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
16、生命之書

尼爾機密似地傾過身子,用拇指越過肩膀,往後指指之前那間辦公室,「所以那只是幌子嗎?」
戴克神情一亮,然後裝出嚴肅的模樣。「給個建議。總有個晚上,你會耐不住好奇心,想說自己是不是該到隔壁的俱樂部瞧瞧。」他頓住。「千萬不要。」
「是什麼?」我問。這裡的營運狀況比普蘭伯講的要精明老練多了。
辦公室極小,但跟外頭的空間迥然不同。我的雙眼使勁想要順應新的色彩平衡:這裡,牆壁的色調深暗濃郁,綠底的壁紙上頭有金色漩渦。這裡的地板是木製的;踩在鞋子底下富有彈性,還會發出呻|吟。普蘭伯走到我們背後關上門的時候,鞋跟發出輕盈的喀喀聲。這裡的光線不一樣,因為來自溫暖的檯燈,而不是頂頭的日光燈。房門關起來的時候,原本無所不在的滋滋聲被驅逐出去,由甜美沉重的寂靜所取代。
「在只能靠自己的狀況下,為了解開馬努蒂烏斯的生命之書,我們試過自己想像得到的各種方法。我們用過幾何學。我們找過隱藏的形狀。那就是創誓者謎題的起源。」
「是你自己主動提供的。」科維納語氣平板地說。他的語調一板一眼,可是卻在整個密室裡迴盪。閱讀室現在安靜下來。黑袍人都閉上嘴巴、動也不動,搞不好連呼吸都停了。
閱讀室在我們眼前延伸開來,深長又低矮。天花板上交錯著厚重的木梁。我們頭頂上方的木梁之間,露出了斑駁的基岩、所有歪斜的接縫跟凹凸參差的平面,全都閃著某種內含的水晶。這些木梁橫跨整個密室的長度,就像卡氏網格一樣,展露了尖銳的視角。凡是交錯的地方,就會有明亮的吊燈垂下,照亮下方的空間。
就是視覺化之後顯現的那張臉——當然了。我又湧起一陣時空錯置的昏眩感。從我的MacBook裡往外凝望的是阿杜斯.馬努蒂烏斯。
未結案訴訟:7!!
普蘭伯細瘦的手緊握門把,另一手往玻璃一敲之後就逕自把門推開。
呃喔:會在真正邪惡的講台上舉行暗黑儀式。我就知道會這樣。我喜歡費多洛夫。
等等,「連你的書店裡都沒有?」
「好爛。」尼爾用氣音說。我對著他瞇起眼睛,可是普蘭伯泛起笑容,舉起張開的手。
我不相信永生那部分,可是我的確知道普蘭伯說的那種感覺。在圖書館的書架之間走動,手指摸過書背——很難不覺得有靈魂正在沉睡。只是一種感覺,不是事實,可是請記得(我重複):人們往往會相信比這個更怪的事。
凱特如此專注地傾身向前,幾乎趴在桌面上。這就像貓草一樣吸引人:有待破解的密碼以及通往永生的關鍵,兩者結合在一起。一陣得意的微微興奮感湧上心頭:帶她來這裡的是我。Google今天讓人失望,而真正的行動就在地下的永生書會這裡。
「長官,」戴克對普蘭伯說,往展開的書架一側站去,「如果你之後有空,我想請你喝杯咖啡。有很多事情可以談談。」

尼爾發出欣賞的呢喃。
這裡的空氣聞來不同,像是書的氣味。桌子跟圓鼻男的後方,緊貼在牆的書架上擺滿了書本,一路延伸到天花板。可是這間辦公室沒那麼大。永生書會的祕密圖書館看起來跟地區型機場書店的規模差不多。
「噢,那小子拿走的書,哪比得上創誓者的生命之書呢。而且書並沒遺失。你隨便什麼藉口都想利用——」
