辦公桌前,彷彿那是主宰著下面陸地的轟炸機的控制板。不過他有時會想不起這一點,便沒精打采地坐著,西裝下面的肌肉鬆懈,好像他在對著這世界生悶氣。嘴巴是他的身體上一塊任何時候都繃不緊的部位,彆扭地凸顯在他的瘦臉上,吸引著聽他講話的人的視線:當他講話時,下嘴唇不停地動,潮濕的唇肉被扭動得生生地歪了過去。
麥達斯.穆利根一度是全國最富有,也因此最受譴責的人。他的投資從來沒賠過錢,簡直是點石成金。「那是因為我知道該去碰什麼。」他說。他的投資方式讓人捉摸不定:他拒絕做那些被認為是毫無風險的交易,卻在其他的銀行家都不會碰的風險項目上投入鉅資。長久以來,他成為槍上的扳機,把一發又一發出人意料、嘆為觀止的取得商業成功的子彈射向全國各地。是他在里爾登合金剛起步時就注入了資金,里爾登因此得以完成對賓州一處廢鋼廠的收購。有位經濟學家曾稱他為厚顏無恥的賭徒,穆利根則說:「你永遠富裕不起來的原因,就是你認為我在賭博。」
就這樣,一切正當的理由全都不見了,憤怒的痛漸漸化為屈服之下羞愧的痛。他想,他沒有權利得到道義上的認可,去譴責任何人,抨擊任何事,去戰鬥並且快樂地死去。違背的諾言、未曾坦白的欲念、背叛、欺騙、謊言、詭計,這些罪過他全都有,他還能去嘲笑什麼樣的墮落呢?程度是無關緊要的,他想,誰也不會一尺一寸地去計較邪惡的深淺。
達格妮聽到了自己内心一個冷漠和執拗的聲音在說:記住它吧——好好記住——纯粹的邪惡不是能常常見得到的——看看吧——記住——有一天你會發現能揭示它本質的詞語……這個聲音之後,又響起了另一個在極度絕望中的叫喊:這不算什麼——這我以前聽到過——到處都在聽到——不過還是那老一套廢話而已——我怎麼就受不了呢?——我受不了它——我受不了!
「哦,我當然可以了,」當穆利根被問到他還能不能找出比沒有同情心更惡毒的人時,他回答道,「利用別人的同情的人。」
「我能問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嗎?」
里爾登無法去對付那幫要求通過法案的人。他能選擇的是,要嘛和他們鬥,要嘛顧著自己的工廠。他已經失去了鐵礦砂的供應。在這兩場鬥爭中,他只能放棄一個,有限的時間不允許他兩者兼顧。
「比我能給你的任何估計都更有價值。」
她聳了聳肩:「妻子應該是她丈夫生活中最先關心的——即使是在你發誓放棄其他一切時,這一切還不包括煉鋼爐——我沒有感受到這點關心。」
「亨利,這是阻止我最好的說詞了,對不對?」她露出無可奈何的樣子,看起來很是誠懇,「我還能接著說些什麼呢?假如我想告訴你尤班克正寫的新小說——他是要把它獻給我的——你會感興趣嗎?」
「這不是我的過錯!」他咆哮著,「這是那些富人的過錯,他們仍然有錢,卻不願意犧牲它來挽救我的銀行和威斯康辛州的人民!你不能責備我!我的一切都失去了!」
「他叫什麼?」
「或許我該學學他們那一套。」
她已經轉身要走的時候,他開口了,話音急迫而尖厲:「你沒有任何權利瞧不起我。」
「你什麼意思,莉莉安?你不是說肉體上的吧。」
「我完全是想維護塔格特公司的利益。」
「不用客氣,朋友,不用客氣。」巴斯康市長滿足地說,「我不清楚你找什麼,不過聽我一句,算了吧,那個工廠已經沒什麼油水了。」
「你為什麼覺得我不是他太太呢?」她平靜地發問。
「他退休之後做什麼?」
「可我認為這不對,這是會被笑話的。里爾登又能怎麼樣?這裡明明說——」
她抬眼看了看他,他笑了。她明白,這笑容表示他想去衝破這個他也感覺得到的束縛;這笑容裡有一絲親切的捉弄。他說道:「不過我不相信你這麼遠從紐約來,只是為了在山裡為鐵路公司找個廚師。」
「噢,對不起!」達格妮意識到她的心情都反映在了臉上,顯而易見的笑容像是如釋重負後的叫喊。
在那些與他同時代的人們看來,他犯下了無法饒恕的罪惡:他以財富為榮。
「是啊,是的,有一些——不過我告訴你吧,我資金緊張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就沒那麼多錢花在實驗室上面。我甚至連必要的現代化和重新装修欠下的帳單都沒辦法付——從人的效率觀點來看,那個工廠實在是太丟臉和落伍了。總裁辦公室裡是沒粉刷過的灰泥牆和一個小洗手間,任何一個現代心理學家都會告訴你,誰也不可能在這樣壓抑的環境裡發揮出最大的效率。我不得不把我的辦公室粉刷成明快的色調,做出一個漂亮而現代化的、附浴室的洗手間。這還不算,我花了很多錢為工人蓋了一個新的餐廳、一間遊戲室和洗手間。我們得講道德,對吧?每個受過教育的人都知道,人是被生活環境裡的物質因素塑造成的,人的內心要靠勞動工具來形成。可是他們卻等不及經濟決定一切的法則在我們身上實現。我們以前從沒經營過發動機工廠,必須要讓這些工具慢慢去磨合我們的內心,對吧?但是,誰都不給我們一點時間。」
「我沒什麼重要的事和你商量——不是上百萬的訂單,不是大生意,不是鐵路,不是大橋,甚至連新聞都不是,我只是想像個女人那樣,聊點無關緊要的事。」
「你沒看報紙嗎?」
里爾登緩緩地、小心地開口說:「礦石為什麼沒運到?」
「工廠的紀錄怎麼樣了?」
「你到底想要說什麼?」他的聲音嚴厲而明確,毫無情緒。
有好一會兒,他茫然發呆地瞪著她;從他含混不清的眼睛裡,她看到了恐懼、諂媚和仇恨交織在一起的掙扎。最終是一聲突如其來的咆哮:「你們這些大人物我一個都不需要!別以為我會怕了你,別指望我求你給份工作,我誰都不求。我肯定你不習慣聽到别人和你這麼講話,是不是?」
愛芙.史坦斯所住的小平房坐落在密西西比河畔的城市邊緣,有股怪異的氣味。懸垂的苔蘚和植物結成的灰白色網塊,看起來像是正淌著的口涎。狹小的房間裡掛了過多同一種式樣的窗簾,垂在凝固的空中。那怪味來自未經打掃的角落,和歪歪扭扭的東方神像腳下銀罐内燃燒著的香氣混合在一起。愛芙如同一尊大佛,坐在一隻枕頭上。在她那張年過五十的鬆懈黯淡的女人面孔上,是略彎而緊繃的嘴巴,那嘴巴像是不斷要被哄的小孩一樣,隨時會發怒。她的眼睛是一對死氣沉沉的水坑,說話的聲音像下雨時均匀滴落的雨滴一樣單調:
「是什麼?」
在經濟計畫和國家資源擔任首席協調員的莫奇,發佈了數不清的聲明。很難說這些聲明的內容和用意究竟是什麼,但文中每隔幾行,「緊急控制權」和「失衡的經濟」這樣的字眼就會赫然出現在眼前。
她站起身,付了帳,然後說:「謝謝你,阿克斯頓博士。我不會換個方法來打攪或請求你,不會雇偵探,但我要告訴你,我不會放棄。我必須找到發動機的發明者,我會找到他的。」
「喏,工廠的紀錄都沒了,」巴斯康市長說,「假如這就是你們想找的,夫人,還是算了吧。這簡直是在風暴裡追逐樹葉。誰還在乎那些檔案呢?現在這世道,人們要的是實實在在的、物質上的好東西,必須現實一點。」
「我沒想到還有哪個年輕人能認出我的名字,或把它和什麼意義聯繫起來,特別是現在。」他說。
她進了屋,傲慢地隨手一帶,將門關上,一副主人的神氣。
她走上前來,臉上那饒有趣味的笑容像是在戲弄著他們兩人,伸出手臂纏住了他。
「因為我是個哲學家,塔格特小姐。」
「真的?」她幾乎是驚呼著問道。
「可這關他什麼事。」
「這很好,親愛的,而且很令人驚訝,因為你的日子一直很艱難。」
「他曾經是二十世紀發動機公司的總工程師?」
