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我開始想我要如何下手,我要如何去到琉斯,等商店一開門我就要去買一些文竹和鮮花.她最喜歡菊花,然後我要帶著文竹和鮮花下去,躺在她身旁。但我會先寄一封信給警方,這樣他們便能在地下室找到我們,那時我們早已共赴黃泉了。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以往鬧鐘一響我總是立刻醒來,但我想這次我大概在睡夢中把鬧鐘按掉了,我完全不記得我有醒過來。總之,等我醒來已經四點了,不是原先預定的十二點半。當然,我立刻衝下去看她,她把上衣的領口都扯開了,幸好天氣還夠暖,我想沒有多大關係。她身上燙得很,而且她不認得我,當我抱她上樓時,她想掙扎大叫,但她太虛弱,動彈不得,也叫不出來。還有就是她的咳嗽使她無法喊叫,而且她也好像明白了我們所在的地方。我順利將她抱上樓,把她放進那個空房間(我已經事先把它弄暖和了),她好像很高興。她沒說話,冷空氣使她咳嗽想吐,她的臉也呈現奇怪的醬紫色。我說醫生就快來了,她也好像聽懂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大約是午夜左右,我上去看她的情況,想問她要不要喝杯茶,但她無法回答,她的呼吸更急促了,她喘氣的樣子很嚇人,好像很想用力吸取空氣,又好像吸取空氣的速度還不夠快。我搖她,她好像睡著了,但她的雙眼張著,她的臉是青灰色的,兩眼一直瞪著天花板,彷彿那裡有什麼東西。我真的嚇壞了,我心想,再觀察她半個鐘頭,不行的話我就必須出門了。我坐在她旁邊,從她發汗的樣子跟她可怕的臉色看來,情況確實惡化了。她的嘴角和嘴唇四周更是長滿了小水泡。
那得看你要做什麼,他說。他看了我的駕照,抄下我的號碼,顯然是故意的。他是個老人,想來絕非善類,否則不可能這個年紀還能當警察。
第二天早上大約五點左右,我上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外面好像另一個世界,我終於下決心抱她上樓,並且去請醫生來,不能再拖延了。我在門口站了十分鐘左右,又聽見她叫,她又咳出一點紅褐色的痰,接著又吐。我只好把她弄下床,讓她躺在椅子上,我替她重新鋪床。她的呼吸更嚴重了,又急又短,彷彿一直喘得很厲害。
這就像我曾經見過一種好玩的捕鼠器,老鼠一直往前跑,裡面的東西便一直動,牠是不能回頭的,只能一直往前跑,直到跑進捕鼠器的盡頭。
她又跌到床底下了,她想下床,我猜她大概想去廁所或企圖逃走。總之我把她抱回床上,她好像在半昏迷狀態,說了一些話,但我一句也沒聽懂,她也不懂我說的話。
然而她在,靜靜地躺著。我摸摸她,冰冷的,冷得讓我嚇一跳,我依然不能相信這是真的,怎麼前幾個小時她還活著,甚至幾天前她還到處走動,能畫、能織毛衣,現在卻變成這樣。
我騙她,那是個善意的謊言,我說他馬上會到。她說,幫我洗臉,我便幫她洗臉。她說一定要給他看我帶回來的東西。我說的「她說」,其實都是一些氣息微弱的耳語。
還有另外一件事,她是唯一知道我愛她的人,她瞭解我,不像別人永遠也不能瞭解。
然後她問了一些晚上和早上發生的事,我說給她聽。
後來我強迫她吞服兩倍的藥丸,雖然包裝上說不可以吃過量,但我聽人家說過應該吃比包裝上寫的多一倍,因為藥廠怕藥性太強會吃上官司。
到了兩點,不知道為什麼,我開始覺得她的死是個誤會,說不定她只是睡著了,我只好下去再看個究竟。真恐怖,我一走進上層地窖便開始產生幻想,好比她或許會拿把斧頭從角落裡走出來,或是她不在那裡——就算門閂著,她也可能消失,就像恐怖電影一樣。
