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一抹影子緩緩截斷屋門下方那道光線。它在那裡徘徊——接著門鎖嘎拉嘎拉,拉賓女士探出頭來。「哈囉。」她用甜美的語調說。
「廷多爾先生,」我斷然地說,「在哪裡?那座圖書館在哪裡?」
「那他什麼時候會回來?」
二十四小時神祕書店一片黑暗。
「嗯。我們可以試試防火梯。」
FESTINALENTE CO.——$10,859.00
「妳怎麼開始的?」我放膽一問。
「我是從英伯特那裡聽來的,他又是從蒙瑟夫那裡聽到的。說科維納氣炸了。說普蘭伯會受火刑。火焚!我完蛋了!妳也完了!」他朝著蘿絲瑪莉.拉賓揮動手指。現在她的臉頰正在顫抖。
我不喜歡過去式聽起來的感覺。拉賓伸手拿茶但不太搆得到。於是我把杯加碟端起來遞給她。
不可思議,「在哪裡?」
她的臉龐洩漏了實情。面頰顫動,彷彿泫然欲泣。「這就是為什麼,」她說著並回頭朝我的筆電一瞥,「這就是普蘭伯先生離開的原因。噢,你做了什麼事?你是怎麼辦到的?」
屋裡發出碗盤鏗鏗噹噹的聲音。我敲響拉賓女士的屋門。
「我不需要新工作!」我放輕語調說,「拉賓小姐,說真的,我只是需要跟普蘭伯先生聯絡。」
拉賓嘆口氣,終於向椅子投降。「太糟糕了,」她說,「都花了那麼多功夫了。」
拉賓把薄到幾乎半透明的寬闊捲紙攤開來,擺在現在已經清空書本的桌面。輪到我目瞪口呆了:這就是書店的景象,用灰色鉛筆畫成的,裡面也顯示了一個用線條將架上空間聯繋起來的網狀東西。不過尚未完成;事實上幾乎還沒開始。你可以看到下巴的曲線跟鼻勾,可是沒有別的。這些線條深沉又篤定,周圍淨是橡皮的細毛擦痕——顯示了層層疊疊的過往痕跡,幽魂線條曾經多次被畫下繼而被抹除。
我完全不懂。「你是什麼意思?普蘭伯會受火刑?」
拉賓合上雙眼並說,「他們嚴禁我說這件事。」她用單眼偷偷一瞥。我保持安靜,一臉坦白,盡量做出人畜無害的模樣。她再次嘆口氣。「可是普蘭伯先生本來滿喜歡你的。他原本很喜歡你。」
「要不要喝點茶?」她說,「對,來點茶好了,喝完你就可以上路了。」她把弄著一只笨重的銅製茶壺。「我想年輕人晚上都很忙,有很多地方要去,有很多人要見——」
咬一口你的蘋果
廷多爾搖搖頭。「不知道。我只是見習生。現在永遠沒辦法……永遠沒辦法……除非。」他抬起頭。眼眸散放希望的閃光,又說一次,「你有辦法自己經營書店嗎?」
他伏在檔案櫃頂端的厚書上。封面是皮製的,跟工作日誌一樣有浮凸字樣,寫著PECUNIA。也許是私人日誌,記錄了書商這行多采多姿的細節。可是不是:奧利佛把它翻開的時候,這本書的目的馬上顯現出來。是個帳冊,每張紙頁都分成兩個寬寬的欄位,還有幾十個窄窄的橫格,每格都有普蘭伯用細長筆跡寫成的條目:
歇業(AD LTBRIS)
「拉賓女士,」我說,「你們到底在忙什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兩位見習生跟一位偉大老師
「它們是codex vitae,」她說,發音精準,「對,普蘭伯先生給我一和*圖*書本書,然後給我用來解碼的符號表。可是,他說他只能給我這份符號表。下一個,還有接下來的,我得靠自己去發掘。」拉賓微微皺眉。「他說要成為無誓者不用花多久時間,可是我覺得好吃力。」