尼爾猛吸一口氣,我很清楚那個動作的意思。那就表示:我等了一輩子,終於有機會可以穿過內建在書架後方的祕密通道。普蘭伯把自己撐起來,我們跟隨他往前。
我沒料到迎面而來的景象會那麼平凡無奇。我原本以為會有石像鬼雕像。結果,兩張低矮沙發配上玻璃方桌,組成了小小的等候區。八卦雜誌在桌面上排成扇形。正前方有個狹窄櫃檯,掌櫃的是我今天早上在人行道上看過的平頭年輕男子。他穿著藍色羊毛衫。在他上方的牆面上,方方正正的無襯線大寫字母宣布:
「噢,特別的不是這個房間,」普蘭伯說,「它確實很老舊了。可是任何地窖都一樣:建在地底下的堅固密室,冰冷又乾燥。沒什麼了不得的地方。」他頓了頓。「了不得的地方是這個房間裡的內容物。」
圓鼻男綻放笑容。
我拼命壓抑,不讓懷疑的神色竄過我的臉龐。
沿牆的辦公室有一間比其他都大,霧面的玻璃門跟其他間辦公室區分開來。我現在可以清楚看到名hetubook.com.com牌:
她點點頭,清晰地低聲回答,「佔所有出版品的百分之六十一。」
人們圍在桌邊或坐或站,男男女女都穿著戴克那樣的黑袍,對談、急促含糊的發言與爭辯。下面這裡算起來一定有十幾個人,他們讓這個地方有了迷你股市的感覺。聲音彼此融合與重疊:竊竊私語的低嘶、腳步的拖拉。筆在紙上的刮擦、粉筆在小黑板上的吱嘎。咳嗽跟吸鼻子。感覺好像教室,只不過學生都是成人,而我對他們正在研讀的東西毫無概念。
「你在荒野裡耗費太多時間了,艾傑克斯。回到我們身邊來。在你的兄弟之間度過餘下的光陰吧。」
科維納在背後緊握雙手——老師的姿勢。「艾傑克斯,我很高興你回來了,因為我已經做了決定,而且想親口跟你說。」停頓,然後腦袋熱切地一偏。「你回紐約的時機到了。」
科維納叉起胳膊,轉向凱特,「嗯?妳呢?有沒有概念?」
「什麼,」尼爾低嘶,「就像殭屍嗎?」他說得有點大聲,有些黑袍人轉身朝我們看來。
科維納冷冷打量我們。眼眸深暗、散發閃光——猛烈噬人的智慧。他直勾勾地瞅著尼爾思索,然後開口,「跟我說:在亞里斯多德的著作裡面,創誓者最早印過的是哪一本?」發問的語氣雖柔和但毫不寬容,字字都像裝了消音器手槍裡的子彈。
我一直預期會有人抬頭注意到我們這個小隊伍,可是他們似乎都專注在自己的工作上。鍵盤發出沉靜的喀達喀達響,聽起來就跟屋外的雨水一樣。遠處角落傳來一聲輕笑;我望了過去,是穿綠毛衣的男人,對著螢幕嘻嘻笑著。他正吃著塑膠杯裡的優格。我想他正在看影片。
「我們需要比咖啡更強烈的,小子。」普蘭伯說,試著擠出笑容,差一點就要(結果沒有)成功。「我晚上很想跟你談談……要約哪裡?」普蘭伯轉向我,把話說成了問句。
「啊,」普蘭伯說,「好問題。」他頓住並吸了口氣。「傑利茲遜有自己的獨特之處,了不起的程度跟馬努蒂烏斯不相上下。他選擇不把符號表傳下來。五百年來……我們討論過他的決定。」
「一言為定。」普蘭伯面帶笑容說。我們穿過開口的時候,他拍了拍戴克的肩。「謝謝你,艾德格。」
他筆直朝我們走來。
「我相信我們一定要破除傳統,」普蘭伯繼續說,「我老了。要是可能的話,我希望當我這個人只剩架上區區一本書之前,可以親眼看到這項工作完成。」
「費多洛夫的書會經過編碼、拷貝跟上架,」普蘭伯斷然地說,「在他過世之前,誰都不能讀。」