我要的是金錢買不到的東西,假如我真有骯髒的心態,我也不會弄到這種下場,我會去找派丁頓和蘇活區告示板上到處可以看到的小廣告上的女人,隨我愛怎樣就怎樣。金錢買不到快樂,這句話我從安妮姑媽口中聽到不下一百次了。哈哈,我當時總是這樣想,咱和_圖_書們先試試看再說,我果真嘗試了。
「捐給孩子們。」
我說,我們談點別的吧。但她堅持。過了一會,她的談話正常些了,但偶爾中斷,後來她又忽然改變話題。
還有那筆錢,不過我不在乎了,安妮姑媽和瑪貝兒會得到這筆錢。米蘭達雖然提到過慈善捐款的事,但她那時候已經有點神志不清了。
她說她真希望能睡一覺。
這時她開始大量出汗,睡衣都濕透了,我想替她把上衣脫了,換件新的,她卻拚命反抗,瘋了一樣地滾來滾去,又出更多的汗。我從來沒有像這天晚上那麼狼狽,太可怕了,實在無法形容。她睡不著,我給她吃了幾顆安眠藥也無效,她打了一會盹後又是同樣的情況,掙扎著想下床(有一次我來不及,結果她跌到床底下)。有時她語無倫次,直喊著G.P.,又和她以前認識的人說話(我猜)只要她乖乖躺著,我其實無所謂。我替她量體溫,高過四十度,我這才知道她病了,真的病了。
我把她的嘴巴閤起來,又閤上她的眼皮,然後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只好去給自己煮了一杯茶。
「我不要死,」她說,接著又說:「我不要死。」然後又說第三遍。每次我都說不要說了,但她好像聽不見。
她的聲音低沉沙啞,但頭腦相當正常。她說:「我得了肺炎,你一定要找醫生來。」
我回去後自然立刻下去看她,她氣息微弱地躺在那裡,見了我立刻開口說話,她似乎把我誤認為別人,因為她問我有沒有看見露意絲(以前從沒聽她提起過)——幸好她不等我回答便又繼續談某個現代畫家,後來她喊口渴,她講話完全不合邏輯,好像一個念頭升起後又馬上消逝。總之,我還是給了她一點水,她躺了一下,忽然又半清醒過來(我是說她的意識),因為她說,爸爸什麼時候來?你見到他了嗎?
難不成這裡不能停車?
最主要的,那個老太婆又開始瞪著我看,害我連脖子都紅了。我一整夜沒睡,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狼狽。總之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於是我轉身走出去,回到車上。
我越想越難過。
我們要埋葬在一起,像羅密歐與茱麗葉。
這就像從前我必須用輪椅推瑪貝兒出去一樣,我總是找許多藉口推託。安妮姑媽總是說,你應該感恩你有腿可以推(她們知道我不喜歡被人家看見我在推輪椅)。但我就是這種個性,天生的,我也沒辦法。
她又哭起來,這次不像平常的哭泣,她只是淚眼汪汪地躺著,彷彿並不知道自己在哭泣.然後她突然說:「如果我死了,你會怎麼辦?」
然後她說:「保證。」又過了一會又說:「他們吃土。」她連著說了兩三遍,我只好拍拍她讓她安靜下來,這件事好像真的困擾她。
「你保證?」
最後我還是鎖上她的房門以防萬一。我再度出發去琉斯,我還記得我抵達那裡時剛好是一點半,當然家家戶戶的門窗都緊閉。我直接開到醫生住的那條街,在他家門前停了一下,坐在黑暗中,準備下車按門鈴,並把我的故事和盤托出。這時有人拍我的車窗,是個警察。
我不打算談這件事,我說。
那真是非常尷尬的一刻,我搖下車窗。
到了午夜,我仍然無法入睡,我必須把所有燈光打開,雖然我不相信鬼魂,但是開著燈似乎好一點。
我只消自殺便是了,隨別人愛怎麼想便怎麼想,候診室那些人、安內克斯居民、安妮姑媽,還有瑪貝兒,全部的全部。這樣我就可以脫身了。
如果我這樣做,我會得到一些適當的尊敬,如果我銷毀那些照片,人們會認為我沒有對她做出任何猥褻的事,那才算是真正的悲劇。