有個衣帽架,除了一條細薄的灰圍巾之外,空空如也。我看普蘭伯圍過。
隔天正午,我站在百老匯街上打著哆嗦,定定凝望著平板玻璃。奧利佛.果恩突然站在我身邊。老天,他這種大塊頭走起路來竟然無聲無息。
奧利佛.果恩是個訓練有素的挖掘家。在我忙著扮演駭客的時候,他卻找到了真正有用的東西。我在他的帶領之下,按部就班地在房間裡移動,尋找著線索。
黑暗中傳來一陣嗯哼咕噥、腳步拖移,接著爆出低聲的「哎唷」,奧利佛找到了電燈開關。橙色燈光從長桌的頂端綻放開來,揭露了我們周遭的空間。
「用電腦啊,」我跟她說,「大台的那種。」
我把Fritos的袋子拋進垃圾桶,尾隨在她後面。
我把相框打開,拉出照片。照片背面以普蘭伯的字跡寫著說明:
我搖搖頭。什麼人都不說。
「他不見了!」他邊喊邊踉蹌地走進房裡,「到圖書館去了!怎麼會這樣?」他快速繞著圈圈踱步,重覆自己的話,緊張的能量像是一個散解開來的迴圈。他的眼睛往我瞟來,但沒有停下或放慢腳步。「他不見了!普蘭伯不見了!」
普蘭伯的阿宅指數,比他透露得還要嚴重多了。
拉賓並未坐在椅子上,而是遠遠退到船上伙房似的廚房角落,雖然還是跟我同處一室,但盡可能離我遠點。我想要是她搆得著,就會爬窗逃逸。
「拉賓女士,」我說,「我必須跟普蘭伯先生聯絡。」
一切都不對勁了。那家店向來都開著,永遠清醒,在百老匯這個可疑地帶,好似一座小小燈塔。可是現在那些燈卻熄滅了,而前門的內側貼了張小小方紙。普蘭伯以細長的字體寫著:
我衝刺到她最後站立的地方,找到一道嵌入山坡的細窄石階,就像介於房舍之間的巷道,在交織如薄紗的樹枝下方,陡峭向上蔓延。不知怎的,拉賓已經爬了一半。
Booty's的瘦子酒保也在後面這裡,坐在倒放的塑膠桶上抽菸。他睨了我們一眼之後就回頭看手機了,好像在玩水果忍者。
我把筆電拉出來,可能是曾經跨過拉賓巢穴門檻的科技用品裡,最先進的一個,然後把它架在一疊厚重的書本上,那些書全是從後側書區來的。閃亮的MacBook看起來就像個倒楣的外星人,想跟安靜的人類文明忠貞份子打成一片。我啪地把它打開——揭露了外星人會發光的五臟六腑——把視覺化的功能叫出來,這時拉賓用兩個小碟盛著兩只杯子越過房間。
我走到街角上賣酒的店,想買點洋芋片。
「太平洋電話公司,就在薩特街那邊——」她朝著市中心揮著一根手指,「——那時候電話還是很高科技的。」她咧嘴一笑,誇張地擺動睫毛。「我當時可是摩登俏女郎唷,知道吧。」
「你在幹嘛啦?」他竊竊私語。
普蘭伯要去紐約市。
我真的把自己捲進一個祕密團體了。
她的眼睛瞥見螢幕,認出了書店的3D影像,喀拉作響地把碟子猛力放在桌上。她雙手緊握抵住下巴,彎低身子,看著那個線框臉龐逐漸成形。
「等一下,等等,」我說,「他又不是死了。他只是——你剛剛不是說他要去圖書館?」
接下來二十分鐘,我站在路邊怔怔地啃著Fritcs洋芋片,用褲子把手抹乾淨,不確定接下來要做什麼。我應該先回家,等明天再來嗎?我應該在電話簿裡面找普蘭伯,試著打電話給他嗎?算了吧,我不用查也曉得,電話簿不會登記普蘭伯的資料。況且,我也不曉得到哪兒去找電話簿那種東西。
拉賓只是微微頓住一下。「職業有那麼多種。你可以當麵包師傅、標本師傅、渡輪船長……」接著她轉過身來和圖書,我想那是她頭一次正眼看我,眼眸灰中帶綠。「普蘭伯先生已經走了。」