「而你,」我說——你這位使用Mac Plus的男人——「並不同意。」
普蘭伯把自己拉出椅子。「請來認識一下舊金山的三位無誓者。」他說。然後對著我們說,「這位就是首誓者,也是我們的贊助人。」突然間他扮演起了殷勤部屬的角色。他在演戲。
閱讀室現在徹底寂靜:沒有窸窣聲、沒有喀達響。黑袍人們正往下瞪著自己的書,他們全都在聽。
我滿頭霧水。這個地方看起來明明有不少電腦。
「普蘭伯。」那個身影用吟誦的語調說。他的音量不大但非常低沉,一路穿越密室。「普蘭伯。」他又說一次,邁開大步疾走。他的年事已高——沒有普蘭伯那麼老,但也相差無幾。不過他的體格紮實許多。背不駝,步履也不蹣跚,我想搞不好他在西裝下藏有胸肌。他整個腦袋削得光禿禿的,留了整齊的深色鬍髭。他是海軍中士型的吸血鬼。
密室長邊的那側牆上排滿書架。木頭的材質跟橫梁、書桌都相同,全都塞滿了書本。那些書本跟桌上的巨冊不同,多采多姿:紅、藍、金,布質跟皮面,有的破舊、有的光鮮。它們可以用來擊退幽閉恐懼感;要是沒有這些書,下面這裡的感覺就像地下墓穴,可是因為它們佔滿了書架,為這個密室帶來色調與質感,其實給人頗為受寵與舒服的感覺。
艾德格.戴克/特殊方案
有個影子貼著霧面玻璃移動,我這才意識到他在裡面。他在幹嘛?在電話上忙著跟出版商協商,為了Gerritszoon老字型的使用漫天索價?交出某個煩人的電子書盜用者的姓名跟地址?關掉另一家美好的舊書店?跟他的銀行商談,取消某項常態的支和_圖_書出?
「不。不能繼續下去了,」科維納搖著腦袋說,「放滿了跟我們工作無關的書本,就是不行。擠滿了對我們的責任一無所知的人,也不行。」
「我們之所以要用工作日誌,」他對我說,「就是為了確定費多洛夫學到了知識。」普蘭伯挑起一邊眉毛。「我們一定要確定他懂自己所達成的事情。」
普蘭伯自己的生命之書就在下面。我沒看到——反正就在架上的某處,在眾多書背之一——可是它在我心中佔有的地位大於黑色封皮的馬努蒂烏斯之書。我們在最後通牒的陰影之下匆匆離開,我覺得普蘭伯可能把什麼珍貴的東西拋在後頭了。
FLC
這不是圖書館。是蝙蝠的洞穴。
「噢,不是,不是,」戴克說,「Festina Lente公司是真正的事業。貨真價實。他們負責Gerritszoon字型的授權——」我跟凱特、尼爾都睿智地點點頭,就像熟知內情的見習生——「還有更多的業務。他們也做其他事情,像是電子書的新方案。」

凱特的手指抽動著,彷彿想用手機查詢。

我腦海又閃過一件事:普蘭伯是誓約者之一,所以他自己的生命之書一定就在這裡,在這個洞穴裡。那個想法讓我的腦袋微微暈眩。裡面寫了什麼?述說著什麼樣的故事?
我們留下袍子,拿了手機,穿越Festina Lente公司灰綠色的陰影,往外走去。我的布鞋蹭過辦公室專用的斑紋鋪地素材時,我想到我們一定就在閱讀室的正上方——基本上就踩在它的天花板上。我沒辦法判定那裡往地裡鑽得有多深。二十英呎嗎?還是四十?寬闊的階梯似乎盤旋不停。
我有點時空錯置的昏眩感——就是這世界遠比你預期的還緊密的典型感受。工作日誌裡那個歪斜的筆跡就是戴克的嗎?他以前輪夜班嗎?
