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亞特蘭提斯

她看見他的笑容變了:「發電站。」
「什麼?」
「那麼,你這輩子就這樣了?」
她看著納拉岡賽特法官說:「你也是因為這件案子退出的吧?」
她驚訝地閉上了眼睛;她知道她早就該想到這一點。她睜開眼看著高爾特。他臉上掛著淡淡的戲弄的笑容,似乎完全明白這件事對她意味著什麼。
「為什麼?去餵飽那些掠奪者嗎?」
「我認識你很多年了。」
大家安靜了下來。她轉向了高爾特,「那麼你呢?」她問道,「作為第一個人,你又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
「在這個山谷裡面,你身無分文。你擁有百萬美元的塔格特股份——但它連桑德斯農場的一磅燻肉都買不了。」
他咧嘴一笑,朝一個陽光明亮的房間的玻璃門裡指了指,「那就是被我打敗的對手。」他說。
她轉向高爾特,心裡明白當初正是這個人讓自己無能為力。他端坐在方向盤前,並沒有隨她下車或幫她一把,似乎希望她能夠面對過去,並且給她留出獨自緬懷的空間。她發現他仍然和她下車時一樣,搭在方向盤上的手臂未動分毫,手指如同雕塑一般地垂下不動,眼睛注視著她,從他的臉上,她只能看出:他正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地盯著她。
「塔格特小姐,從很早以前,你就已經是這裡的一分子了,」穆利根說道,「沒想到你採用了這種方式前來,但不管怎麼樣——歡迎你的回歸。」
「對。」
「對。」
車子在沉默中繼續向前駛去。過了一會兒,她像是統計資料般地乾巴巴地問道:「穆利根在這個山谷裡累積了多少財富?」
「噢!對了……」又是一條線索在此找到了答案。「對,我——」她眼前看到的是一個頭髮上灑滿陽光的高個子,那雙無情而洞察一切的眼睛裡含著抑制不住的笑意——她看到的是修築她那條鐵路時的千辛萬苦,和通車時的那個夏日——她心想,如果可以把一個人用作那條鐵路的徽記,那就是他了。「對……我是這麼做過……」隨後,她想到了其餘的一切,便又說道,「但我是以一個敵人的名字來命名的。」
「你知不知道當時我正在外面等著?」
他指了指前方:「你還是自己去算吧。」
看到她下意識地想要逃,高爾特似乎有意作對般地將車停在了房前。這時,他們彼此對視了一眼:她的眼中帶著疑問,他的眼光則如同命令;她的表情分明是想反抗,而他則是一副不動聲色的威嚴;她明白他的意思,但搞不懂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她聽話地撐著拐杖,走下汽車,面對這座房子,肅然而立。
「你應該休息。」
這個詞從未像此時聽上去那般真切。
「噢!那好,我從哪裡能買到黃金?」
「你總會找到它們的。不過,你跑到那架飛機上到底要幹什麼?」
他朝其他幾個人擺了擺手,便晃著飯盒走開了。穆利根再次啟動車子後,她抬眼一看,發現高爾特的雙眼正凝視著她。她臉色一沉,像是坦白承認了自己的痛苦,同時對於這會給他帶來的滿意表示不平,「好吧,」她說,「我明白你想要我目睹的好戲了。」
「一座沒有飛機會選擇去降落的山頂。你看到的是把它折射在山谷上方的反光。」
「塔格特小姐,」他喘著氣叫道,「我很抱歉!」他嗓音裡的惶然內疚與他臉上快樂興奮的表情截然相反,「我以前從沒食言過!這沒什麼可解釋的,我不能請求你原諒我,而且知道你也不會相信,但事實是我——我居然把它忘記了!」
「我只喜歡用這樣的人。達格妮,你是不是和掠奪者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是不是覺得一個人的能力就是對另一個人的威脅?」
他笑了出聲:「是的,沒錯——不過別急,否則亨德利克醫生就要命令你回到床上去了。」
「我沒有聽錯吧,你是說有兩億身家的穆利根先生因為你用他的車而要收你兩毛五分錢?」
「你躲在一個荒無人煙的洞穴裡,」她感傷地說道,「生產著這兩百桶油,其實你完全可以讓全世界都淌滿這樣的油。」
高爾特笑著轉向桑德斯:「去修飛機吧,塔格特小姐會慢慢還錢的。」
「第一個……什麼?」她問。
她笑了:「我懂了,這裡雇的都是精英,幹的卻都是最粗重的活。」
隨後,她的感覺徹底恢復,意識到他完全是一個陌生人。
她和他們輪流交談時幾乎已經忘了她所問的問題,然而腦子裡卻記住了他們的回答,並逐字逐句地理清了脈絡。
「這裡嗎?」她看到夕陽在寬大的窗戶上灑下的黃金般的光彩,和窗前的這些人,突然笑了起來,「這看起來像是……你們知道,我從沒指望過能再見到你們,有時候我在想,無論如何,哪怕讓我能再多看一眼、多聽一句——而現在——現在的一切就像童年時的夢想一樣,想到有一天會在天堂見到那些已經離開人世、無緣一見的偉人,然後就去選擇,從過去的年代裡選擇出那些你希望見到的偉人。」
他們從房子裡出來的時候,太陽正漸漸從山巔滑落,照亮了峽谷四周環繞的峭壁和閃亮的積雪。她忽然覺得在那光環之外已經什麼都不再存在,她驚奇地發現那喜悅而驕傲的認同感是源自一種洞察一切的自信,是因為一個人知道他所關注的一切全都在他的視野範圍之内。她幾欲伸出她的手臂,探過下面城鎮的屋頂,去體會手指頭觸摸到對面山峰的感受。但她無法抬起手來;她一隻手倚住拐杖,另一隻手扶著高爾特的手臂,緩慢而清醒地挪動著腳步,像孩子初學走路一樣,向下面的汽車走去。
「我會帶你去看的,但發電機不能看。」
他順從地將車在山旁停住。她剛開始走上傾斜的石崖,便收住了腳步,像是不再需要向前走,不再需要登得更高——這一瞬間,彷彿是她第一次對著山谷睜開雙眼,這一瞬間,她的尋求找到了答案。
「你還是休息吧,」他說,「如果今晚還想去穆利根家吃晚餐的話,現在就去睡一覺。」
「我退出,」丹尼爾斯說,「是因為假如把該遭報應的人按程度區分的話,為殘忍的勢力貢獻出自己頭腦的科學家,就是地球上最應該被詛咒的兇手。」
「你說的是誰?」
「我是聽到了有一架飛機,不過,我……」他疑惑的神情變成了後悔、開心和善意的笑容,「我明白了,噢,得了吧,達格妮,這太荒唐了!」
「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人類歷史上只有一種人從未罷過工。其他每一行業和階級都曾出於需要罷工,藉此向世界提出要求,彰顯其不可缺少的必要性——除了將這個世界扛在肩上,使其生存下去,而得到的唯一報酬是痛苦和折磨、但從未抛棄人類的那些人。不過,也該輪到他們了。讓這個世界認識到他們是什麼人、他們的作用以及他們一旦拒絕工作會有什麼後果。這就是思想者的罷工。」
「不是,夫人,」他回答,「我是個貨車司機,」他緊接著又說,「可我不想永遠當貨車司機。」
她回頭去看高爾特,他就站在她的身邊;他一直跟隨著她,她明白自己的這分敬意是屬於他的。她面前的這個人就是發動機的發明者,但她眼中所看到的卻是一個平易、隨便得如同普通工人一樣的人——她注意到他的身姿散發出一股不同尋常的飄逸,如此舉重若輕地站立在一旁——他那高大身材外面的衣服十分簡單:一件薄薄的襯衫,寬鬆的長褲,細細的腰裡繫著一條皮帶——有著金屬一般光澤的頭髮飄散在慵懶的風中。她打量他的眼神,如同剛才她凝視著他的那座小屋一樣。
她不再說話了,她發覺自己幾乎問遍了所有的事情,就是沒有問關於他的問題。他似乎是一個整體,就像一個不可再簡化的絕對,一個無須再進一步解釋的公理,她第一眼看到時就已經掌握,似乎她僅憑直覺就已對他瞭若指掌,而現在她要做的,只是去分析她所瞭解到的一切。
「對呀。」
她把頭向後一仰,直直地望著空中,除了清晨那一片靜靜的藍天之外,什麼也沒有發現。過了一陣子,她看出空氣中有幾縷微微晃動的亮光。
塔格特鐵路公司,她心中想道;她聽見這幾個字彷彿疊在一起,變成了讓她無暇秤量的沉重,撞擊著她已經麻木的心靈。這裡才是塔格特鐵路公司,她想,就是在這個房間,而不是在紐約巨大的候車廳——這裡就是她的目標和道路的終點,就是兩條筆直的鐵軌交會和消失在地平線盡頭的會合點——它們就如同當初曾經吸引了内特内爾.塔格特一樣,也在吸引著她不斷地向前——這裡就是内特内爾.塔格特當初展望過的遙遠的目標,正是這裡,支撐著他在行人絡繹不絕的大理石候車廳裡抬頭發出的炯炯目光。她正是為此才將自己的身心都撲在塔格特公司這個失去靈魂的身體上面。她終於找到了想要得到的一切,它就在這個房間內,觸手可及,並且是屬於她的——但代價卻是要抛下鐵路網,鐵路將會滅亡,橋樑將會坍塌,信號燈將會熄滅……以及……我想要的一切的一切,她心中想著——眼睛從那個有著陽光般色彩的頭髮和執拗目光的男人身上移開了。
「算你命大!傷得厲害嗎?」
「知道。」
「當然不是了。是矛盾。」
「沒錯。」
「這是什麼山谷?」她問。
高爾特回來的時候她已經穿好了衣服。亨德利克醫生把她的情況向他做了說明,補充說:「我明天會來檢查一下。」
「是用一面光幕,設計時考慮到了所有的因素——但忽略了像你那樣的勇氣。」
「我不怪你,」她說;她帶著近乎羡慕的眼神嚮往地看著他,「此外,你已經履行了你的合約,你帶我找到了發動機的秘密。」
「多少年來,」他繼續說道,「思想被視為邪惡,那些負起責任,用活生生的意識去觀察世界,並根據理智而採取緊要行動的人,得到的是從異端、物質主義者、剝削者的種種誣衊——從流散、剝奪權利到沒收的種種不公——從嘲笑、拷打到火刑的種種折磨。而人類的生存卻維繫於他們當中的一些不管是囚禁中,在地牢裡,在隱秘的角落裡,在哲學家的斗室裡,在商人的店鋪裡,卻仍舊繼續在思考的人。在崇尚愚昧的漫長過程中,無論人類是如何的停滯不前,做法又是如何的殘暴——正是因為有了那些人的智慧,他們認識到麥子要澆水才能生長,石頭按弧度堆放就會堆成圓拱,二加二就等於四,愛所依靠的不是折磨,維繫生命的不是毀滅——正是因為那些人的智慧,其他人才能在一瞬聞嘗到了做人的體驗,正是這樣的瞬間積累,才能讓他們繼續生存下去。正是靠了有頭腦的人的教導,他們便學會了烤麵包,治好創傷,造出武器,然後修起牢房,將他關了進去。他有著無窮無盡的能量——而且慷慨無度——他知道人不會永遠停滯不前,無能並不是人的本性,人的智慧具有最高尚和快樂的力量——為了那份只有他自己感受到的對生命的熱愛,他繼續做著,為毀滅他的人,為他的獄卒,為折磨他的人,他不惜任何代價地做著,為了挽救其他的人,他付出自己的生命,這便是他的榮耀,也是他的罪過——因為他在聽任他們教唆,他對自己的榮耀感到羞恥,承認自己是被犧牲的祭物,而且會死在牲畜的祭台上,作為對智慧的罪行的懲罰。人類歷史上具有悲劇色彩的笑話就是,在任何一個人建起的祭台上,被宰殺的總是人,得到供奉的則是畜生。人類不崇尚人,卻往往對動物本性大加推崇:崇拜本能,崇拜蠻力——崇拜神秘和帝王——神秘所迷信的是一種隨意的感覺,依靠的就是宣稱理性必須聽命於他們內心中黑暗的本性,認知的產生就是盲目而毫無道理的,並且對此必須要遵循,而不是懷疑——帝王依靠的是武力,以征服為手段,掠奪為目的,用大棒和槍支作為他們權力的唯一後盾。人類靈魂的捍衛者需要滿足自己的感受,人類身體的捍衛者需要滿足自己的肚皮——但這兩者卻合在一起,反抗著自己的内心。然而,即使是最卑賤的人也難以將他的大腦完全拋棄。從來就沒有人信奉過矛盾;他們真正信奉的是不公正。人一旦拋棄自己的内心,就是因為他所追求的東西為内心所不容。當他極力鼓吹矛盾的時候,他知道會有人把這荒謬的重擔承擔下來,會有人為此去忍受折磨,甚至犧牲生命;任何一種矛盾的論調都以毀滅作為代價。正是受害者使得不公正成了可能,正是理性的人們使殘暴無理的統治得以實現。凡是叫囂著要反對理性的,其出發點都是為了剝奪理性的存在。凡是大肆鼓吹要自我犧牲的,其目的都是為了對才智進行掠奪。掠奪者向來是清楚這一點的,可我們卻從不明白。現在到了我們睜開眼睛的時候了。現在我們被勒令著去崇拜的、裝扮成上帝和帝王的東西,其實就是赤|裸地扭曲著、沒有心肝的無能之輩。於是這就成了新的理想和追求目標,成了生存的目的,並根據人們離此的遠近來論功行賞。他們告訴我們說,現在是一個普通人的時代,只要設法不工作,任何人都能獲得如此與眾不同的稱號。只要不出力,他就能躋身於高貴的行列,他即使配不上,也會享受榮譽,即使不勞動創造,也能得到報酬。可我們呢——我們必須為我們所擁有的才能而贖罪——我們必須在他的使喚下去養活他,他的享受便是我們所能得到的唯一回報。因為我們的貢獻最多,我們的發言權就最少。因為我們的思考能力更強,我們就不能被允許有自己的任何想法。因為我們有付諸行動的判斷力,也就沒有了自由行動的權利。我們就會在那些不會工作的人所下達的指令和控制下工作。他們就會來分配我們的能量,因為他們自己一點都沒有,要分配我們的勞動成果,因為他們自己根本不創造。你是不是認為這不可能,根本就行不通?他們也明白這一點,不明白的人是你——而他們就指望著你不要去明白這些。他們就指望著你繼續如此,一直工作到超出人的極限,活一天就養活他們一天——一旦倒了下去,會有另外的受害者在生存的壓力下開始養活他們——而每一個繼任的受害者都會更加短命,你死的時候留下的是一條鐵路,你的最後一位精神上的繼承人死時,就只能給他們留下一塊麵包了。目前的這些掠奪者對此並不擔心。他們和過去所有掠奪者的前輩們想的完全一致——那就是只管他們這一輩子。掠奪在從前之所以能夠代代不絕,是因為每一代都有層出不窮的受害者。然而今天——它無法再延續下去,因為受害者罷工了。我們罷工是因為我們反對再去殉難——並且反對那個要求我們去殉難的道德規範。我們的罷工所反對的是那些認為人是為了他人而存在的主張,我們的罷工所反對的是吃人的道德,而不管它的奉獻是肉體還是精神上的。