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丘是流動的形影,

瞬息數變卻無法長久留存,
喔,大地,你曾經歷過多少滄海桑田!
他其實沒什麼好考慮的;當然,只要對蒂娜的健康有益,不論要他去哪兒他都樂當從命,但坦白說,他是因為想要欣賞來木灣的風光,才會樂意盡到一名未婚夫應有的義務,任憑人呼來喚去毫無怨言。石塚崖、黑文崖、陶器崖,這些地名對你來說,或許沒多大意義。來木鎮是坐臥於一大片裸|露在外的罕見岩脈中央,這種岩石叫做青色石灰岩。對只愛欣賞美麗風景的人來說,這種石頭實在是一點兒也不吸引人。論顔色,只是一種暗沉沉、髒兮兮的深灰,論質地,就不過是一種石化的汙泥,非但一點兒也不美,簡直就是令人望而生厭。此外它還十分危險,它的岩層非常易碎且容易崩塌,而這所造成的後果,就是使這一小段長達十二哩左右的青色石灰岩岸,在過去悠悠歲月中,水土流失現象幾乎比英國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嚴重。但這片岩脈中蘊藏著豐富的化石,再加上隨時都有可能被海水吞沒,使得這地方成為英國古生物學家心目中的麥加聖地。在過去一百多年來,海邊最常見的動物就是人類——全都在忙著揮舞地質學家的鐵鎚。
好吧,我們大可加以嘲笑。但這種乖乖聽從專家建議,毫不顧慮個人舒適輕便的心態,或許也有些值得令人欽佩的地方。這裡我們又再度面臨兩個世代之間的爭執焦點:義務是否會驅使我們繼續進步?我們若只是把這種配備全身行頭,萬事準備周全的行為,視為一種完全無視於經驗的愚昧無知,那麼,我想這是對我們祖先們做了一個嚴重——或者該說是輕率——的誤判;因為就是這些跟查爾斯那天一樣全副武裝、配備齊全的人,為我們紮下了現代科學的堅實基礎。他們在這方面所表現出的荒唐愚蠢,只不過是一種表象的徵兆,顯示出他們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面對更重要議題時一絲不苟的審慎態度。他們意識到,人類目前對於這個世界的了解是不足夠的,而他們也知道,通往真理的窗口已被傳統、宗教,以及陳腐的社會習俗所蒙蔽;換句話說,他們明白有許多事情需要他們去探索,而探索對於人類的未來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相反地,我們認為(住在實驗室裡的人除外)根本就沒什麼事值得去探索,最重要的就是人類當前的處境。這真的對我們比較好嗎?或許吧,但這一點我們無權妄下定論。
你若是瞧不起查爾斯帶著過多裝備的行徑,那麼你或許也會對他廣泛涉獵卻不能專精一門的研究態度感到不屑。但你不要忘了,那時的自然史並不像今日這般受到貶抑歧視——被視為脫離現實——並常常流於感情用事。此外,查爾斯絕對有資格成為一名不錯的鳥類學家與植物學家。若是純粹以科學發展的角度來看,查爾斯最好是能夠拋開一切雜學,專心研究海膽化石,或是一生致力於研究海藻分佈狀態;但請先想想達爾文,和他的《小獵犬號航海記》吧。《物種起源》是通識研究的勝利,而非專精科目的成果;即使你可以向我證明,對查爾斯這類沒什麼天分的科學家來說,專精一門應該是正確的選擇,但我仍然認為,若是單以人性的角度來橫量,查爾斯還是繼續悠游在各種不同領域比較好。這並不是說,業餘研究家有資格廣泛涉獵各種領域;而是他們更應該廣泛涉獵各種不同層面的研究,完全不用去理會那些成天只想著要把人們禁錮在狹隘牢獄中的書呆子科學家。
——萊斯利.史蒂芬,《劍橋雜記》
堅實的土地如霧般消溶,
那天早上,來木鎮除了山姆之外,還有另一個人也同樣愁眉不展。蒂娜一早醒來就感到心情低落,而窗外燦燦金陽的好天氣,反倒令她更加沮喪。這是她的老毛病了;但她絕對不願讓查爾斯變成她的出氣對象。因此,當查爾斯按照慣例,在十點鐘到崔蘭德阿姨家登門拜訪時,卻發現只有老太太一人肯見他:蒂娜昨天晚上睡得不太好,想要多休息一會兒。能不能請他下午再來喝茶,那時候她想必已經恢復體力了。