我在等候的當兒開始思索可能面臨的狀況,如果只是一兩天也許還好,醫生和米蘭達或許不會交談,但是以後……我知道他會說什麼,她一定要住院,我沒辦法好好照顧她等等。接著我想,也許我可以找個https://m•hetubook.com.com護士來,但要不了多久她就會發現真相——安妮姑媽總是說護士最愛管閒事,她從來就不能忍受喜歡包打聽的人,我也是。就在這時候,醫生出來叫下一個病人,他是個蓄著小鬍子的高個子,他說「下一位」的那種口氣彷彿不耐煩見到這一屋子的人,我是說,他的口氣實在很令人生氣,我不覺得那是我的幻想,因為當他走回他的房間時,我看到一個婦女對坐在旁邊的人做了個鬼臉。
那天早上(她好像安靜多了)她聽得進我說的話了,所以我告訴她我要去請醫生,她點頭。我猜她聽懂了,雖然她沒說話。前一天晚上似乎把她所有的力氣都耗盡了,她躺著不動。
我想通了之後,便去找來所有的照片和底片,準備天一亮便把它們燒掉。
她躺著,頭歪向一邊,看起來很可怕,她的嘴張開,兩眼翻白,好像她努力想要最後一次望出窗外。我摸摸她,冰涼的,不過身上還有一點餘溫。我趕快跑去拿了一面鏡子來,我知道該怎麼辦,我把鏡子放在她嘴上,但不見有霧氣,她果然死了。
我說我不知道,沒想過。其實我只是順著她。
我不知道為什麼一件小事也會造成那麼大的影響——你或許會以為是我眼睜睜看她死去或最後一次抱她下樓這些事,但其實不是,而是我在她樓上的房間裡看見她的拖鞋。我拾起拖鞋,忽然明白她再也不會穿它們了,我也不會再下樓拉開門閂(真好笑,我依舊把門閂上)這些事再也不會發生了,不管好的、壞的。我猛然醒悟,她死了,死了的意思就是永遠走了,永遠永遠。
我想說的是,這一切都是始料未及。
他又出來了,我看出他是那種軍官型的人,他們完全沒有同情心,只會對你發號施令,是屬於不同階級的人,他們對待別人就如同糞土一樣。
我幾乎整夜都坐在她的床邊,偶爾我也打個盹,其間她有兩度掙扎著要起來,但是無能為力,她連一隻跳蚤的力氣都沒有。我還是那句老話,我說醫生快來了,她聽了似乎才安靜下來。她一度還問今天星期幾,我騙她,我說星期一(其實是星期三),她好像才又平靜些。她跟著說星期一,但看得出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彷彿連她的腦子也被感染了。
天亮了,最後一天來臨了。說也奇怪,那天天氣很好。我相信那天一整天都沒有雲,是一個沒有風、天空湛藍的寒冷冬日,彷彿精心安排似的,專為看她走得安詳。十點左右她說出最後一句話:「太陽」(我猜的,當時正好出現在窗口),她想坐起來,但是沒辦法。
最後那幾天我不由得為她感到難過(當我知道她不是裝病的時候),因此我原諒她所做的一切。不是在她還活著的時候,而是當我明白她死了之後,我才終於原諒她。這時一切美好的記憶都回來了,我記得剛開始在安內克斯的時候,看見她從前門出來,或是隔著街與她錯身而過,我實在不瞭解為什麼會發生這些事,以至於如今她躺在地下室,死了。
你可以說這件事之後一切都不同了,我不但忘了她過去所做的一切,甚至對她感到抱歉,我真的對我那天晚上所做的事後悔,但我真的不知道她病得那麼嚴重。這就像不小心把牛奶灑了一樣,一發不可收拾。
她最後說了一句:「我原諒你。」
我不再講她胡說八道、她不會死這種話,所以我說好,我會捐,但她不會死等等。
說來也怪,當我開始覺得她實在令人厭煩時,所有以前的感覺卻又回來了。我不斷想起美好的事,想著我們有時也相處得很融洽,還有當我在老家一無所有的時候,她對我的意義非比尋常。至於她脫掉衣服以至於我不再尊敬她這一部分,卻似乎變得很不真實,彷彿我們都失去了理智。我是說,她生病和我照顧她這一段反而比較真實。
她大聲說:「爸爸?爸爸?」