除非根據我們自己的主張,我們不會通過其他的方式和人交往——我們的主張是這樣一種道德規範,它認為人的最終目的是自己本身,而不是為了達到別人的目的而採取的手段。我們不想把我們的準則強加給他們,他們願意相信什麼就隨他們去好了。但離開了我們的支持,他們遲早不得不相信我們的選擇,才能繼續生存下去。而且,這一次他們會徹底地認清他們的主張。這個主張只是因為得到了受害者的允許才能延續至今——因為受害者與這種行不通的準則發生牴觸後願意接受處罰。但這準則遲早會被打破,它是一種必須要有人違反才能生存壯大的準則,維持其存在的不是它那些信徒們的品德,而是違反了它的罪人們的寬容大量。我們已經決定再也不去做這個罪人,我們再也不會去觸犯這個道德規範,我們要用一種它無法承受的方式將它徹底消滅:那就是遵守它。我們會去遵守和順從它。在和這些人交往的時候,我們會不折不扣地遵照他們的價值準則,放過他們譴責的所有罪惡。思想不是罪惡嗎?我們就讓我們的一切思想成果都從社會上消失,讓人們連我們的一丁點見解都無從知曉和利用。不是說能力是剝奪了弱者機會的自私的魔鬼嗎?我們就撤出競爭,把所有的機會都讓給那些無能之輩。不是說對財富的追求是貪婪和一切罪惡之源嗎?我們再也不追求對財富的創造了。不是說賺的錢一旦超過了人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就是罪惡嗎?那我們就只做最底層的工作,憑自己的力氣,生產出夠眼前用的東西就行了——連一分錢、一個創意都不多留,免得禍害世人。不是說成功是罪惡,因為它犧牲了弱者嗎?我們不再讓弱者負擔我們的野心了,讓他們自由自在地離開我們去過好日子吧。不是說當雇主是罪惡的嗎?我們再也不雇用任何人了。擁有財產也是罪惡?那我們什麼都不要了。在這個世界上去享受自已的存在也是罪惡?他們的這個世界不存在我們想要的任何形式的快樂,而且——這是我們最難做到的——此刻,我們對他們那個世界的感受,正式被他們極力宣揚為理想的一種情感:漠然——空白——零點——死亡的標記……我們已經把他們多少年以來一直聲稱想要得到的,以及當成美德所追求的所有東西都給了他們。現在讓他們瞧一瞧他們是不是真的想要吧。」
「我付你錢是讓你幹什麼來啦?」威特走過來問道;小伙子一樂,趕緊回身抓住他鬆開了一會兒的桿把,「塔格特小姐不會開除你,但如果你吊兒郎當的,我就可能開除你。」
「是啊……」她喃喃地說道,「絕對可以!」
「法蘭西斯可——你是指哪一位?」她喃喃道,答案已在心裡了。
「既然如此,你就看看到底是誰錯了吧。」
她慢慢地環顧了一下周圍。她正躺在一片草地之上,草地的一端矗立著一塊從高高的藍天之外掉落的巨大岩石,草地另一端的危岩和蒼松,以及樺樹枝上閃亮的樹葉,擋住了她的視線,只能看到遠方環繞著他們的群山。她的飛機並沒有摔爛——只是肚皮貼著地,就停在幾步之外的草地上。眼前看不見其他飛機,看不到有建築和人類棲息的跡象。
「那他們又把大學教育扔給了誰呢?」
她想,用這個只有貨車車廂一半大小的屋子取代全國的發電廠,會節省多少的鋼材、燃料以及人力——她想到,從這個小屋中發出的電流替那些使用它的人們減輕了多少的負擔,解放了他們生命中多少寶貴的時光,使得他們可以多一分閒暇,從勞作中抬起頭來享受一下陽光,使得他們可以用省下的電費多買一包香菸,使所有的工廠都可以每天節省出一小時,使得人們可以利用多出的一個月,用他們工作一天就能夠賺得的車票,乘坐這台發動機牽引的列車,去漫遊廣闊的世界——這一切的實現是因為有一個人懂得如何讓電路按照他的思路去運轉,並為此付出了他一己的智慧和精力。然而她明白,發動機和工廠、火車這些東西本身並沒有任何意義,是因為人對於生命的享受,正由於它們服務於這種享受,才使它們具有了意義——面對一種成就,她壓抑不住地要去敬仰的是成就的創造者,是他內在的能力和出色的洞見力,世界在他的眼中如此的快樂和美好,他確信對快樂的追求便是一個人生活的目標、準則和意義。
「我在這裡也要當一個看門人了,」丹尼爾斯說著,高興地咧嘴笑了,「穆利根先生說他給我一份看門的差事——就在發電廠。等我有了進步,就可以提升去做電子技|師,怎麼樣,麥達斯.穆利根很棒吧?等我到了他那個年紀,也希望像他那樣,我想去賺錢,上百萬地賺,像他一樣有錢!」
「過去是,但這一年我們發展得很快,我必須雇三個幫手。」
她的臉埋在枕頭裡,模糊地回憶起她在堪薩斯機場那條雪亮的跑道上起飛的瞬間。她感覺到了引擎的衝擊——沿直線向著一個目標匯聚起能量,加速飛奔——當輪胎從地面騰起的時候,她已經沉睡了過去。
「熱空氣。」她說。
他站了m•hetubook•com•com起來,走到電話旁,撥了個號碼:「哦,是麥達斯嗎?……對……他是那麼說的嗎?對,她還好……你能把你的車租給我用一天嗎?……謝謝了,費率還是按平時的兩毛五分錢……能不能把車開過來?……你那裡有沒有拐杖之類的東西?她需要……今晚嗎?對,我想是這樣。我們會的。謝謝。」
「是的。」
「那是人永遠不能放棄的東西。」達納格說。
他指著峽谷回答說:「是啊,不正是這樣子嗎?」
「什麼時候?」她低聲問道。
一輛汽車在下面的泥土路盡頭停下,兩個人急匆匆地沿著山路走來。她看不清他們的臉;其中一人身材瘦高,另一人的個頭矮些,體型更健壯。他繼續抱著她向下面迎了過去,蜿蜒曲折的山路暫時擋住了他們的身影。
「我建議你臥床休養,塔格特小姐。」
「你注意到了我們這裡每個人都有『其他身分』了嗎?她是一名作品在外面發表不了的作家。她認為一個人與文字的交流就是與思想的交流。」
她的雙眼一睜開,就看見了陽光、綠葉和一個男人的臉龐。她想:我知道這是哪裡,這就是她在十六歲時渴望見到的地方——現在她置身其中了——這一切似乎來得如此簡單而平淡,她所感受到的彷彿是一種祝福,這祝福被三個字傳遍了整個宇宙:當然了。
「我從未因自己的能力而感到内疚,我從未因自己的智力而感到内疚,我從未因為自己是個人而感到内疚,我拒絕接受任何不屬於我的罪責,因此我能夠自由地去獲取,並且清楚我自身的價值。從我有記憶的時候開始,我就覺得我會殺掉任何一個聲稱我是為了他的需要而存在的人——而且我知道這是一種最高尚的感覺。在二十世紀發動機公司的那天夜裡,當我聽到有一種難以啟齒的罪惡在道貌岸然的腔調下說出來的時候,我就看到了這個世界的悲劇的根源——造成它的原因,以及解決它的辦法。我發現了應該去做的事情,就走出去做了。」
「什麼?」
「在這兒。」他一指自己的腦門,回答說。
他笑了笑:「看來是不能。」
等她重新坐回到他身邊之後,他開口道:「這是我從你身邊帶走的第一個人。」
「從一個角度來看的確如此。但換一個角度,這就是你能吃到的最廉價的早餐了——因為這頓飯裡沒有一點東西被掠奪者搶去,他們也就不能迫使你年復一年地來為此還債,直到最後餓死。」
「哦,這是法蘭西斯可私下裡開的一個玩笑。」
理查.哈利臉上那淡淡的笑容似乎在向她說,他們已經相知很久了——在她獨坐音響旁的那些孤單的夜晚,他們便認識了對方。看到納拉岡賽特法官滿頭銀髮下的嚴峻面容,她想起曾有人把他形容為一尊大理石雕像——一尊被蒙上眼睛的大理石雕像;隨著金幣從全國人民的手中慢慢消失,法庭裡便再也見不到這樣的面容了。
「是折射光波,」他回答道,「你看到的谷底是離此五英里之外的一座八千英尺高的山頂。」
她和高爾特回到車上,行駛在最後一段下坡路上。她的目光一轉向高爾特,他便像是早已預料到了一般馬上轉過頭來看著她。
他向她走來,似乎思忖著她正在看著他走的每一步,腳下便慢了一拍。「用再大的力量都是白費,」他說,「只有用一種想法才能打開這道門。即使你用最強的炸藥把它炸開,門還沒倒,裡面的設備就已經碎成一堆了。然而,一旦想到了開門的辦法——你就會發現發動機的秘密,以及——」她第一次聽見他說話的聲音有了遲頓——「以及你想知道的其他所有秘密。」
「失事——是在這裡嗎?」
「絕對不行!」她憤憤地說道,「我自己會付。」
「別說了。」穆利根說,他看著她低垂的頭,臉上滿是焦慮和關切。
達納格凝視著她,好像她是他曾經發現過的一個大有希望的孩子,此刻看著她就覺得充滿了慈愛和開心。「我知道,」他說,「但你幹嘛這麼吃驚?」
「是你最後的那一些老朋友,」他回答,「和我的一些新朋友。」
「嗯,這正是尋找我們這個秘密的本質的一條線索,」阿克斯頓說,「想想看,是否應該讓這個關於天堂和偉大的夢想留在墳墓裡等著我們——還是應該讓我們今生今世就擁有它。」
他又為她倒滿咖啡,並遞過了一包香菸。她笑著拿過一支菸:菸上面印著美元的標誌。
「採礦。不過不是煤,是鐵礦。」
「既然如此,你無論在山谷裡看到什麼,都別覺得有什麼奇怪的。」
「當然不是,是在桑德斯飛機公司。」
「我忘記了自己曾經答應要等你,忘記了所有的事情——直到幾分鐘前,穆利根先生告訴我你的飛機撞到這裡了,我才意識到這是我的錯,要是你出了任何意外的話——噢,上帝呀,你還好嗎?」
「你怎麼會跟上我呢?」
他退後幾步,然後站定,揚起臉來看著石壁上的銘文,像再一次宣誓般地把它一字一句地慢慢唸了出來。他的聲音裡沒有夾雜任何感情,清晰的吐字裡包含了他對這句話的完全理解——然而,她明白這是她所親身經歷的最莊重的一刻,此時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人赤|裸裸的靈魂,以及這個靈魂為說出這樣的話所付的代價,此刻迴盪在她耳邊的便是他第一次說出這些話時的聲音,從那時起,他就已經清楚隨後到來的將會是什麼樣的日子——她知道,在一個早春的黑夜裡,敢面對六千多人站出來需要多大的勇氣,而那些人又為什麼會懼怕他,她知道,這正是後來十二年中所發生的一切的根源,她知道這意義的重要性遠遠超過了藏在那個房子裡的發動機——她從一個男人那自我警醒和再次獻身的聲音中明白了這些:
她發現還有一個人對高爾特很注意:阿克斯頓經常是不自覺,甚至是偷偷地看他一眼,似乎這種長時間的隔閡讓他很難忍受。對於他在這裡,阿克斯頓似乎已經習慣成自然,並沒有和他說任何話。但是有一次,當高爾特一彎腰的時候,一縷頭髮垂落在臉上,阿克斯頓將手伸了過去,把它重新理好,他的手難以覺察地在他這個學生的額頭上停留了片刻:這是他所能流露出的唯一情感和僅有的招呼;這是一個父親才會有的動作。
「丹尼爾斯!」她哈哈大笑了起來,想起了她原來認識的那個平靜自制、一絲不苟、思維縝密的青年科學家。「你怎麼回事?都扯到哪兒去了?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呀?」
「我知道。」
她笑了起來:「這的確是理查.哈利的第五號協奏曲,對嗎?」
「那誰能呢?」
「我退出工作,參加了他的罷工,」阿克斯頓說,「因為我無法和聲稱有有否定知識的存在才能算得上是知識分子的人共事。要是一個修下水道的工人為了標榜自己是個行家,而號稱根本沒有修理水管這個行業的話,就不會有人雇他工作了——然而顯然的是,同樣的道理用在哲學家這裡,就被認為是多此一舉了。不過,我從我的學生那裏懂得了造成這個局面的正是我自己。一旦思考者將那些否定思考存在的人,認作是另外一種思想派別的思考者——那麼摧殘心智的人就正是他們自己。他們將基本前提拱手讓給了敵人,因此也就是同意把理性的約束力拱手讓給了合乎傳統的愚蠢。基本前提是一種絕對事物,不允許與它的對立面合作,也不允許任何寬容。這正如一個銀行家不會交出銀行的認可、信譽,和威望,而接受或經手假鈔,不會將造假者的要求簡單地姑息為只是看法不同而已——因此,我不可能承認普利切特博士是個哲學家,或者跟他進行什麼思想上的爭論。在哲學這個帳戶裡,普利切特博士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存進去,他公然想做的就是去毀滅它。他是希望借助人們的理性能力,通過否定理性來謀取私利,他是想在他掠奪計畫的表面打上理性的印章,他是想利用哲學的威望收買奴役的思想,但這威望只有當我在那裏簽出支票時,才可能作為帳戶而存在。還是讓他自己去做吧,就把他——和將下一代的心靈都託付給他的那些人——要求得到的東西給他們好了:那就是一個充斥著沒有知識的知識分子,和聲稱不會思考的思想家們的世界。我做讓步,我答應他們的要求。當他們發現這個並不絕對的世界出現了絕對的現實時,我已經不會再出現在那裏為他們矛盾的代價付帳了。」
「噢,不是!我還以為幾乎只剩下我一個人不這樣想了。」
「我們從不強求回答。」他說。
「可你——你也一直沒有再設計飛機了。」
一個身穿牛仔襯衫的人正快步向他們迎上來,高爾特停住車,向他招了招手,但卻沒有回答她詢問的眼神,他是要她自己去看。走近後,看清那人原來是懷特.桑德斯。
「是泰德.尼爾森。」
她酸楚地望著她的盤子,簡直連碰都不敢去碰一下:「想一想廚師和其他人所投入的時間的價值,這是我所用過的最昂貴的早餐。」
「你不想放過我。」她低沉地說道。
她默默地看著他高挽的衣袖、笨重的靴子和一群群的牛,「桑德斯飛機公司現在就是這副模樣啊。」她說。
「是的,但你看見它了嗎?」
她在和身邊的人輕鬆地交談著,心裡感覺到愉快而舒暢。不對,她想,她感覺到的不是緊張,而是隱隱的詫異,因為她應該有緊張的感覺,但實際上卻沒有;讓她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這好像是再正常再簡單不過的事了。
「現在你是否相信我能修好你的飛機了?」他問。
「他過獎了,」高爾特說,「按他對他那個世界的衡量標準,我還差得遠呢。」
「假如你晚上還不太累的話,」他說,「穆利根請我們去吃晚飯,他還會邀請其他一些客人,我想你是樂意一見的。」
「我想,就說……就說『你好』吧。」