「嗯,沒錯,」他得意地說,「我起訴了。我知道對於你們那些死板的東部各州來說,是有些奇怪,但伊利諾州有非常人道、非常進步的法律,在這個法律下,我可以告他。我得說那是這類案子裡的頭一例,但我有個非常聰明和開明的律師,為我們找到了打官司的辦法。那是一個經濟緊急法案,規定凡涉及人的生計,禁止以任何理由和方式歧視任何人。那是用在保護勞工的工作,但也能用在我和我的合夥人身上,對吧?我們就上了法庭,作證聲明我們過去所受的打擊,我援引了穆利根所說的我連賣菜推車都不能有的那句話,我們證明所有合作服務有限公司的成員都沒有名望,沒有信用,沒有謀生的方法——因此,購買發動機工廠就是我們謀生的唯一機會——因此,麥達斯.穆利根無權歧視我們——因此,我們有權依據法律要求他貸款。噢,我們的案子絕對是完美無缺的,但負責審理的是納拉岡賽特法官,是法律界裡一個保守得不食人間煙火的老傢伙,像數學家那樣算計,從來就不近人情。在審判過程中,他從頭到尾就像一座大理石像一樣坐著。最後,他讓陪審團拿出了一份宣佈麥達斯.穆利根勝訴的判決——而且他還對我和我的同伴們嚴加斥責。但是我們向上級法院上訴——上級法院更改了判決,下令穆利根按我們的條件貸款。他有三個月的時間履行判決,但三個月快到的時候就出了事,誰也料不到,他和他的銀行全都蒸發了。銀行沒有一分錢能讓我們收回應得的權益。我們白費了許多錢雇用偵探,想找到他——誰又不想呢?——但我們還是放棄了。」
這個職員坐在位於一層辦公室的桌後。灰塵在文件上鋪了厚厚一層。很少有人造訪這裡。他瞭望窗外,一部閃亮的汽車停在泥濘的小廣場上,這廣場曾是繁華的縣城中心。他帶著一絲好奇打量著兩位陌生的訪客。
「我沒辦法在電話裡說,沒法告訴你詳細的情況。達格妮,你會覺得我瘋了,但我想他們正在策畫徹底毀掉科羅拉多。」
「呃,有些事也需要從他們的角度來看。他們覺得,有這麼多的鐵路公司倒閉沒生意,而你還在里約諾特鐵路上提高速度,這不公平;他們覺得應該增加火車的數量,把運輸量分攤一下;他們覺得我們獨占新鐵軌的種種好處,實在是不公平,他們也想要一份。」
「你知道任何有關他的工作嗎?」
她的聲音平靜、沉著面嚴肅:
「哦,那些現在都沒了。洗劫和搶奪一直不斷。那些各種各樣的買主們,把他們能拖走的傢俱和東西都搶走了,就算郡裡的治安官員在大門上鎖也沒用。紙張這類東西嘛,我想全被史坦斯村的人拿光了。那個地方就在山谷裡,他們現在生活得很艱難。他們很可能是用這些東西生火了。」
依然折磨他的,是他知道她永遠不想離開他,而他永遠不會有離開她的權利——是想到他至少虧欠著對她的憐憫之情的最微薄的認可,對一種他既不能理解也無法回報的感情的尊重——是知道他從她身上找不出蔑視之外的任何東西,這種奇怪、徹底、沒有道理的蔑視,是可憐、責備,以及他自己對公正的乞求都無法代替的——還有,也是最難忍受的,就是那股強烈的高傲,它在反抗著他自己的結論,反抗著他比自己所瞧不起的女人更下流的想法。
為撥出資金給相關人員以保證這些規定實施,對科羅拉多州徵收特種稅,「因為該州最有能力幫助那些貧困的州,承擔全國緊急狀態所帶來的衝擊」,稅收來自科羅拉多工業總銷售額的百分之五。
在她身後不知什麼地方,兩個人偶然的談話突然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和詹姆斯在他的辦公室裡衝突起來:「吉姆,現在這仗該你去打了,我的已經打完了。對付這些搶劫的無賴,你應該很有辦法,去制止他們。」
他把菸摁滅在菸灰缸裡,沒有回答。
「因為是我救了你,你這個大白癡!這次我可救不了你!」他聳了下肩膀,眼睛還是不去看她。「如果我救不了你,有誰會?」他沒回答。
「他的同行朋友或同事裡,你有沒有認識誰或許熟悉他的研究呢?」
「當然。我對我所有的投資都有自己的興趣。我經常去考察那家廠,他們做得特別出色,是在完成奇蹟。工人的住房條件是全國頂尖的。我在每一扇窗戶上都見到過繡花窗簾,窗台上都有花。每家都有一塊地用來做花園。他們為孩子們建了一所新的校舍。」
「那它就是非法的。」
他簡潔地答道:「我想知道是不是有什麼東西是你真正想得到的。如果有的話,只要我能夠,我想把它給你。」
威斯康辛州羅馬市的市長巴斯康仰靠在椅子裡。他的胸脯和肚子在髒兮兮的襯衫下像桃子一樣鼓起。空氣交織著陽光和塵土,低低地籠罩在他家的門廊上方。他揮了揮手,手指上大大的黃玉戒指發出劣質的閃光。
「是啊,如果誰給我機會的話,我就要寫自傳,」他說,「我不得不去忙這種事的時候,怎麼能把精力集中到重要的工作上呢?」他朝爐子那邊晃了晃腦袋。「朋友,哈!那些人這麼想只是因為他們拉我下水,像剝削中國勞工那樣剝削我!就因為我沒別的地方可去,我過去的這些好朋友們,他們可是輕鬆了。他在家裡連一個手指頭都不動,只會整天坐在他的店裡,那個小破文具店——它的重要性能和我正在寫的這本書相比嗎?而她出去逛商店,讓我替她看著燉鍋。她知道寫作的人需要安靜和注意力集中,可她在乎嗎?你知道今天她幹了什麼嗎?」他神秘地將身體從桌子另一邊俯過來,指著池子裡的盤子,「她去逛市場,把早晨的盤子都留在池子裡,想讓我洗。哼,我要氣氣她,就留它們在那裡,一動不動。」
「你真這麼想?」
「哦,」他看起來有些失落,沉著臉繼續說下去,彷彿她是故意冒犯了他而有罪一樣。「我覺得你是提前來採訪的,因為我正在寫我的自傳。」他指了指桌子上的紙,「而且我有很多想說的。我想——哦,糟糕!」他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忽然叫道。
「嗨,我現在怎麼可能還記得?」
「他在二十世紀公司的時候,有沒有和你提到過他設計的一種發動機,一種能夠改變整個工業進程的全新發動機?」
「塔格特小姐,你還是別去見他們了,」路易斯安那州杜蘭斯市的警察局長說道。他已經上了年紀,行動不快,但很果斷;神態間的痛楚並不是由於無端的怨恨,而是出自對嚴明的法律的忠誠。「這世上有各種各樣的人可以看,有殺人犯和犯罪狂——但不知怎麼回事,我認為體面的人不該去見史坦斯家的人。他們是很壞的那一類,塔格特小姐。病態,而且壞透了……是的,他們還住在城裡——我是說他們中的兩個。另一個死了,是自殺,那是四年前的事了,很噁心。他叫艾瑞克.史坦斯,是三個人裡最小的。他是那種早就四十多歲了,卻還沒完沒了地哀嘆自己的感情有多脆弱的人,用他的話說,他需要愛。只要找得到,他就依靠那些比他大的女人來養活他。後來他開始追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那是個好姑娘,不願意跟他沾上關係,嫁給了一個已經和她訂婚的年輕人。在他們成婚那天,艾瑞克溜進了他們家。他們從教堂舉行的婚禮結束後一回來,就發現他在他們的臥室裡,死得很難看,割了手腕……我要說,也許一個安靜地殺死自己的人會得到寬恕,誰能對別人遭受的罪和他所能承受的極限亂下結論呢?但這個殺死自己,為了傷害別人而拿自己的死去作秀的人,這個把生命給了惡毒詛咒的人——對他沒有寬恕,沒有藉口。他是爛到底了,他的下場是人們一想到他就會唾棄,而不是像他希望的為他感到惋惜和悲痛……哼,這就是艾瑞克。如果你希望的話,我可以告訴你那兩個人住在哪裡。」
「所有人,」漢薩克說,「人的内心裡面全都是畜生,裝什麼都沒用。正義?哈!看看吧!」他的手向周圍一掃,「像我這樣的人居然落到這步田地。」
里爾登抬起眼瞧著他:「看來我還是不夠聰明,玩不動現在需要的這些把戲。」他這句話算是對在桌子對面那個無聲的想法的回答。
他語氣裡的尊敬並非因她而有,但看來他似乎找到了他心裡那些疑問的答案,也不再感到吃驚了。
不——達格妮想——不,儘管這事讓她覺得噁心,但這個案子並不比穆利根多年來承受的其他任何一和-圖-書件事糟糕多少。他在類似的法律判決下承擔了很多損失,種種的規定和法令讓他損失了比這多出許多的錢財;他忍受著這些,更加拚命地去抗爭和工作;像這樣的一件案子不太可能把他打倒。
她冷冷地問道:「幹嘛突然問這個?」
如同一個年輕的新郎在被妓|女主動接近後,所做出的迅速、本能而兇猛的反應一樣,他掙開她的手,把她推到了一邊。
「我知道做出這樣的要求不合實際,」她說,「我沒有把你做抵押,沒有擔保,沒有槍,沒有鎖鍊。我對你沒有一點控制權,亨利——有的只是你的名譽。」
「能不能請你告訴我這家發動機工廠業主們的姓名?」