大約三點鐘左右,我開始打瞌睡了,於是我上樓睡覺。我躺在床上又把整個計畫想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遍,睡醒後去一趟琉斯,回來,生一堆營火,把門鎖上(看最後一眼我蒐藏的蝴蝶標本),然後下樓。她在下面等我,我會在寫給警方的信中說我們是戀人,這是個自殺的協定,一切到此「劇終」。
我想到我那時多麼快樂,我享受到以前不曾有過的感覺,這些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我想,我可以變賣一切去澳洲,但首先必須把她掩埋,但這太過份了。接下來想到我要向警方自首,我覺得最好的辦法是去警察局,把一切都告訴他們。我甚至穿上外套準備去開車。
這時我明白她快死了,那一夜我心中再明白不過,我可以這樣對任何人說。
結果我就把車開走了,我不可能下車當著他的面走到醫生門前,他立刻會嗅出不對勁。我當時所能想到的是開車回家,看她的病況有沒有惡化,如果有,我就要開車送她去醫院,我可以用個化名,然後一走了之,也許逃到國外什麼的——我絕不可能會棄她不顧。
她說:「我曾經嘗試幫助你,現在你一定也要幫助我。」我說我一定會。我用海綿替她揩臉,她好像快睡著了,正合我意,不料她又開口。
我只能坐在那裡,聽她的呼吸和她的囈語(她好像一直都沒睡好),想著事情演變的結果,想我那一塌糊塗的生命和她的生命,還有其它事情。
這時地窖的另一頭、門的後面有個東西在動,或許是颳進一陣風吧,我大吃一驚,一時慌了手腳,拔腿便衝出去,奔上階梯離開地下室。我飛快的把門鎖上,進入屋內,把能鎖的門窗全都鎖得緊緊的。
我沒做什麼,我說,不然你看看車後面。他果然轉頭去看,這個老傻瓜。但這讓我有時間想出一個藉口。我告訴他我睡不著,便開車出來逛一逛,這一逛就迷路了,於是停車察看地圖。他不相信,要不就是他沒有顯出他相信的樣子。他叫我趕快回家。
我說,妳不會死的,別傻了。
我不斷想起她,想她在做了那些事後失去我尊敬的這件事,或許我也有錯。然後我想都是她不好,她什麼都要。再來我就不知道該想些什麼了,我的腦袋砰砰砰地響,我知道我不能在佛斯特繼續住下去了,我要遠走高飛,永遠不再回來。
他說,你住在這裡嗎?
我好像總算有了確切的計畫。任何計畫都好,只要是確切的。
不知道為什麼,我還認為那個新房間會有幫助,一切都會改觀。
都是發燒的緣故,我說。她點頭,那一刻她好像很清楚我所說的話。信不信由你,我當下決定再去琉斯請醫生來。我先扶她到隔屏後面去一下,她很虛弱,我知道她不可能逃走,於是我決定上樓睡兩個鐘頭,然後抱她上樓,再去琉斯另外找個醫生。
不是,我說。
我答應她如果她第二天沒有好一點,我會抱她上樓,並且請醫生來。她聽了馬上要起來,甚至問現在幾點。我不假思索地告訴她,她立刻說現在已經晚上了,沒有人會看見。但我說房間和床鋪都還沒烘乾。
然後我就回去了,我已經累得幾乎開不了車。
我說,妳已經度過危險期,現在看起來好多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升起了這個念頭。它不時襲上我的心頭,我覺得她是幸運的,能夠這樣了結,不再有憂愁,不再躲躲藏藏,不再有任何達不到的欲求,從此徹底了結這條命。
「你會怎樣用你那筆錢?」
後來我又去找了一家藥房,說我要買重感冒的藥。那是一家我從未去過的藥房,幸好裡面沒有別人,所以我編了一個故事,我說我有個朋友是個怪人,不相信醫生,現在他得了很嚴重的感冒,可能是肺炎,我們不得不私下給他吃藥。那個女孩給我的藥和我以前買的一樣,我說我要盤尼西林或別的藥,但她說那得醫生開處方才行。不巧店老闆這時出來了,她把情形告訴他,他便走過來說我一定要請醫生看,向醫生解釋病情。我說我願意多付點錢,但他搖頭說這是違法的。後來他又問我的朋友是不是本地人,我沒等他再繼續問下去便走了。我又問了兩家藥房,但他們的答覆都hetubook.com.com一樣,我不敢再問下去,只好買了他們能賣的另一種藥。