她仰頭望著一個跪在她身旁的男人,心頭豁然明朗,眼前出現的正是她從前哪怕付出生命也要求得一見的:就是這一張看不出一點痛苦,沒有絲毫恐懼和内疚的面孔。他的嘴角上掛著自豪,不僅如此,他似乎更以這種自豪為傲。他的臉頰棱角分明,不禁令她聯想到了高傲、嚴肅和對一切的藐視——但那張臉上並未流露出其中任何一點,而是把它們集中在了一起:這是一種沉著果斷的自信神情,這神情純潔無瑕,既不會懇求,也不會施捨原諒。這張臉上沒有任何躲躲閃閃,坦蕩而磊落,因此她最先捕捉到的便是他眼裡的一種專注的洞察力——看起來,他對他的觀察力最為中意,彷彿他的眼睛能夠帶他進入毫無止境的快樂之旅,把最有價值的資訊告訴他自己和全世界——告訴自己,他有能力看到這一切,告訴世界這是一個多麼值得一看的地方。一時間,她覺得自己面對的是一個純粹的感知的生靈——然而,她還從未對一個男人的身體有過如此強烈的感覺。薄薄的衣衫與其說是遮蔽,倒不如說更加突出了他的軀體,他的皮膚被陽光曬成健康的棕色,身材結實,顯得幹練,猶如鍛鑄的金屬,但卻像銅鋁合金一般,淡淡地泛發出毫不刺眼的光澤,皮膚的顔色和他栗褐色的頭髮正好相配,縷縷蓬鬆的頭髮被陽光染成了由褐漸黃的自然顔色,但他的眼睛作為鐵鑄一般的身體裡唯一不顯黯淡,又不刺眼的部位,成了全身色彩的點睛之處:那雙眼睛散發著如同金屬表面發出的幽幽綠光。他帶了淡淡的笑容,正低下頭來看著她,那神情完全不是面對著什麼新的發現,而是在熟悉地思索著——似乎眼前這個人也正是他期待已久和深信不疑的。
「塔格特小姐,我幾個月來一直在埋頭研究,越研究越覺得這似乎毫無希望。過去的兩天我一直待在實驗室裡,想要解開一個看來是不可能的數學等式。我覺得我都快要死在黑板前面了,但還是不會放棄。他進來的時候天已經很晚,我根本就沒注意到他進來。他說他想和我談談,我讓他等一等,然後就接著做,看來我是把他給忘了。我不知道他站在旁邊看著我有多久,可我記得的是,他突然伸手過來把我的那些數字全都從黑板上抹掉,然後寫了一個簡單的等式。我這時才注意到了他!我當時就大喊了起來——因為它雖然不是解決發動機的最終答案,卻是條必經的途徑,我從來沒發現和想過這條途徑,但我知道它通向哪裡!我記得我當時喊道:『你怎麼可能知道?』——他指著一張發動機的相片,回答說:『我是第一個製造它的人。』這就是我最後的記憶了,塔格特小姐——我是說之後我就徹底忘記了自己,因為我們接著就開始說起靜電,說起能量轉換和發動機來了。」
「它已經造好了嗎?它已經在運行和工作了嗎?」
「你知不知道等在門外是什麼感覺?」
「講到休息,那就讓她好好休息吧,」穆利根說,「她這一天實在是太累了。」
「不!是去賺你應得的那份財富!」
「他在這裡嗎?」
「瞧,我說什麼來著!」那個她不認識的壯漢瞪著她說道。
「但你的確知道你已經成為一個傳奇人物了?」
「當然了,」他回答說,「不過你覺得我會跟一個破壞罷工的人說這些嗎?」
「可這……是誰授權的?」
如此自信的言語和口氣是她好些年都沒聽過的了,她早就不指望能再看到這樣的態度——但她的笑容馬上變成了一聲苦笑,「怎麼修?」她問,「就在養豬場裡嗎?」
她默默注視了他良久。他站在那裡等待著,似乎能看透她的心思。「那個毀滅者——」她帶著一種好奇而無奈的口氣說道。
她的眼睛緩緩地掃視過這些面孔,向他們一一致意。艾利斯.威特——肯.達納格——休.阿克斯頓——亨德利克醫生——昆廷.丹尼爾斯,穆利根向她報出了另外兩個人的名字:「理查.哈利——納拉岡賽特法官。」
「為什麼你說了是他開的玩笑?」

她頓時縮住,不再說話了;彷彿面對的是從另一個遙遠的地方傳來的突如其來的打擊。她不明白高爾特為什麼似乎特意地盯著她看,她從他的臉上覺察出有一個細微的變化一閃而過,看不清是什麼。
「但就是有道理的,對嗎?」
「達格妮,還要多久你才能做一回真正的你自己呀?」說話的是威特,他扶著她來到一張椅子前,看著她那副無可奈何、強自撐起笑容的樣子,咧開嘴樂了,「別裝糊塗,你其實很明白。」
「這個交給我,」高爾特說,「由我來處理,你去管丹尼爾斯吧。」
她噗哧一笑:「你知道,我還是小孩的時候,就希望每個生意人都這麼想。」
「我以我的生命……以及我對它的熱愛發誓……我永遠不會為別人而活……也不會要求別人……為我而活。」
不!她心裡想這麼回答,卻聽見自己輕聲地應道:「謝謝你。」
「我認識到,」達納格說道,「和我較量的都是些無能之輩,懶而無用,漫無目的,不負責任,不可理喻——我並不需要他們,輪不到他們對我指手畫腳,我也用不著聽從他們的命令。我退出了,是為了讓他們也能認識到這一點。」
「你的工作是什麼?」她問,「穆利根說你在這裡工作。」
她緊盯著他身旁那位引人注目的高個子同伴:他正是休.阿克斯頓。
「最先跟隨你的是誰?」
高爾特經過銀行時,刻意減慢了車速。
安德魯.史托克頓笑容滿面地鑽出霧氣,向她走來,她看到一隻髒兮兮的手充滿了自信的驕傲向她伸了過來,彷彿這一瞬間她所看到的一切全都握在了那個掌心裡。
「哪裡有機場?」
「你知道我把他從你那裡挖過來了嗎?」威特說,「他曾經是你手下最好的煞車手,現在成了我這裡最好的石油工,可我們倆誰也不能留他一輩子。」
「那他又是什麼?」她一指高爾特。
「你是問法律嗎,塔格特小姐?」納拉岡賽特法官說道,「什麼法律?我從沒放棄過法律——是法律已經不復存在了。不過,我還在堅持我當初選擇的這個扶持正義的職業……不,正義並沒有消亡,它怎麼會消亡呢?人有可能對它視若無睹,但懲罰他們的正是正義。然而,正義不可能滅亡,因為人與人之間是相互關聯的,因為正義會宣佈誰有生存的權利……是的,我的職業生涯還在繼續。現在我正在寫一篇關於法律哲學的論文。我要揭示違背客觀的法律是人性中最陰暗邪惡,以及人類製造出的最具殺傷力的可怕武器……不,塔格特小姐,我不會在外面發表論文。」
「從那之後呢?」
「你好,塔格特小姐。」他笑著說。
她聽見了瀑布的響聲,隨後便看到晶瑩碎裂的水流自山崖上潺潺濺落。水聲通過她內心當中的某種隱約的敲擊,以她正極力去回想的微弱節奏傳來——但這節奏轉眼便已消失,敲擊仍在繼續;她聆聽著水聲,然而,另外一種聲音好像變得更加清晰和響亮,它並非來自於她的心中,而是發自樹葉間的某個地方。山路迴轉,她在豁然開朗的前方看見了山崖下的一座小房子,打開的窗戶上映著一道陽光。她馬上悟出了那種讓她想要立即接受眼前一切的感受——那就是一天夜晚,她坐在彗星特快滿是灰塵的座位上,第一次聽到了哈利第五號協奏曲的旋律——她知道她此時聽到的正是它,它是從一架鋼琴的鍵盤上傳來的,那清脆而響亮的音符,是出自一個有力而自信的人的彈奏。
「是,先生。」丹尼爾斯順從地說。
但她笑著抬起了頭,「謝謝你。」她對達納格說。
「既然現在你來了,塔格特小姐,我會帶你看一看的。等你看過之後,我會回答你的問題。」
「在哪兒?」
「你要回到穆利根家裡去,」高爾特說,「然後睡上二十四個鐘頭——否則我不會允許你靠近發電廠。」
「你離開二十世紀發動機公司後做了些什麼?」
她望著這枚從西班牙的宮殿流落到安第斯山的陋屋,現在又來到科羅拉多的小木房安身的銀徽——男人寧死也不會丟棄它。木屋的門上著鎖,陽光照不進窗子裡面的那一片漆黑,蒼松將枝葉在屋頂上鋪展開來,全心全意而莊重地祝福和護佑著它。除了許久才會聽到的碎枝捲葉在森林深處的落地輕響,四周鴉雀無聲,寂靜似乎緊緊抓住了藏匿在此的創痛,卻是不做一聲。她的心底懷著溫柔、順從,但毫無悲嘆的虔敬,站在那裡傾聽:看誰能為自己的祖先帶來更大的榮譽,是你——為内特.塔格特,還是我——為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亞……達格妮!幫幫我,儘管他說得對,你也要幫我留下來,把他回絕了罷!
她這一次把臉一轉,不再說話了。他起身去準備其餘的早餐。她看著他站在爐前烤麵包,煎雞蛋和燻肉。他工作的樣子輕鬆自如,但這份嫻熟卻是出自另一種專業;他雙手的動作如同工程師拉動控制板上的開關那樣快速無誤。她突然記起了她在哪裡曾經見過這樣熟練得令人無法相信的表演。
「沒錯。」
她的嗓音中又有了一絲傷感:「那時候,你曾經打算用這個方案每天裝滿五列油罐火車的。」
「難道你不是這裡的主人嗎?」
她向這個小屋望去,所有的意識都集中到了眼前的這幅情景和無言的心緒之中——但她一向明白,情緒的產生是心靈不斷積累的結果,而此刻她這種無須言表的感受正匯集了她頭腦裡的所有想法,如同在經歷了一段漫長的路程之後,她感受到的一切凝聚成為一個聲音,在告訴她:如果說她指望丹尼爾斯做到的並不是有什麼機會去使用這台發動機,而只是要確信這成果並沒有從地球上消失——如果說她像一個負重的駕駛員,被那些死死地瞪著她、扯著沙啞的嗓子一遍又一遍地指責、卻又毫不負責的人們拖曳著,向平庸的汪洋中沉沒時,還像抓著氧氣管和救命索一般地抱著這個人類傑出的成果不放——如果說史塔德勒博士一看到發動機的殘骸,便在震驚之餘,從他那腐爛得千瘡百孔的胸腔裡發出了一聲m.hetubook.com.com驚呼,而那絕非藐視,而是充滿著仰慕的驚叫——讓她有了一生的嚮往和動力。如果說她在一股激|情的驅使下想要一睹那巧妙、嚴謹而又橫溢四射的才華——那麼它現在就在她的面前。如此超群的力量化身成為一團電線,在夏日的空中寧靜地閃耀著光芒,將四散在空中的無盡能量,匯集到了一個小小的石屋内的神秘裝置之中。
「漢克.里爾登。」
「什麼錢?你現在是身無分文,塔格特小姐。」
「我知道。」
「我可以在十五分鐘裡向你解釋清楚這一切,」他回答著她沒有說出來的那個迫不及待的請求,「但是,這世上沒有任何一種力量可以強迫我說出來。你如果明白這點,也就能明白困惑你的一切了。」
車上的三個男人大笑了起來,不過,穆利根還是停住了車子,「噢……」她意識到自己忘了威特是不會從這個地方消失的,便無力而抱歉地說道。
「當然是發動機的發明人了。」
「我們是不是再也用不著擔心了?」她輕聲問道。
「那可是全世界最棒的,是勞倫斯.哈蒙德經營的。」
他啟動汽車,繼續上路;她在車裡坐得筆直,不再問任何問題。
「噢,我記得你問過我是否願意跟你一起走,」丹尼爾斯說,「是否願意放棄所有的一切,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什麼所有的一切?就是放棄一個已經僵死、正在倒退成原始叢林的學校,就是放棄我這個成為看門奴隸的命運,就是放棄衛斯理.莫奇、一〇─二八九號法令和那些趴在地上、呼嚕著說什麼不該有智慧的近乎禽獸的東西!……塔格特小姐,」——他暢快地大笑著——「他是在問,我是否願意將那些放棄,和他一起走!他不得不問了我兩遍,我一開始還不相信,不相信還用得著問誰這種問題,誰還會在這樣的選擇面前猶豫。要走嗎?我會縱身從高樓上跳下去——就為了能跟上他,能在摔到地上前,聽到他說出他的算式!」
她目光直逼著他,問道:「這你如何解釋?」
「塔格特小姐的飛機失事了,你沒看見嗎?」
「沒什麼,」穆利根回答,然後看著高爾特,「咱們怎麼辦?」
她呆呆地望著他。
「你認識我?」她的聲音十分生硬。
「對不起,」她說,「你說得對。」
「我明白了。」
她感覺在迫降中被撞壞的不僅僅是飛機,她的意識並未完全恢復。她無法把眼前的一切拚湊在一起,想不起她的那些關於他的名字的記憶,只知道它代表的是一個她必須慢慢填補的漆黑的真空。她在此刻無法做到,這個人的出現像聚光燈一般的刺目,讓她看不見散落在外面黑暗之中的那些東西。
「我不會的,我們會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不會催你做任何決定。」他又接著說下去,而她卻被他嗓音裡突如其來的溫柔所驚住了,「我說過,對原本就屬於我們的世界如此無動於衷是最難做到的事,我知道。對此,我們全都經歷過。」
她和他並肩坐在車內,一句話也不想說,心裡明白,他們兩個都很清楚彼此這種沉默的意味。她望著山谷中的幾戶住家的燈光,以及在前方山坡上穆利根的家中亮起的視窗,問道:「會有誰來?」
他寬和地一笑:「從那時起,我們一直想要找你,達格妮……我今晚會來看你。別擔心,我不會消失了——而且我想你也不會的。」
穆利根的富有、豪華的汽車,以及高爾特手握著方向盤的情景,讓她頭一次猜測起高爾特是否也是富有的。她看了看他的衣服:灰色的長褲和白襯衫似乎很耐穿;腰間窄窄的皮帶已經裂了縫;腕上的手錶倒是很精確,但卻是用普通不鏽鋼做的。他身上唯一顯現出豪華的地方便是他頭髮的色澤——在風中徐徐拂動的那一縷縷頭髮,如同透明的流金鑠銅。
「哦,紐約城阿特伍德照明電力公司的阿特伍德是做鞋的,另外,我這行歷史最久,在哪兒都搶手。雖然這樣,我還是得爭取,先得打垮一個對手。」
他笑了:「這正是你早晚要化解的矛盾,塔格特小姐。」
「這是誰的……噢!」她屏住呼吸,一下把頭掉轉開去。房門的上方,一縷陽光照耀著已經模糊破舊,被數百年的風霜磨礪得光滑的塞巴斯蒂安.德安孔尼亞的家族銀徽章。
「噢,不行!我小心一點,慢慢走動,應該沒事的。」
「什麼意思?」
「我覺得還好。」
他們來到了汽車旁邊。這是一輛哈蒙德敞篷車,是最貴的款式之一,車子用了幾年,但保養極佳。高爾特將她小心地放在車後座上,用手臂摟著她。她感到鑽心的疼痛不時傳過,但已經根本就顧不上它了。穆利根將車子一發動,她的眼睛便開始向遠處鎮上的房子望去。他們經過了那個美元的標誌,一束金光射向她的眼睛,撫過她的前額。
「這的確就是另外一個世界,」高爾特說,「不過要說到死的話,難道這一切不是恰恰相反嗎?」
「你把它扔下的時候,指望過能親眼看到那一天的到來嗎?」
但他的臉上既看不到殘忍,也看不到憐憫,只有一副公正淡然的表情,「我們這裡的第一條規矩,塔格特小姐,」他回答說,「就是一切都要自己親眼所見。」
他把盤子端到她面前時,她問:「這些吃的是從哪裡來的?這裡有雜貨店嗎?」