「哈斯亭太太,能允許我問你一些問題嗎?」
「什麼責任?」
「什麼紀錄?我記得告訴過你,我所有的一切都在銀行毀掉的時候失去了。」他的身體又一次癱軟了下去,興趣也消失了。「但我不在乎,我失去的只是物質財產,我又不是歷史上頭一個為了理想受苦的人,我被身邊那些人自私的貪欲打敗了,在一個到處都是賺錢斂財者的國家,我只想在一個小小的州裡建立起友愛的社會都辦不到。這不是我的錯,但我不會被他們打倒的,誰也阻止不了我,因為有幸能夠為大家服務,我現在是在一個更大的領域裡鬥爭。紀錄,塔格特小姐?當我離開麥迪森的時候,留下的紀錄都銘記在了那些以前從沒有過半點生機的窮人的心中。」
因為她曾在大廈的廢墟下忍受過,曾被狂轟濫炸得支離破碎,但只要她還活著,她就明白不管一個人感覺如何,最首要的必須是行動——因此,她跑過站台,找到了站長並命令他:「讓五十七號車等等我!」——然後跑進站台盡頭黑暗之中的一個電話亭,把艾利斯.威特家的電話號碼告訴了長途接線員。
全國所有的生產企業,無論形式和規模如何,都被嚴禁從目前的所在地搬遷,除非得到經濟計畫和國家資源局的特別批准。
他不清楚這是不是算在發問。她頓了一下,像是在等待著回答,但她並沒有逼他,而是高興地繼續說下去:
「為什麼?」達格妮問。
「哦,他們廢棄了那家工廠後,就跑掉躲起來了。他們是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一共三個人。最後一次我聽說的是,他們隱姓埋名住在路易斯安那州的杜蘭斯。」
「這就怪了,因為,在我們離開威斯康辛州幾年後,我還想到過這件事,並且問我丈夫他提到過的那個偉大發明怎麼樣了,還要做些什麼。他看我的樣子很怪異,回答我說:『沒什麼。』」
「蒲公英散開的時候,上面那些東西都跑到哪兒去了?試著在全美國找找看,你試試。」
「什麼動靜?」
她坐直了身體,「麥達斯.穆利根?」
「再見。」她說道。
當他過了許久之後再開口時,已經是一種疲憊而沒有起伏的聲音了:「我們不能打電話去紐約,讓工程師們來查這個工廠。我們不能在這裡見他們,不能讓人們知道這個發動機是我們在一起時發現的……在山上……那個實驗室裡……我把這些都給忘了。」
「沒有,這是九年前的事了。去年春天,我到薛安市去看我哥哥。有一天下午,他帶全家出去,開了很長的路,一直開到洛磯山上的一個很偏僻的地方,然後停在路邊的一家餐廳旁。在吧台後而站著一個灰白頭髮的人,很特別。他為我們準備三明治和咖啡的時候,我一直盯著他看,因為我知道這張臉我以前見過,卻想不起來是在哪裡。我們繼續開下去,過了那家餐廳好遠以後,我想起來了。你最好還是去那裡,是山裡的八十六號公路,在薛安的西邊,靠近雷諾克鑄銅廠的一個工業小區。這似乎挺怪的,但我可以肯定:那家餐廳的廚師,就是我在車站見到的,和我丈夫所崇拜的那個年輕人在一起的人。」
「這其實很簡單。如果你告訴一個漂亮女人她很美的話,你給了她什麼呢?不過是事實而已,沒花你任何東西。但如果你告訴一個醜女人她很美,你就是在表示對她的尊崇,尊崇得顛覆了美的概念。因為女人的美德而去愛她是沒意義的,這是她名副其實爭取來的,不是禮物。但因為她的缺點而愛上她才是真正的禮物,她沒有去爭取來,也不配。愛上她的缺點就是要為了她而去詆毀所有的美德——而這才是愛真正的禮物,因為你犧牲了你的良知、你的理智、你的正直以及你高貴的自尊。」
「吉姆,我們的全部收入都來自里約諾特鐵路,它的每一分錢、每一張車票價和每節車廂,我們都必須儘快賺到手,這些還用我和你解釋嗎?」他默不做聲,「我們把所有破舊的柴油發動機都用上了,還是無法供應科羅拉多州的需求,一旦我們再降低時速和貨車長度,會是什麼的後果?」
「絕對沒有,夫人!他才不是那種做事的人呢。他不是想去賺錢,只是想拿到錢。看來他也得到了,比其他人從那個廠裡賺的都要多。」
「你為什麼要找他?」
她在一片的空白之中努力恢復著自己的心智,不斷地對自己說:你太可笑了……別胡思亂想了……
突然的煞車震動讓她一下子坐直了身體,這並不是計畫中的停靠,小鎮的站台上擠滿了人,都在朝一個方向望去。她身邊的乘客們全都擠到窗前,向外張望著。她猛地站起來,跑過走道,下了台階,站在冷風掃蕩的站台上。
她發出的驚呼聲是她以前從來不曾有過的,因為她自己總是用勇氣去回答一切——但她看見幾步之外正站著一個人,她並沒把他看做是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她的叫喊只是因為她想要找到解釋,她只是將他看做是一個人。
她坐在五十七號列車一節車廂的車窗前,聽著車輪在里爾登合金軌道上的滾動聲。她坐在那裡,任身體隨著列車的行進搖晃著。漆黑的車窗外是她不願意看一眼的原野。這是她第二次搭乘約翰.高爾特鐵路,而她努力不去想那第一次。
「怎麼啦,是啊,」他愉快地回答,「或者說是他們當中重返的第一個人。」
她靠在電話亭的牆上,閉著眼,聽著金屬急速地振動,那是某處正在響起的鈴聲。沒人接。鈴聲痙攣般地響個不停,像鑽頭一樣穿透了她的耳朵、她的身體。她不自覺地緊抓著聽筒,彷彿那仍然是某種聯繫的方式。她希望這鈴聲更響一些,忘記了她所聽到的並不是在他家裡響起的鈴聲。她完全不覺地大喊道:「艾利斯,不要!不要!不要!」直至她聽見接線員冰冷責備的聲音傳來:「對方無人接聽。」
她笑了,放鬆地向後靠在椅背上;她一直在專注地觀察著他的表情。
她吃了一驚:她記得以前聽到過這樣的話,而說這話的是法蘭西斯可。接著她想起來,這個人曾經是法蘭西斯可的老師。
「你……記不記得或聽說過任何有關……生產一種新式發動機的任何計畫?」
他的聲音裡透出一種不尋常的壓力和嚴肅,緩緩地說:「我從沒自稱清白。」
「休.阿克斯頓。」
採購經理是一個頭髮灰白的老人,臉又瘦又乾,人們說,他的心思全都用在了算計如何把一分硬幣榨出最後的一滴油。他站在里爾登的桌前,沒有再說什麼,冷冰冰的雙眼瞇起來,直直地盯著里爾登。這是里爾登見過最具同情的目光。
「道德的罪責和我根本扯不上邊,因為我所有的一切,都隨著那家銀行的毀滅而失去了。我覺得我應該對做出這樣的犧牲而感到驕傲。」
「我看你們不像是偵探,」他說,「不過就算你們是,我也無所謂。我沒從馬克那裡得到什麼好處,他幹一切勾當都不讓我參與,我根本不知道他現在跑到哪兒去了。」他嘆了口氣,「我喜歡這傢伙,希望他會留下來。別對禮拜日的說教太在意。他總得生活呀,對吧?他並不比其他人更壞,只是更聰明些罷了。有些人被逮住,有些人就不會——只是這點區別而已……不,我不知道他買工廠的時候打算拿它去幹什麼。他出的錢比這個爛攤子的價值可高多了。是,他買工廠的時候其實是幫了我的忙。不,我可沒有任何逼他買的意思,沒必要啊。我以前幫過他一些忙,很多法律其實都像橡皮一樣有彈性,當市長的就可以替朋友把它們拉得鬆一點嘛。哼,管他呢?在這個世道,人要想富有就只能這樣,」——他瞄了一眼那輛豪華的黑色汽車——「這你們應該懂。」
這一切都不可能似的一起朝他湧來,他真切地感到它們是一種痛。她的話是一種乞求,他心想,感覺到了愧疚陰暗灼熱的湧動。他感到了憐憫——冷冷的,沒有感情的、醜陋的憐憫;他感到了隱隱的怒氣,如同他竭力壓抑著在極度厭惡下喊出的聲音:為什麼我要去應付她扭曲的謊言?為什麼我要為了憐憫而忍受折磨?為什麼要我來扛起這無望的重負,去保留這種我無法知道或明白、猜不出來、而她也不會承認的情感?如果她愛我的話,這個可惡的膽小鬼為什麼不說出來,好讓我們能把它攤開來去面對?他聽到了另外一個更響亮的聲音,語調平平地說道:不要把罪責轉嫁到她身上,這是所有懦夫最慣用的伎倆了——你有罪——無論她做了什麼,都比不上你的罪責——她是對的——知道了她才是對的,是不是讓你很受苦?那就讓你這個姦夫受苦去吧——她才是對的!
