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米特廣場

我的同伴搖搖頭。「我根本摸不著頭緒,」他回答道,「但我們應該很快就會知道了。」
我照做了,從我們對他的不幸遭遇感到如何沮喪,到第二個女孩的耳朵是什麼狀態,還有我們的好警官雷斯垂德跟他的警察局長之間起的爭執,我一樣也沒省略。福爾摩斯聚精會神地閉起眼睛聽,我則是緊繃著心神試圖想清楚每個細節,等我講到莫爾.艾加醫生,還有我回到家裡的狀況時,一定過了整整一小時。
「如果真有哪個鄰居願意說些有用的八卦,他們會更樂意講給兩個休假領半薪的愛國人士聽。」他又消沉地補上一句,「況且,英國紳士的打扮幾乎不可能靠一隻手臂完成。」
「是啊,市警在那裡發現她。我不願意去想她那時處於什麼狀態。」
「就我記憶所及,」他說道,「我在伯納街離開你以後走的路徑,是往北穿過葛林菲爾街、菲爾蓋特街,然後是大花園街,接著就是環繞著齊克森街的小型迷宮,我就是在那裡碰上我們的獵物。然後我自己走回伯納街,同時他卻詭異地前進到這裡,來到空蕩蕩的商業區。我想他是沿著老蒙太古街走,那條街接著變成溫沃斯街,然後再度變窄,成了史東尼巷。最後,那條巷子帶著他來到我們站著的地方。然後在這裡我們交了好運,因為特殊性對調查人員來說相當有用,而且他做了一件十分荒謬的事情。他殺死一個女人,然後在有三個獨立出入口、內有數量不定的看守人員的空曠廣場上,替她開膛剖腹。不過有人來了,華生。這只是遲早的問題。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讓我來發言。」
「下一個,白教堂守望相助協會的會長喬治.拉斯克先生,用夾雜一堆恭維之言的信通知我,他已經去函給女王,請求提供賞金。」
有個中年男子朝我們走來。他留著一臉灰白夾雜的落腮鬍,頭戴一頂破爛圓頂禮帽,壯得跟匹拉車馬一樣。他臉上帶著試探性的微笑,但眼神多疑又有所掩飾,這兩種神情交錯出現。
鳥還在歌唱,但在我的眼睛再度顫動著張開時,光的強度讓我知道現在已是早晨過了大半。有一陣子,茫茫然的恐懼感讓我迷惑憂心,一個人身上發生太多事而無法立刻回想起來的時候,就會出現這種感覺。再休息了一、兩分鐘後,那一切又全部回到我心靈的最前線,催促我立刻加緊腳步趕到福爾摩斯的臥房。
「謝謝你,」他說道,同時開始虛弱地走向他的衣櫥。「我會在樓下跟你碰面。如果你不想看起來跟周遭環境格格不入,我建議你穿著你從軍時的舊大衣。」
「在藍斯頓傳家寶失竊事件之後嗎?我記得有這麼回事情。」
為了公眾利益和你個人的名譽,我強烈建議您在辛普森酒館與我會面,以便商談某些嚴重的問題。今晚十點鐘我會單槍匹馬等您來。
「福爾摩斯,你失去理m.hetubook•com•com智了嗎?你不可能還期待——」
「這是沒錯,我有過比較健康的時候,」福爾摩斯這樣回答,「我要多謝你剛剛的協助。」
這張紙是用打字機打在一張便宜的灰白色紙張上,邊緣有些深色的汙痕。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正是如此。」福爾摩斯在沉思中望著我一眼。「如果你肯違反良知幫我準備一劑嗎啡,醫師,我想我不會拒絕的。但要是你寧可讓我自己來,我也能自己準備,不過……」
「老天爺!倫敦會變成瘋人院吧。」
「夢克小姐已經給我了。我應該立刻把副本送出去。」
因為我的朋友變得愈來愈虛弱,我們慢慢地往回走向那個狹窄的入口。在我穩穩地攙扶著福爾摩斯的手臂時,他並沒有抗議。
「這完全不值得你親自處理。」
「我可以向少校保證,他的遺憾完全比不上我自己的。」福爾摩斯嘆了口氣。「我不介意告訴你,我已經搞得一團糟了。」
「喔,華生,」他向我打招呼,「別費事敲門了,就進來吧,我親愛的夥伴。」
「那傢伙到底是什麼意思?」
「但沒有一行會讓一個人的指尖這樣密切地接觸廉價報紙油墨。我還可以舉出另外幾個論點,不過恐怕我們必須先回到星期六晚上的血腥事件上,至於那位神祕記者就隨他去吧。這裡是史密斯少校寫的解剖報告提要。華生,能否請你大聲唸出來,這樣我比較可以確定我手邊的事實。」