之後她再也沒有說出一句可以聽懂的話,她一個早上和下午都在彌留狀態,最後隨著夕陽殞落。她的氣息變得非常微弱,而且我甚至以為她終於睡著了(可見我的想法多單純)。我不知道她死時的確切時間,只知道三點半時她還有氣息,後來我下樓去打掃透個氣,等我四點左右再回去,她已經走了。
那天早上我下去了四、五次,我很擔心。她是清醒的,但她說她不要吃,她清楚得很,說什麼都搖頭。午飯時她喝了一點茶又去睡了,我就坐在外面的房間守著。等我再下去開燈時大約已是五點了,她醒著,看上去很虛弱,臉很紅,但似乎知道她在哪裡以及我是誰,她的視線很正常的跟著我,我以為她已經度過最危險的時刻了,就是他們所謂的危險期。
好一陣子之後我停止哆嗦,平靜了下來,但我所能想到的只有如何善後的問題,我不可能這樣一直把她放在地窖。
她當然是語無倫次,不過我還是再說一遍我很抱歉。
是的。
請問你在這裡做什麼,他說。
誰都看得出來,我是真的真的很絕望,雖然這是我自己說的。我什麼事都不能做,我好希望她活下去,又不能冒險求救,我真的喪氣到極點,誰都看得出來。我知道我永遠不可能像這樣再愛另外一個人,我永遠只愛一個米蘭達,我當時非常清楚。
她又改變主意。她說:「我好害怕,我快死了。」她緩緩地說,中間還停頓。
我想我快發狂了,我不停地照鏡子,希望能看清我的臉。我有個可怕的念頭,我覺得我瘋了,所有的人都看得出來,唯獨我不能。我不斷想起琉斯那些人似乎常常盯著我看,好比醫生候診室那些人,他們都知道我瘋了。
我知道我應該去村子裡打電話或請醫生,但為了明顯的因素我沒有這樣做,村子裡會有閒話。
我去了琉斯(那時九點剛過)看見第一家開門的藥房便走進去,詢問最近的醫生住址。店裡的女孩從她的名單上找了一個告訴我,就在一條我從來沒去過的街上。我從門牌上得知那家診所八點半開始看診,照理說我應該猜想到會有許多人在裡面,但不知為什麼,我一頭闖進去想直接去見醫生。我走進候診室的模樣一定很狼狽,所有的人都在看我,裡面的椅子都坐滿了,還有一個年輕人站著。他們似乎都在看我,我一時竟不敢直接進去找醫生,於是我只好也倚牆站著。如果我當時直接去見醫生,一切就沒事了,都是那一屋子人,我很久沒有和其他人共處一室了,只有在進出商店時才見過那麼多人。那種感覺很奇怪,我說過,他們似乎都在注視著我,尤其是其中一個老太婆更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想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很怪異。我從桌上拿起一本雜誌,不過我當然一個字也讀不進去。
一開始就很嚴重了,因為我在七點半下去時,便看見她躺在隔屏邊的地上不省人事,我跪在她旁邊,發現她的雙手冰冷,但她仍在呼吸,一種短促的呼吸,很急促。我把她抱回床上時她醒了過來,她一定是半夜去隔屏後面時昏了過去。她全身冰冷,開始劇烈顫抖,接著大量流汗,而且胡言亂語。她不斷說找醫生、找醫生,請你找醫生(有時她說開業醫生––G.P.、G.P.,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喊,像在唸詩),不像她平常的聲音,倒像人家說的唸歌,而且她似乎也無法把焦距集中在我身上。安靜了一會兒後,她又說什麼:「北佬傻子丹迪」,只不過這些話說得模糊不清,而且說到一半就打住了。她還喊了兩聲米妮米妮,彷彿她就在隔壁(那是她的妹妹),然後她唸了一大串人名,中間還夾雜一些句子。後來她想起身,我只好制止她,她拚命掙扎,我一直跟她說話讓她暫時安靜下和圖書來,但是等我離開一下去看茶煮好了沒或做其它事時,她又想下床。總之,我後來還是扶她坐起來,讓她喝點茶,但她立刻咳嗽起來,把頭轉開不喝。我忘了說她嘴角上長出一些噁心的黃色小水泡,身上也沒有以前那種清新乾淨的味道了。