當她拄著拐杖,從陽光下走入這座幽暗潮濕的建築裡,便驚異於自己產生的恍如隔世和想家的感覺。眼前便是東部工業區活生生的再現,過去的幾個小時,它似乎已經成了遙不可及的往事。這就是從前,就是她熟悉和深愛過的情景,微紅的火苗洶湧地撲向鋼樑,火花從看不見的地方耀眼地飛濺四射,一串串火焰從黑色的水霧中驟然穿過,霧氣遮住了牆壁,使之消於無形——在一瞬間,它就是科羅拉多州史托克頓的那座宏大但已死去的鑄造廠,它就是尼爾森發動機廠……就是里爾登鋼鐵廠。
「噢,你認出來了?對,它是你設計的,那架飛機很棒,不過恐怕我把它毀得不輕。」
她朝房子的鐵門走了過去,身體的行動使她忽然感到有了一點點的信心,這感覺細微之極,正如同她即使握住了他的痛處,也不會覺得自己多麼強大一樣——她壯著膽子,未經允許就去轉門把。但門緊鎖著,在她的手強壓之下,竟未見絲毫的鬆動,彷彿鎖是連同那扇鐵門一起被鑄焊在石牆之上。
她簡直像是在可憐一個在掙扎中積蓄著氣力的對手那樣,任他獨自看了一陣子,然後才指著刻著的字,帶著一種傲慢的腔調問道:「那是什麼?」
「那你呢,阿克斯頓博士?」她又問。
「什麼?」
「我本來可以原諒那些讓我吃了不少苦頭的人們,」理查.哈利說,「但我不能原諒的是他們對我的成功所持的偏見。在他們排擠我之前的那些日子裡,我的心中沒有仇恨。如果說我的作品是有新意的,那我就要給他們時間慢慢感受,如果說我能打破常規,讓自己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那我就沒有權利抱怨其他人跟上的腳步太慢。那些年以來,我一直在如此告訴自己——但在某些夜晚,我卻再也無法按捺心中的急迫,再也無法讓自己相信那些話,我呼喊著『為什麼?』,卻得不到回答。後來的那天晚上,他們對我報以掌聲和歡呼,我站在劇場的舞台上,面對他們,心裡想著這就是我苦苦奮鬥想要得到的東西,我希望能好好感受一下,卻什麼都感覺不到。在我眼前的還是從前的那些夜晚,聽到的是那聲『為什麼?』,依然得不到答案——而他們的歡呼似乎和他們的冷落一樣的蒼白。假如他們能說:『抱歉,我們來晚了,謝謝你還等著我們。』——我就不會再要求別的,他們也就不會知道我心裡的想法了。但我從他們的臉上,從他們蜂擁而至對我大加讚頌的語氣裡,看到和聽到的是對藝術家的那種訓誡——只不過我以前從不相信會有人拿這種話當真。他們似乎是說他們並不欠我什麼,他們的充耳不聞使我有了一個道德上的追求,為了他們——無論他們給了我什麼樣的冷嘲熱諷、偏見和蹂躪,我都應該去掙扎、承受和忍耐,這樣的忍耐是為了教他們能夠去欣賞我的作品,這正是他們理所當然應該得到的東西,也正是我應有的追求。那時,我便看清了我以前不能理解的掠奪者的精神上的本質。我看到,他們正如把手伸到穆利根的口袋内,掠奪他的財富那樣,將手伸進了我的靈魂,掠奪著我的個人價值——我看到,平庸之輩帶著惡意的粗俗,賣弄著自己的淺薄,讓它成了用能幹者的身軀填滿的無底深淵——我看到,他們正如覓食穆利根的錢財那樣,吞食著我創作音樂的時間和欲望,企圖迫使我認可他們才是我的音樂的意義,以此來掠取他們的自尊,恰恰利用了我的創作理性,變成不是他們要去承認我的價值,反而是我要對他們頂禮膜拜……就在那天晚上,我發誓再也不讓他們聽到我寫的任何一個音符。我從劇場出來的時候,街上空空蕩蕩,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的——我看見一個陌生人正站在街邊的路燈下等我。已經用不著他再跟我多說什麼了,然而,我題獻給他的那首協奏曲,名字就叫救贖協奏曲。」
「對。」
她聽話地點了點頭,搖晃著不要他的攙扶,向房子走去。她鼓足力氣向他說了一句:「我會沒事的。」便立即逃進她的房間,用最後的一絲力氣關上了房門。
她低下了頭:「我是不會說。」
「噢,絕對沒有!」
「我從沒想過會有任何飛機敢下降到距離地面七百英尺的範圍內,你撞上了光幕,有些射線會讓電磁發動機熄火。你這可是第二次讓我失算了:我也從沒被人跟蹤過。」
「世界崩潰的速度超出了我們的預計,」阿克斯頓說,「人們正在停下和放棄手裡的工作,你那些被凍結的火車、成群結隊的襲擊者以及逃亡的人,他們從來沒聽說過我們,不屬於我們罷工的一部分,他們是自發的——這是他們内心殘留下來的理性的自然反應——和我們進行的反抗是一樣的。」
「這裡是什麼地方?」
和他一起工作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此刻正在位於石牆中部的油泵邊上的彪形大漢,另一個小伙子則站在地面上的油罐旁。小伙子有著一頭金髮和格外清秀的臉龐。她肯定自己看過這張面孔,卻怎麼也記不起是在哪裡了。小伙子看出了她疑惑的眼神,咧開嘴笑笑,像是為她提醒一般,用幾乎聽不到的口哨聲,輕輕吹起了哈利第五號協奏曲開頭的一段。他正是彗星特快上的那個年輕的煞車手。
「他隨時就會來的。」
市場不大,只有一層。在駛過去的路上,她看到招牌上出現了一些她所熟悉的名字,它們就像是書頁上的標題,被汽車一篇篇地掀動著:穆利根日用品商店——阿特伍德皮具——尼爾森木料——接著在一家磚木結構的小型工廠的門口上方,便是那個美元的標誌,上面的題字是:穆利根菸草公司。「除了麥達斯.穆利根,這家公司還有誰是合夥人?」她問,「阿克斯頓博士。」他回答。
「那是誰?」她問。
「你覺得它會在哪兒?是在霍洛威的侄子靠著政府的貸款和暫時免稅,從我破產的繼承人手裡買下的那幢新澤西的大樓嗎?是在那幢他造出了六架上不了天的飛機,八架上天後就掉下來、分別摔死了四十位乘客的飛機的大樓嗎?」
「你答應過要帶我看看這座山谷的。」
她彷彿是同意和打招呼般地把頭低下,但雙手一時間用力地向下拄著拐杖,站在那裡回憶起了他們上次見面的情景:那難挨的等待,隨後便是桌子旁邊的那張親切而遙遠的面孔,以及陌生人離去時關上的那扇玻璃門。
「一天兩百桶。」
「都是些什麼人,從哪裡來的?」
「我想去看看!」
「不知道。」
汽車駛入一條窄窄的山路,向陡峭上方的一大片草叢和松林爬去。當她看到樹上釘著的一個手工製作的牌子,以及上面箭頭所指的路名時,便明白她來到了什麼地方:希望路口。
她默默地點了點頭——彷彿她正在問候的是曾經的失落與陣痛,是一個荒寂的夜晚,艾迪向她報告此人失蹤時的惶然神情——傷得厲害?她心想——的確,但不是這次飛機出事——是在那天晚上,在那間空蕩蕩的辦公室裡……她高聲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你為什麼在我最需要的時候離開了我?」
她看到一個年輕人俯身在長長的桌案上,正在為鑽頭模具製作一個複雜的模型。他的手像鋼琴家一樣修長而有力,帶著外科醫生一樣嚴肅的表情,聚精會神地專注於自己的工作。
「呀,請停一下!」
前來的醫生長了一頭灰白的頭髮,面孔和藹體貼,舉止果斷,既自信又不會令人覺得不舒服。
「是的,」納拉岡賽特法官說,「上訴法庭將我的判決推翻之後,我就退出不幹了。我之所以選擇這一行,就是想成為一名正義的衛士。然而,他們要我去執行的法令卻把我變成了最無恥的、沒有正義的劊子手。當那些手無寸鐵的人們需要我的保護時,我卻得到了強行侵占他們利益的命令。在法庭中,當事人之所以會尊重判決,就是因為相信法庭會保持一個他們雙方都接受的客觀立場。現在我看到的是一個人還有這樣的尊重,另一個人卻沒有,一個人遵循著法律,另一個則在妄自幻想著他的需要——而法律居然站在了幻想的一邊,支持的是不合理的東西。我退出——因為我已經無法忍受聽到正直的人們再叫我『法官大人』。」她的眼睛慢慢轉向了理查.哈利,既像是懇求,又像是害怕聽到他的遭遇。他笑了。
「二十世紀發動機公司的青年發明家,才是這個傳奇人物真實的一面,對不對?」
「你清楚你的發動機代表的是怎樣的一種成就吧?」
「那麼也會有人把你擠垮的。」
「你知道我在跟著你嗎?」她問。
「你對我的監視到底有多徹底,」她問,「到底有多久?」
她打量著走過來的肯.達納格。這位她死都不願意放走的能幹企業家,此時全身裹著一件髒兮兮的工作服。
「我是在這裡,塔格特小姐——這裡的一切都沒有止境!我要成為世界上最偉大、最富有的電氣專家!我要——」
看到她眼裡沉默的疑問,他便繼續答道:「我幫他們發現了他們還未意識到屬於自己的那份自豪,使他們獲得了用來找到它的話語,讓他們能夠擁有他們一度忽略、渴望得到但又並不清楚自己的確需要的珍貴財富:那就是道德的認同。你不是把我叫做毀滅者和捕殺人才的獵手嗎?我就是這次罷工的活生生的代表,是受害者反抗的帶領人,是受到壓迫、失去遺產、被剝削的人們的捍衛者——這些字眼經我的口說出來,才總算是恢復了它們原本的意義。」
「——只用了十五分鐘。」穆利根插話道。
「我是沒有。而且我也沒有像當初答應你的那樣去生產柴油發動機。自從上次見過你之後,我只設計和生產過一台新式拖拉機。我是說只有一台——是我全部用手工打造的——已經沒有大規模生產的必要了。但那台拖拉機把八小時的勞動減少到了四個小時。」他的手臂猶如皇杖般直直地朝著對面的山谷一揮;她的眼睛隨之望去,只見遠處山坡上是一層層綠油油的園圃——「它被用在納拉岡賽特法官的養雞場和乳製品場,」——他的手臂慢慢地移向峽谷腳下的一片長而平整的金黃色田野,隨後指向了一條翠綠色的地帶——「用在了穆利根的麥田和菸草種植區,」——他的手臂指著一處爬滿層層葉子的山坳——「用在了理查.哈利的果園。」
「約翰.高爾特。」
「看到了吧,塔格特小姐,」阿克斯頓說,「人可以生活在這種社會狀態之下,而不是像那些掠奪者所鼓吹的樣子。」
汽車在那座孤零零的房子前停下。房屋用粗獷的花崗岩石塊砌成,正面的牆上幾乎只有一整面玻璃板。「我去接醫生來。」穆利根說著便開車走了,高爾特抱著她走上了小徑。
「我就是要讓你不好受。」
「正是因為發動機對我所具有的意義,」他緩緩地說道,「我才不得不情願地讓它四分五裂,永遠消失,」——他正視著她,而她則聽到了他那堅定、果決、毫不留情的聲音——「正如你將會不得不看著塔格特公司的鐵軌破敗並滅亡一樣。」
她看了看其他的人,「把你們的原因都說出來吧。」她的聲音裡流露出一絲堅決,似乎她正在承受一場拷打,但是希望能承受到底。
小道開闊了一些,一片陽光出現在前方。走到開闊地的時候,她覺得樹叢間閃過一縷縷的光亮。在山前的石頭斜坡上,矗立著一座不起眼的小建築。這是個方方正正、只有一個工具間大小的簡易石屋,上面沒有窗戶和開口,只有一扇打造的鐵門和屋頂上向外伸出的一套複雜的天線。高爾特對此視而不見,疾馳而過,她卻冷不防地問道:「這是什麼?」
最後一個字的聲音才剛落下,那扇門未經人的觸摸便緩緩向内開啟,露出了裡面的漆黑,這並沒有嚇她一跳,似乎並不奇怪,甚至已經是無關緊要了。房子裡面的電燈剛一亮,他便將門拉上,門於是又一次被緊緊地鎖上了。
那兩個人相視一眼,像是看著乞丐吹牛一般,感到好笑。
「這兒的伐木工是誰?」她問。
「是的。」
「別動,塔格特小姐,你受傷了。」
「你告訴他們你要停下世界的發動機?」
「是黃金,塔格特小姐。」
「從他的話裡我沒有任何收穫,但聽到他每次說起你的語氣,我就全都明白了。」
「是製造哈蒙德汽車的勞倫斯.哈蒙德,燻豬肉產自製造桑德斯飛機的懷特.桑德斯的農場——雞蛋和黃油出自伊利諾州高等法院的納拉岡賽特法官之手。」
「從那以後,我開始明白不能這樣指望。」
她的神態間已經看不出疲勞和内心劇烈起伏的痕跡。日落的時候,她醒了過來,走出房間,發現高爾特正一動不動地呆坐在檯燈下等她。他抬頭看了看她;她站在門旁,臉色鎮靜,頭髮一絲不亂,已經是一副放鬆和自信的樣子——除了身體倚在拐杖上略微有些傾斜,她看起來就如同站在塔格特大樓內她自己的辦公室門口一樣。他坐在原地打量了她一陣,不知為什麼,她覺得他眼裡的畫面肯定是這樣的——他是在打量著嚮往已久而又無法一見的她的辦公室的門廳。
「要是和陌生人打交道,我就無法選擇。」
通到谷底的山路開始下坡了。鎮上的屋頂就在正下方,閃亮的美元標誌則在遠遠的另外一端。高爾特在俯瞰屋頂的山上的第一座房子前停車,這是一座磚結構的建築,在它的煙囪上方,隱約飄蕩著一縷淡淡的紅光。大門頂端那塊「史托克頓鑄造廠」的牌子順理成章地解釋了這一切,但還是讓她大吃了一驚。
「你是從阿克斯頓博士那裡學會做這個的?」她一指爐子,問道。
他抱著她穿過陽光,進入一間小的客房,將她放到了床上。她注意到窗外正對著的是一條長長的石階和高聳入天的松樹。她發現木牆上有細微的像是刻寫的痕跡,幾行字的筆跡似乎並不相同,她看不清上面寫的是什麼。她發現另外有一扇半掩的門通向他的臥室。
「如果實話實說的話——是的。」
「嗨,達格妮!」
她無助地望著他,實在無法將過去和現在聯繫在一起。她絕望地記起了幾乎已經是兩年前的那個無人接聽的電話,彷彿在夢中對著死去的人後悔地說著生前沒有機會說出的話一樣,將心裡一直盼望著能再見到他時要說的話說了出來:「我……我找過你。」
「因為這裡是私人領地,不想被破壞。」
她發現他們的前面有一座伸到了湖裡的木架橋,一個年輕女子伸展著四肢,躺在灑滿陽光的木板上,盯著面前的一排魚竿。她抬起頭,循著汽車的聲音向這邊看,一下子就蹦了起來,飛快地朝路邊跑來。她穿了一條長褲,褲腿高挽過膝,深色的頭髮蓬鬆不整,有一雙大大的眼睛。https://m•hetubook•com•com高爾特向她揮了揮手。
「你的早餐就是用它做出來的。」
丹尼爾斯席地而坐,將托盤放在膝蓋;他自在得像是在家裡,不時地抬頭瞧她一眼,衝著她笑,活像個性情魯莽、搶在她前頭發現了一個祕密的小弟弟。他進山谷的時間比她早了大概十分鐘左右吧,她心想,可也是他們中的一員,而她則依然是個生人。
「還好,別擔心,坐吧。」
