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只因我倆視線相牽……
他的眼前豁然開朗,這裡就像是一片小型的高山草原,三、四隻短尾白兔在地上蹦蹦跳跳,難怪這裡的草都長不高。
——珍.奧斯汀,《勸導》
查爾斯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趕緊往後退,免得讓那個女人發現。他沒看清她是什麼人。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雙眼茫然瞪視前方,完全無心領會眼前的美景。他遲疑了一會兒,準備轉身離去,但接著他就忍不住好奇心,又再度往前走去。
當查爾斯在一八六七年三月二十九日,沿著冰黑灣(Pinhay Bay)沿岸的小徑爬上山時,他所踏入的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一個英國的伊甸園;而當地人把這裡的東半部命名為陶器野。

——丁尼生,《穆德》
他似乎被定住了似的,站在那兒低頭凝視著她,這段偶然的邂逅,讓他一時間感到心神恍惚,心中湧出了一種十分奇妙的情感——並不是性|欲,而是一種如父兄般的憐惜,他感到眼前這個可憐的女孩是如此天真無辜,卻不公平地遭到社會放逐,在這一刻,他深深體會到她那駭人的孤寂處境。他實在無從想像,在這樣一個女人向來文靜膽怯,無法從事長時間體力勞動的時代,除了絕望之外,還有什麼能夠驅使她翻山越嶺,長途跋涉到這樣的淒涼荒野。
下崖(Undercliff)十分陡峭,而這片土地其實只是古老垂直岩壁遭受侵蝕之後,所形成的一道斜坡。在這裡,平坦的土地就跟遊客一般稀少。但陡峭的坡度使地勢略微傾斜,反而讓植物得以向陽生長;此外,造成此地水土流失的無數泉水,也提供了豐沛的水源,就這樣在因緣際會之下,這個地區竟然成為植物學上的奇葩——這裡有著野生楊梅、冬青,以及其他一些英國罕見的樹種;這裡的梣木與山毛櫸長得格外高大,峽谷中爬滿了茂盛的常春藤與野生鐵線蓮,還有足足有七、八呎高的蕨類植物,而花朵也比其他地區早一個月盛開。在夏季時和*圖*書,它可算是這個國家距離最近的一片熱帶叢林。同時,它也像所有人煙罕至的土地一般,隱藏著種種的神祕、陰暗與危險。若是光就地形來看,前面這幾個形容詞的確相當貼切,因為這裡到處都是裂縫與深坑,不小心就會出事,要是有人不慎在這裡摔斷了腿,他就算喊上一整個禮拜,也絕不會有人聽見。但說來奇怪,在一百年前,這裡其實並不像今日這般荒涼。現在下崖連一棟茅舍都看不到,但在一八六七年時,那兒還有一些獵場管理人、伐木工人,和一、兩名養豬戶。向來不喜受到打擾的獐子,那時的日子必然過得不太安穩。下崖此時已重新回歸到最原始的蠻荒狀態。茅舍的牆垣已然塌毀,變成一堆爬滿常春藤的廢墟,古老的羊腸小道早已消失,根本沒車子可以開得進去,而僅剩的一條橫貫通路,卻又經常無法通行。這是因為國會通過了一條議案:把此處劃定為國家自然保護區,才不至於因為只圖便利,而失去了這方淨土。
他們就這樣對望了好幾秒,互相揣摩對方的心意。她站在他下方,腰部以下完全看不到,這讓她顯得非常瘦小。她揪住領口,彷彿只要他再上前一步,她就會一溜煙地快步逃走。他回過神來,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才恰當。
在人類歷史中,只有一種藝術曾忠實捕捉到這樣的景象——那就是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作品;波提且利(Sandro Botticelli)畫中的人物曾在這片土地上踽踽獨行,而空氣中也曾迴盪著龍薩(Pierre De Ronsard)的詩歌音韻。先不論這場文化革命自覺性的意圖與目標,或是它的殘酷性與功過成敗,就本質而言,文藝復興運動是代表人類文明最嚴酷的冬季終於走到盡頭,踏入綠意盎然的新春。它終結了所有的腳鐐手銬,侷限束縛,以及邊界疆域。它所憑仗的就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善。