這是一場悲劇,但是不悲慘。
睡吧,我說,明天就好了。
「我需要吃一些盤尼西林或什麼才行。」她說著又咳了起來,上氣不接下氣,當然也流許多汗。
之所以這樣全憑運氣,就像足球彩一樣——比它更糟,它甚至沒有好的組合、壞的組合和像樣的抽籤。你完全不知道它會有什麼結果,只知道甲對乙,丙對丁,誰也不知道甲乙丙丁又是什麼。這也是我始終不相信上帝的原因,我認為我們和昆蟲沒有兩樣,活一段時間後就死了,這就是命。天地萬物無一例外,甚至沒有所謂的陰間,一切都是虛無。
總之,我因為一個晚上沒睡,大半時候都昏沉沉的。我一如往常孤力無援,也沒有人可以求救。
「如果我死了,你會遠走高飛嗎?」
我說,妳瘋了。
我知道你不是,他說,所以我才問你在這裡做什麼。
「可怕的噩夢。」她說。我說我會一整夜陪著她,她的臉色才好看一點,又問我她是不是真的好多了,我說是。當時我是真的希望她好起來,因此我想那是我的幻覺。
天黑後,我抱起她的屍體移到地下室。我知道應該把屍體洗一洗,但是我不喜歡,這樣做好像不好,所以我把她放在床上,替她梳頭,然後剪一綹下來。我想把她的臉安排成微笑狀.但是不成功。總之,她看上去很安詳就是了。我跪下來禱告,我唯一會唸的只有「我們的天父」,所以我唸了一段,願上帝安息她的靈魂等等。並非我相信宗教,只是好像應該這樣做才對的樣子。後來我就上樓了。
她又喝了一點茶,然後她要我扶她去隔屏後面,那時她幾乎可以走了,所以我讓她自己在裡面,幾分鐘後我才過去扶她回來。她躺在床上瞪大著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呼吸好像又有點不正常。我想離開,但她叫住我。
我和前晚一樣在上層地窖守候,她安靜了大約半個小時後,又開始自言自語。我說妳還好嗎,她這才停止,但一會兒後又開始喃喃自語地說起話來。稍後她大聲喊我名字,說她不能呼吸,不久她吐出一大堆痰,很奇怪的深褐色,我覺得那種顔色很不對勁,但我以為或許是她吃的藥染的顏色。事後她睡了大約一個小時,卻又忽然尖叫起來,她扯開喉嚨卻叫不出聲音,等我趕過去時,她已經半個身子在床外。我不知道她想幹嘛,但她好像不認識我,她雖然已經很虛弱了,但是拚起命來像隻老虎,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又讓她躺下去。
我待了一會兒,看她有沒有問題。我怕她會掙扎著走到窗邊,引起過路人的注意。我明知她不可能,但這似乎給了我理由不要離開。我幾度走到她開著的房門口,她躺在黑暗裡,我可以看見她在呼吸,有時喃喃自語。還有一次她叫我,我過去站在她旁邊,她只說醫生、醫生,我說他快來了,別擔心,我又幫她擦臉,她一直冒汗。我不知道為何當時我不走,我試過,就是不能。我不能忍受不知道她好不好,不能忍受我想看她的時候看不到她,我就像又重新愛上她似的。還有一件事,那些日子我常想,一段時間以後她就沒事了,她會需要我的,等她度過難關後就好了。
「你會告訴別人嗎?」
我說什麼孩子,她說:「上學期我們為他們募款,他們窮到吃土。」一會兒後她又說:「我們都是壞人,我們都該死。」我明白他們一定把應該捐出去的錢中飽私囊了。後來她睡了,大約十分鐘光景。我沒動,以為她睡得很熟,不料她忽然又說:「你會嗎?」彷彿我們的談話不曾中斷。接著問:「你還在嗎?」她甚至想坐起來看我。我當然安撫她躺下,但她又清醒了,並且要繼續談她參與募款的這筆基金。
看到那些人讓我明白,米蘭達才是我唯一想要共同生活的人,那一整群人讓我感到厭惡萬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