她的辦公車廂掛在幾分鐘後就要開往華盛頓的列車後面,正停在車站的一個站台前等候著她。她約好了去見洛森。不過,她告訴自己,對於她在返回紐約的途中發現的,也就是艾迪力求她抗爭的那些情況,一旦她想出抗衡的辦法,就會取消約會,暫緩她的拜訪。
「呃,麥迪森社區國民銀行的洛森,終於把買工廠的貸款給了我們——但他是個麻煩的吝嗇鬼。他沒有足夠的資金支持我們徹底做完,在我們破產的時候幫不上忙。那不是我們的過錯。從一開始所有的事情就都和我們唱反調,我們沒了鐵路線還怎麼經營這家工廠?難道我們不該有鐵路嗎?我爭取過讓他們重開這條支線,可是那些混帳的塔格特公——」他停住話,「哎,你不是塔格特家的吧?」
「我明白。」
「你想買嗎?你只知道花錢買東西。這樣你心裡就容易過得去了,對嗎?錯了,沒那麼簡單。我想要的東西不是物質上的。」
「他們都走了。」
「這麼愚昧的問題!文明人根本不會問這種問題。」
「他現在在哪裡?你知道他的地址嗎?」
他納悶著,為什麼這個長著一頭金髮、面孔僵硬的人和這位女士,坐在他的桌旁時,會厭惡地看著窗外他們的汽車,看著汽車敞開的後車廂內用繩子和帆布緊緊包住的一件大東西。
「那不意外——這並不是我的問題——第三個是誰?」
「他們當中有沒有誰向你提到過關於……關於一種全新的發動機的試驗?」
她看著他,明白了他在她身上的企圖,明白了他這一套後面的動機。
「他沒再說別的?」
「比我當初想到的更自豪。」
「沒有,先生,這一帶沒有。他們全都住在史坦斯村。」
「他叫卡寧漢,非常能幹。去年死於一場車禍,據說他是酒醉駕車。」
她可以肯定的是——儘管她覺得自己已經喪失了確認和理解的能力——她不會從他那裡得到幫助,提問是徒勞的,無論是關於發明者還是他自己的命運,他都不會給她什麼解釋。
「為什麼呢?」
「我並沒有想要找更好的工作。」
「發動機?什麼發動機,塔格特小姐?我沒功夫留心這些細節。我的目標是社會的進步,世界的繁榮,人類的友誼和愛。愛,塔格特小姐。這是一切的關鍵。假如人學會了彼此去愛,他們所有的問題就都解決了。」
「你能有一份更好的工作的時候,為什麼還要做這個?」
「對不起,莉莉安……」他的聲音很低,帶著誠懇和痛苦。
「你雇過自己的研究人員嗎?」
「漢薩克先生,如果你能把我需要的工廠情況告訴我,我將十分感謝。」
「呃,在全國緊急狀態的時候,就沒工夫多說什麼了。」
她急切地從桌上探過身子,問:「你認不認識在那兒工作的工程師?」
「人們為什麼要去做生意?還不是為了把它的油水榨乾。我看得出什麼是好機會。那是樁破產拋售,沒人願意在這團亂上出什麽好價錢。所以我就撿了個便宜。也不用在手裡放太久——馬克在兩三個月之内就把它拿走了。是啊,讓我自己說的話,這也是樁聰明的買賣。商業大亨來操作也不過如此。」
她馬上衝到離她最近的一個報攤前,抓起一份當天的晚報。
當里爾登又獨自一人的時候,感到一股令人眩暈的怒火上沖,就像他以前有過的那樣,痛苦而不摻雜任何別的色彩,像被電擊一樣的突然。這怒火的發作,是因為他認識到人鬥不過純粹的邪惡,這種赤|裸裸而且完全清醒的邪惡既沒有、也不需要理由。但當他產生了在正當的自衛中去搏鬥和殺戮的念頭時,他看到了巴斯康市長那張肥胖的笑臉,聽到了那個故意慢吞吞的聲音在說:「……你和這位不是你夫人的迷人女士。」
「我剛剛聽說,在過去三個月,你一直沒用船去運礦石,而是用鐵路,為什麼?」
「我們怎麼辦?」
「看吧,這就是有良心的人殘酷的一面。如果我回答你,真正的奉獻包括故意撒謊、欺騙和假裝,只要這一切能讓另一個人快樂,如果他不喜歡已經存在的一切,就能給他製造一個他想要的現實,你是不會懂的,對不對?」
「我覺得,在給某些人發展的機會之前,我們應該為那些只是需要生存機會的人們想想。」
「不想。」
「你是不是保存了與發動機工廠有關的任何記錄?」她坐得筆直,兩手緊緊扣在一起。
「納拉岡賽特法官後來怎麼樣了?」她極不情願地問道,心裡在想是什麼樣的下意識讓她問出了這句話。她對納拉岡賽特法官所知甚少,不過她聽說過,並記住了他的名字,因為這個名字絕對是北美大陸所獨有的。此時,她忽然意識到已經有好幾年沒聽到他的消息了。
「你的實驗室由誰負責?」
懷俄明、新墨西哥、猶他、亞利桑那等州,則要求在科羅拉多州行駛的火車數量,不超過它任何一個鄰州所行駛的火車數量。
「你接管的時候,工廠還在運作嗎?」
「不行,先生。老法院失過一場火,大約是三年前了,所有舊的紀錄都燒光了。我不知道你們現在怎麼才能找到他們。」
「你是指哪方面的,夫人?」
「去哪兒?」
「誰是工廠的總經理?」
他給兩位客人讓了座,不過如果這位女士願意站在門廊的欄杆前,他也不在意。他向後一靠,端詳著她修長的身材。高級貨色,他心想,不過,這樣看起來她旁邊的那個男人顯然是很闊綽。
「我什麼都不能告訴你。」
他一回來就發現,有一批訂好的礦石沒有到貨。從拉爾金那兒聽不到一句話或解釋。里爾登來找他時,他比約好的日期晚了三天才露面,而且沒有表示歉意。他緊緊地撇著嘴,擺出一副恨恨的高傲姿態,也不看里爾登,說道:
「能不能告訴我他的名字和地址?」
「對不起。」他聲音低沉地說道,聽起來不是道歉,而是熱情的聲明。
這是一所普通的房子,坐落在一個工業城市的郊區。光禿禿的樹幹劃過明亮而寒冷的藍天,樹梢伸向房頂。客廳的牆壁是銀灰色的,陽光投在頂著白燈罩的水晶玻璃燈座上,在一扇開著的門裡面,是鋪好了白底紅點桌布的早餐台。
「這個我知道。他是從羅馬市的巴斯康市長手裡買下來的,至於工廠是怎麼到了巴斯康市長手裡,我就不清楚了。」

「你是怎麼收購它的?」
「這就是為什麼沒人能和你打交道或者說話——因為你不通人情。」
「我馬上趕回來。」她回答。
「他們肯定不會把時間花在造下水管道上。」
「是的,會這樣,可這不是你感興趣的話題,莉莉安,對嗎?」
天幾乎黑了。他猛然轉過身,從衣袋裡掏出一盒菸,拿了一根,似乎他在一段時間裡把它給忘了;想起她在一旁,他又停下來,把菸盒遞了過去。她拿了一根菸,他劃著了火柴,然後熄滅。在這間玻璃房的黑暗之中,在屋外綿延不斷的崇山峻嶺之間,只有這兩點小小的亮光。
「你是怎麼知道他的發動機的呢?」
「他們的生產紀錄、工作記錄,他們的……人事資料。」
「哦,他退休了。」漢薩克回答。
「經營工廠的最後一個廠主是誰?」里爾登問。
「他們怎麼打發時間呢?」
「全都?」達格妮不禁喃喃地說道,她想到了那片荒凉的廢墟,「那些……工程師們也在?」
他趴在了桌上……達格妮,他想,達格妮,如果這就是我要付出的代價,那我會付出的……他還是那副商人的樣子,除了知道為欲望去付出全都的代價,其他就一概不知了。
她打量著站在房間對面的他。在素色的藍黑睡衣襯托之下,他的身體顯得更加高大、挺拔和結實。
「我跟你說過,我們是在找一個朋友。」
她乾笑了一聲:「哦,假如工作對你產生的是這樣的效果,我會支持的。請原諒我,我只是想盡自己的本分而已。我還以為你是個超越不了原始動物本能的好色之徒,我可不是像那些有動物本能的妓|女一樣。」她不假思索、心不在焉地把這些話乾巴巴地一口氣說完。她的心裡有了一個疑問,正苦索地尋找著答案。
對科羅拉多的徵稅,她想道,向威特徵的稅,是為了那些工作要靠著他,卻又讓他活不下去的人們,那些時刻盯著不讓他得到一列火車、一節車廂、一個里爾登合金鋼管的人們的生存——https://www•hetubook.com•com威特,被剝奪了自衛的權利,沒有說話權,沒有武器,更糟的是:他被變成了自我毀滅的工具,變成了一個毀滅他自己的支持者,還為他們提供糧食和武器——威特,被他燃燒的能量所做成的繩索勒住了他自己——威特,這個曾想要發掘無窮的葉岩石油、談論過第二次文化復興的人……
以伯伊勒為首的一群人要求通過生活保障法,規定里爾登合金的生產不能超過任何一家同等水平鋼廠的產量。
「你不能讓別人把國家的整個鋼鐵行業,都犧牲在你自私的利益上,而——」
為補償國家鐵路所負擔的相關額外費用,以及「緩衝調整的過程」,宣佈對所有鐵路債券的本金和利息,無論是否已經保險,能否轉換,都可以延期到五年後再給付。
「我不認為規定可以這麼隨便傷人,無緣無故的,像是在鼻子上打一拳。」
火車工程師聯合會正在要求約翰.高爾特鐵路上所有列車的最高時速,降低到六十英里。鐵路司機和煞車工聯合會正在要求約翰.高爾特鐵路上的所有貨車長度,降低到六十節車廂。
「不,」他平靜地說,「如果你想的話,我不介意。」
他看來很急於滿足她的要求,馬上起身跑出了房間。他回來後放在她面前的是一本厚厚的剪報冊子:裡面蒐集著報紙對他的採訪,和他發佈的新聞稿。