寂靜深深浩瀚汪洋。和圖書
海面閃爍著粼粼波光,麻鷸在聲聲鳴叫。一群有著黑、白,與珊瑚紅豔麗色彩的蠣鷸飛過他的頭頂,在前方為他引路。眼前不時出現一些誘人的岩池,而這個可憐人的腦海中,不禁掠過一些見異思遷的可怕念頭:研究海洋生物學是不是更好玩——不,不,不,更有科學價值呢?也許他可以離開倫敦,搬到來木鎮……但蒂娜是絕對不會願意的。我很樂意在此告訴各位,接下來查爾斯甚至拋開束縛,完全流露出真誠的人性,他先謹慎地四處張望,確定四周確實杳無人跡,然後他就小心翼翼地脫下釘靴、綁腿和襪子。在這一刻他重新變成了一個無憂無慮的男學童,企圖在腦海中背誦荷馬的詩句,抒發思古的幽思,但他倒映在水中的巨大身影,落入了一隻小螃蟹警戒的豎眼,嚇得牠連忙倉皇逃竄,而查爾斯也因此而被引分了心,只顧著抓螃蟹去了。
——丁尼生,《悼念集》
但瓦石並非是藏在青色石灰岩中,而是在燧石重疊的岩層之間。化石店老闆建議他最好是到小鎮的西區去找,沒必要跑去海灘。在離開崔蘭德阿姨家大約半個鐘頭之後,查爾斯又再度踏上了柯布堤。
因此,當查爾斯沿著海岸一路敲敲打打,俯身觀察,不斷因企圖跨越巨石間的鴻溝,而有失顔面地摔個四腳朝天時,我並不願去嘲笑他的行徑。不過,查爾斯自己倒是不把摔跤放在心上,因為天氣是如此晴朗美麗,而青色石灰岩化石又處處可見,沒多久,他就發現四周已完全不見人影。
這道巨大的堤防在那天展現出氣象一新的熱鬧景象。漁夫們忙著替魚網上油、修補,隨手撥弄裝滿蝦蟹的瓦罐。另外還有些上流階級的人士,清晨的遊客,以及當地的居民們,在此刻雖已平息但仍波浪起伏的大海邊信步閒晃。查爾斯注意到,那個凝視大海的女人並未出現。但他隨即就把她——或是柯布堤——拋到九霄雲外,他平日在鎮上閒晃時總是懶洋洋的,但此刻卻踏著截然不同的輕快腳步,沿著陶器崖下方的海岸往前出發,朝目的地走去。
查爾斯自詡為一名達爾文主義著,但他並不真正了解達爾文。但話說回來,達爾文其實也不真正了解他自己。這位天才顛覆了林奈的《Scala Naturae》,也就是階層自然的理論。而就像耶穌基督是神學不可或缺的基礎一般,這個理論最重要的原理就是「nulla species nova」:世上不可能出現新物種。這個主旨足以說明,林奈之所以會如此熱中於替物種分類命名,將活生https://www.hetubook.com.com生的萬物硬歸類於化石的原因。我們現在可以看出,企圖將現實中流動不息的事物,轉為恆常不變的存在,是一場事先就注定會失敗的徒勞嘗試,而林奈自己最後終至精神錯亂,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已深陷迷宮,但卻完全看不出,這座迷宮中的牆壁與道路是在永無止境地變換不息。甚至連達爾文本身都無法完全擺脫這位瑞典先驅的限制,因此,就算查爾斯在仰頭凝視懸崖上的青色石灰岩時,腦中掠過一些異想天開的念頭,我們也不用對他太過苛責。
暗潮洶湧處曾有樹木生長。
他的模樣會讓你看了忍不住發笑,因為他可說是全副武裝,配備齊全。他穿了一雙帶釘的堅固靴子,用帆布綁腿緊緊裹住厚法蘭絨馬褲,外面再配上一件長得荒唐的緊身大衣。他戴著一頂灰褐色的寬邊帆布遮陽帽,手拄著一根在路上買來的大木杖,背著一個容量奇大的大背包,看起來你只要隨手一抖,就會從裡面掉出一大堆重得要命的榔頭啦、包裝材料啦、筆記本啦,藥盒啦、手斧等等亂七八糟的玩意兒。我們最難以理解的就是維多利亞時代所崇尚的方法秩序;其中最清楚(同時也是最滑稽可笑)的例證,就是貝德克爾(Baedeker)在早期旅遊指南中對遊客所提供的種種豐富建議。看了之後,你會忍不住喟嘆,這樣旅遊還有任何樂趣可言嗎?以查爾斯為例,他難道看不出穿輕便一些會覺得比較舒服嗎?看不出他根本不需要戴帽子嗎?看不出穿著帶釘馬靴在巨石遍佈的海灘上行走,簡直就跟穿溜冰鞋一樣寸步難行嗎?