書桌上堆滿電腦,沒有一架是晚於一九八七年生產的。有架老舊的TRS-80跟矮胖的棕色電視彼此相連。有個扁長型的Atari跟一台亮藍色塑膠外殼的IBM個人電腦。有裝滿了軟碟的長盒、好幾疊厚厚的操作手冊,書名都用方方正正的字母印出來:
廷多爾說,「不是他本人,是書,那本書——他的書!這種事一樣慘,甚至更慘。要燒的話,寧可是血肉,也不要是書頁。他們會燒掉他的書,就像當初對付頌德斯、莫法特、唐.阿勒楊卓,那些永生書會的敵人那樣。他、他,葛藍寇最慘了——本來門下有十幾位見習生的!他們全都被拋棄了、迷失了。」他用神情絕望的濕潤眼睛望著我,然後劈頭就說,「我都快完成了!」
「當時的電腦又大又灰,就跟大象一樣。噢,當時的工作難度很高。我們是頭一批在做這件事的人。」
奧利佛一頁頁翻過帳冊。條目按照月份排列,可以回溯到幾十年前,總共有幾百條之多。所以那就是我們的金主:FESTINALENTE公司,一定跟科維納有關。
FESTINALENTE CO.——$10,84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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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是一陣冗長明顯的沉默。「拉賓女士?」我呼喚。「我是,呃,書店的克雷。就是那個店員。我只是想問妳一件事。」或者問妳所有的事情。
剛剛那個複合物——現在恐懼多於好奇——正擴散到我的胃部。是不祥的感覺。
不可思議。年紀較大的男人一定是阿爾!阿斯馬立,那麼留著鬍髭的就是科維納了。他現在是普蘭伯的老闆,也是「全球怪書店」(可能就是Festina Lente公司)的執行長。召喚普蘭伯回到圖書館接受懲罰、資遣、火刑或更慘的事情,一定就是科維納。他在這張老照片裡身強力壯的樣子,可是現在一定跟普蘭伯一樣老了。肯定是個生性殘酷又瘦骨嶙峋的人。
「很好。」她說著便深深吸口氣。「我在『永生書會』裡是見習生。學會已經成立五百多年了。」接著態度拘謹地說,「就跟書本一樣古老。」
奧利佛在一疊文件當中翻找著,而我則把個人電腦的電源打開。扳動開關的時候,發出響亮的刷喀聲,電腦在隆隆聲中活了過來,聽起來好像飛機正要起飛。先是高聲的怒吼,再來是一串斷斷續續的嗶嗶聲。奧利佛猛地轉身。
「怎麼了?」他問。
遠端牆面上有裝在黑框裡的相片,就在通往下方的階梯旁邊。其中一張拍的是書店本身,可是一定是幾十年前拍的:是黑白照片,街道的模樣看來不同。隔壁不是Booty's而是一家叫做艾里格尼的餐廳,插有蠟燭跟方格桌巾。另一張照片是柯達彩色底片的色彩,拍了一位金髮鮑伯頭的漂亮中年女性,抱著一棵紅木,一邊腳跟往上踢高,朝著相機燦爛一笑。
噢,我相信。
普蘭伯、科維納、阿爾-阿斯馬立
櫃檯後方的牆壁上,有張偌大又老舊的世界地圖。這張地圖上沒有肯亞、辛巴威跟印度。阿拉斯加是一片寬闊的空白。有幾根亮閃閃的大頭針刺進了紙張。大頭針戳進倫敦、巴黎跟柏林,還有聖彼得堡、開羅跟德黑蘭。還有更多——這些一定是書店、小圖書館。
沉默延續下去。「拉賓女士?」
我納悶,拉賓前後到底花了多久時間在這上頭?