換句話說,它跟查爾斯的時代完全不同。但千萬不要以為,站在那兒的查爾斯,對這樣的觀念一無所知。每當他隱約意識到這個時代所帶給他的不安、不適應,以及種種侷限時,他總是轉向跟他性情較接近的領域去尋求解答——轉向盧梭(Jean Jacques Rousseau),以及關於黃金年代與高貴野蠻人的童真神話。這也就是說,他假設人類永遠無法回歸傳說中的神話,並借用這個觀念,來刻意忽視他的時代對於自然的無知與偏執。他告訴自己,他已被文明過度嬌寵慣壞,已永不可能再回到原始的大自然中生活,這雖讓他感到難過,但也只是一種苦樂參半的淡淡幽思。他終究還是一名維多利亞時代的人。我們無法期待他去看清我們自己——仗恃著更豐富的知識,與存在主義哲學的論述——才剛認清的事實:佔有欲與享樂欲總是互相牴觸。他對自己的陳述或許是:「我現在擁有這個,所以我很快樂」。而不是標準的維多利亞式觀念:「我不能永遠擁有這個,所以我很難過。」https://m.hetubook.com.com

「我萬分抱歉。一時疏忽打擾到妳。」說完他就轉身離去。他並沒有回頭多看一眼,只是急急沿著原路往回走,重新走到分岔路口,這時他才想到,剛才居然忘了向她問路,他在路口等了半分鐘,看她有沒有跟上來。她並沒有出現。沒過多久,他就毫不猶豫地踏上那條較為陡峭的小徑。
臉上突然泛起甜蜜奇異的紅豔
有一次,僅有一次,她抬起眼瞼,
她立刻抬頭往上看,查爾斯趕緊退向後方,但已經來不及了。他洩露了行蹤,而他的紳士風度不容許他驚慌走避。於是當莎拉迅速站起身來,裹緊大衣,站在草坡上抬頭望著他時,他連忙摘下帽子,向她鞠躬致意。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用一種既驚慌又迷惑,並略帶羞赧的神情瞅著他。她和圖書有一對黑影沉沉的美麗眼睛。
過了一會兒,科學終於重新佔了上風,他開始沿著溪邊的燧石岩層仔細搜尋。他找到一片漂亮的海扇化石,但卻完全看不到海膽化石的蹤跡。他慢慢穿越樹林,朝西方走去,一路上不時彎下腰來,細細審視地面,往前走幾步,再不斷重複相同的過程。每隔不久,他就會用梣木手杖翻開一塊看起來很有希望的燧石,但希望全都落空。過了一個鐘頭左右,他對蒂娜的義務,開始勝過他對於海膽化石的貪欲。他看了看錶,暗暗罵了一聲,就往回走向他放置背包的地方。他背對著逐漸西沉的夕陽,沿著山坡往上爬了一會兒,就看到一條小徑,於是他開始沿著小徑返回來木鎮。這條小徑一路往上攀升,沿著一座爬滿常春藤的石牆蜿蜒前進,然後就像是故意跟走路的人作對似的,眼前出現了一個沒有任何標示的分岔路口。他遲疑了一會兒,踏上下方那條小路,往前走了大約五十碼路,就赫然發現這條路不斷往下,通往一個暗影幢幢的小峽谷。雖然他不太清楚此處的地理情況,但他很快就找到了脫身的方法。他右方突然出現一條通往大海方向的岔路,那是一道陡峭的小坡,坡頂上一片翠綠,只要爬到坡上,他就可以辨清方位。於是他奮力穿越荊棘叢——這條道路顯然人跡罕至——爬到上方那片綠色的小台地。
他走到台地最邊緣,俯視她的面龐,而他發現,過去那令他印象深刻的悲戚神情,此刻已完全消失;在睡夢中,這張面孔顯得十分柔和,甚至帶著一絲微笑。就在他伸長脖子偏過頭去看的那一刻,她突然醒了過來。
查爾斯佇立在陽光下。草地上遍佈著小米草與百脈根,一簇簇枝葉翠綠的馬鬱蘭,綻放出亭亭玉立的花朵。他開始走向台地邊緣。
女孩毫無防備地躺在地上沉睡。她的大衣敞開,露出裡面的靛青色棉布洋裝,樣式十分樸素,除了直扣到咽喉的小白領外,完全沒有任何多餘裝飾。她的臉背對著他,右手微微彎曲地攤向後方,顯得有些稚氣,手臂四周散落著一把秋牡丹。不知怎的,她的姿態讓查爾斯感到無比溫柔又十分性感,使他隱隱回想起他在巴黎年少輕狂的青春時光。他曾在某天黎明時刻,在一間俯瞰塞納河的臥房中,看過另一個女hetubook.com•com孩擺出同樣的睡姿,但女孩的名字他已不復記憶,或許他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繞過弧形的台地邊緣,好看清女孩的面孔,而他直到那時,才看出他遇到的是什麼人。那是「法國中尉的女人」。她有一撮頭髮散落下來,覆蓋住她的面頰。他在柯布堤看到她的時候,還以為她的頭髮是黑褐色;他現在發現,她的頭髮微帶些溫暖濃郁的紅色,而且並沒有當時女性時興的髮油光澤。她的皮膚曬成了黑褐色,在這樣的光線下看來,甚至有些紅通通的,這個女孩似乎比較在乎健康,並不把當時流行的蒼白憔悴膚色放在心上。她的鼻梁高挺,眉毛粗濃……但嘴巴卻看不到。他沒辦法繞過去,從正確的角度看她,只能從反方向端詳她的面容,奇怪的是,這竟讓他感到相當苦惱。