一絲奇怪,細微的笑容掠過他的嘴角,「不要?」他禮貌地反問。
「放棄吧,塔格特小姐,」他平靜地說著,像是在證明他能猜出她的想法,也正如她所料。「這種尋找毫無希望,更毫無希望的是你還沒想到你所選擇的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如果你想絞盡腦汁,找出一些能讓我把你想要的情況告訴你的理由、招數或者請求,我願意奉陪。但聽我的吧:這做不到。你說過,我是你這條路的終點。這是條沒有結果的小路,塔格特小姐。不要試圖把你的錢和努力去浪費在其他的、更常用的方法上了:別去雇偵探。他們什麼都找不到。你可以不管我的警告,但我認為你是個智商很高的人,知道我不會隨便說話。放棄吧。你想要解開的那個秘密涉及更大的——遠比用空氣中的靜電做動力的發動機這個發明還要大得多的秘密。只有一個有益的建議是我能夠給你的:根據存在的本質和特性,矛盾是無法存在的。如果你覺得天才的發明被遺棄在廢墟,以及哲學家願意在餐廳裡當廚師不可思議的話——就去檢查一下你的前提。你會發現有一個前提是錯誤的。」
「親愛的,如果沒有自我犧牲的話,那愛又是什麼呢?」她帶著一種客廳裡高談闊論的語調,輕快地繼續說著,「除非一個人犧牲他最寶貴和最重要的東西,又還有什麼能稱得上是自我犧牲呢?不過我沒有指望你去理解這些,你這樣一塵不染的清教徒可不行。這就是清教徒最大的自私之處,你寧願全世界都腐爛掉,也不想讓你清白的自身染上一點令你蒙羞的污漬。」
她在給鐵門上鎖的時候,似乎聽到了微弱的腳步聲。她上下看了看黑暗彎曲的隧道,眼前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半藍色的燈泡在潮濕的花崗岩牆面上閃爍。
「工廠的那些人裡,你有沒有認識的?」
「那不是法律,是規定。」
「現在還沒,不過一直有動靜……假如你,或者無論是誰能夠的話,最好馬上就去阻止它們。」
她順著山路蜿蜒而下,走了很遠,餐廳的燈光早已從視線裡消失,這時,她留意到自己還在享受著他給她的那支香菸的味道:和她以前吸過的任何菸都不一樣。她把未抽完的菸湊到儀錶板的光亮前,去看香菸的名字。上面沒有名字,只有一個商標。用金色印在薄薄的白菸紙上的,是一個美元的符號。
「謝謝你,漢薩克先生,」她說,「我想你能告訴我的就是這些了——」她站起身,「想必你不會知道史坦斯的後代後來怎麼樣了?」
她彎下身子坐在那裡,頭枕著手臂,癱在車窗邊上——而此刻,那些藍綠色的鐵軌、山巒、峽谷、科羅拉多新興的城鎮,正在黑暗中駛過,隱而不見。
「如果我們說的是政治,亨利,我有個有趣的想法。你所代表的那一方——你們總在用的口號、你堅持的座右銘是什麼來著?『契約的神聖不可侵犯』——是這個嗎?」
「假如我的一台煉鋼爐停了,我能把你的想法填進去,讓它重新運轉起來嗎?」
「我會很樂意回答任何問題,我沒有什麼好隱瞞的,我問心無愧。如果你認為這個話題會讓我難堪,你就錯了。」
「別誤會我,我不是想——」
「這是怎麼回事?表演嗎?是實驗?秘密行動?是不是你出於特殊的目的在研究什麼?」
「嗯,它是被賣掉的——我是說二十世纪……二十世紀發動機公司。同時被轉賣過兩次,賣給了兩批不同的買主。這在當時,兩年以前,算是件很轟動的醜聞,而現在,它不過是——」他用手一指,「不過是一堆紙,等著法庭去審理。我可看不出有哪個法官能解決得了這件產權糾紛案——或許到底還有沒有產權都很難說。」
開門的婦人頭髮灰白,神態安詳,外表看起來非常整潔,達格妮打量了一下才發現,她穿的只是一條簡單的家居棉布裙。
「生意怎麼樣?」她問。
「是啊。」
在眾多傳聞中,有一個簡直離譜得荒謬,達格妮卻相信那是真的:穆利根的天性是任何人都無法憑空編造的。據說在他失蹤的那個春天的早晨,最後見過他的人是一個在芝加哥的街角、穆利根銀行旁邊賣花的老婦人。她敘述說他停了下來,買了一束當年最早的風信子;他一臉的快樂是她從沒見過的,有著年輕人那種奔向眼前燦爛無阻的生活的神情;傷痛和緊張的烙印,歲月在人臉上的沉積全都一掃而光,留下的只是喜悅的憧憬和安詳。他似乎是心血來潮般地拿了一束花,向老婦人眨了眨眼,似乎要和她分享一個開心的笑話。他說:「你知道我一直有多愛它嗎——充滿了活力?」她困惑地瞪著他,而他則拿著花像小球一樣在手裡拋來拋去,然後走開了——一副寬闊挺拔的身材,罩在一件沉穩而價格不菲的大衣內,迎著在辦公樓窗戶上閃爍發光的春日,走向遠離辦公樓群的遠方。
穿過曼哈頓地底的花崗岩,在塔格特火車站下面是曾經用來鋪路的隧道。當初,每天每小時都有滿載的車流在車站的每一條幹道上面,轟隆地穿梭往返。隨著交通一年年地萎縮,對空間的需要也下降了,這一些鋪路的隧道於是像乾涸的河床一樣被遺棄。裡面只保留著一些照明燈,一塊塊鋼板被扔在軌道兩側上方的花崗岩路面上,慢慢生鏽。
「很少,應該是沒有。他在家從不談這些。」
「漢克,等你平息下這股火氣之後,明天也好,下周也好,就去想一想那個人的解釋,想想看那些話裡有什麼是你能認同的。」
「你上個月運了礦石給誰?」
她急切地說:「能讓我看看嗎?」
「那個人?他有什麼重要的?」
她大笑著:「如果我想聽的不是實話呢?」
「我想,除了錢,你一定不會了解其他任何考慮,但還是有人會想到他們的社會責任以及愛國的熱忱。」
「看到那個女人了嗎?他們過去日子很富裕,很受尊敬。她丈夫開一家乾貨店,一輩子工作就是為了她的後半生做準備,而他在死的時候也做到了——只是那些錢存在了社區國民銀行。」
「我也曾經是有名的企業家之一呢,」他得意地說著,「你看,我是個全國有名的人物,我的人生可以寫成一部具有深刻人文意義的書。如果有合適的工具,我早就寫好了。」他氣惱地在打字機上重重地一拍,「我沒有辦法用這破玩意工作,它會跳格。我怎麼可能用一台跳格的打字機獲得靈感,寫成一部暢銷書呢?」
「我知道你的工廠一直麻煩不斷,然後政局也在惡化,對吧?假如那些他們正在議論的法案通過,就會對你打擊很大,對不對?」
人們傳說,要想和穆利根做生意,必須進守某種不成文的規定:假如貸款的申請者流露出半點個人需要或個人感情,見面立即結束,他就再也沒有和穆利根先生講話的機會了。
「哦,有一部分吧,很多人在工廠關門後就走了。」
她忽然奇怪地感到心神不安,並納悶起來——正像她對在海上發現漂流遺棄的船隻,或者不知來自何處的光束射向天空感到好奇一樣,她對於穆利根的消失也充滿了好奇。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覺得非要去解開這些謎,唯一的理由就是這些神秘根本就與神秘無關:它們不可能是無緣無故的,但已知的原因又都無法解釋它們。
「不能。」
「可……可是你在這裡幹什麼?」她的手向屋子裡一掃,「這說不通啊!」
「洛森先生,我應該告訴你,所有人說的話裡,這是我認為最卑劣的一句。」
「我一點頭緒都沒有。我試過去猜想,但是放棄了。對此我無法理解和解釋,但我知道是有事情發生的。我丈夫離開二十世紀公司後,我們來了這裡,他當上了極限發動機公司的技術部門主管。當時這是個正在發展的很成功的公司,他們給了我丈夫一份他喜歡的工作。他不是一個經常内心苦惱的人,對他所做的一切總是很確定,心態平和。但在離開威斯康辛州後的整整一年裡,他像是被什麼東西折磨著,像是掙扎在一個也解決不了的個人問題之中。到了那年年底,他有天早晨告訴我說,他已經從極限發動機公司辭職了,他要退休,不再去任何其他地方工作。他熱愛他的工作,那是他的全部生活。但他看起來很平靜、自信和快樂,那可是我們來到這裡後的第一次。他不讓我去問他做這決定的原因。我沒有問他,也沒有反對。我們有這所房子,有積蓄,足夠今後平平常常地過日子。我從來就不知道他的原因是什麼。我們繼續在這想過著安寧而非常快樂的生活。他似乎格外滿足,精神上非常平和,是我以前從沒見過的。他一切如常,只是有時會偶爾出去而不告訴我他去了那裡,見了什麼人。在他生前的最後兩年,他每個夏天都外出一個月,沒告訴過我去了郡兒。除此以外,他一切和從前一樣。他鑽研了很多東西,在我們的地下室裡工作,把時間用在他自己的技術研究。我不知道他把他的筆記和實驗模型弄到哪裡去了,他死了以後,我在地下室找不到一點痕跡。他五年前去世了,是死於已經折磨了他一陣子的心臟病。」
「你總是和每次的社會變革措施對立。我記得,在我們通過反狗咬狗的條例時,你說災難即將臨頭,但災難卻沒有來。」
「那家廠對當地很重要,絕對是不可或缺的。我有充分的理由貸出那筆款。它為成千上萬沒有其他生活途徑的工人提供了就業機會。」