達格妮向後轉回頭去,看見了那個年輕女子站在原地望著高爾特的眼神。儘管不乏心平氣和接受了的失望,但目光中依然流露出崇拜。她體會到了自己從未有過的一種感受:是一股芒刺在背的嫉妒。
她坐在車裡,看著手心裡這兩枚小巧而輕薄得幾乎覺察不出分量的小金片,心裡明白,塔格特系統的上上下下全都是依靠它們,它就是支撐起一切的基石,扛起了所有的拱架,塔格特鐵軌上所有的橫樑,塔格特大橋,塔格特大樓……她搖了搖頭,將硬幣塞還到他手裡。
她不清楚是什麽使她說得如此肯定。與此同時,她覺得里爾登出現在這座山谷裡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又覺得這恰恰是他該來的地方,這裡是他的青春,是他的起點,把它們合併在一起,就正是他畢生所追尋的地方,他苦苦掙扎著要達到的目標就是這樣一塊土地……她似乎感覺到那被爐火映紅、嫋嫋旋起的霧氣正在將時光拉進一個奇怪的輪迴之中——一個模糊的念頭如同一條隨風而去的橫幅,飄過她的心頭:青春永駐就是在最終的時候能實現一個人最初的理想——她聽到了餐廳裡一個流浪漢的聲音:「約翰.高爾特找到了他想要帶回來給人們的青春之泉,只是,他從此一去不返……因為他發現那是帶不回來的。」
「嗨,約翰!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她喊著。
下面那座矮小的建築由粗獷的花崗岩蓋成,房子建得沉穩結實,簡潔流暢,厚重的長方塊石板彼此對接得非常細密,猶如正式衣裝上面整齊的摺痕——然而,她眼前像是看到鬼影一般,閃出了那座高高地聳入芝加哥上空雲霧之中的摩天大樓,那座高樓曾經有過的標誌此刻變成了金閃閃的大字,嵌刻在一扇普通的松木大門上:穆利根銀行。
她一路無語,直到車子停在他的房前,她才將眼睛睜開。
他向群山一指:「就是這裡。你聽說穆利根做過虧本的生意嗎?只要知道如何去找,這一帶的山裡能發掘出讓你想像不到的東西。我就是一直在找。」
「你幹嘛不直接說出來?幹嘛不把你想讓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訴我?」
「不,塔格特小姐,我並沒有放棄醫學,」亨德利克醫生回答著她的問話,「最近這六年來,我一直在研究,我已裡發現了一種方法,可以避免腦血管的嚴重破裂,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腦中風。它可以使人類不再受到突然癱瘓的可怕威脅……不,關於這種方法我連一個字都不會向外界透露。」
「你對他們說了些什麼,讓他們能放棄一切?」
「我記不得了……我是在火車上吃晚飯,和——」她感到無奈而好笑地搖了搖頭:是和一個流浪漢。她聲音裡帶著乞求,一心想從這個既不追趕,又無法被她發現的復仇者身邊逃走——這個復仇者正坐在她的桌子對面,喝著柳橙汁,「我記不得……那似乎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
「是。」
「不禁止。」
「當掠奪者的規則崩潰瓦解的時候。」
「哦,他一點也不用擔心,只需要帶他熟悉一下這裡就行了,其他的他似乎全都明白。」
「你有什麼打算?」
穆利根正站在門口迎候他們。她發現他那張冷酷方正的面孔並非如她想的那樣不苟言笑:他的臉上流露出一股滿意的神情,但這神情卻無法使他的相貌變得柔和,只是像火石一樣為他的眼角帶上了零星的、隱隱閃亮的詼諧火花,比起笑容來,這詼諧顯得更加敏銳和挑剔,也更富溫情。
「你是否指望過能有機會在其他地方把它重新做好?」
「是你的房子?」她問。
「對,再也用不著了。」
「我是在生產我需要的每一樣東西,不斷改進我的方法。每節省一小時,我的生命就會延長一小時。過去用五個小時灌滿一桶油,現在需要三小時,節省下來的兩小時就是我的了——這就要我每過五個小時就可以把我的墳墓向後推兩小時一樣寶貴。從一件事上多出的這兩小時可以用在另一件事上——多了兩個小時可以去工作,去發展,去前進,這就是我在累積的儲蓄帳戶。外面的那個世界有保護這種帳戶的保險箱嗎?」
艾利斯.威特站在山嶺上,正在觀察一支被嵌入岩石裡的儀器的指標。他看見了停在下面的汽車,便喊道:「嗨,達格妮!我一會兒就下來!」
「你們的零錢用什麼製造?」
「是的。」
最後到的是阿克斯頓博士的家。那是一座小房子,建在一大片高高的草地上,草地前面便是漸漸聳起的山峰。經過這裡之後,道路沿著升起的山坡盤旋上行,路面被兩邊的蒼天古松擠得只剩下窄窄的一條小徑,高大筆直的樹幹如同兩側的廊柱,微微傾壓下來,枝葉在頭頂上空交織成一體,頓時將這條小徑吞沒在寂靜和昏暗之中。路上沒有車輪的痕跡,彷彿從未有人走過,早已被遺忘,轉瞬之間,汽車便已經遁離了塵世——除了難得一見的陽光偶爾透落到樹林深處以外,再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打破這片沉沉的寂靜。
「沒有。」
「當然了。」
她一面撲倒在床上。壓迫她的不僅是身體的疲勞,還有突如其來地占據了她腦海的情感,強烈得令她難以承受。在她的體能喪失殆盡,心裡意識不清的時候,一股情感徹底耗盡了她的一切精力、理解、判斷和控制,使她完全無法抗拒或迴避,無法思考,讓她退回到了只剩下感覺,只能被動感受的地步——這是一種無始無終、始終不變的感受。他在那座房子的門前站立的身影,反覆出現在她心中——除此以外,她感覺不到其他任何東西,沒有願望,沒有期待,無法對她的感情做出任何判斷,說不清它究竟是什麼,難以把它和自己聯繫在一起——她已經不復存在,不再是一個人,而只是一個動作,那就是機械地看著他。眼前所見的便是一切,別無他想。
「你搶先一步找到他,就是為了不讓我見到他?明知道這對我的打擊有多大,還要這麼做?」
「這裡出得去嗎?」她問。
她向眼前的人們緩緩地點頭致意,心裡清楚,這些人和她信守的是同樣的價值和誠信的標準,認同她所認同的榮譽的稱號,她心裡猛然意識到,這些年來,她是多麼盼望得到這樣的認可啊。
她看見了路邊一幢木條鑲邊的玻璃房,一時間,她覺得那簡直就是為一個女人的肖像做的畫框——這個長著一頭淡淡金髮的女人身材高䠷,秀麗脫俗,她若隱若現的美貌,似乎畫家也只能望而生嘆,無法再現。緊接著,那女人的頭轉動了一下——達格妮這才發現這間房裡的桌旁有人,這房子原來是一間自助餐廳,那個女人正站在餐檯後面,她便是讓所有人都一見難忘的影星凱.露露;五年前,她退出銀幕,從此銷聲匿跡,後來,一些名字和面孔都根本讓人記不住的女人接替了她的位置。在吃驚地看到這一切的同時,達格妮想到了時下拍攝的電影——她覺得,與為了那些庸俗不堪的地方塗脂抹粉比起來,凱.露露的美麗在這間玻璃餐廳裡少了許多世俗性。
她幾乎是猝不及防一般地劈頭問道:「這是理查.哈利的第五號協奏曲,對不對?」
「怎麼折射?」
「都是真的。」
「在山谷的另一邊。」
「兩百美元?」她難以相信地重複道;這價錢似乎太低了一些。
「那麼究竟在哪裡?」
「這是聲控鎖,」他說道。他的神情很是安詳。「這句話就是開門的密碼。我不怕你得到這個秘密——因為我知道,在你真正領會我想用這句活表達的意思之前,是不會說出來的。」
「你好呀,塔格特小姐!」他高興地打著招呼,「很高興看到你傷得並不厲害。」
「今天早上。」他邊笑邊回答,繼續向前駛去。
「你應該把它修好。」
高爾特在遠離檯燈的光圈之外,坐在阿克斯頓的椅子扶手上。他至今未發一言,退到後面,將她推給了其他人,自己則若無其事地旁觀。但她的眼睛不斷轉向他,因為她相信,他是在有意地旁觀,這是他計畫已久的,而且,其他人和她一樣對此心知肚明。
「你的產量如何?」
「他們都是精英,這沒錯,」威特說,「因為他們知道,世界上並不存在什麼骯髒的工作——有的只是不願意去幹這些活的骯髒的人。」
「什麼?」
「怎麼折射?」
「他用這個標誌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了這塊土地的主人。後來,我們就都把它認同為我們特別的標誌,我們很欣賞這個創意。」
「我們這裡有幾架飛機,由我來負責維護。」他說,「我既是養豬的,同時也是機場的管理員。除了那些肉販,我的火腿和燻豬肉做得還不錯,可那些人離開我就做不出飛機——而且,沒有我,他們甚至連火腿和燻肉都做不出來。」
「我們在開始時看不出這將持續多久,」高爾特說道,「我們不清楚究竟能活著看到世界重獲自由的那一天,還是要把我們的戰鬥和祕密留給子孫後代。我們只知道,這才是我們願意擁有的唯一生活方式。但現在,我們認為不久就會見到勝利和回歸的日子。」
「噢,其中一個是經濟學教授,他在外面找不到工作,因為他教人們要量入為出——一個是找不著工作的歷史學教授,因為他教人們說國家不是由那些住在貧民窟的人創造出來的——另一個是心理學教授,他找不到工作是因為他主張人是有思考能力的。」
「我覺得這一切我好像都知道,」她簡短地回答道,「而又不止於此:我覺得我似乎一直都知道這一切的存在,但卻從來沒有找到過,現在,我感到害怕,害怕的不是聽到你們所說的,而是它一下子近在眼前。」
她心想,她不能再提出任何問題,有任何疑問了,至少不能在當下,不能在這樣的音樂聲中——這樂聲從沐浴著陽光的枝葉間昂然升起,傳神地演繹出了被解脫和釋放的激|情,正像她當初在顛簸的火車座位上,透過沉重的車輪聲所聽到的一樣——那天晚上,她的內心通過這樂聲所看到的正是這些——正是這座山谷,還有黎明的太陽,還有——
「可是你有前進的空間嗎?你的市場在哪裡?」
「這就是你在地球上的時候研究的那個方案吧?」她不禁說道,隨即對她的這句話到了幾分愕然。
他們猛地從不遠拐角處的山石旁冒了出來,這兩張面孔的出現讓她感到猝不及防。
「他們在你手下做水管工和線路工?」
「我記得你的飛機正在盤旋著準備降落。不過唯獨這一次我沒想到會是你,我還以為你是坐火車來的。」
「這和沙漠中海市蜃樓的原理一樣:用一層熱空氣來折射影像。」
「我是開始明白不能對正確的事抱有希望了。」
「可是我現在比在那個世界裡富有得多。財富不就是擴充人的生命的手段嗎?有兩種方式可以做到這一點:要嘛就多生產一些,要嘛就生產得快一些。這就是我目前正在做的:我是在製造時間。」
他的聲音似乎非常誠懇,但散發著金屬般綠光的眼睛卻充滿了笑意:「其實是不行的,暫時的話——可以。」
「我已經不再對道理抱什麼希望了。」
她把頭一垂,她從他那故作平靜的聲音裡,聽出了一絲痛苦。
「我退出,」威特說,「是因為我不想成為食人者的大餐,並且還要我親自動手烹煮出來。」
「沒有。」
就在他們快要吃完早餐的時候,她看見穆利根的汽車停在房子的前面。司機跳下車,跑上小道,片刻不停,既不敲門也不按鈴,一直衝進房子裡來。她端詳了一會兒才認出這個急匆匆喘著氣、衣冠不整的年輕人正是丹尼爾斯。
「但我不認為用你們這種方式就可以做到。」
他莞爾一笑:「市場?我現在的工作是為了去用,不是為了利潤——是給我自己用,不是給掠奪者拿去的利潤。只有增長我的生命,而不是揮霍它的人,才是我的市場。只有那些生產,而不是花費的人,才可以是任何一個人的市場。我結交的是能夠給予生命的人,不是那些食人者。如果我的油可以用更少的力氣生產出來,在和別人交換其他的必需品時,我就可以向人家少要些。每用我的一加侖油,我就能為他們的生命延長出更多的時間。因為他們和我一樣,他們就會不斷地發明,加快他們生產的速度——因此我從他們那裡買的麵包、衣服、木料和金屬,就是他們大家為我延長的一分鐘、一小時或者一天,」——他看了一眼高爾特——「每買一個月的電,就相當於我多活了一年。我們的市場就是如此運轉的——外面可就不是這樣了。我們的時間、生命和血汗是怎樣被耗盡的?是流到怎樣一個深不見底、沒有希望、白吃白喝的陰溝裡面去?我們在這裡交換的是成果,不是失敗——是價值,不是需要。我們之間不存在束縛,但大家在一起共同成長。你是說財富嗎,達格妮?還有什麼比擁有你的生命,並讓它不斷成長和發展更大的財富呢?一切生命都必須要成長,不能原地不動,否則就會滅亡。看——」他指著從石縫裡拚命擠上來的一株灌木——只見它那長長的莖稈在惡劣的掙扎中已經是疤瘤交錯,上面殘留著幾片黃黃的枯葉,只有一根綠芽還在用最後的一絲微弱的氣力向陽光綻露著。「這就是他們從前在地獄中對我們幹的事情,你見我屈服過嗎?」
「你做了什麼?」
「我退出是因為前些年國家控制了醫療行業,」亨德利克醫生說,「你知道做腦外科手術都要求些什麼嗎?你知道這需要有怎樣的技能,為掌握這項專長要付出多少年熱情而又冷酷的煎熬嗎?我不會用它去替那些人服務,他們不是憑本事使喚我,只會信口胡扯一些大道理,以此騙取特權,得以靠武力來推行他們的企圖。我不會讓他們挾制住我多年鑽研想去達到的願望,或者我的工作條件、我對病人的選擇,乃至我的酬勞多少。我觀察到,在醫學即將遭到奴役前的所有討論當中,人們什麼都談到了——唯獨對醫生的願望隻字不提。人們只是考慮病人的『權益』,而對於這種權益的提供者卻連想都不想。醫生要想在這件事上有任何權利、願望,或選擇的話,就會被認為是與此毫不相干的自私行為;他們說,醫生該做的不是選擇,而是『服務』。一個願意在強迫之下工作的人,即使是要他在畜欄裡工作都是令人擔心的,都是危險的——何況是那些要指望他們幫助病人起死回生的醫生呢?我常常對人們的自以為是感到困惑,他們認定他們有權奴役我,可以控制我的工作,強迫我的意志,踐踏我的良知,窒息我的思想——可是,一旦他們躺在我操作的手術台上,他們想要依賴的又是什麼呢?他們的道德標準讓他們相信,他們的受害者的品德是值得信賴的。那好,我就把這樣的品德拿走,讓他們見識見識他們的思想體系培養出來的醫生吧。讓他們認識到在他們的手術室和病房裡,把性命託付給一個被他們窒息的醫生的手中是多麼不安全。如果那個醫生對此心懷怨恨的話,他們怎麼可能安全——如果他不表示憎恨,他們恐怕更不安全。」