「奧利佛,」我漫不經心地說,「你有沒有做過數位考古?」
她的雙手在火爐上顫抖著。「當然了,嗯,工作機會多的是,不用心急——」
她家就像是愛書哈比人的洞穴——屋頂低矮、牆面密閉、書滿為患。空間雖小,但還算舒服,空氣和圖書瀰漫著強烈的肉桂香,還有淡淡的大麻味。一張高背椅面對小小的壁爐。
不。他跟我一樣,也是局外人。可是搞不好他是個握有鑰匙的局外人。
「你把它叫成什麼?」
我扶著梯子,讓奧利佛先爬,然後我尾隨在他後面獨力爬上去。這是個完全陌生的領地;我平日雖然模糊地意識到有這個巷子存在,裡頭有個防火梯,可是不清楚那道防火梯在哪裡跟書店相連。神祕書店的整個後側是我不常走動的地方。在明亮的前側書架以及後側書區的陰暗地帶之後,有個小小的休息室,附有小小桌子跟小小浴室。再來就是標示了私人空間的門,通向普蘭伯的個人辦公室。我一直乖乖遵守這項禁令,就像我認真看待第二條規則那樣(關於後側書區的神聖性),至少在馬特牽扯進來以前。
「能夠談談這件事,感覺還不錯,」她繼續說,「花了這麼多年閱讀、閱讀再閱讀。」她頓住,啜口茶。「這件事你不會跟別人講吧?」
拉賓把自己推離椅子,轉動門把,原來是廷多爾,眼睛圓睜、髮絲狂亂,一手搭在腦袋上站著,另一手敲門敲到一半。
我站在那裡,試著想出比較聰明的行動方案。此時我看到有個熟悉的人影滑過街道而來。不是普蘭伯,他走路是不會滑動腳步的。這位是——拉賓女士。我縮身躲到垃圾桶後面(我幹嘛縮身躲到垃圾桶後面啊?)觀察著她:速速走向書店;當她走到可以察覺書店棄守狀態的範圍時,連忙衝到前門那裡;踮起腳尖、伸長身子查看寫了歇業的告示,鼻子緊貼玻璃,肯定是從那幾個字裡預測了什麼深刻的含義。
前方響起尖銳的喀答,一聲吱嘎,接著光線從一道細縫擴展成方形。我跟蹤對象的影子穿過方形,方形在她背後緊緊關起。蘿絲瑪莉.拉賓到家了。
個人電腦旁邊有個金屬長盒,上頭擱了兩只橡膠杯子。盒子旁邊有架老式的轉盤電話,話筒是長長的弧形。你知道的……我想那個盒子是數據機,可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當你準備連上線的時候,就要把話筒插|進那些橡膠杯子,彷彿電腦實際上是要撥電話似的。我從沒親眼見過這種東西,頂多只在語帶諷刺的「你敢相信以前就是這樣運作的嗎?」這類部落格貼文裡看過。我整個人都快招架不住了,因為這就表示普蘭伯在人生中的某個時刻,曾經踮著腳尖悄悄潛入虛擬空間過。
「看這個!」奧利佛從房間對面再次呼喊。這種偵查工作,他絕對比我還拿手。首先是找出帳簿,現在又是這個:他舉高國鐵時刻表,是剛印出來不久的。他把它攤在桌子上,喏,用四道尖銳的筆劃框起來的——我們雇主的目的地。
我們跳過窗框,進入二十四小時神祕書店黑漆漆的二樓書房。
拉賓一語不發,只是直瞅著我,接著緩緩轉身回頭照料茶壺。茶壺在她的迷你爐子上開始抖晃跟嘶嘶作響。好奇跟恐懼混合成閃閃發亮的複合物,汩汩流進我的腦袋。該是孤注一擲的時候了。
「找線索啊,跟你一樣。」我不知道他幹嘛竊竊私語。
「對啊,這扇門通向一道階梯,」奧利佛說,「階梯會往上走。」我們兩人站在防火梯上,只要有人移動重心,防火梯就會發出刺耳的高聲哀鳴。那裡有扇寬敞的窗戶,老玻璃嵌進滿是刮痕跟細孔的木框。我拉了拉,但它毫不動彈。奧利佛彎下身子,發出研究生式的靜靜嗯哼聲,它就啪答猛然打開,一面發出尖響。我往下瞥瞥巷子裡的酒保。他遵照他自己的工作守則,刻意忽略我們。
對,然後由我接下奧利佛的位置。可是現在普蘭伯失蹤了。「現在我們卡在外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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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心翼翼地瞅著他。要是奧利佛已經正式加入這個祕密團體了呢?