最令她感到害怕的不是塔格特公司,不是想到被綁在刑架上越拖越遠的漢克.里爾登——而是艾利斯.威特。有兩幅畫面橫掃一切,填滿了她的意識,讓言語無處立足,使思索失去了時間,成了她還來不及去問就劈頭響起的回答:威特在她桌前恨恨不平的身影,他說著:「你現在可以毀掉我,我或許會完蛋;但如果我完蛋的話,一定會把你們所有的人都拉上。」——還有威特把酒杯摔碎在牆上時猛烈轉動的身體。
巴斯康市長的目光遺憾地穿過門廊的欄杆,望著他自己的城鎮。他對著街對面的一個人晃了晃大拇指。那是個白頭髮的女傭人,正痛苦地跪著挪動,用力擦洗著一戶人家的台階。
「你買那個廠的時候,是誰在破產出售?」
「你難道不想有個機會提升和賺錢嗎?」
「找到電話後,我和艾迪聯繫一下,讓他從塔格特的員工裡要兩個工程師過來。他們會知道我是自己在這裡度假,他們只需要知道這些。」
「你還能不能記得在那兒工作過的人的名字?」
「不是,塔格特小姐。我在謀生。」這句話和聲音再簡單真實不過了。
「一旦你付不起鐵路運輸的費用,又發現內陸湖的運輸也被你毀了,你怎麼辦?」
「我能見一見威廉.哈斯亭先生嗎?」
「那好吧,阿克斯頓博士,」她說道,「關於這件事,我不會試圖問你什麼了。但你能允許我就一個完全不同的話題,向你問個問題嗎?」
「親愛的塔格特小姐,時間太久了,那兒曾有成千上萬的人,我怎麼會記得住?」
「噢,不要!你改行太可惜了。你去做什麽都不如做廚師。」
「我本來是想問哈斯亭先生有關他在那裡的工作情況,以及他後來放棄的原因。如果你能告訴我的話,我想知道那家工廠發生了什麼事。」
「是,我把工廠賣給了馬克.揚茲。馬克是個不錯的傢伙,一個善良、活躍、精力充沛的傢伙。是,他有點滑頭,可能不是這樣呢?當然了,他是有些過分了,這我可沒料到。我覺得他這麼聰明的人應該知道守法——無論現在是什麼樣。」
「我依當初發現它的樣子把它留下。拿走吧,是你的了。」
隨後,他不再把它當回事了,這一切都消逝得遠遠的,剩下的只是他願意去忍受一切的念頭,留給他的是一種既緊張又平靜的狀態——因為他躺在床上,臉緊緊地貼向枕頭,想著達格妮,想著她苗條敏感的身體在他身邊張開,在他手指的觸摸下顫抖。他希望她回到紐約,這樣,他就會在此時的深夜立刻趕過去。
「我會用半輩子來確定他還活著,並且找到他,就是這麼重要,哈斯亭太太。他是誰?」
她說的最後一句話讓他突然面對著地,簡單地,直直地面對著她,再不是被動抵擋的樣子,「莉莉安,你活著的目的是什麼?」他問道。
「那還用說!」
「為什麼?」
「是誰?」達格妮問。
窗外,正午的日光宛如灰沉的薄暮,籠罩著蕭瑟的房頂和光禿禿的樹梢,這個地方既非鄉村,卻也永遠趕不上城市的模樣。暮色和濕氣似乎浸透了廚房的牆壁,一疊早餐的盤子堆在水池內;爐子上燉了一口鍋,飄著一陣陣廉價的肉所發出的肥膩的味道;一架灰塵滿面的打字機埋在桌上的紙堆裡。
她舉起白紙巾裡的漢堡三明治,說:「這就是理由之一。」
「巴斯康市長現在在哪兒?」
「你現在感興趣有點晚了。怎麼了?你的良心讓你不安了嗎?你們這些人讓傑德.史坦斯靠那家工廠發了不義之財,卻一點機會也不給我們。還是那家廠,我們做的和他一樣,我們一開始就是生產那種他過去最賺錢的發動機。然後一個從沒聽說過的新人在科羅拉多開了個小破廠,叫尼爾森發動機工廠,推出了和史坦斯的型號相同級別的新發動機,卻是一半的價格!我們也沒辦法,對吧?史坦斯一切都順利,他那時候沒有冒出有殺傷力的競爭對手,可我們該怎麼辦?沒人把能夠和他競爭的發動機給我們,我們怎麼打得過尼爾森?」
「我想你沒在大城市生活過,或者你並不知道,無論是什麼工作,要想找到稱職能幹的人有多難。」
「你試過重新開張嗎?」
「謝謝,還有呢?」
「在他主動去找你之前——他會這麼做,而你是找不到他的。」
「不知道,要是能在那兒找到合適的地方,我想開個修理廠。」
她用手背抵住雙眼,竭力擋住她一直抑制著的絕望的發作;她從來不知道這絕望有多大,也幾乎不知道在這抑制當中,她還剩下幾分忍耐力。
達格妮不抱希望地問道:「你瞭解他實驗的情況嗎?」
透過滿是灰塵的窗玻璃,他們看得到他家的客廳:鼓脹的木地板上鋪了波斯地毯,鉻條包邊的移動式吧台緊靠著一面被陳年雨水侵蝕的牆壁,吧台上擺著一台昂貴的收音機,上面放著一盞舊煤油燈。
「我一直很忙。」
「但是,小姐,我說過我不記得……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我不知道任何姓名,我不知道我父親在那個實驗室裡嘗試過些什麼!你沒聽到我說的嗎?我不習慣被這樣提問……別老重複這問題。你難道只會說『工程師』這個詞嗎?你究竟有沒有聽我說?你是怎麼回事啊?我——我不喜歡你這張臉,你……別來煩我了。我不知道你是誰,從沒傷害過你,我是個老太太了,別那樣看著我,我……站回去!別靠近我,否則我要喊人了!我要……哦,對了對了,我認識那個人!那個總工程師,對了,他是實驗室的頭兒,對,威廉.哈斯亭,這是他的名字——威廉.哈斯亭。我記得,他去了懷俄明州的布蘭登,是在我們宣佈了計畫後的第二天辭職的。他是第二個辭職的……不不,我不記得誰是第一個了。他不是什麼重要人物。」
「嗯,我跟你說吧。我四下轉了轉,我喜歡的是老傑德的桌子。老傑德.史坦斯在他那個年代,可是個鼎鼎有名的大人物。那桌子真棒,是很結實的桃花心木。我就把它運回家了。有個主管,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在他的浴室内裝了個淋浴間,那式樣我從沒見過。在玻璃門上刻著一條玻璃的美人鱼,絕對的藝術品,也很值錢,比任何油畫都值錢。我就把那個淋浴間拆掉搬回來了。管它呢,是我的了,對吧?我有資格要那個廠裡的值錢東西。」
「他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人。」
「不違法,因為議會上個月通過了一項法案,給了他發佈規定的權力。」
「能不能請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為什麼?是怎麼回事?」
「羅伯特.史塔德勒博士告訴過我,你在派區克亨利大學的時候,有三個學生是你和他最得意的,你對這三個才華橫溢的心靈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他們其中一個是法蘭西斯可.德安孔尼亞。」
「這裡還有沒有曾在工廠裡工作過的人?」里爾登問。
「親愛的,你用不著承認得這麼直率,這麼多。」她漫不經心的踱過房間,走過m.hetubook•com•com他的床,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而且這麼冷冰冰的,這就是承認我得有特殊的理由才能占用你的時間。我是不是應該通過你的祕書預約時間?」
「不,從來沒見過他們。」
採購經理搖了搖頭,說:「不,里爾登先生,只能占一樣,同一種大腦做不了兩樣事。你要嘛擅於在工廠經營,要嘛善於在華盛頓鑽營。」
「達格妮.塔格特,我是副總——」
「我想讓他在我的鐵路公司工作。」
她隨意地在房間內走動著,黃綠色的裙襬如長長的波浪一般,在她的身旁起伏著。
「如果想要建議的話,女士,」巴斯康市長說,「從便利店買一個結婚戒指戴上。這不一定靈,但還有點用。」
他兩手一攤,顯出一副難以置信和有點生氣的樣子:「在這種關鍵時刻,你還浪費時間去找一個雇員?相信我吧,你公司的命運更多的是要依靠莫奇先生,而不是任何一個你要找到的雇員。」
「這我說不出來,先生。自從傑德.史坦斯死後,那邊就一直糾紛不斷,管事的人像走馬燈一樣換來換去。老傑德當初建了這家廠,那裡的整個一片都是他建起來的。他十二年前死了。」
「我太無辜了,因為我失去了我的錢財,我為了一個良好的願望而失去了我自己的錢財,我的目的是純潔的,我自己什麼都不想得到,從沒為我自己撈任何東西。塔格特小姐,我可以自豪地說,我一輩子從來都沒有謀過利!」
「你不知道那個年輕工程師的下落嗎?」
她站起身,雙臂隨著肩膀一聳,便放了下來,楚楚可憐地用輕柔而優雅的姿勢伸展著身體。
「打算做點什麼?」
「我不知道他們都怎麼樣了,我沒心情去盯著這些事。」
「不會,」他緩緩地說,「我不會懂的。」
「當然——我想他是住在奧勒岡的什麼地方,奧勒岡的格蘭治村。我秘書會給你他的地址。可我不覺得這有什麼意思……塔格特小姐,如果你是想去見莫奇先生,那我告訴你,莫奇先生很器重我的意見,比如對於鐵路和其他的……」