「對。」
「我們儘快趕了過來,」穆利根說,「我還在想,飛機裡的人無論是誰,死了都是自找的,但做夢也沒想到會是你——你是我認為在全世界唯一能獲得赦免的兩個人之一。」
「我就把這裡交給你了,」高爾特說,「我去市場買些早餐回來。」
「當然,麥達斯在機場接了我們,把我送到了家,然後帶丹尼爾斯走了。我當時正要去和他們一起吃早餐,但發現你的飛機正在打轉,然後掉在了那塊草地上。我離那裡是最近的。」
「等他們醫好你的傷後,要問你幾個問題。」他身形一轉,帶頭向下面的汽車走去,接著看了看高爾特,「好吧,現在怎麼辦?咱們沒料到的問題來了:這可是第一個破壞罷工的人。」
來往的人不多,女性就更少,似乎都像有要事一般,行色匆匆。他們見到汽車,便紛紛停下來向高爾特招手,看見她,他們只是略帶好奇地表示接受,並不顯得驚訝。「他們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覺得我該來了?」她問道。「現在仍些是啊。」他回答說。
「可是這的確沒錯,對不對?」
「是啊,」她喃喃地說,「是的……」她向穆利根笑笑,「哪裡才是正門呢?」
她閉上眼睛,讓自己鬆弛下來,不再去想這些。她有一種奇怪的無所謂的輕快|感,彷彿突然之間,她只是希望在無可奈何中低下頭來,以求安寧。
「在哪裡?」

「別一瘸一拐地去看那個爐子啦,那就是個普通電爐,與其他的沒有任何區別,只是使用起來成本要低一百倍左右。你有機會看到的也就是這些了,塔格特小姐。」
「你不必現在就給我們答覆。」
「是我的。」他回答說,用腳將門踢開。
「假如你在天堂裡見到了那些偉人,」達納格問,「你會對他們說些什麼?」
「一座……什麼?」
「對。」
「那麼,發動機呢?」她問,「你為什麼把它扔在那裡,為什麼把它留給了史坦斯的子女們?」
「我一直跟的就是你嗎?」她問。
她臉上的表情彷彿是要問:「你怎麼居然……」然而,一看到他的眼神,她就笑了起來,這一笑,便道破了他眼中所要表達的意味。
「那你還情願讓它待在廢品堆裡?」
「扔給外面的那些能人吧,」他笑了笑,「塔格特小姐,我是多久以前離開你的?應該還不到三年吧?當初我拒絕替你做的是約翰.高爾特鐵路,你的那條鐵路現在哪兒去了?但在這段時間裡,我的線路可是一直在增長,我從穆利根手裡接管的時候只有一兩英里,現在已經有好幾百英里,遍佈到了山谷裡的每一處角落。」
她心想,這就是他的臉上始終能保持純潔無辜的根本原因:他猜到並且道出了她想對他說的話,拒不接受與他的價值觀念不符的那份好意——他自豪地確信自己並沒有任何不對的地方,因此她原本責難的話,成了他誇口和炫耀的資本。
他瞧了一眼高爾特:「我是他的兩位父親之一,塔格特小姐,是沒有出賣他的那一個。」
「真應該扭斷你的脖子!」那個身材健壯的人氣呼呼地用關切、甚至是愛慕的口氣對她嚷道,「對這樣一個我們早就盼望並接受的人,明明可以自己走正門進來,偏偏要冒這個險!」
「噢!」她說著,找到了另一個答案,「他是你那第三個學生?」
休.阿克斯頓臉上露出歡迎的微笑,彬彬有禮地朝她躬了躬身,首先開口說道:「塔格特小姐,這還是生平頭一次讓人證明我錯了。在我跟你說你永遠找不到他的時候,我可不知道再次見面時你就躺在他的懷裡了。」
「彈奏這首曲子的人就是他。那是他的房子。」
「等會兒再說。」穆利根答道。
「當然知道。」他靜靜地,甚至是淡淡地回答。
「塔格特小姐,請讓我介紹一下,這位是麥達斯.穆利根。」高爾特說道。
她聽他說話時,臉上帶了一副神往而喜出望外的笑容:「你這麼說,簡直嚇了我一跳,因為這說得太對了。」
她閉上眼睛,想起了幾百英里之外的山的另一邊,有一個倒閉的工廠,在它明亮的瓷磚牆前面的台階上,已是荒草叢生。
「我能修。」
高爾特剛剛停車,一個穿了一身工作服的健壯漢子便從敞開的房門裡走了出來。他曾經是她最好的工程承包商,迪克.邁克納馬拉。
「我認識你嗎?」
「是啊,他等於完全是靠自己把一切都想通了,」他看見她迷惑不解地望著自己,便說,「塔格特小姐,有一件事我要感謝你:你選擇丹尼爾斯去研究我的東西,是對我的誇https://m.hetubook.com.com獎。他十分出色。」
「你好,塔格特小姐,我跟你說過吧,我們很快就會再見的。」
她的臉色嚴峻而坦白,還有點不屑,問:「你又知道些什麼呢?」
他看見她的臉上立即浮現出了一股抑制不住的嚮往,那是出自一個強者内心的由衷的欣賞;他笑了,看了一眼她身邊的同伴,輕聲說道:「你要知道,塔格特小姐,如果說起約翰.高爾特鐵路這件事——也許我才是它的追隨者,而你則是背叛了它的人。」
「阿克斯頓博士的退出是遵循了正確的銀行學原則,」穆利根說,「我的退出則是遵循了愛的原則。愛是一個人賦予最高價值的最終認可方式。促使我退出的是漢薩克的案子——在那件案子中,法庭命令我優先動用我的儲戶們存的錢,以滿足那些能夠證明他們根本無權得到這筆財產的人們。我被命令把人們賺來的錢付給一個一文不名、只會嚷嚷著他賺不到錢的傢伙。我生在農村,懂得錢意味著什麼,我這一生和許多人都打過交道,眼看著他們發達了起來。我靠著能識別出某一類人才發了財,這類人從不會索取你的信任、希望和憐憫,但卻會給你事實、證明和利潤。你知不知道,在漢克.里爾登剛剛起家,從明尼蘇達州出來買下賓州的一家鋼廠的時候,我曾經在他的生意裡投注了資金?當我看到辦公桌上的那一紙法庭判決,眼前就浮現出一幅景象,景象裡面的一舉一動都清晰可見。我看到了第一次見到里爾登時他的那張年輕而聰明的面孔。我看見他倒在祭台之下,身上流出的鮮血浸透了大地——而站在祭台上的那個人就是漢薩克,他的目光混濁,不停地抱怨說他從來沒有過機會……奇怪的是,一旦你看清楚,事情就變得再簡單不過了。對我來說,關掉銀行走人簡直毫不費力: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眼前不斷地出現我為之生活和所熱愛的一切。」
當他們驅車前往穆利根的住處時,天光尚未褪盡,映照著靜如幽潭的谷底,只是那金燦燦的光線正漸漸凝結成黃銅一樣的顏色,山谷的四周開始黯淡下來,山峰披上了一層藍霧。
「是他教你把你的時間——是你的時間!」她難以抑制住自己的聲音因憤怒而發抖,「都花在這種事情上面?」
「我是讓你看一看所有我從你身邊帶走的人。」他斬釘截鐵地回答。
「什麼意思?」
「可你並不是。你難道沒有以我的名字命名過一條鐵路嗎?」
在山谷裡唯一的一條街道上出現的第一家店鋪,彷彿是敞開的劇院裡驀然現在眼前的招牌:框起來的盒子前面沒有牆,如滑稽音樂劇那樣耀眼的燈光照亮著舞台——紅紅的方塊、綠色的圓圈和金色的三角,便是一箱箱的番茄,一桶桶的生菜,堆成金字塔一樣的柑橘,以及陽光照耀在金屬貨架上所反射出的點點亮光。大帳蓬上的名字是:哈蒙德雜貨市場。一位神情嚴肅、鬢角灰白、襯衫袖口高挽的大人物,正在為櫃台前的一位年輕漂亮的女人秤著一塊黃油,女人的姿態輕飄得宛如舞蹈女郎,棉布的裙襬像舞蹈課裡的服裝一般,在風中微微地撐了起來。儘管眼前這個人就是勞倫斯.哈蒙德,達格妮還是忍不住地笑了起來。
「在機場。」
「什麼意思?」
「我知道。」她低聲呢喃著。
「這兒的主人是誰?」她問。
他聳聳肩膀:「還可以做別的呀。我這輩子,時間總不夠用,但想做的事可多著呢。」
她隨即明白,他們見面時所說的那頭兩句話依然飄蕩在他們之間的每一個無聲的角落——此後所說的一切都是在壓住那兩句話的聲音,他對此很清楚,一直沒有放棄,沒有讓她把那兩句話忘掉。她突然意識到此處只有他們兩人:正是這股意識使得現實的一切產生了壓力,不許她再做進一步的聯想,卻保留了這種特別的緊張之下未曾言喻的全部含意。他們獨自在一處寂靜的森林裡,在一個如同遠古寺廟一般的建築腳下——而且她知道該怎樣去做這樣的膜拜。她突然覺得喉嚨深處有一種緊張,她的頭微微向後仰了仰,雖然輕微得幾乎紋絲未動,但她卻彷彿迎著風平躺了下來,除了他的腿和嘴之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東西。他站在一旁看著她,臉色沉靜,只是眼皮如同遇到強光一般.微微地瞇了起來。這似乎是三個接踵而至的時刻中的第一個——隨後,因為知道他在忍受著遠比她更艱難的痛苦,她便感到了一股勝利的快意——接著,他移開了目光,抬頭望向廟堂上的那幅刻字。
長時間的沉默之後,她充滿好奇地問:「你們在這裡究竟是在幹什麼?」
「我向下看的時候,山谷裡並沒有機場,也沒有草地。它是怎麼跑出來的?」
她想要起身般地動了動,他彎下腰,想拉她一把,但她用盡渾身的力氣。猛地一下子掙脫了他的手,掙扎著想站起來,「我可以——」她張口說道,她的腳才著地,一股劇痛便從腳踝直襲上來,令她難以支撐,倒在了他的身上。
「跟蹤。」
「什麼意思?」
她從遠處山坡上的一處茂密的樹林裡,發現一棵松樹像鐘錶的指標一般,突然劃出了一道圓弧,便猛地歪倒,從視線中消失了。她知道那是人為的。
「放棄?」休.阿克斯頓說道,「好好想一想你說話的根據,塔格特小姐。不是我們放棄,而是這個世界放棄了……哲學家去開路邊餐廳怎麼了?像我現在這樣開菸廠又如何?所有工作都是一種哲學上的行為。一旦人們將勤奮的工作——也就是哲學的根源——當成了他們道德價值的標準,就會重新找到並實現他們與生俱來的對完美的追求……工作的根源是什麼?是人的思想,塔格特小姐,是人的理性思想。我正在就這個題目寫一本書,用我從自己的學生那裡受到的啟發,去定義一種合乎道德的人生觀……不錯,它會挽救這個世界……不,它不會在外面出版。」
「對。」
她頓了頓,臉色一沉,顯示出她很認真,然後用斥責敵人般的口氣冷冷地質問道:「你知道我要去找丹尼爾斯?」
「這個穆利根也做了,是用白銀。我們在這個山谷裡不承認其他的任何貨幣,我們只承認『客觀』的價值。」
「什麼呀!這才剛剛開始。」
她看了看,說道:「這就是我一生恪守的準則。」
「什麼?」作為塔格特的繼承人,她從未想過會聽到這樣的話。
「我告訴他們,他們沒有錯。」
「當然就是他了。」高爾特說。
她瞧了一眼高爾特:「我相信你。」
「謝謝,」高爾特說,「把帳單開給我。」
穆利根笑出聲來:「他只是在這兒工作。」
「我不知道一個人怎麼居然能忘記自己的承諾,不知道我這是怎麼了。」
他雙手將她抱了起來,笑道,「塔格特小姐,你還不行。」說完,便邁步向草地對面走去。
「這就是我們這裡的錢,」他說,「錢幣是穆利根製造出來的。」
她看看高爾特,他正注視著她,但她從他的臉上卻看不出任何表情。
「那天是你在達納格的辦公室裡,對不對?」她問。
他迎著她的目光;她看見了她要注意的那種典型的細微動作:他傲然倔強的嘴角一彎,露出一絲笑意。「你怎麼理解都行。」他回答說。
「那個種白菜的大人物是誰?」
「她的其他身分呢?」
「——那個最惡毒的東西,」他以引用的口吻接了下去,她聽出這是她曾說過的話,「那個把全世界的智慧都榨乾了的人。」
「我隨時待命,準備應付任何安裝方面出的問題——比如電力系統。」
他笑著指了指小石屋,以及順石而下,隱沒在下面草叢中的水管,「我在這裡管這些公用設施,」他說,「維護輸水和電力管道,以及電話線路。」
「對。」
「我們能不能吃完後就去那裡看看?」
「達格妮!你終於也來了?來加入我們?」
他啞然一笑:「因為我拒絕帶著原罪降臨到這個世界上。」
「你為什麼不問問他本人?」
他的手朝小鎮和身後的路上示意性地晃了晃:「那麼,我這都是在做什麼?」他反問。
「漢克.里爾登。」
「塔格特小姐,這位是亨德利克醫生。」高爾特介紹道。
他按了開關,發動機的轟鳴聲蕩碎了沉寂的往事,他們繼續上路了。
「噢……」
彷彿對對方產生了畏懼一般,她隱隱地想要察看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她的手臂和腿可以動;頭能夠抬起;她深吸一口氣。感覺到鑽心的疼痛;她看見一縷鮮血順著襪子流了下來。
我以我的生命以及我對它的熱愛發誓,我永遠不會為別人而活,也不會要求別人為我而活。
他們一起朝他轉過身去,彷彿早就盼著聽到他的聲音,希望他說出這句話。她朝著檯燈燈光對面的他看了過去,在這突然肅靜下來的房間裡,她聽得到自己內心的跳動。他大剌剌地跨坐在一隻椅子的扶手上,身子稍稍前傾,手臂搭在膝蓋上面,手指鬆弛地下垂著——他臉上那微微的笑意讓他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格外的擲地有聲:
這才是她的世界,她想著,人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就應該這樣去面對他們的生活——而所有其他的一切,這些年來所有醜惡和掙扎的經歷,只不過是某人開的一個愚蠢的玩笑罷了。她朝他微笑著,似乎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同夥。笑得輕鬆而自由,把她再也不覺得重要的事情統統撇在了腦後。他以和她同樣的微笑作答,似乎與她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焉。
她的眼睛不停地轉回到他的臉上。他偶爾會低頭看她一眼。一開始,她的目光像是被人逮住一般地急急避開,後來,她似乎學起了他的樣子,只要他一低頭便將目光迎了上去——她心裡明白他知道她的感受,而且也不會在她的注視下隱藏他眼神裡的含意。
「嗨,肯!過來一下!這裡有你的一個老朋友!」
「他怎麼會知道?」
緊接著出現的是一座磚房,上面有穆利根造幣廠的標誌。「造幣廠?」她問,「穆利根要造幣廠幹什麼?」高爾特的手伸入口袋,取出兩枚小小的硬幣放在她的掌心裡。這是兩個比一分硬幣還要小的金色小圓片,從内特.塔格特那個年代之後,這種硬幣就停止了流通;它的一面是自由女神像,另一面有「美利堅共和國——一美元」的字樣,但硬幣上的日期卻是兩年之前的。
