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偷偷摸摸跑進這裡,你們到底有什麼打算?」
「提摩西、麗蓓嘉,現在進房間去,」她用北愛爾蘭當地人那種唱歌似的聲調悄聲說道,「拿你們的那一包,吃你們的份。」在孩子們抓著一個小布包跑走以後,她把凝視的目光轉向我朋友。「那你到底有什麼事?」
「這是米多頓,我的一位老友,才剛剛回到城裡。墨菲!給這桌來一輪波特酒。」
「我們做得不好——請接受我們的道歉,女士。我的名字叫作|愛斯科特,這邊這位是米多頓。」
我們在那個搖搖欲墜的房間裡輕鬆地度過一天,福爾摩斯漫無章法地閒談著小提琴與它們在十六世紀義大利的起源,直到太陽下山為止。在附近的小酒館享用完一碗燉菜跟一小杯威士卡以後,我們在久違了的晴朗夜空下出發。我的朋友領著我往北走,而在我們通過火車站,越過阿爾蓋特大街的時候,我很快認出我們走的路。一群街童正打算在一個舊水槽裡點燃一大堆爆竹,而在一陣金色火花下雨似地落在倉庫屋頂上的時候,我想起今天是十一月五日,蓋.福克斯節。
我們說完再見,從容走出門外。我可以看到我們對街的史皮塔費爾茲市集擾攘的東側,還有牲口與剛挖出來的新鮮洋蔥沿街飄送的氣味。在我們漫無目標地動身沿路前行時,我的朋友像是壓抑著精力的緊繃鞭繩。
「我已經在城裡溜達過一圈,還僭越地替你買了幾樣東西。」
「強尼.布萊克史東?到現在我已經超過一星期沒遇到他了。你的朋友可以在這裡裝啞巴裝得比平常久,但這狀況也比那個布萊克史東的鬼話安詳多了。」
「但是看在老天分上,這是為什麼?我很小心細節。我可以發誓,甚至沒人有那麼一丁點想法,認為我在找他。」福爾摩斯氣餒地用他瘦削的手臂,大範圍地掃了一圈示意。一張毯子,一張椅子。「這些東西什麼都沒告訴我們。然而……在某個意義上來說,這非常奇怪。他顯然帶走了他所有的東西。為什麼這張毯子竟會留下來?沒有洞,沒有老鼠咬過……其他每樣東西都不見了。為什麼就把這個留下來?」
「要趁一個幾乎神志不清的醉鬼完全昏迷以前問出房屋的門牌號碼,對我而言真是說不出的惱人。」火藥劈啪作響的聲音隱沒在遠處的時候,福爾摩斯這麼表示。「不過,雖然拖了點時間,我們也從凱托那裡得知街道名稱了,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布萊克史東的習慣。」和圖書
「在剛開始的五天裡,我每天花不下十八小時,混跡於白教堂區跟萊姆豪斯區之間最受歡迎的各個飲酒場所,我的大腦不過就是個大型海綿而已。我自認為我相當快就摸清楚整個狀況,我觀察到多少,就推論出多少,種種模式開始浮現。在我覺得夠有自信,而且那些人開始習慣看到我的時候,我就開始提幾個名字——某位重新入伍的兄弟,某個死去的朋友,某個好幾年沒見的女孩。我建立起無可置疑卻也無從證明的連結。到最後,我自己的故事出現了。我以前在哪裡?過去四年都在海上。很快我就得到極其普遍的信任,因此可以誘導出情報,卻不怎麼需要害怕被逮到。
「這麼說吧,我們最好準備面對任何狀況。無論如何,我不認為我們之中有任何一個人會再忘記十一月五日。」
「也許他就喜歡那樣。無論如何,如果布萊克史東在那個垃圾坑裡陷得太深,沒辦法從裡面爬出來,我還有米多頓可以分享早晨的一支菸。」我的朋友聳聳肩,喝完他最後一點啤酒。