他換上睡衣,停下來點了根菸,這時臥室的門開了。那個唯一不須敲門而能夠進入他房間的人,從沒主動進來過,因此他吃驚地盯了好半天才相信進來的真是莉莉安。
「達格妮,憑什麼?」艾迪這樣問過她,他的聲音很平靜,但句句話都像是在叫喊。「他們憑什麼這麼做?憑什麼?」
「你很有魅力,」她開口道,「最近這幾個月來,你的氣色看起來好了很多。更年輕,我是不是應該說更快樂了?你看起來不那麼緊張了。噢,我知道你比以前更忙,忙得像指揮空襲一樣。不過那都是表面現象,你的心裡沒那麼緊張了。」
「找到他至關重要。」
「還在羅馬市。」
「是的。」
「嗯,不管怎麼說,那是我個人的事——」
她堅決而異常鎮靜的神態便是一道命令,使得里爾登隨著她默默無語地回到了車上。
「你能想得起在那裡工作過的人的姓名呢?」
他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已經不是回答,而像是一直撞擊著他大腦的念頭爆發出了他不願聽到的聲音:「我沒能保護你不受那個不齒的小——」
「我不需要保護。」
「不是的,我來是為別的事情。」她向前傾著身體,兩隻手臂緊緊地抱住吧台,感到再次平靜和恢復了理智,也感覺到了一個危險的對手。「你認不認識大約十年以前,曾在二十世紀發動機公司工作的一個年輕工程師?」
他坐在廚房中央,桌旁全是亂七八糟的紙片。他需要刮刮鬍子,他的襯衫需要洗一洗。很難判斷出他的年紀:他腫胖的臉上平滑面空白,沒有風霜,灰色的頭髮和模糊的眼睛看來像是被疲勞累垮了。他四十二歲。
「你真希望讓我受到抱怨的屈辱嗎?這抱怨已經太濫,也太普通了——儘管我確實認為,我有一個自視為不比常人的傲氣的丈夫。想要我提醒你嗎?你曾經發誓把我的幸福當做你一生的目標。而你都不能真正確定我是否幸福,因為你甚至都沒問問我是不是還存在。」
達格妮曾經不安地想過很多年,穆利根失蹤這件事裡有著某種不可能的成分。這如同是紐約城裡的一幢摩天大廈,在一夜之間消失一空,除了在街角剩下的一塊空地,什麼都沒留下。像穆利根這樣的人,以及他帶走的這筆財富,什麼地方都藏不住。一幢摩天大廈不可能就沒了,一定會在它選擇藏身的平原或森林裡高高地聳立著;即使被毀掉,留下的成堆廢墟也不會不被發現。但穆利根的確是不見了——從此以後的七年間,儘管有許多謠言、猜測、推理、號外消息,以及在世界各地自稱親眼見過他的人,卻沒發現任何線索能夠形成令人信服的解釋。
在他漫長的職業生涯中,他向來對輿論的攻擊置之不理,只有一次例外。他的原名叫麥克,一個人道主義團體的專欄作者,給他起了個綽號叫麥達斯.穆利根之後,這名字便成為一種侮辱,甩也甩不掉。於是穆利根便走上法庭,請求正式將他的名字改為麥達斯,這項請求得到了批准。
「哦,那麼文明人是怎樣生活的?」
「什麼對手?他從來就沒有得到過他們。」
「你熟不熟悉工廠裡的生產,以及他們所做的工作——或者計畫?」
「我們得求上帝的憐憫了,夫人!」紀錄廳的職員嘟囔著,「沒人知道那家工廠現在的主人是誰,我想是不會有人知道了。」
「親愛的,這是幹什麼?你很瞭解我這個人。」
「我想瞭解的是在你提供貸款的時候,當時那些工廠業主的情況——」
「哦,我的那群年輕人都很有希望,他們都有頂尖大學的畢業證書。不過,這些並沒給我帶來什麼效益。我不清楚他們在做些什麼。我認為他們只是成天坐著混工資。」
「可是,我不明白……你來這裡真正的目的是什麼?」
「哦,大約退休六個月了吧。」
「當然。」
他很晚才回家,悄無聲息地快步上樓到了他的臥室。他討厭自己淪落到要偷偷摸摸的地步,但好幾個月來,他在大多數晚上都是如此。看到家裡的一切已經變得讓他難以忍受,他也說不清原因。不要因為你的罪過而恨他們,他這樣對自己說過,不過卻隱隱地知道這並不是他仇恨的根源。
「哎呀,親愛的!」她像是很無趣地說,「這是不擇手段的律師才會問的問題,是個漏洞,是逃避的條款。」
「他對這怎麼想,和你我都不相干。」
流浪漢苦笑著聳了聳肩膀:
當工人們把發動機抬進地下室並離開以後,她準備隨他們出來,然後鎖上大鐵門。她手握著鑰匙停了下來,安靜和孤寂似乎突然把她扔回了最近一直面臨的問題前,彷彿此時就是她要做決定的時候。
他們開出去了兩百英里才找到一個能打長途電話的地方。當她給艾迪打電話時,他一聽到她的聲音就呼出了一口氣。
他被自己野蠻的反應驚得呆立在原地。她瞪著他,沒有神祕,沒有做作,沒有保護,只是一臉的迷亂,她萬萬沒有料到會是這樣。
「沒有。你告訴我,那台發動機非常有價值嗎?」
「噢?那怎麼樣?想不想來紐約工作,工資每年一萬?」
那家餐廳矗立在一條又長又陡的山路頂頭。滿目的山石和松柏順著陡峭的斷壁向下展開,直接天邊的落日,景色倒映在餐廳的玻璃牆面上。山下已經昏暗,但餐廳內依舊留有一抹均勻而閃亮的光線,如同退落的潮汐身後未帶走的一窪淺水。
巴斯康市長看來被里爾登的反應嚇呆了。他說那句話時並無惡意,只是如同一個人對他同伴的不軌行為開個玩笑罷了。
「休.阿克斯頓?」她結結巴巴地說,「是那個哲學家?……最後一個提倡理性的人?」
「洛森在哪兒?」
辦公室一角的架子上放著一塊刻有埃及象形文字的石頭——壁櫥裡擺著一個印度的千手觀音——牆上掛了一幅巨大而讓人眼花繚亂的數學圖表,像是郵購商的銷售表。
「但法律不應該這麼通過,太快了。」
拉爾金退了出去。
「他的發動機。」
「我在二十世纪工廠的廢墟裡找到了一個殘體,缺的東西太多了,沒辦法重新做一個出來,或者弄明白它的工作原理,但現有的一切足以說明它能用,而且這個發明可以挽救我的鐵路公司,挽救這個國家和全世界的經濟。現在不用問我是順著什麼線索來找這台發動機和它的發明者的,那些不重要,目前,我的生活和工作也不重要,除了我必須找到他以外,什麼都是無關緊要的。別問我是怎麼來到你這裡的。你是這條路的終點。告訴我他的名字吧。」
「我非常急切地想瞭解你願意告訴我的任何線索。」
「它的成員呢?」
「你不會明白的。」她說了這句話,便走了出去。
「你。」
「是啊,夫人,那就是工廠的小鎮,他們很早就都過去了。」
「你操什麼心?我又沒向你收這筆錢。」
「沒有,我……等等!等等,我想我能給你提供一條線索,我可以告訴你去哪裡找他的一個朋友。我甚至連那個朋友的名字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的地址。這事說來蹊蹺,我還是來解釋一下。有天晚上,大概是我們來這兒兩年後,我丈夫要出去,而我那天夜裡要用車,他就讓我晚飯後到火車站的餐廳去接他。他沒說是和誰一起吃晚飯。我開到車站的時候,看見他和兩個人站在餐廳外面。其中一個很年輕,個子高高的,另一個是上了年紀的,看起來卓越不凡。我到那兒都能認出他們來,他們的面孔讓人一見就忘不了。我丈夫看到了我,就離開了他們。他們向站台方向走了過去。有列火車正在進站。我丈夫指著那個年輕人的背影說:『看見他了嗎?這就是我說過的那個小伙子。』『是做發動機的那個?』『就是他。』」
「他不告訴我。」
「別把那家發動機工廠想成是我生活裡唯一的東西。我以前擔任過許多重要的職務。我在不同的階段與生產手術器械、紙箱、男士帽子和吸塵器的企業,都保持聯繫。當然,那些玩意沒給我帶來什麼機會。不過發動機廠——那才是我的一次好機會。我等的就是這個。」
她轉過了臉,不想去看他溼答答的嘴在那兒蠕動。
「那我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回答——随即感到血液猛地向大腦湧上來,他突然意識到為了證明誠實而說的謊言,兩面都不討好。他說的時候是誠心誠意的,但卻意味著他已經再沒有以此炫耀的權利了。「不是實話,你為什麼還想要?」他問,「有什麼用?」
「你能告訴我任何一個你合夥人的姓名和地址嗎?任何一個你能想起的人?」
「是的,我認識。」
「女士,我這輩子見多了,」他善意地說,「結婚的人在看對方的時候,不會像是心裡似乎還想著上床的。在這個世界上,你要嘛就有德行,要嘛就有快樂,不能兩樣都占著,女士,不能兩樣都占著。」
「誰想要一份?他們想負擔什麼?」他沒回答。「誰會在經營一家公司的同時卻要負擔兩家的費用?」他沒回答。「你打算從哪兒去弄車廂和火車頭?」他沒回答。「那些人把塔格特公司毀掉之後,我們還能幹什麼?」
「告訴我,你對這三個人後來的成長感到自豪嗎?」
「當然,請坐。」
他茫然地瞧著她。這聽來像是一種令人根本無法相信的畸形的墮落。他唯一感到不解的是,說出這樣的話來究竟意義何在?