「我說,『嗯,我不曉得耶。』」她活力一來,www.hetubook.com.com幾乎露出了小女生的模樣,「『我想我很愛看書的原因是書很安靜,而且可以帶去公園。』」她瞇起眼睛。「他看著我,什麼也沒說。於是我說,『嗯,其實,我愛書是因為書是我最好的朋友啦。』然後他露出笑容——他的笑容很棒——接著走過去爬上梯子,我從沒見過他爬那麼高。」
他搖搖頭。「店門從沒鎖過。我都是直接走進去,跟普蘭伯先生換班,你知道吧?」
「可是我已經好久沒用那樣的機器了。我從來沒想到要用你的方式來進行。噢,不過啊,這個——」她用一隻手朝那堆書跟文件揮了揮——「好費功夫啊。從一本書掙扎到下本書。有些故事還不賴,可是有些就……」她嘆口氣。
她尖聲說道,「你找到他了!」
電腦好不容易送出命令行的提示。這不要緊,我可以摸索出來。當你架設網站的時候,跟遠端伺服器互動的方式,打從一九八七年以來其實沒多大改變,所以我回想新貝果時期的作法,打進幾個說明性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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階梯上一片寧靜。唯一的光線來自兩側房子裡的小小高窗;光線向外洩在結有繫繁暗色李子的枝椏上。前方高處傳來一陣響亮的沙沙聲,小鳥同聲嘎鳴。下一刻,一群野生鸚鵡從棲息地騷動而起,往下朝著樹木夾道的管狀空間蜂擁而來,最後飛入開敞的夜空裡,翅尖掃過我的頭頂。
我隔天晚上回去的時候,看到了前所未見的情景,讓我倒吸了口氣,走到半路嘎然停步:
我沒有書店的鑰匙,因為我從來就用不著。向來都是一個傳一個——普蘭伯把書店交給奧利佛,奧利佛轉給我,再由我再把書店還給普蘭伯。一時之間,我七竅生煙,滿腔自私的怒氣。搞什麼鬼?什麼時候會再營業?不是應該先寄封電子郵件還是什麼的通知我嗎?雇主幹這種事真的很不負責任。
賓州車站。
我懂了,「就是我解開的謎題。」
她點了一次頭,蹙眉啜茶。接著,彷彿突然想起來,「你知道嗎?我以前是電腦程式設計師喔。」
「看看這個。」奧利佛在房間的另一頭說。
「墨利斯、墨利斯,鎮定一下。」拉賓說。她領著他到她的椅子那裡,他癱軟進去,扭動身子坐立難安。
我試著朝她的背影呼喊——「拉賓女士!」——可是我喘不過氣來,話一出口就只是呼咻喘息。所以我咳了咳,哼哼唧唧地傾身進入山丘,跟著她往上走。
廷多爾的表情說的卻是另一回事。「他不會回來,」他搖著腦袋說,「不會回來,不會回來了。」
「噢,就是——妳知道的,就後面的書架啊。那些密碼書。」
「你幹嘛站在外面啊?」他問,「滿冷的耶。」
可是接著我擔心起來。今天早上的狀況是過分了些。萬一普蘭伯激動過頭,結果心臟病小小發作了一下呢?要是他心臟病大爆發呢?萬一他翹辮子了呢?還是他在某處的寂寞公寓裡暗暗飲泣呢?難道因為普蘭伯爺爺太奇怪而且身上有舊書味,家人根本不來探望他?一陣羞恥感在我的血液裡流竄,跟那股怒氣混合起來,旋攪成濃稠的湯汁,害得我直想嘔吐。
有個叫做歐以勒法的程式。我把它輸進去,深吸一口氣,然後按下return鍵……個人電腦嗶嗶抗議。它以亮綠色的文字告訴我,密碼有誤——錯得離譜。這個程式不肯運作,搞不好從來不曾運作過。
我沒辦法經營書店,但我可以利用它。多虧廷多爾,我才曉得普蘭伯在某個地方惹上麻煩,而那是我的錯。我不懂怎麼會這樣,也不曉得原因何在,可是無法否認的是,害普蘭伯打包離開的是我,現在我真的很擔心他。這個祕密團體似乎特別設計來吸引學究型的老人家——等於是給年長學者的山達基教。如果那是真的,那麼普蘭伯已經深深陷入它的魔掌中hetubook.com.com。所以,到處打探跟溫和的猜測已經夠多了:我要突襲二十四小時神祕書店,找出我需要的答案。