一圈鍊子纏住了普蘭伯的腳,他把它甩開的時候,發出明亮的鏗鐺響。他扭著臉嘀咕,「真荒謬。」
「這裡有兩件寶物,」普蘭伯繼續說,「一件是很多書本組成的收藏,另一件是單本書。」他舉起骨瘦的手,搭於鍊在我們桌上的黑皮書冊上,跟其他的黑書一模一樣。它的書背上以銀色瘦高字母寫著:馬努蒂烏斯之書。
戴克把它們投進辦公桌上的木頭淺桶裡。裡面已經有三支iPhone了,還有一台黑色Neo跟傷痕累累的米白色Nokia。
他領著我們走到講台附近一張沒人佔據的桌子,介於兩盞明亮吊燈之間略帶暗影的地方。
「普蘭伯先生,」我低語,「我想也許——」
地板也是基岩,不過拋光到跟玻璃一樣平滑。方形木桌擺成整齊有序的一排排,兩張兩張併在一起,一路擴及到密室的盡頭。它們簡單但堅固,每張上頭都放了單本巨冊。書都是黑色的,也都用粗重的黑鍊子,跟桌子繫在一起。

我們把濕答答的外套抖下來。我們套上袍子的時候,戴克解釋,「我們在下面必須維持清潔。我知道袍子看起來有點傻氣,可是設計得真的很好。側面這邊的剪裁讓你可以自由活動——」戴克前後揮舞手臂,「——裡面有口袋可以裝紙張、鉛筆、尺跟羅盤。」他把自己的袍子大大地拉開給我們看。「雖然我們下面有書寫用具,可是你們必須帶自己的工具來。」
他講話的方式讓我聯想到,那些討論可能牽涉到槍枝或匕首。
這不只是祕密團體,這還是個企業。而不管地上或地下,都由科維納一手掌控。
普蘭伯點點頭。「我們的書店之所以能存在,多虧外頭那些人的辛勞。」唔,還真棒。原來我的薪水是靠字型授權費用跟侵權案件來支付的。
剎那間我就弄懂了:普蘭伯提議來一場跟書有關的竊盜行動。
我們穿過雨水漫步,共用一把向海豚與船錨借來的寬闊黑傘。尼爾把它舉在我們上方——戰士永遠負責撐起雨傘——普蘭伯位居中央,我跟凱特緊緊貼在他的兩側。普蘭伯佔不了多少空間。
「我們會做這種奉獻,是出於深深的信念,」他說,「我現在是以完全認真的態度說這件事的。等我們解開馬努蒂烏斯的生命之書,我們學會裡曾經尾隨他腳步的每個成員——曾經創造自己的生命之書,並交出來存放保管的人——會再活一次。」
我們在這個排滿書本的地窖裡才三分鐘,我已經忘了外在世界的存在。和-圖-書打賭這個地方是設計來逃過核子戰爭的。其中有一扇門肯定通往儲藏的豆子罐頭。
「是沒錯,我的確進了別種書籍,」普蘭伯終於說,「我幾十年來都是這樣的。就跟我們老師在我之前所做的一樣。我知道你是記得的。你明明曉得,我的見習生之所以會加入我們,有半數是因為——」
「他們是無誓者,艾德格。」普蘭伯連忙說。他轉向我們,「學生們,這位是艾德格.戴克。他負責守護閱讀室的門口多久?艾德格?到現在有十一年了嗎?」

普蘭伯瞅著我,雙眼皺瞇起來,「艾德格跟你一樣,以前也在舊金山那家書店當店員,小伙子。」
也是。他們必須確定他不是只把一堆書餵給了掃描器。
當我們一步接一步地走著時,我聽到了聲音。是低沉的喃喃聲,接著是更響亮的轟隆聲,再來是迴盪不已的人聲。等梯級平坦如地的時候,前方有個光線投射出來的框框。我們穿了過去。凱特倒抽一口氣,呼出小朵的雲。
我想到費多洛夫跟他雪白的鬍鬚。沒錯,他可能學到了一些事情。
我們來到黝暗的門口。這個地方跟舊金山那家書店天差地別,二十四小時神祕書店有一整牆的窗戶,溫暖燈光從室內傾瀉而出,但是這個地方卻是空白的石塊加兩盞昏暗的壁燈。二十四小時神祕書店歡迎你入內,但這個地方說的卻是:不,你還是不要進來比較好。
普蘭伯現在皺歪著臉。「舊金山有見習生跟無誓者。還滿多人的。」他的聲音頓時粗啞起來,跟我四目相接。我看到閃逝而過的痛苦,我知道他正想到廷多爾、拉賓跟其他人,還有我跟奧利佛.果恩。
