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她坐直了一些,感到既驚訝又好奇,「該不會是那個可憐的悲劇吧?」
「我急著趕在妳就寢前,到這兒來看妳。」
「這我看得出來,先生。」
還有誰呢?葛羅根醫生嗎?他活到九十一歲。崔蘭德阿姨同樣也活到九十多歲才去世,因此我們可以確定,來木鎮空氣確實對身體很有益處。
他們在晚上十點前抵達白獅旅館。崔蘭德阿姨家仍然亮著燈光,他們乘馬車經過她家時,看到窗簾動了一下。查爾斯匆匆梳洗過後,就讓山姆留在旅館整理行李,自己昂首闊步地爬上山丘。馬麗一看到他,就露出欣喜無比的神情,崔蘭德阿姨站在她背後,粉團團的臉上堆滿了歡迎的笑容。她已經告誡過自己,跟返家的旅人打過招呼後,她就立刻告退,今晚可不能硬要以保姆的身分,去當這對戀人的電燈泡。蒂娜為了維持自己的尊嚴,遵從當時的習俗禮儀,乖乖待在後面的小客廳裡。
「看來我有個情敵出現了。」
「我明天早上可以跟妳一起去散步嗎?我們可以讓大家瞧瞧,我們這對戀人有多時髦,掛著滿臉無聊厭煩的表情,讓所有人一看便知道,我們純粹是為了利益才訂下婚約,妳說好不好?」
她臉紅了。查爾斯起身坐到她身邊,捧起她的臉,吻她的嘴唇,和她緊閉的雙眼,在被查爾斯吻過後,那雙眼睛終於張開,深深望進他的眼底,原先冷淡的神情已消失無蹤。
他深情款款地凝視她的雙眼,過了許久,才從口袋中掏出一個附有鉸鏈、用摩洛哥山羊皮製成的深紅色小盒子,放在她的和-圖-書腿上。
查爾斯踏進小客廳時,她並沒有起身迎接,只是低垂眼瞼,用譴責的目光盯著他。他露出微笑。
「妳以前是住在來木鎮沒錯。但現在妳得搬到熱帶去定居了。」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一個靠嘲諷與感性生活的人,終究也得遵守傳統習俗。結果很可能就是,他因此而疏離孤寂且憤世嫉俗地虛度一生,看來他的命運就是如此。換句話說,就是他向現實屈服,學會坦然接受自己的命運。
毫不遲疑地壓抑平定,
她不禁笑了出來,把懷錶袋拿出來給他看。
於命運的鐵令……
「我看得出來,難怪妳臉色蒼白,眼睛還有點兒浮腫。」
她一把搶過袋子,不讓他看。

「我是包特尼太太。我要到這兒來定居。請你向你主人通報。」
「我最親愛的戀人。」
查爾斯望著藍絲絨袋。
「祂真仁慈,做出這麼合宜的舉動。」這位可敬的女士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準備大搖大擺地踏進僕役長後方的宏偉白色大廳。但那個男人卻不肯讓開,甚至還相當無禮地把手中的鑰匙搖得叮叮咚咚響。
「『你老婆就會氣得咬牙切齒』?」
「虛偽的奉承和無聊的耍嘴皮,同樣惹人討厭。」
「而妳呢,我的心肝寶貝,妳生氣的模樣迷死人了。」
——A.H.克拉夫,〈義務〉
「你猜呀。」
但話說回來,新鮮空氣並不是和圖書對每個人都有效,在查爾斯最後一次返回來木鎮後,才不過短短兩個月,包特尼太太就去世了。而我樂於在此奉告,我很有興趣去探究她的未來——也就是她死後的歸宿。她穿著一身得體的黑色喪服,乘著她的四輪大馬車,來到了天國大門前。她的男僕——就跟古埃及一樣,她全家奴僕自然得跟著她一起殉葬——跳下馬車,莊嚴地打開馬車大門。包特尼太太爬上階梯,心中暗暗盤算,她必須向造物主報告(自然得等她跟祂混熟一點兒再說),要祂好好管束一下祂的僕人,在重要訪客到達時,僕人該立刻跑過來殷勤接待才對。她拉響門鈴,等了好一會兒,僕役長終於出現了。
「喂!讓開。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我可是來木鎮的包特尼太太呢。」
而故事就在此宣告結束。我並不知道莎拉未來的命運——但不論她下場如何,她本人畢生再也不曾去找過查爾斯,雖然她的影子仍在他的記憶中久久揮之不去。這是人生的常態。人們往往就此銷聲匿跡,淹沒在現實生活的陰影中。
「原來妳失眠都是因為我不在的緣故,那等我們結婚以後,我就得在臥室裡放個永遠響不停的鬧鐘囉。」
她垂下眼,望著她忙碌刺繡的雙手。查爾斯走近了一些,那雙小手立刻停下來,把正在繡的小東西翻過來,不讓他看。
她轉過身去,故意跟他保持距離,但他仍攬住她的腰,手又摟緊了一些。他們就這樣默默坐了一會兒。他再次親吻她和-圖-書的手。