「『在抵達黃金巷的時候,我們看到死者的一片耳朵從她衣服上掉了下來。肝臟有三個大小不等的切割傷,鼠蹊部有一個戳刺傷,子宮、結腸和子宮上方的內膜、胰臟跟左邊腎臟的動脈都有很深的割傷。我要很遺憾地說,兇手把左邊腎臟徹底拿出體外帶走了。』這真是太卑劣了,福爾摩斯!」我厭惡地喊道。「他又拿走另一個可怕的紀念品。」
「華生,你是否還記得我去年三月從科瓦回來以後收到的信?」
「喔,真可惜。不過我本來就只抱著一點點希望。」福爾摩斯斜眼望著謀殺現場。「你們有比我的菸斗更重要的事情要想。屍體是在那些房子前面發現的嗎?」
「我想的跟你一樣。在此我們有封非常體貼周到的短信,來自亨利.史密斯少校,他把倫敦市那位受害者的驗屍結果附在裡面了。我們會很快回到那件事情上。親愛的夥伴,請你再幫我倒一杯咖啡,因為我們隔兩道門的鄰居大大限制了我平常的活動力。不過對此我深表感激。第四封,是來自我哥哥邁克羅夫特的電報:『白廳大亂,一有機會,我就來探望。快點痊癒;你這時死掉就太不方便了。』」
「那就請先告訴我,是誰想知道。」我的朋友盛氣凌人地瞪著眼說道。我心裡暗暗好笑地注意到,這種句法顯然是威爾斯風格。
「各位?」列維森先生對著他的同伴喊道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誰在地上看見任何可能屬於他的東西嗎?很抱歉,先生,看來到現在還沒有人撿到它。」
「華生,」他換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聲音說話。令我驚訝的是,這種語調是我從沒聽到過的,是比他平常慎重的聲音還要更低沉,更悲傷。「我害自己落入這種難以忍受的狀態。五個女人喪命了,五個。你的意圖值得讚佩,但是請花點時間想像一下,要是接到第六名死者的消息,我會是什麼感覺。」

我翻來覆去查看手裡這封提出莫名要求的信。「福爾摩斯,信件作者根本沒說他是記者。」
我瞪著他看,同時權衡著醫療與私人考量。最後我說道:「把你的手臂伸過來。」一看見他手上像迷你星座一樣四散的細小針孔,我就像往常一樣心痛,但在我注射藥劑時,我努力不讓這種感覺洩漏出來。
「我一直不確定我該跟著你回來,還是繼續待在東區。」
「員警就在廣場另一邊?」福爾摩斯輕輕吹了聲口哨。「如果早知道是這樣,我才不會讓我的菸斗掉在這裡。」
「兩位先生請見諒,但我禁不住注意到,你們在這個廣場出入的次數多得不尋常。我在想,你們願不願意說說你們來這裡辦什麼事。」
「第五封,夢克小姐要求我們用電報告訴她方便見面的時間。」
「『腹部區域沒有凝血,表示這些行動發生的時候她已經徹底死亡了。隨信附上死者過世時的所有物與衣物完整清單。』在信件署名處,亨利.史密斯少校致上敬意,並表示遺憾你本人無法出席解剖。」
「我料到會是這樣。」
「我對此感激至極。第六件,羅蘭.K.范德溫的名片,他同樣需要有聽眾。最後是一位記者荒謬可笑的來信,他自稱知道的事情比理應知道的還多,所以為了喚醒公眾意識的利益,他要求我接受他的專訪。」
「在任何一件謀殺案犯下以前!」
出租馬車多得很,但在我回來時,福爾摩斯卻坐在二二一號前門臺階上。他穿著除役海軍軍官鬆垮垮的外衣,航海帽、厚長褲、粗布工作服、領巾一應俱全,還配上一件水手式呢絨大衣,他設法把左手臂套進衣服裡,另外半邊則蓋在他的手臂吊帶上。
福爾摩斯的雙眼熱切地亮了起來。「我聽說過你們,」他喊道,「而且你正是我一直希望得到的援手。事情是這樣的,昨天我稍微多逛了幾間酒吧,我不該這樣,但我不介意告訴你,在快早晨時,有人告訴我,我距離另一個可憐人被殺的地方才四分之一哩。大白天聽到這些只覺得荒唐,不過那時候我有股不得了的衝動,就想看看那個地方。我幾乎才進了廣場,就聽到有人在我背後——我知道那傢伙是個混混加惡棍,他亮出一把刀,說他要我的錢或者我的血。嗯,我向來碰上打架不是退縮的,所以我抽出刀子,但是我喝太多了,那個殺和_圖_書千刀的惡徒立刻就砍了我一下——在這邊,就在肩膀上。等我拖著身體回家時,我還沒發現我在打鬥中弄掉了菸斗。那根菸斗跟著我跑過好多趟旅程,我不來附近找找無法安心。菸斗柄是磨亮的木頭,還有我刻上去鳥兒之類的花紋。」