同時他也意識到,他散步的速度比他預期中慢了許多。他解開大衣,掏出他的銀製半獵錶。兩點!他回頭仔細張望了一會兒,看到一哩外的潮水已湧到腳踝的位置。他並不擔心自己會被困住,因為他可以看到前方有一條陡峭但卻安全的小徑,沿著小徑往上走,就可以到達上方蓊鬱的樹林。但他已無法沿著海岸走回鎮上去了。其實他本來就打算走這條小徑,但他原先是希望能早點兒到達這裡,再爬上去觀賞上方露出的燧石岩層。他責怪自己拖延太久,因此以走得飛快來作為懲罰,沒多久就累得必須停下來休息片刻,而他那身討厭的厚重法蘭絨服裝,讓他熱得幾乎全身濕透。幸運的是,他聽到附近小溪的淙淙水流聲,於是他走到溪邊喝水解渴,再把手帕浸濕,擦了擦臉;然後他開始打量m.hetubook•com•com四周的環境。
當今時代,你若是希望能馬上無所事事,卻依然能享有清譽,最有用的藉口就是,說你正在進行某種高深的研究工作……
他知道「世上不可能出現新物種」是胡說八道;然而他卻在那些岩層中,看出世間萬物果真存在著一種十分可靠的秩序。他或許也可以從那些逐漸塌毀的灰藍色岩棚中,領悟到一種跟當代萬象十分吻合的社會象徵主義;但他看到的是一種時間的教化,在此永恆不變的無情律法(但也因此而顯示出一種至高無上的神性,誰說秩序不是人類最崇高的美德呢?)可以十分巧妙地適用於適者生存的理論,唯有最適合與最優秀的物種才能生存下去,而眼前這位查爾斯.史密森,就是一個適者生存的活生生範例。他在這個燦爛美好的春日,獨自一人熱切地搜尋研究,理解並接受他所找到的成果,欣喜萬分地將一切記錄下來。但他仍然無法明瞭階層自然理論被推翻後所衍生的推論:既然世上有可能出現新物種,那麼舊物種往往必須宣告讓位,以供新物種生存。查爾斯可以體認到個體性的滅絕——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全都能體認到這個事實。但在他心目中,普遍滅絕的觀念,就如天邊最細微的一絲雲彩般,似乎根本就不存在;儘管如此,當他終於重新穿上襪子、綁腿和釘靴後,他很快就找到了一個普遍滅絕的具體證據。
嘈雜喧囂的長街,過去曾是
查爾斯已去造訪過當時來木鎮數一數二的著名商店——「古化石店」,老闆是大名鼎鼎的馬麗.安寧(Mary Anning),她沒受過正規教育,但卻有著善於發現優良標本(有許多當時甚至尚未分類)的絕佳天賦。她是世上第一個看到魚龍(Ichthyosaurus platyodon)骨骸的人;而英國古生物學史上最不光彩的憾事之一就是,當時雖有許多科學家滿懷感激地運用她的發現成果,來建立起他們自己的聲望,但卻沒有任何一種當地所發現的種類以安寧命名傳世。查爾斯已到過這家當地的著名商店朝聖——並付出大筆錢財,貪得無厭地大肆蒐購各式各樣的菊石與Isocrina,好用來裝飾他倫敦書房中的擺飾櫃。不過,這裡卻讓他感到有www•hetubook•com•com些失望。因為他在那個時期特別熱中於收藏一種特別的化石,可惜「古化石店」中卻寥寥無幾。
查爾斯擔心地詢問要不要請醫生過來看看,卻遭到婉拒,於是他只好離開。查爾斯吩咐山姆去買些花兒,送到那位迷人的病患家,另外也建議山姆自己拿一、兩朵花,去送給那位痛恨煤灰的小姐,只要辦完這些小事,接下來他就可以放一整天假(並不是所有的維多利亞時代雇主,都必須為共產主義的興起負責)。等一切都安排妥當之後,查爾斯開始考慮要怎麼打發這段空檔。

有如變幻無常的雲朵,瞬間消失無蹤。
他想要的是棘皮動物的化石,或是石化的海膽。有時人們會叫它瓦石;而美國人則稱之為砂錢類海膽。瓦石雖有著各式各樣的形狀,但卻總是呈現出完美的對稱性,並有著精巧的芒刺狀圖案。瓦石除了科學價值之外,也是十分美麗的小擺飾,而其罕見難尋的獨特性——更增添了它們的魅力。你可能苦苦尋找了好幾天,結果卻一無所獲;而你若是有幸在一個早上一連找到兩、三個瓦石,這個早晨將成為你永生難忘的記憶。或許像查爾斯這樣只是想打發時間的業餘愛好者,自己也搞不懂為何會對瓦石這般著迷;當然,這部分是因為他對科學的愛好,而他和他的化石迷同伴們在一起時,也會憤慨地指控棘皮動物化石總是被「忽略到令人髮指的地步」,這是人們在將太多時間投注於瑣碎小事時所慣有的辯護之詞。但不論他的動機是什麼,他此刻已打定主意要專心尋找瓦石。
那是一片非常美麗的青色石灰岩,上面有著十分精巧清晰的菊石痕跡,就像是一個完整自足的小宇宙,一圈圈漩渦狀的星雲,如旋轉煙火般環繞在這片十吋大的石頭上。他中規中矩地記下發現的日期與地點,接著他就立刻跳脫科學的範疇——進入愛情的領域。他決定一回去就把這個化石送給蒂娜。它漂亮得很,她看了一定會喜歡;再說,過不了多久,這個化石就會跟著蒂娜一起重歸他的懷抱。更棒的是,他背上沉甸甸的重量,彰顯出他付出的勞力,而這份心意讓禮物變得更加貴重。義務,這符合時代潮流的宜人社會習俗,在此又再度佔了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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