里爾登的上身向辦公桌前一探,他開始看出自己始终弄不懂的一串事情之間的聯繫。「你上個月把礦石運給誰了?」他語氣平平地問。
「對,對,這是一樣的。我們買下了他們的廠。我們打算做得和他們一樣好,甚至更好。我們有同樣的能力。那個傑德.史坦斯究竟又算得了什麼呢?不過是個鄉下修理工罷了——你知不知道他就是這麼起家的?——一點背景都沒有。我家曾經是紐約的四百個大家族之一。我爺爺是國會的成員之一。我父親送我上學時買不起車給我,那可不能怪我。所有其他的男孩子都有車,我家的名望和他們都是一樣的。我上大學的時候——」他突然大叫道,「你說你是從哪家報社來的?」
史坦斯的財富所剩無幾,留給下一代的就更少得可憐。
「那麼你知道我感興趣的不是懶惰的人,」她說,「我能把他想要的機會給他,而且我做好了答應他任何條件的準備。」
債券的持有人,她想道。約翰.高爾特鐵路的債券持有人們,他們衝著她的信譽才把他們的錢、他們日積月累的積蓄和勞動所得投了進來,他們相信她的能力才冒了這個風險,他們依賴著她和他們自己所做的工作——而她卻被搞得背叛了他們,讓他們陷入了掠奪者的圈套:運輸將失去列車和血液,約翰.高爾特鐵路只是一條吸管,成全了詹姆斯,不勞而獲就把他們的財產吸到了他自己的腰包裡,作為交換,他讓其他的人再去吸榨他的鐵路——約翰.高爾特鐵路的債券,這個到今天上午還一直是股東們的安全和未來的信心保證,不到一小時,就成了沒人願意買的一堆廢紙,毫無價值、毫無希望、毫無力量。把力量用於停業,用於停下國家最後一線希望的車輪——塔格特公司並不是一個靠著它工作所生產出的血液來生存的植物,而是曇花一現的食人者,吞噬著還未出生的下一代的遠大前程。
「你認識麥達斯.穆利根?」
「不管怎麼樣,你不能自己什麼時候想起來了,就命令別人立刻跑到你的辦公室來。」
「我還沒決定。」
「它註定就是我的,是我的夢想成真。那家工廠被關閉了——是破產。傑德.史坦斯的後代很快就經營不下去了。我不清楚到底是因為什麼,不過裡面一直有些事不太對勁,所以那個公司就破產了。鐵路公司的人把他們的支線停了,那地方沒人想要,沒人出價去買。可這是一家好廠啊,所有的設備,所有的機床,所有讓傑德.史坦斯發財致富的東西都在,那就是我想要的,那種屬於我的機會。因此我找了幾個朋友,一起組成了合併服務有限公司,籌了點錢。不過我們的資金不夠,需要貸款來啟動。這個投資絕對穩當。我們是開創偉大事業的年輕人,對未來充滿了熱情和希望。但你認為會有人支持我們嗎?沒有。那些貪婪的特權人物才不會!沒有人支持我們開工廠,我们又怎麼能成功?我們沒辦法去和那些把全部生產廠家都繼承下來的小開們競爭,對吧?我們是不是也應該享受同樣的權利呢?噢,別跟我提什麼正義了!我就像狗一樣拼命去找人給我們貸款,可是麥達斯.穆利根那個渾蛋卻勒索我們。」
「能不能建議一下怎麼去找他?」
「是啊是啊,他們有一個很棒的實驗室,非常先進,非常活躍,很有前瞻性,計畫得很好。」
「這我知道一點。」
這些畫面留給她的唯一意識,就是感到某種難以想像的災難正在逼近,以及感到她必須要搶在它們前面。她必須趕到威特那裡去阻止他,她不清楚她要防止的是什麼,只知道她必須去攔住他。
「如果你要聽實話——一點也沒興趣。」
「不,已經關門了。」
史庫德領頭要求通過社會穩定法,禁止在東部的商家從本州內遷出。
「約翰.高爾特是誰?」
「我不想管國家的經濟!我是想請你的那些國家經濟管理者們別來管我!我有鐵路公司要去管,而且我很清楚一旦我的鐵路垮掉,會給你們的國家經濟造成什麼後果!」
「你保存了任何工廠的紀錄沒有?」
他像獲得了喘息的機會的罪犯一樣,關上了臥室的門。他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脫下衣服,不想發出一點聲音讓家人知道他的存在,不想和他們有任何接觸,連心裡的接觸都不願意。
「沒有嗎?」他聽起來有點失望。
這名字不過是巧合——與此同時,在麻木和無法解釋的恐懼之中,她非常確定地知道,這人正是那個休.阿克斯頓。
「我是塔格特公司的營運副總裁。」
「怎麼維護?」他不出聲了。「如果你毀掉科羅拉多,又怎麼維護?」
「沒有。我來是想瞭解發動機工廠的情況。你能不能想起任何一個曾在那裡工作的工程師的名字?」
「阿克斯頓博士,我……這太難以想像了,這是……你是……你是個哲學家……在世最偉大的哲學家……一個不朽的人……你為什麼做這個?」
「什麼能讓你幸福,莉莉安?」他悶聲問道。
「知道了,塔格特小姐,我知道你是誰。」
「不,我從沒見過哈斯亭先生。不過我想和他談一件極其重要的工作上的事。」
達格妮把發動機的殘骸放進了其中一條隧道的地下室裡。這間地下室以前放置著一台備用的發電機,早已被搬走。她信不過在塔格特公司做研究的那些沒用的年輕人。在他們當中,只有兩個有才幹的工程師能夠欣賞她的發現。她把這秘密告訴了他們兩個,並把他們派到威斯康辛州去檢查那座工廠。接著,她就把這台發動機藏進了這個不為人知的地方。
「你覺得我會有時間親自去見每一個雇員嗎?」
她看到他的眼神飛快地一瞥,他眼睛裡的專注,這是她看到的第一個回應,她大笑了起來。
她在數著沉默的時間;她難以分辨出他看著她的眼神有什麼意味,但看得出他有一種特別的注意。
「哦,他嗎?他一切都好,在華盛頓找到工作——是在經濟計畫和國家資源局。」
她轉身離去時最後看了漢薩克一眼,只見他突然蹦了起來,衝到爐前,掀開鍋蓋,然後把它扔到了地上,他的手指頭被燙著了,嘴裡咒罵著;而那鍋燉肉已經焦了。
「他的名字對你沒有任何意義,他沒什麼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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