我猛然打開他房門時,迎接我的景象讓我露出釋懷的微笑。夏洛克.福爾摩斯坐在那裡,頭髮亂成一團,電報散落在腿上,報紙滿滿地蓋住了他的床,他左手笨拙地拿著一支菸,並試圖過濾他那一大堆信件。
「我完全同意。」
「讓我照著我的讀取順序,把這些信講給你聽。首先是勇敢的雷斯垂德探長捎來一張字條,上面都是祝福,同時要求拿到你拼命要保存卻徒勞無功的那個怪異筆跡摹本。」
「對,確實是,好傢伙,送你朋友回家吧,」列維森先生親切地說,「先生,關於你那根菸斗的事情我很遺憾,不過你看起來實在太過憔悴了,不適合出門。」
「可是,福爾摩斯,腎臟是嵌在許多其他重要器官後面,更不要說有一層體膜護著它了。他一定不怕被人打斷,才會不帶別的,偏偏帶著腎臟逃走。」
我們在杜克街轉向北邊,然後前往米特廣場的其中一個出入口。這時車夫猛然停下車,然後開始低聲抱怨「愛找刺|激的人」表現出「跟禿鷹一樣體面的人性」。但是在他看到我給他的錢幣面額以後,他變得比較甘願了,並且同意在原地等我們在廣場裡辦完事。
他的問題激起另一陣歡暢的笑。「認得他!」列維森先生咯咯笑道,「那就好玩了。我想我們的會長拉斯克認識他,不過他是個小心謹慎的男人,他會避開夏洛克.福爾摩斯。如果我是拉斯克,我也會避開他。」
我內心交戰著,一方是我急不可耐的好奇心,一方是福爾摩斯面無血色地急切需要拐杖的景象,這時候我冒險開口:「我們是不是最好先回家去?」
「福爾摩斯,見鬼了,你以為你在做什麼?」
「你怎麼有可能先知道這點——除非你是夏洛克.福爾摩斯,那個怪胎。」
在他進行詳盡的研究時,我跟著他沿著狹窄的教堂道離開廣場,然後由這條路通往米特街,再從剩下要探索的最後一條通道,經過聖詹姆士道與柑橘市場再回到原地。雖然福爾摩斯才工作了約莫半小時,但光是保持直立姿勢引起的疲勞,就已經開始在他憔悴的臉上造成明顯的影響。
「我仔細察看過筆跡。雖然經過偽裝,但我很確定那是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那種尾端勾起的筆劃很有暗示性,不過從他在下行線條上施加的壓力,就可以總結這件事。這就表示他寫信給我是……」
在前往東區的路上,福爾摩斯似乎在打瞌睡,我則是盯著窗外不安地沉思著,這時候我發現從上一次出門以後,倫敦已經有所改變。粗黑大寫字體印刷的紙張構成了名符其實的暴風雪,四處張貼在每個能貼的地方和_圖_書。我很快分辨出來,那些傳單全都寫著蘇格蘭場對一般民眾發出的呼籲,敦促大眾站出來提供任何有用的資訊。
「他不用說,因為這點對於打字機專家來說實在太明顯了。你觀察這台特定機器的特徵。就算不為別的,塔維史托克先生也該為這台機器的狀況感到難為情,因為那些小寫y幾乎沒有尾巴,小寫d往上的部分狀況很糟,還有另外九個其他的點,都顯示出字體一直被磨損。」
「我也傾向置之不理,雖然他的措辭裡有種不祥之兆。你自己瞧瞧。」
「當然除了新聞業以外,還有其他職業也會嚴重耗損打字機吧?」
「你想要隱藏身分嗎?」我扶著他坐進馬車裡時間道。
「完完全全無關!無論如何,我都假定我能請到一位醫術高明的醫生陪同我前去。」
「基利與東吉倉庫那邊晚上有人看守,還有個警員就住在那裡,但是沒有人聽見任何聲音。」
「我們失去了星期天的時間,這點真是不可饒恕!毫無疑問,我不在場的時候,警方已經把兩個犯罪現場裡所有有用的證據都掃光了,關於粉筆留言的事完全是個悲劇。」福爾摩斯口氣苦澀地說,「從我下出租馬車,到今天早上大約九點之前,我幾乎記不起任何事情。當然,好幾個月前我就推敲出貝格街二二七號鄰居的職業,但是哈德遜太太提到叫醫生那檔事,對我來說只有模糊記憶。」
「非常好。我會先搜尋廣場其餘地區跟周圍的通道,因為我們不太可能仔細觀察那個區域,而不引起任何不必要的閒話。」