沒錯,他肯定是輪夜班的。
密室的遠端盡頭,由上方延伸下來的寬闊梯階那裡,有個高䠷身影出現了。他的袍子跟其他人都不同;比較精緻,脖子周圍的黑色布料有額外皺折,沿著袖子綴有紅色開叉。袍子從他的肩上垂下,彷彿只是隨意披上:下面有亮眼的棕色西裝露了出來。
「他們在研究上還屬於新手。」艾傑克斯.普蘭伯嘆口氣說。他比科維納矮個幾英吋,而他正努力伸展,想站直身子,一面微微晃動。他用那雙藍色大眼環顧房間,露出懷疑的神色。「我是希望過來一趟,對他們有所啟發,可是裝上鍊子是有點太過火了。我不確定它們符合本會秉持的精神——」
也許沒那麼熱烈。
馬可思.科維納/執行董事
現在我認出他來了。這就是他:跟年輕普蘭伯合照的那個人,就是在金門大橋前方用雙手拇指比讚的青春壯男。這就是普蘭伯的老闆,讓書店能夠經營下去的人,也是慷慨的Festina Lente公司執行長。這位就是科維納。
「到北橋好了,」尼爾插話,「西二十九跟百老匯之間。」我們就住那裡,因為尼爾認識業主。
「我的朋友,你們一定要瞭解,」普蘭伯說,「這個學會從五百年前成立以來,幾乎都以同樣的方式運作著。」他用手指指著那群喧鬧的黑袍人,「我們用粉筆跟小黑板、墨水跟紙張。」說到這裡,他變了語調。「科維納相信我們一定要嚴加遵守這些技巧。他相信,要是我們有任何變動,就會喪失我們的獎賞。」
有位黑袍人捧著從架上拿下的綠色厚書,拖著腳步路過我們的桌子。她高䠷精瘦,四十多歲,眼神流露睡意,黑髮剪得極短。我看到她在袍子下面穿的是藍色印花衣服。我們保持靜默,等她過去。
普蘭伯搖搖頭。「永生的本質是個謎,」他說,聲音輕柔到我們必須湊過去聽,「可是我所經歷過的著作與閱讀,都告訴我這是真的。我在這些書架跟其他書架裡都感覺到了。」
閱讀室響起一陣呢喃,黑袍人之間竄過一波意識的漣漪。他們全都坐直身子,發出注意跟警告的低語與哨聲。
「我不是完全瞭解,」戴克說,「可是我們會替出版商辨識電子書的盜版。」聽到那番話,我的鼻翼掀動;我聽過大學生被控幾百萬美金的故事。「那是新業務。是科維納想出來的點子。看來利潤滿豐厚的。」
「跟我來。」普蘭伯說。他踏上地板,在一群群圍著桌子的黑袍人之間穿梭。我聽到對話的片段,「……這裡的問題是布里托,」蓄著金鬍子的高䠷男人說,並戳著桌上的厚重黑書,「他堅持所有的操作都一定可以逆轉,但事實上……」他的聲音隱沒不見,但我又聽到另一個人https://m.hetubook.com.com聲,「……一心想把紙頁當成分析的單位。用不同的方式來思考這本書吧——它是由字母串起來的,對吧?它沒有兩次元,而是一次元。所以……」就是今天早上在人行道上的那個貓頭鷹臉男,有著剛硬的眉毛。他依然駝著身子,還戴著毛茸茸的帽子。配上袍子之後,他百分之百就像巫師。他用粉筆在小黑板上拉出尖銳的筆畫。
「可是你們為什麼不把馬努蒂烏斯的書拿來解碼?」凱特說。這是她專精的領域,「符號表出了什麼事?」
「我們是回來找戴克先生的。」普蘭伯對著幾乎頭也不抬的接待員說。那裡有扇霧面玻璃門,普蘭伯領著我們穿過門去。我還繼續屏氣凝神,等著看到石像鬼雕像,可是沒有:只是一片灰綠色的靜物,由寬闊的電腦螢幕、低矮的分隔板,以及曲線型黑色辦公椅所組成的涼爽大草原。這是間辦公室。看起來就跟新貝果一樣。
「最後一件事,」戴克說,「你們的手機。」
接著他轉開身子,回頭大步往寬闊階梯踅去,帶有紅開叉的袍子在身後啪啪翻飛。他的臣民們連忙假裝奮發研讀,於是傳來吵雜的紙筆刮擦與腳步移動聲。我們逃離閱讀室的時候,戴克再度問起共飲咖啡的事。