「我什麼都沒做,塔格特小姐,這就是我的全部秘密。」
「我們在罷工。」約翰.高爾特說。
在舒緩的山丘之間,道路變得寬闊平緩了一些。她看見一面鏽褐色的山坡上有兩塊顏色深淺不一的綠地:一塊栽了深綠色的馬鈴薯苗,一塊是灰綠相間的白菜地。一個人穿了件紅襯衫,正開著拖拉機除草。
「因為我相信你說的話。」
「你們的不禁止嗎?」
一束火花在濃霧中躍起——她看見了一個領班工人寬寬的背影,他揮舞手臂,發出信號,正指揮著工作。他的臉稍微轉了轉,大聲地吆喝命令著——她瞧見了他的側臉——一下子便停住了呼吸。史托克頓一見此景,笑著向霧中喊道:
「別指望打開那道門,塔格特小姐。」
她注視著這個安靜並且堅如磐石的房間,注視著屋裡的燈光——這燈光來自他的發動機——照在這些她前所未見的一群無比安詳、自信的人的臉上。
「我們從不擅下斷言,塔格特小姐,」休.阿克斯頓說,「這劣行恰恰是我們的敵人所犯的。我們從不去說——我們擺的是事實。我們不會去聲稱什麼——我們是去證明。我們不想強迫你接受什麼,只是希望你能做出理性的判斷。你已經看見了我們的全部秘密,結論現在由你來做——我們可以替你說出來,但不會幫你去接受它——你的所見所知以及認可的一切,都必須聽從你本人的決定。」
他一笑:「塔格特終點站。」
「你是問我的生意嗎,塔格特小姐?」穆利根說,「我所做的就是輸血——而且至今還在做。我的工作就是為可以生長的植物提供養料。但你可以問問亨德利克大夫,如果一個人的身體已經不願意再去工作,成了一個好逸惡勞的廢物,給它輸再多的血是否還管用。我這個血庫裡儲存的是黃金。金子是一種可以產生奇蹟的燃料,但任何燃料都離不開發動機……不,我沒有放棄,我只是再也不想經營那種屠宰場,去榨乾健康的鮮血,然後輸給那些沒有心肝的行屍走肉。」
「那是他們父親的財產,是他付錢讓我去做,在他還在世的時候做成的。但我知道這對他們一點用處都沒有,從此也就將會不為人知。那是我的第一具試驗模型,除了我,或者和我水準相當的人,誰也不可能完成它,甚至都想不出它是什麽東西。而且我還知道,從那時起,和我水準相當的人再也不會走近那家工廠了。」
亨德利克醫生走了。她扶住傢俱,一瘸一拐地試著想站起來。高爾特雙手將她抱起,帶她進了廚房,把她放到一張供兩人用餐的飯桌前的椅子裡。
「對。」
「你認為我能嗎?」
「知道,」他望著窗外的黑夜,黯然一笑,只是笑得並不開心,「我臨走前最後看了一眼我的發動機,我想起了那些提倡把財富視為一種自然資源的人——想起了那些聲稱說財富就是要去占領工廠的人——想起了那些聲稱是用機器來支配他們的頭腦的人。那好,這台發動機可以支配他們的頭腦,正好就是離開了人的頭腦時的一堆即將生鏽的廢鐵和電線。你總是在想一旦把它投入到生產中去,會給人類帶來多麼巨大的效用。我想的是,當有一天人們明白它被丟棄在工廠的廢品堆裡,究竟意味著什麼時,它就能產生更大的作用。」
她知道他的沉默等於在承認他和她有著同樣的感受。他並不是用一種冷淡的態度,像一個男人抱起受傷的女人那樣對待她。儘管她並未從他的舉止裡感覺出來,但那是一種擁抱;她只是非常確切地感到,他的全身上下都能意識到抱著她身體的那種感受。
這裡並不是路口,而是一面薄薄的石壁,上面掛著縱橫交錯的管道、油泵和閥門,猶如爬滿了窄牆邊緣的藤蔓。然而,它的頂部立著一塊巨大的木牌——牌上的字母傲然醒目,堵住了一團雜草和松枝的去路,它們遠比「威特石油」這四個字更鮮明,看上去也更似曾相識。
「當然,這隨時都可能。我認識一個人,他要是來了,就可以,並且會這麼做。可是,嗨!我情願替他掃煤渣。他會像火箭一樣把整個山谷都炸轟開來,能讓所有人的產量提高三倍。」
他有意地停頓了一下,然後才開口回答:「是我的兩個最好的朋友,其中的一個你認識,或許你比其他人都更清楚他為此付出的代價。隨後便是我們的老師阿克斯頓博士,經過僅僅一晚上的談話,他就加入了我們。我過去在二十世紀發動機公司實驗室的老闆威廉.哈斯亭,曾經和自己進行了艱苦鬥爭,這用了他一年的時間,不過他還是加入了。然後便是理查.哈利和麥達斯.穆利根。」
她無法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她在問話時連氣都快喘不上來了,聲音低得像是在呢喃:「那個發動機……那個我找到的發動機……是你做的?」
「假如找不到鐵礦呢?」
「我可以。」
「這是除了你之外,山谷裡所有人都立下過的誓言。」
「他也在這裡?」
她抬起頭;他正盯著她看,彷彿是在緊緊地跟隨著她内心的腳步。
他起身站定,手插在口袋裡,燈光映照著他的臉——她發現在他那輕鬆自得的笑容裡有一股堅定不移的神情。
「這是他什麼時候寫的?」
「你知道你是在任其滅亡嗎?」
「你叫什麼名字?」
「山谷的發展壯大是從科羅拉多州遭到破壞開始的,」穆利根說道,「艾利斯.威特和其他人來到這裡定居,因為他們不得不躲起來。和我一樣,他們把本來會荒棄的財產換成了黃金和機器設備,帶到了這裡。我們有足夠的人力對這裡進行開發,為那些在外面自食其力的人們創造工作機會。目前,我們已經接近了能夠讓大部分人長期在此生活的階段,山谷幾乎可以做到自給自足——至於目前還不能自產的物品,我可以通過自己的途徑從外面買到。這是個特別的代理人,他不會讓我的錢落到掠奪者的手裡。我們這裡不是國家,也不是任何一種形式的社會——我們只是因每個人各自的利益自願聯合到一起的人們。這塊谷地屬於我,我把土地賣給其他想要得到它的人。假如有了分歧,納拉岡賽特法官可以做我們的仲裁。至今為止,我們還沒為此找過他。他們說要讓人們意見一致非常困難,但你會吃驚地發現這其實非常簡單——只要雙方把不依賴他人而存在、把理性當做交易唯一的手段,奉為絕對的道德標準。我們大家都要到這裡來生活的時刻已經日漸接近——因為這世界正在飛速崩潰,不久就要面臨飢荒。但是,我們完全能夠在這座山谷裡養活自己。」
「那天晚上……十二年前……在一個春天的夜晚,你從六千多個加害者的大會上走了出來——這件事是真的?」
「我還曾把時間花費在更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呢。」
路邊忽然現出一幢房子,她像是驀然間聽到響聲那樣感到一驚。它與世隔絕,獨立在這裡,像是某種巨大的蔑視和悲痛隱身的神祕所在。這是山谷中最簡陋的一座房子,雨水的沖刷在木屋的表面留下了一道道烏黑的水漬,只有幾扇光滑、閃亮、明淨的大玻璃窗依然迎接著風暴。
「羅傑.馬殊。」
他向道路對面一指。透過密密的松林,她看見谷地深處的一塊用混凝土修築的長方形的機場。
「噢,當然了!我不會太累的,我想我再也不會覺得累了。」
「哦,」她虛弱地應了一聲,笑了出來;她已經再也不會感到驚訝。「你是不是認為我已經掉下來摔死,這裡是另外一個世界?」
「以後你就會明白了。」
亨德利克醫生笑著對她回答道:「麥達斯告訴我,必須給塔格特小姐一些受到驚嚇後需要的治療——這裡指的驚嚇不是你已經受到的,而是隨後會出現的。」
「不能,你來的那個地方就不行,你們的法律禁止這樣做。」
在他們繼續沿著湖邊行駛的路上,她問道:「你是不是故意選了這條路來走?好讓我看一看,」——她頓了頓,不知為何覺得這話很難說出口,不過,還是說了出來——「我失去了的那些人?」
「當然不是了。那兒就是那架很棒的單翼機,是我最好的一款,被你迫降在山腳下了。」
她旋即大吃一驚,山路又轉了個彎,從一處開闊的山崖望去,她看到了下面峽谷裡的一座城鎮。
「他在哪裡?」她問,「能不能告訴我發生的一切?」
「她是我們這兒最好的賣魚婦,供應魚給哈蒙德的雜貨市場。」
「除了這個,還有別的呢。」
「不會是湯瑪斯.亨德利克醫生吧?」她像一個小孩那樣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那是位有名的外科專家,六年前就隱退了。
她看著亨德利克醫生動作熟練地檢查著她的傷情。他帶來了一樣她從未見過的東西:一架攜帶型X光掃描器。她得知自己傷了兩根肋骨,扭了一隻腳踝,一隻膝蓋和肘部的皮肉被磨破,身上有多處淤腫。等到亨德利克醫生敏捷而熟練地替她上好紗布、裹好繃帶之後,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如同一台被老練的技|師檢修完畢的機器,已經不需要再做任何保養了。
這間小屋子的門是一塊平整光滑的不鏽鋼板,在陽光下泛出柔和的淡藍色光輝。鐫刻在大門頂上花崗石壁上的字跡成了這座樸素的方形建築的唯一點綴:
「是我。」穆利根回答。
「我在這裡是客人還是囚犯?」她問。
他大笑起來:「那時我是在地獄裡——不錯,現在我是在地球上了。」
「我出去後做了一名察看火苗的人。我把這當成是我的工作,去注視閃現在原始黑夜裡的那些耀眼的亮光,這正是那些有能力、有頭腦的人——我注視著他們的腳步、他們的掙扎,以及他們的痛苦——然後,當我明白他們已經看夠了這一切的時候,便把他們拉和_圖_書出來。」
「跟蹤他?」他指了指高爾特。
他笑了笑,像是完全認可了她對他的名字所領會的涵義;這笑容表示也接受了對手的挑戰——如同大人對於小孩的欺騙自己感到好笑一樣。
「另一個是誰?」她問。
她的一隻手從臉頰慢慢移上前額,身體一動也沒有動。
他和她相對片刻,似乎想讓她參透個中意味,隨後便若有所思地怪笑,接著說了句:「我會告訴你怎麼做。」
「法蘭西斯可.德安孔尼亞。」
她的目光隨著他手臂的揮動,慢慢地一遍又一遍地看過去,直到他的手放了下來,依然久久地凝望著;她只是說了一句:「我看見了。」
「我的鑰匙丟了,」她平淡的話裡沒有絲毫的厭惡,「現在,我所有的鑰匙都丟了。」
「就是我所在的地方。」
她說不清他向她投來的那一瞥裡的意味。那不是可憐,因為她似乎並不是憐憫的對象;那是一種正在目睹著折磨的眼神,但似乎他正在目睹的並非她所受到的折磨。
「活著。」
「那就賣給我好了。由你們來定匯率。隨便你要多少——按照我的錢來算。」
「我想我是把它全毀了,沒辦法修了。」
那還不是個城鎮,只是一片房屋,從山腳一直延伸散落到了山坡之上。群山越過那些屋頂繼續向上伸展,把它們圍在了一個陡峭而無法逾越的環中。那都是些小巧、嶄新的住宅,外形方方正正,裝著亮閃閃的大玻璃窗。遠處有一些似乎更高的建築,它們的上空飄盪著一縷縷淡淡的煙霧,說明那是一處工業區。但從靠近她前方的一處下面的山崖上,有一根細長的石柱拔地而起,高及她的視線,在它之上,矗立著一個用純金鑄成、高達三英尺的美元標誌,耀眼的光芒使得她視野裡的其他東西全都黯然失色。它高居在小鎮上空,成為小鎮的徽章、標記和燈塔——它如同一座能量發射器,將太陽的光輝變成閃亮的祝福,向屋頂上万的天空散播開去。
「兩百美元。」
「這事以後再談。」高爾特說。
「不這麼想,還能怎樣?」
他掛上電話,她難以置信地瞪著他。
她看著他——突然朝著電爐衝了過去,但疼痛迫使她又坐回到了椅子裡。
蜿蜒的道路經過崎嶇不平的山坡,向峽谷裡的住家伸去。那些住宅並沒有沿街而列,而是依著錯落起伏的地勢不規則地分散在四處,房屋小巧而樸實,大部分是用山石和松木這些當地材料蓋成,設計得別具匠心,建造起來則是簡樸實用。每幢房子看起來都像是一個人就可以蓋好,樣式絕無重複,從中可以看出他們都是動了一番腦筋的。高爾特不時將她認識的人的房子指給她看——在她聽來,這簡直是一串全世界最富有的股票,抑或是一張顯貴名單:「肯.達納格……泰德.尼爾森……勞倫斯.哈蒙德……羅傑.馬殊……艾利斯.威特……歐文.凱洛格……阿克斯頓博士。」
「沒有。」她低聲說。
「這在硬幣上寫著呢——兩面都有。」
「是不是你散佈的?」
「老天,難道他不能給你用一用嗎?」
「你以後會和他見面的,他將非常高興見到你,他知道你晚上獨處的時候,只喜歡聽他的曲子。」
準備晚餐的是穆利根和阿克斯頓,丹尼爾斯在幫著他們倆。他們把晚餐用的銀托盤端了上來,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大家全都圍坐在屋子裡,火紅的晚霞在窗戶上漸漸地淡去,酒杯之上閃爍著燈光。這個房間裡隱約透著豪華之氣,但絲毫不見鋪張;她留意到屋裡的昂貴傢俱都是根據舒適的需要,經過了精心挑選,出自於過去那個把豪華仍視為藝術的年代。屋裡沒有任何多餘的物品,不過,她注意到有一小幅油畫是文藝復興時期一位巨匠的手筆,現在已是價值連城,她注意到有一塊東方式樣的地毯,其質地配色完全可以收歸博物館珍藏。這就是穆利根的財富觀念,她想——財富是靠選擇,而不是堆積。
「這是史塔德勒博士對他的稱呼,史塔德勒博士告訴過我,他認為他的第三個學生變成了這種人。」
「如果你願意——並且可以走動的話。」
「你為什麼要用這個放射光幕?」
「達格妮,」他由衷地指著他的油罐說,「這裡一加侖的價值,可以超過地獄裡的一整列火車——因為這都是我的,每一滴都只會用在我自己的身上。」他舉起滿是油污的雙手,像展示寶貝一般地給她看手上的油漬,在陽光下,他手指尖上的一滴黑油如同寶石一樣地閃了閃光,「是我的,」他說,「你是不是讓他們折磨得忘記這個字眼的意思和感覺了?你應該找個機會重新體會一下。」
「當然,麥達斯當場就叫了兩名醫生——派亨德利克醫生去看你,派我去看你的飛機。它可以修好,但費用很高。」
「你上次睡覺和吃飯是什麼時候?」他問。