二十分鐘以後,我跟奧利佛忙著運用在普蘭伯陰影重重的書架間,磨練出來的攀爬肌肉。我們有一把萬用梯子,是到五個街區之外的五金行買的,就架在書店跟脫衣舞俱樂部之間的窄巷裡。
「我本來是他的顧客,」她說,「我去那家書店,噢,前後有六、七年的時間。有一天我付錢買書的時候——我記得好清楚——普蘭伯先生望著我的眼睛說,蘿絲瑪莉——」她模仿普蘭伯,學得維妙維肖——「蘿絲瑪莉啊,妳為什麼這麼愛書?」
哇。拉賓只是個見習生?她肯定都有八十了。
拉賓離開百老匯街,踏上一條通往電報丘的道路。即使地勢在腳下升起,她依然維持著行動的迅捷度;她這個小怪人就是有那個能耐。我氣喘吁吁,跟她拉開一個街區的距離快步走著,掙扎著想要趕上。科伊塔噴嘴般的塔頂在山丘上升起,高高聳立於我們上方,在越發深濃的夜空襯托之下,好似長細脆弱的灰色剪紙。一條窄路順著山丘的輪廓向上蜿蜒,拉賓沿路走著,到了半路竟然消失。
可是,首先我得進書店才行。
當然。我懂:「他從後側書區拿書給妳?」
我好不容易走到平台,坐在梯級上想調整呼吸。這位女士的體力真不是蓋的。搞不好她很輕盈,有小鳥一般的骨骼。搞不好她有點微微的浮力。我回頭俯望我們的來時路,視線穿過蕾絲般交疊的黑枝椏,看得到下方遙遠的燈光。
「沒有,」他在抽屜上方彎著身子說,「我其實不太碰比十二世紀更新的東西。」
「可是,要是上頭有怪東西怎麼辦?」奧利佛繼續竊竊私語,「比方說色情照片。」
最後一張照片裡有三個男人在金門大橋前擺姿勢。一位年紀較長,有教授的架勢:鼻勾尖峭、略帶挖苦的迷人笑容。另外兩個年輕得多。其中一位胸膛寬闊、臂膀厚實,就像老派的健美先生。他留了黑色鬍髭,急遽後退的髮線,一隻胳膊對著相機用大拇指比讚。他的另一隻胳膊搭著第三個男人的肩膀,他又高又瘦,有著——等等。第三個男人就是普蘭伯啊。沒錯,是很久以前的普蘭伯,棕色頭髮像光輪一樣,臉頰上有肉。他正露齒笑著。他看起來青春洋溢。
等等。「無誓者?」
「其實我本來應該在上班的。」
「我們要怎麼辦?我們能做什麼?我們一定要做些什麼?」墨利斯尖喊著。「普蘭伯這麼一走……」他越說越小聲,把頭往我這裡一偏,「你有辦法自己經營書店嗎?」
接著她鬼鬼祟祟來回瞥著街道。當她把蒼白橢圓的臉龐匆匆轉過來,我看到某種讓她繃緊臉龐的恐懼感。她轉身沿著來時路滑行回去。
不會吧。
外頭傳來凌亂的腳步聲,鳥兒一陣清亮的齊聲嘎啼,接著響起急促的敲門聲。拉賓瞪大眼睛;我有種感覺就是,她可能不曾有夜間訪客超過兩位的經驗。敲門聲毫不停歇。屋門震動不止。
個人電腦的小磁碟存滿了文字檔,命名的方式神祕難解。當我查看一個檔案的時候,裡面就是亂成一團的字體。所以這要不是原始資料,或是編碼過的資料,不然……對。這就是後側書區的書本之一,就是拉賓稱作生命之書的其中一本。我想,普蘭伯把它轉錄在他的個人電腦裡。
那裡還有一座矮櫃,頂端放著:一部字典、同義反義辭典、一九九三年期皺巴巴的《出版人週刊》、緬甸外帶菜單。櫃子裡有辦公室用品:紙張、鉛筆、橡皮筋、釘書機。
「有三個等級,」拉賓說,用白晰指頭一一數算,「見習生、無誓者、誓約者。為了要成為無誓者,你必須先解開創誓者的謎題。就是書店,嗯。你從一本書到下本書,替每一本解碼,找出可以看懂下一本的符號表。那些書是用某種特別的順序上架的。就像纏結的線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