「你有個選擇,我的朋友,」首誓者柔聲說,「我正努力要幫忙你看清情勢。我們不再年輕了,艾傑克斯。如果你重新投入我們的任務,還有時間可以做出好成績來。如果不這樣——」他的視線往上一挑——「唔,那麼你可以儘管把剩下的時間,在外頭隨便揮霍掉。」科維納狠狠瞅了普蘭伯一眼——神情流露憂心,但也顯露出高高在上的意味——他終於又說了一次,「回到我們身邊來吧。」
「可是你們沒有創誓者的生命之書,」普蘭伯說,「沒有人有。」停頓。「也許你們應該要有。」
我們左彎右拐繞過那些小隔間。代表無趣的辦公室生活的圖騰,這裡應有盡有:速成咖啡機;嗡嗡作響的中型冰箱;巨型多功能雷射印表機,正閃著顯示卡紙的紅光。有一面白板,上頭留有幾世代以來腦力激盪的褪色痕跡。現在,它以亮藍色的筆畫寫著:
我們路過的時候,幾位黑袍人抬頭一瞥、停下動作,瞪大了眼睛。「普蘭伯,」他們面帶微笑驚呼,伸出雙手。普蘭伯點點頭,報以笑容,輪流跟每個人握手。
日光燈在天花嵌板後方滋滋作響,辦公桌各自聚集成群,坐著我今天早上透過望遠鏡所看到陸續到來的人。他們大多戴著耳機;沒人從螢幕上抬起頭來。我的視線越過彎垂的肩膀,看到試算表、收件匣跟臉書頁面。
「艾傑克斯,你還得多下點功夫啊,」科維納說,轉而攻擊普蘭伯,態度依然沉靜。「整套文集的名稱,他們到現在應該都能朗朗上口了,也應該可以用希臘原文倒背如流才對。」
普蘭伯安靜無語,視線低垂、眉頭深皺。他的灰髮在腦袋周圍豎立起來,恍如零散思緒形成的雲朵。如果他把頭髮削掉,模樣可能就會跟科維納一樣時髦搶眼。可是也許不會。
現在我們終於有了點重要的發現。
普蘭伯領著我們走下階梯。他走得小心翼翼,一面緊抓扶欄,就是厚重金屬托架上的寬闊木條。尼爾在附近徘徊,隨時準備在他絆倒的時候抓住他。寬闊的梯階是用淡色石頭打造的;弧度頗大,引領我們一路盤旋直往地裡鑽去,老舊壁燈燈罩裡的弧光燈彼此相隔甚遠,因此這一路的照明幽幽暗暗。
所以,科維納也有名字。
「因為你的標準是這麼的低落。」科維納打斷他的話。他的視線掃過凱特、尼爾跟我。「沒辦法認真看待功課的無誓者,又有什麼用處?他們會削弱我們的力量,而不是讓我們更為強大。他們讓一切產生風險。」
「在這裡,我們對書的態度不會那麼輕率,艾傑克斯,」科維納打岔,「我們這裡不會把它們搞丟。」
普蘭伯在椅子上轉身,揮手指出牆上一排排的書架。「這就是另一件寶物。學會的每個會員都跟隨了創誓者的腳步,推出自己的codex vitae,也就是自己的生命之書。這就是無誓者的任務。比方說,你認識的費多洛夫——」他對我點點頭,「就是其中一個。等他完成的時候,就會把自己學到的一切、自己所有的知識,傾注到這樣的一本書裡。」
周邊是私人辦公室跟會議室,全都有霧面窗戶跟小小名牌。我們的前進目標就在房間最遠的盡頭,而名牌上寫著:
hetubook.com.com「你們來到了非常特別的地方。」他說著便低身坐進椅子。我們打理著新袍子的衣褶,也跟著坐下。他的嗓音非常沉靜,在那片嘈雜之中幾不可聞;「你們絕對不可以跟任何人提起,也不能洩露圖書館的地點。」
「費多洛夫的生命之書通過我的核准,然後獲得首誓者的接納之後,他就會成為誓約者。最後他就會做出終極的奉獻。」
「到處都有見習生,」科維納說,揮著手彷彿不把他們當一回事,「無誓者會跟著你到這裡來,或者不會。可是,艾傑克斯,讓我講清楚說明白。Festina Lente公司對你書店的支援到此為止。你再也不會從我們這裡獲得資助。」