「全能的主已聽說妳死去的消息,夫人。祂的天使們還唱了一首〈歡樂讚〉來慶祝這件事。」
不論是多麼荒誕不經……
「我忘了在埃塞特買花送妳。」
對一切禮教習俗事事順從……
這就是怯懦地屈從
查爾斯摟住女孩的臂膀。「親愛的,我有件小事得向妳坦白。這跟馬伯若莊那個不幸女子有點兒關係。」
「你走了以後,我連一分鐘都睡不著。」
「夫人,有什麼事嗎?」
「就算有再多情敵,也是你自己活該。」
循規蹈矩,隨俗從眾,
「每當你為懷錶上緊發條時,就會想起我對你的情真意摯。」
她羞怯地解開小鏈釦,打開盒子;猩紅色的天鵝絨上躺著一枚優雅的瑞士胸針:在袖珍的橢圓形純金鑲座上,用馬賽克鑲嵌出一莖婀娜的花枝,周圍再鑲上一圈珍珠與珊瑚。她含情脈脈地凝視查爾斯。他體貼地閉上眼睛。她轉過身來俯向前方,溫柔地在他唇上印上一個純潔的吻;然後她把頭靠在他肩上,又看了看胸針,並親了胸針一下。
至於山姆和馬麗——但誰會有興趣去寫一本僕人的傳記呢?他們就依照他們那類人的慣常方式結婚、生子,然後死去。
「他們可捨不得跟這麼漂亮的人討車票。」
查爾斯想到一首淫穢歌曲的歌詞。他附在她耳邊輕聲說:「我盼望明日我倆就能成婚。」
他笑了。「恐怕另一個更粗俗的稱和_圖_書呼還比較適合她。」他握緊她的手。「這件事蠢得很,根本不值一提。事情是這樣的,在我有次出門去找那些行蹤難覓的海膽化石……」
「好吧,我原諒你——算我怕了你。」
說完這句話,那名野蠻的僕人就砰地一聲把她關在門外。包特尼太太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回過頭來東張西望,生怕她的僕人偷聽到這場好戲。她原本以為馬車已駛到僕人專用的區域,但現在卻發現車子已神秘消失。事實上一切都消失了,道路和風景(由於某種奇特的原因,這裡簡直就跟通往溫莎城堡的林蔭大道一模一樣),一切的一切,全都完全失去蹤影。周遭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空間——更令人膽寒的是,這個空間正在吞噬一切。包特尼太太剛才曾那般不可一世地踏上的階梯,此刻正在一級一級地漸漸消失。現在只剩下最後三級階梯。只剩下最後兩級階梯。只剩下最後一級階梯。包特尼太太腳下突然變得空無一物。她清晰地吐出一句:「這一定是卡登夫人搞的鬼。」接著她就像一隻被射中的烏鴉,開始翻翻滾滾、飄飄晃晃地一路往下墜,直落到她真正的主人等待的地方。
查爾斯和蒂娜並未就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但他們確實攜手度過一生,而查爾斯又比蒂娜再多活了十年(並在這段鰥居歲月中誠心悼念亡妻)。他們生下子嗣——嗯,就算是生下七名子女好了。羅伯特先生在跟貝拉.湯金太太結婚之後,又雪上加霜地在短短十個月後,一口氣生下兩名繼承人。這對命定的孿生子,最後終於迫使查爾斯踏入商業界和圖書。他剛開始覺得做生意很無聊,但後來卻漸漸做出了興趣。他自己的兒子們自然別無選擇,只好繼承父業;而他們的後代子孫們,至今仍在持續經營這龐大的商場與其他相關企業。
「這也算是一種花吧。」
一切不解的質疑與追尋:
他在她身邊跪下來,溫柔地執起她的一隻手,輕輕吻了一下。她偷偷瞄了他一眼。
並將其視為不可饒恕的重大罪行,
義務——也就是奉公守法
她臉上沒有半點笑意。「你這是在嘲笑我。」
他微微一笑。「現在可以讓我看看,妳究竟在替妳的祕密仰慕者繡什麼東西了吧?」
「『每當你為懷錶上緊發條時』……下一句詩是什麼?」
「我才不要告訴你呢。你簡直就跟馬車佬一樣糟糕。」當時「馬車佬」是指公共馬車車掌,以愛講低級笑話出名。
扼殺內心深處的靈魂
她把她繡的東西遞給他。那是一個藍絲絨懷錶袋——這是維多利亞時代紳士常用的小袋,通常是掛在梳妝台邊,讓他們晚上把懷錶放在裡面。在懷錶袋的垂蓋上繡了一個白色的愛心,左右各有一個「C」和「E」字母,袋面用金線繡上兩行詩句,但還沒有全部完成。查爾斯大聲朗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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