在來木鎮碼頭與艾克斯茅斯之間,有一條通往西方的六哩長道路,此處可算是英格蘭南部最奇特的濱海風光之一。若在空中向下俯瞰,這裡的景象並不怎麼醒目;你最多只會注意到,在其他地方,沿海的田野通常都是一路往上綿延至懸崖邊緣,但此處的田野卻在距離懸崖大約一哩遠處就戛然而止。那些阡陌縱橫,有如棋盤格似的碧綠與紅褐色耕地在這裡突然中斷,帶著一種不守紀律的歡樂姿態,闖入一片樹林與灌木叢交織成的黑暗大地。這裡看不到任何房舍屋頂,而你若是駕機低飛,就可以看出這裡的地勢險峻異常,處處可見深不可測的峽谷,和白堊與燧石形成的孤峰峭壁,在周遭青蔥綠葉的掩映下,宛如城堡廢墟所遺留下來的斷垣殘壁。從空中俯瞰,可以看到……但若是在這裡步行的話,就會發現,這片看來不足為觀的荒野,竟是出乎意料地廣袤無邊。人們若是在這裡迷路,往往會好幾個鐘頭找不到方向,但是,當他們在事後拿地圖察看迷路的地點,他們全都想不通,當時自己為何會感到那麼孤立無助——而若是天候不佳的話,甚至會覺得悲慘淒涼。
在那一瞬間,他還以為他在無意間發現了一具屍體。但那只是個在熟睡的女人。她睡的地方非常奇怪,是在台地下方五呎左右,一道寬闊的草坡上,這替她提供了一個絕佳的藏身處,除非有人像查爾斯現在這樣,走到台地邊緣,否則絕不會被人發現她的和*圖*書行蹤。在這天然形成的小陽台後方,是一片面對西南方的白堊岩牆,這是個適合做日光浴的好地方。但很少人會喜歡到這兒來曬太陽。小陽台外緣陡然向下陷落,墜入下方約莫三、四呎處一片猙獰糾結的荊棘叢,再過去一些,就是臨眺大海的懸崖峭壁。
……饒富浪漫風味的山岩間有著綠意盎然的峽谷,遍佈著稀疏的樹林與結實纍纍的果園,可見在當年岩壁崩塌,形成眼前這片風景前,曾經歷過悠悠歲月的洗禮。眼前的景象如詩如畫,美麗動人,就算與威特島一些風景名勝相比也毫不遜色……
查爾斯並不知道,當他站在那片靜靜等候的海洋上方,燦亮無比的黃昏一片靜謐,只聽得見潮水拍打沿岸的聲音時,就在他猶豫不決的短短幾秒鐘,整個維多利亞時代就這樣悄然隱去。但我並不認為他選擇了一條錯誤的道路。
查爾斯喝飽水,用浸濕的手帕揩揩額頭,感到涼快了一些,他開始認真地打量周遭的環境。或者該說是,他試著去認真打量周遭的環境;但他這時正好站在一道小坡上,眼前的美景,周遭的大自然聲響,空氣中的花草香,以及這整個蓬勃萌芽生長,未經汙染的原始荒野,令他不禁感到心醉神迷,把科學拋到了九霄雲外。他周圍的土地上點綴著金黃色與淡黃色的白屈菜與櫻草花,兩旁開滿了潔白無瑕的黑刺李花;在查爾斯剛才喝過水的小溪邊,接骨木樹叢的碧綠濃蔭,覆蓋住苔蘚遍佈的溪畔,岸邊長著一簇簇的麝香薔薇與酢漿草,這是英國最嬌美動人的春花。他望著斜坡上方,看到秋牡丹的白色花朵,後方還襯著一片深綠色的野風信子葉片。遠方有隻啄木鳥在咚咚咚地敲擊樹幹,幾隻紅腹灰雀輕聲啁啾著飛過他的頭頂,一群剛飛過來的囂鴻與柳鶯,在每叢灌木與每根樹梢上婉轉鳴唱。他轉過頭來,望著那片在下方遠處拍擊沿岸的蔚藍海洋,整片來木灣一覽無遺地呈現在他眼前,懸崖峭壁越行越遠,規模也逐漸縮減,最後沒入一望無際的土黃色切西海岸(Chesil Bank)。海岸的盡頭遙遙與奇特的英國直布羅陀,也就是波特蘭角(Portland Bill)相接,宛如一道嵌在兩片碧藍天空中的纖細灰影。
他看到下方有一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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