凱特把門拉開。我是最後一個穿門而過的;踏進門的時候,我掐了掐她的手腕。
「我們曾經求助於代數、邏輯、語言學、密碼學……我們的成員裡也有偉大的數學家,」普蘭伯說,「在上頭的世界裡曾經榮獲獎項的男男女女。」
作為回答,普蘭伯轉向凱特,現在他說話真的只剩氣音,「我們現在要講到我的提議了。如果我沒弄錯的話,親愛的小姐,妳的公司把大量的書籍——」他停頓,搜尋措詞——「帶到數位書架上。」
尼爾的臉龐一片空白。那陣停頓很不自在。
普蘭伯舉起空空的掌心,一面扭動指頭。可是我們其他人都乖乖繳出了震動的黑暗同伴。
普蘭伯搖搖頭。「見習生不能讀這本書。只有這個學會的正式會員才可以——誓約者跟無誓者。像我們這樣的人並不多,我們只能在這裡研讀馬努蒂烏斯之書。」
戴克咧齒一笑。「太棒了。恭喜,歡迎。」他朝著牆上的一排鉤子點點頭,有一半吊著普通的夾克跟毛衣,另一半掛著他身上那種暗色袍子。「所以,首先呢,請先換上那些袍子。」
凱特的雙眼閃閃發亮。「我們可以把它掃描起來,」她拍著桌上的書本說,「要是有密碼,我們也可以破解。我們有超強的機器——是你想都想不到的。」
「艾德格,這三位解開了創誓者的謎語,」普蘭伯說——凱特跟尼爾一聽到都挑起眉毛——「該是讓他們看看閱讀室的時候了。」他說話的語氣可以讓我聽見強調用的大寫字母。
「長官!歡迎回來。」他說著站起身來。普蘭伯舉起雙手,作勢請他坐下。圓鼻男把注意力轉到我、凱特跟尼爾身上,「你的朋友是?」
「這是什麼地方啊?」凱特邊說著邊搓揉著手臂,並頻打冷顫。也許眼前都是暖色系的色彩,但空氣卻冷颼颼的。
我們靜靜跟在他後面,像是短短一列的黑羊。書架中斷的地方只有幾處:長型密室的兩側各有一扇門,還有密室盡頭那裡。盡頭那裡讓位給平滑光裸的岩石,明亮的吊燈下方搭了一座木頭講台。講台高聳、造型簡樸。那一定是他們進行獻祭儀式的地方。
我們全都點點頭。尼爾低語,「這裡真不可思議。」
戴克站起來,拉正袍子準備就緒,往辦公桌後面的書架猛力一推。書架順暢無聲地轉開——彷彿毫無重量,在太空中漂浮似的——它們分開的時候,露出後頭的幽暗空間,那裡的寬闊階梯一路盤旋降入黑暗。戴克伸出一隻手臂,邀請我們上前。「Festina lente。」他一板一眼地說。

要不是我的腦袋還因為發現普蘭伯有名字而忙著打轉,不然我聽到那種話,肯定會皺起眉頭。而且還是——
那就是我們放眼看到的景象——熱烈的研讀。不過我注意到有好幾位黑袍人朝我們看來。
「十一年整。」艾德格含笑說。我這才意識到,我們全都笑容滿面。在冰冷的人行道跟更凜冽的辦公室隔間之後,他跟他的密室就像一劑暖身的提神品。
唔,我自己倒不會說是擠滿了人。
這裡有張厚重的辦公桌——就是神祕書店裡那張桌子的雙胞胎——桌子後面坐著我今天早晨在人行道上瞥見的:圓鼻男。在這裡,他在便服上披了寬鬆的黑袍。袍子寬鬆地收攏在前側,用一支銀別針繫住——敞開如書的雙手。
「就是這本,」普蘭伯說,「這就是阿杜斯.馬努蒂烏斯的生命之書。在這間圖書館以外的任何地方都找不到。」
普蘭伯瞇起眼睛。「我有書店要經營。」
凱特蹙起眉頭。尼爾的二頭肌搏動著。
那種規定簡直太可愛了:來祕密團體的第一天,別忘了帶自己的尺唷!可是哪裡是「下面」?
辦公桌對面放了把椅子——高椅背、拋光木頭打造——戴克作勢請普蘭伯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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