她的手臂環抱著他,頭枕在他的肩膀上面,身體靜靜地躺在他的懷裡,心想:只要像這樣——哪怕是一會兒——也可以徹底不再抵抗了——可以將一切忘記,只是去感受……她以前是在什麼時候體會過如此的感覺?她迷惑起來。曾幾何時,她的心中曾出現過這樣的念頭,但此刻她已想不起來。她曾經有過一次這樣的感受——感受到踏實,咸覺到這就是終點,感到她已經到達,不必再有疑問。但她從未體會過的是這種被保護,同時可以接受保護,放棄抵抗的感覺——對啊,因為這種特殊的安全感並非是針對未來,而是針對過去,並非是保護她撤出戰鬥,而是讓她獲得勝利,並不是因為她的軟弱,而是因為她的堅強……她異常強烈地意識到他那雙抱住她身體的手,他亮銅般金黃的頭髮,他和她相距不過數寸的睫毛在他的臉上遮下的陰影,她模模糊糊地思忖著:受保護,是保護我什麼?……他才是敵人……他是嗎?為什麼?她不知道,現在她想不了這個問題,此時,要記得幾個鐘頭前她曾經有過的目標和動力,都要費一番力氣,她強迫自己重新找回它。
他朝天上瞧了一眼:「仔細看看,能不能看見上面有什麼東西?」
「不,」高爾特說,「塔格特小姐是個遇難者。」
「只要有誰不敢去用他能找到的最能幹的人,他就是不配幹這一行的騙子。在我看來——這世上最為醜惡、比罪犯更令人鄙視的人,就是看到別人太出色而拒絕去雇用他的人。我一直就是這樣認為的——哎,你笑什麼?」
「是你發動了這次罷工?」她問。
她拍了一下伸過來的手,「嗨,」她輕柔地應道,不知道她招呼的是過去還是未來。隨即,她搖了搖腦袋又說:「你怎麼沒在這裡種馬鈴薯或是當鞋匠呢?你居然幹的還是老本行。」
「我……哦。這太不可思議了!」她指了指他的那身衣服。
阿克斯頓笑了:「你覺得這像什麼,塔格特小姐?」他向房間的周圍一指。
她的頭抑制不住地抬了起來,「轉化能量的祕密是——」她話才出口,便戛然而止。
「不是,我為什麼要那樣做?我從來沒想過要被人議論過。」
「我想是的。」
「誰的懷裡?」
在只是瞬間的停頓之中,他的眼睛並沒有移動,但在她看來,他的目光似乎因為捕捉到了她而顯得更加專注,她同時從他平靜的回答裡聽出了某種加重的語氣:「很多年了。」
他抱著她,順著一條蜿蜒的小路走下谷底。在他們身旁的山坡上,巍然挺立著杉樹那高大、深沉、如金字塔般的軀幹,簡約的陽剛之氣猶如一座座最原始不過的雕塑,碰撞著在陽光下顫動不已的樺樹上那茂盛、陰柔,有著刺繡般繁複紋理的葉子。陽光透過樹葉,灑落在他的頭髮和他們的臉上。她看不見山路轉過彎後的下面有些什麼。
他是笑著說出這句話的,但那只是半開玩笑而已,他的聲音中有一種東西,使得這個鐵路公司的名字,聽起來猶如是在内特.塔格特時代那樣氣度輝煌。
「先生們——塔格特鐵路運輸公司。」穆利根宣佈說。
她好奇地看了一眼史托克頓:「你這不是在培養一個最危險的競爭對手嗎?」
「你可不知道,他們簡直能幹極了。」
「就你一個人?」
威特朝他們轉過身來:他也認出了她。當他抓住車身,停下自己腳步的時候,她看到了他臉上那股朝氣蓬勃的得意的笑容,這笑容她以前只見過一次:那便是在威特中轉站的站台上。
這短暫的一瞬完全可以被她面前的兩個男人當成是在打招呼——但她的頭一抬,便看見了高爾特,發現他正看著她,似乎知道她此刻的感受。她恍然大悟,意識到那天從達納格辦公室出去的那個人就是他。他的臉上無動於衷,一副在事實面前毫不迴避的莊重神態。
「什麼意思?」
「又是一個給會計先生幫忙的。」她突然又想到了什麼,悲嘆著。
「你見他屈服過嗎?」他一指高爾特。
「為什麼?」她喊了起來,「為什麼?你們這都是在幹什麼啊?」
前方的懸崖處湧現出一片豔如寶石般的湛藍色,將道路阻斷;她片刻才意識到那原來是一個湖。平靜的湖水似乎將天空中的碧藍和山嶺間的滿目青翠濃縮到了一處,豔麗的色彩令天空似乎顯得黯淡而蒼白。一道溪流從松柏間奔騰而出,從錯落的石壁上躍下,消失在沉靜的湖水裡。溪水旁邊有一座小石屋。
「我真沒想到,」她對達納格低聲說道,「真沒想到會再見到你。」
「對,」穆利根說,「起初它只是用來作為我個人的隱居地。許多年前,我從對這裡一無所知的農夫和牛仔手中,把這片山地大塊大塊地買了下來,這座峽谷在任何地圖上都沒有標明。決心退出的時候,我蓋了這座房子。我封死所有可能接近這裡的入口,只留了一條路——而且把它偽裝得誰都無法發現——我做了自給自足的充分準備,這樣,我就可以在此安度後半生,再也不用去看那些掠奪者的嘴臉了。我聽說約翰也說服了納拉岡賽特法官,就把法官請到了這裡,後來我們又請來了理查.哈利。其他人一開始都是留在外面的。」
她坐在高爾特身旁,他開車駛過城鎮邊緣,來到了穆利根的家。他的家坐落在一處山脊之上,是山谷裡最大的住宅,也是唯一蓋了兩層樓的房子,結實的花崗岩牆壁和寬廣開闊的平台使它看起來既像城堡,又有休閒別墅的味道。他停下車,讓丹尼爾斯下去了,然後便繼續沿著蜿蜒的山路慢慢向山上開去。
「是我告訴他的。」
「毀掉我鐵路的……就是你……對不對?」
一轉過彎,她頓時發現眼前是一大片綠油油的草地,一直蔓延到了遠處的農舍。草地上放著成群的羊和馬,木棚草倉的邊上是圍好的一塊塊豬舍,更遠的地方則是與農場無關的一個金屬外殼的大庫房。
她不服氣地將頭轉向了他:「不能嗎?」
他看出她望著他的眼神裡,半是疑慮,半是期待,便接著說道:「當自我犧牲的教條終於走上那條它再也無法偽裝的道路——當人們發現再也找不到犧牲品去阻擋正義的道路,再也無法避免他們即將受到的懲罰——當鼓吹自我犧牲的人們發現,情願這樣去做的人已經沒有任何可以犧牲的東西,而有的人又再也不願意去做出犧牲——當人們看到無論他們的心臟還是肌肉都挽救不了他們,而遭到他們詛咒的思想已經不見,他們已經是求救無門——當這些失去了思想的人們不可避免地頹然倒下——當他們再也無法冒充權威,再也見不到一點法律和道德的影子,沒有了希望和食物,失去了獲得它的辦法——當他們徹底崩潰,道路再次暢通——那個時候,我們就會回去重建家園。」
威特懷著按捺不住的激|情和驕傲,環顧了一下周圍:這是一種在客廳裡舉行隆重招待會的主人才有的驕傲,一種在畫廊的個人作品展即將開幕時,畫家才有的激動。她指了指設備,笑著問:「是葉岩油?」
「電力系統……」她吃力地說道,「這裡的電力系統……是靠你的發動機帶動的?」
「我們在那裡一直談論物理問題。」高爾特說。
「你是說第五號協奏曲?」理查.哈利接著她的問題說,「那是我十年前寫的,我們稱它為救贖協奏曲。謝謝你,那天晚上只聽了幾句口哨就聽出來了……哦,我知道這件事……是啊,既然對我的作品很瞭解,你就會知道這部協奏曲代表著我的全部心聲。這首曲子是為他而寫的。」他指了指高爾特:「當然了,我沒有放棄音樂,塔格特小姐,你怎麼會這麼想呢?我在這十年裡的創作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多,等你來我家裡的時候,我可以為你演奏其中的任何一首作品……不,塔格特小姐.這些是不會在外面發表的,除了在這裡,外面連一個音符也休想聽見。」
「我嗎?不是。」他向山崖的腳下看了看,用手一指,繼續道,「現在過來的就是這裡的主人。」
此時的窗戶已是一片漆黑,上面映著菸頭的星星點點的光亮。他從身邊的桌上拿過一根香菸,從劃著火柴的亮光裡,她看見那枚金色的美元符號在他的指間一閃而過。
「那還不夠,」達納格說,「肯定有什麼東西是你想從他們那裡聽到的。在第一次見到他之前,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他指了指高爾特——「他告訴了我,然後我就明白自己這輩子想要的究竟是什麼了。塔格特小姐,你一定會想讓他們看著你,然後說一聲:『幹得好。』」她默默地點頭,將頭低下來,不想讓他們看見驟然湧進她眼裡的淚水。「那麼好吧,幹得好,達格妮!幹得好呀——簡直太好了——現在是你解脫重負、休息的時候了,我們誰都不必去背負這樣沉重的負擔。」
汽車拐入一條小道,這條路通向建在山上俯瞰著峽谷的一座孤零零的房屋。她看見前面有個人急匆匆地正沿著小路向城鎮的方向走來。他身穿一件藍色的工作服,手裡拎了一隻午餐盒。他那輕快急促的步伐隱約有些眼熟。汽車從他身旁經過時,她向他的臉上瞧了一眼——她的身體猛地向後倒去,因為這一動引發的疼痛以及這一眼給她帶來的震驚,她高聲叫了起來:「噢,停下!停下!別讓他走了!」那人便是艾利斯.威特。
「我想我應該算是個修理工吧。」
她一見爐子上燒著的咖啡,還有兩杯柳橙汁,以及擦亮的飯桌上放著的厚厚白瓷盤,便感覺到了飢腸轆轆。
她迎著他的目光,頭因此揚了起來,帶著傲然而又乞求的腔調,輕聲說道:「不要逼我現在回答。」
「什麼?」
「你不能買。」高爾特說。
她隨著他慢慢向汽車走去,突然間感到累得再也走不動了。她身子向後靠在座椅上,閉上了眼睛,幾乎連汽車啟動的聲音都沒聽到。連續的緊張和激動造成的困頓立即衝破了她繃緊的神經防線,襲遍了她的全身。她靜靜地靠在座椅裡,已經無法思考、反應或掙扎,除了還有一種感受外,她已經是徹底麻木了。
「我降落在阿夫頓機場的時候,你正好起飛,那裡的人告訴我說,丹尼爾斯和你一起走了。」
她試著離他遠一些,僅僅是枕著草地的腦袋略微動了動。她試著坐起身,但後背傳來的一陣劇痛使她又倒了下去。
「你的飛機到那兒去了?」
「我們這裡沒有其他的任何規定,」高爾特說,「只有一條,任何人一旦接受我們的誓言,就意味著許下了一個承諾:不做他的本行,不用他的智慧服務於這個世界。我們每個人都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做出了實踐。曾經是有錢人,現在是靠他們的積蓄為生,過去工作的人做的是他們所能找到的最底層的工作。我們之中的有些人曾經很有名;其他的人——比如被哈利發現的你手下的那個年輕的煞車手——在還沒有受到摧殘之前就被我們勸阻了。然而,我們並未放棄我們的智慧以及熱愛的工作。每個人都可以用各種方式,在業餘時間裡繼續做他的本行——只是,為了他個人的利益,這些是祕密地進行,既不向別人透露,也不共用任何東西。我們保持著曾經無家可歸的那種狀態,彼此住得非常分散,但現在這種方式是我們自己想要的。唯一的輕鬆時刻就是我們難得見到彼此的時候,我們發現我們很願意聚一聚——是為了還能想到人類依然存在。因此,我們利用一年當中的一個月時間——用來休息,去過一種理性的生活,從隱藏的地方拿出我們真正的成果,互相用它們進行交換——在這裡,成就即可用來付款,從不徵收。就是靠著十二個月當中這一個月的生活,我們每個人都在這裡用自己的所得蓋了房子。這也讓其餘的十一個月時間略微好過了一些。」
「他是個雕塑家,」史托克頓說道,「我來的時候,他和他的同伴經營著一間類似手工鑄塑和修理的工作坊。我建立起真正的鑄造廠,把他們的客人全都搶了過來。這小伙子做不了我做的工作,不過那對他來說只能算是個副業而已——雕塑才是他的本行——就這樣,他過來為我工作了。現在,他比過去在他的鑄造工作坊時賺的錢多,花費的時間又少。他的同伴是搞化學的,因此開始研究起農業來,製造出了一種化肥,把這裡的一些莊稼產量提高了一倍——你剛才不是提到過馬鈴薯嗎?對,特別是馬鈴薯的產量。」
她端詳著硬幣,說:「這看起來像是……像是我祖先的那個時代才會見到的東西。」
「塔格特小姐,這要看你自己怎麼選擇了。」
「是我。」
他坐在那裡盯著她的臉看了好一會兒,似乎故意讓她看出他是覺得好笑,「塔格特小姐,」他說,「我們這個山谷裡沒有法律,沒有規定,沒有任何一種正式的組織。我們來到這裡是為了得到安生。但我們也有共同遵守的習慣,因為它們關係到我們的安生。因此,我現在要提醒你,在這個山谷裡,禁止使用一個字眼:那就是『給』。」
那個壯漢一邊在上面望著他們,一邊好奇地聽著。她抬頭看了看他,他的樣子像是個貨車司機,於是她問:「你在外面又是幹什麼的?看來不會是個比較文學教授吧?」
「唯獨這一次你沒有想到會是我。」
她轉向他:「是你創建了這座山谷裡的一切?」
「理查.哈利,還有音樂。他是哈利最得意的門生。」
他抱著她跨過門檻,走進明亮的客廳,大片的陽光照耀著用松木鑲嵌的牆壁。她看見了幾件手工打造的傢俱和裸|露著椽木的屋頂,在一個拱形過道的另一邊是間不大的廚房,裡面有粗糙的木架、原始的木桌,以及令人吃驚的閃亮的鍍鉻電爐;這裡有著拓荒者的小木屋般原始的簡樸,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卻設計得極具現代感。
他打開房門時,手臂稍稍放慢,使他的動作在不易覺察之間增添了一分隆重的味道。她一進客廳,裡面的七個人便同時站了起來。
「這是什麼?」她吃驚地指了指那個標誌。
從管子裡淌出來的石油,閃著亮光,流進了石牆下的油罐裡,它成了透露出發生在石頭内部的驚天秘密,和所有這些複雜設備的用意的唯一證明——但這些設備的裝配和鑽井架一點也不像,她明白,眼前所看到的是希望路口上尚未誕生的祕密,這是用人們認為不可能的方法,從葉岩中提取出來的石油。
「這怎麼了?」
她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她問道:「在我聽到過的有關你的許多傳說裡——哪一個是真的?」
「多少錢?」
「你為什麼覺得害怕?」他問。
「我們整天聽到罷工的消息,」他說,「以及能力非凡的人必須要仰仗普通人的論調,它叫囂著說企業家是寄生蟲,是手下的工人養活了他,替他創造了財富,讓他發達——假如工人們都離開的話,他又會如何呢?很好啊,那我就建議讓大家都看一看,是誰在仰仗著誰,是誰養活了誰,財富是從誰那裏來的,是誰讓誰能夠生活下去,誰一旦離開的話,受不了的又是誰。」
「一個什麼?」
「這就是我離開鐵路的原因之一,塔格特小姐。」那小伙子說。
「不,」她笑笑,「接著說吧——說什麼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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