「你的狀況——」
「如果你以為我會願意讓你離開房間,那麼你就不只是身體受重傷,連精神也錯亂了。」
「街坊鄰居有聽到什麼嗎?」
我醒來時,驚訝地發現幾乎又入夜了。我全身無力,坐起身後看到腳邊有個托盤,上面有一些冷肉跟一杯冷湯,這些食物對我的心情起了神奇的作用。我肯定是精疲力竭地睡了一整天,但我還是很懊惱自己沒去探望福爾摩斯的狀況。探頭到他房裡時,我很安慰地看到一支點著的蠟燭和另一個動用了一部分的茶盤,那顯然是盡責的哈德遜太太提供的。我下樓去,希望盥洗更衣能夠讓我復原一點活力,但我做完這些事以後,腦袋裡昏昏然的鈍痛又回來找我。我替福爾摩斯換了繃帶,然後再度癱到沙發上,希望明天早上我們倆都能更好一點。
我猶豫地穿上一件舊羔羊皮外衣,還有我真正服役時鮮少需要的沉重外套,然後衝下樓梯去招來一輛四輪馬車。如果福爾摩斯決心造訪犯罪現場,最好立刻就做,這大半是為了他的健康著想,而不是為了剩下的任何證據。
「七封!我洗耳恭聽了。」
雷斯里.塔維史托克
「抱歉,」我大笑,「我聽說你臥病在床。」
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和-圖-書
這男人被自己這個句話逗得大笑起來,福爾摩斯也很快回了一個短暫的微笑。「你是說那個非官方的探子?你該不會認得他吧。」
「這證明了她是個非常堅毅的女人。」
「喔,那實在太可惜了。說真的,這裡看起來有夠空曠的。」
「我們真的無以為繼了嗎?」
「不可能還期待找得到證據?」他惱怒地回嘴。「華生,這個該死的事實我太清楚了。」
「很不幸,那些建築物都沒人住。」
這男人叉起他強壯的手臂,說:「我想你是有這個權利問,雖說我沒有義務要回答,畢竟開膛手還在逃。但我可以告訴你,我是山繆爾.列維森,隸屬於某個維護此地和平而成立的團體。我們是白教堂守望相助委員會,你如果還願意講講道理,就會在我叫員警來以前,先告訴我你在這裡做什麼。」
「鬼扯,我壯得跟石頭一樣。而且說實話,此刻我相當厭惡自己。」他用更沉靜的聲音補上這句話,臉上一邊眉毛的抽搐讓我明白,他深切的不滿超過他所說的。「但是這不打緊。到目前為止,哈德遜太太跟比利把我所需要的一切都帶給我了。我的朋友,現在你必須坐在那張扶手椅上,跟我說這可怕的混亂是怎麼回事。」
「我想那個可憐的女人是在西南角被發現的吧?」福爾摩斯問道。
「醫生,就跟過去一樣,你的盛情可感,但要是你那時不在東區,你要怎麼向我解釋從今天早上到現在收到的七封急信?」
在我們跨越長長的通道時,夏洛克.福爾摩斯用力撐著他的手杖前進。他不時掃視巷道地面與牆壁的樣子,就像是從高處尋找獵物的老鷹一般。米特廣場是個露天開放空間,而不是我記憶中的骯髒死巷,市政府把這裡維護得很好,但周遭卻環繞著毫無特徵的建築物,事實證明這兒的房子沒幾間值得賃居。那些有人用的倉庫也有人看守,因為在兩個晚上以前我們目睹屍體的地方,有一小群男人聊得正專心。
「唔,我大概不會這麼說。我們知道這封『開膛手傑克』來信可能是兇手的傑作,因為像是切割耳朵這種細節,極不可能同時出現在惡作劇與實際狀況中。我們知道他有鐵打的神經,可以找出並切除一顆腎臟。我們知道一種很有效的方法,可以用一個空包裹把器官帶到貨車上,因為我毫不懷疑,我在他腋下看到的那個包裹,是用來運送一種非常不祥的物體。而我自有理由懷疑這個『開膛手傑克』,非常強烈厭惡你謙卑的僕人,我。」
「嗯!這確實很值得注意。請繼續。」
「對,在教堂道對面。」
「替自己做出門的準備。」他這麼回答,並且扶著最近的那根床柱試著起身。
我把我朋友的酒瓶放到壁爐上四散的菸斗通條之間,然後替他去準備那個樸素的小針筒,在此同時我忍不住想這個狀況有多詭異。在我轉回去面對福爾摩斯的時候,我憂慮地看著他試圖擺脫被褥,卻沒多大進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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