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小姐已經走啦，先生！」

「喔，是你呀，先生。」

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古埃及的形象——那是他在大英博物館裡看過的一尊雕塑，法老王和他的妻子站在一起，她一手攬住他的腰，另一手按住他的前臂。在查爾斯心目中，這一直都是和諧婚姻生活的完美象徵，而最特別的是，這兩尊人像是用同一塊石頭雕刻而成。他和莎拉目前雖尚未達到那種和諧的境界，但他們兩人確實是用同一塊石頭雕成的。

陽光並未讓查爾斯的心情立刻好轉。但當他離來木鎮越來越遠，他漸漸感到心情放鬆許多，彷彿卸下了肩上的重擔；他打了一場慘烈的敗仗，但仍堅強地存活下來。他完全接受葛羅根的鄭重警告——此後他終其一生，他都必須努力證明他的行為合乎正義。但置身在德文郡濃豔翠綠的田野與繁花盛開的五月灌木叢中，他實在很難不感到前途一片光明——他即將展開全新的生活，面對無數的挑戰m•ｈｅtuｂooｋ.cｏm.ｃoｍ，但他應該可以克服難關，安度未來。他的罪行似乎對他頗有好處：他贖罪的方式，就是重新恢復他過去那漫無目標的自由生活。

說完他就轉身走向樓梯。

「可是我……妳確定嗎？」

「一句話都沒說，先生。完全沒告訴我，她到底要上哪兒去。」這個缺點顯然完全抹煞了她多付三天房錢的好處。

他頹然倒坐馬車中，閉上眼睛。他感到心中空盪盪的，完全不知該何去何從。他當時要是再謹慎一點兒，或是直接回去找她就好了。可是……山姆。山姆！他是個賊！一個奸細！他是不是忍不住誘惑而被佛利曼先生收買了？還是因為沒拿到那該死的三百英鎊才挾恨報復？查爾斯現在總算明白，在來木鎮那幕主僕相罵好戲是怎麼回事了——山姆必然曉得他們一返回埃塞特，他的罪行立刻就會被拆穿，所以他必定是看過那封信……查爾斯在黑暗中感到雙頰紅得發燙。要是再讓他碰到那個小偷，他和-圖-書一定要扭斷他的脖子。在那一刻，他甚至打算去警察局控告山姆……好吧，至少可以控告他偷竊吧。但接著他就立刻看出，這麼做沒多大意義。他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要找到莎拉，控告山姆能對他有任何幫助嗎？

他才走出去，就又立刻踏進來。

「我還以為她可能是跟你一塊兒走哩，先生。恕我冒昧，但我本來是這麼猜想的。」

「伍若夫小姐在等我。我自己上去找她。」

他實在沒理由再待在這兒了。「這是我的名片——你要是聽到她的消息——就馬上通知我。請妳務必辦到。這請妳收下。就算是我付的一點兒酬勞和郵費。」

「走了？妳是說她出門了嗎？」

「她沒留話給我嗎？」

「她有留地址嗎？」

「不，先生。我是說她走啦。」他虛弱地望著她。「她今天早上坐火車上倫敦去了，先生。」

「今天早上——有沒有一個男僕到這兒來，送一封信和一個小包裹給伍若夫小姐？」愛笛卡太太一臉茫然。「在八點多左右？」旅館女老闆仍是一臉茫然。然後她大聲呼喊貝蒂安和_圖_書，女僕一出現，這位女主人就立刻展開嚴厲的盤問……查爾斯再也待不住，突然掉頭離去。

愛笛卡太太臉上堆滿討好的笑容。「喔，謝謝你，先生。我一定照辦。」

我必須為查爾斯說句公道話，他在離開白獅旅館前，曾派人去找過山姆。但不論是在酒館還是馬廄，都找不著這名男僕的身影。查爾斯其實猜得到山姆是在什麼地方。但他無法派人到那兒去尋找，因此他在離開來木鎮前，沒再跟山姆碰過面。他一坐上在庭院中等待的四輪馬車，就立刻拉下窗簾。他就這樣像坐靈車似地往前行駛了兩公里，大約在下午五點左右，他才重新拉開窗簾，讓黃昏的斜陽穿透進來，照亮馬車黯淡汙穢的油漆和椅套。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件他多年來從未做過的事。他跪在床邊禱告，祈禱上帝讓他找到莎拉，就算他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他也一定要找到她。

夜幕已然落下。查爾斯伸長脖子眺望，看到遠方出現埃塞特的燈火m•ｈｅtｕｂoｏk•com•ｃom。他高聲吩咐車夫先把他送到「愛笛卡的家庭旅館」。接著他就靠坐在椅子上，專心為那即將到來的場景編織各種美夢。當然，他不會讓任何肉|欲的邪念破壞這美好的場景，否則他不僅對不起莎拉，也會對蒂娜感到抱歉。但他又再次看到那幅溫馨安詳的美好畫面，他握著她的手……

他在周遭的愁雲慘霧中看到了一絲光亮。她到倫敦去了；她知道他住在倫敦。但她若是真如葛羅根所料，打算前去敲響他家大門，那麼她就該到來木鎮去找他呀，她不是曉得他要去來木鎮嗎？況且，他不是已經相信她心地光明、動機高尚了嗎？她這一走，不就等於是打算跟他完全斷絕音訊，讓他一輩子都找不到她？那唯一的光亮明滅不定地閃動，然後完全熄滅。

「就跟我現在站在這兒一樣確定哪，先生。我聽得很清楚，她叫車夫送她到火車站，先生。車夫問她要搭哪班火車，她說要上倫敦去，這我可是聽得一清二楚，就跟現在我聽你說話一樣清楚哩。」這位胖嘟嘟的老太太俯身向前，「這連我也感到納悶，先生。她付的房和*圖*書錢還有三天才到期呢。」

這時他開始想到了未來的生活，甚至考慮到實際性的安排。莎拉必須先在倫敦安頓下來。等他把事情全都安排妥當，賣掉房子，把私人物品安置好，他們兩人就立刻出國——也許先到德國，冬天再南下到佛羅倫斯或是羅馬（要是當地的社會局勢安定的話），要不然就到西班牙。格拉那達！艾勒漢卜拉宮！在月光下，傾聽遠方傳來的吉普賽人吟唱聲，而那對滿懷感激與柔情的眼眸……他們將躺在某個彌漫著茉莉花香的房間裡，依偎在彼此的懷抱中，過著永無止盡的孤獨放逐生涯，在孤寂中結合，在放逐中相依相伴，永不分離。

他們到達目的地。查爾斯吩咐車夫在門外等，然後踏入旅館，敲響愛笛卡太太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