「唔,那你們現在不可能跟他說到話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發現福爾摩斯穿著他的水手式厚呢大衣和粗布紅領巾俯視著我,同時把一堆破舊衣服扔到角落裡。他苦惱得靜不下來,而我從他眼睛底下的深色印記就知道,他的夜晚是個不眠之夜。
「你好嗎,米多頓?」在一杯杯酒被倒出來的時候,那士兵問道。我正要編造出一套回答的時候,我的朋友插嘴了。
「他欠你錢,是吧?」
「他們對待你的方式讓我很震驚;你像是已經認識他們好幾年了。」
福爾摩斯一揮手就打發掉我的稱讚,但那個手勢很輕柔。「你的信封是最讓人擔心的東西。這是十月二十日星期六投遞的。到目前為止,塔維史托克手上掌握這該遭天譴的情報已經超過兩週了。他隨時都可能刊登另一篇措辭漂亮的誹謗之詞。然後還得考慮開膛手;既然他打定主意要恐嚇白教堂區的所有風塵女子,他就不會暫停這麼久不進行他褻瀆神明的工作。如果犯案日期的模式持續下去,在十一月八日以前,他就會再度出擊。」
「我們只希望能見到妳的房客。」
「他住在山帝路,在寬門街區那邊。大多數時候他自己一個人過日子,不過我曾經順道去喝個睡前一杯,那一定是上個月的事了,雖然我從那時開始就沒再回去過。他是在那棟建築物的後面,窗戶全部都用碎布塞住了。難怪他的訪客那麼少。」
兩道門都微微開著,在下一個樓梯平臺上展示著房裡的內容。比較遠的那間座落在陰影中,比較近的房間上面則有一道道銀光劃過,是從我們頭上高處的破裂屋頂上灑下的。福爾摩斯沒發出任何聲音,穿過比較近https://m.hetubook•com•com的房門,進了房間。
「喔,親愛的上帝啊!」那女人看見兩個陌生人在應該是她房間的地方,就喊了出來。
雖然因為有一條條布縷掛在那兩扇小小的窗戶上,光線很貧乏,我還是立刻看出沒有人在。福爾摩斯打開提燈的全部亮度,然後把提燈交給我。我留在外面,免得踩到對他的調查而言至為重要的某些碎片,同時我把我的手槍重新放回我口袋裡,並且從走廊上檢視著這個房間。每一處表面都髒到結了一層殼,還有一股噁心的甜味,就像是燒焦的糖被放到腐敗的味道,滲進這個地方的四壁之中。
「喔,別管他啦,凱托。你知道的,他待過阿富汗。比我們之中任何一個都有見識得多,甚至超過應有的程度,或者至少我是這麼了解的。他只有在喝多了的時候才會開口,而且就算那時候談的也都是伊斯蘭戰士,願上天保佑他。」
「什麼時間了?」
在這個時間,這間酒吧比我本來猜想的更繁忙,當地人在出發去完成他們今天各自的勞動或享樂以前,就勤快地乾杯了。一小群濕答答,髒兮兮的領半餉放假士兵很快就瞥見福爾摩斯,然後從他們的桌邊懶洋洋地對著我們揮手。
「親愛的夥伴,這是為了全倫敦,」他嚴肅地回答,「但最重要的是為了她們。」
「確實是。要滲透一個人際關係網路,還要透過專家的操縱手段,傳達出你已經在這張網路邊緣存在許久,久到大家都不復記憶。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福爾摩斯帶著一種極端肅穆的表情,立刻著手探查這房間的每一寸空間,而我很快就確定是為了什麼。除了一張毯子與一張破椅之外,這個房間裡沒有別的東西。而除了有害健康的空氣以外,我沒瞥見菸管,或者任何可能裝著鴉片的袋子。
「那是有可能。可是其中有某種我不喜歡的成分。咱們離開這個可悲的地方吧。」
「我們的鳥兒似乎是飛了。」我這麼評論道。
「你這段日子裡全都在找布萊克史東的落腳處嗎?」
「或許他決心減輕他的負擔。」
「這一間住不了人,至少在冬天不行。似乎幾年前的一場火災把外牆燒掉了。我們要的人住在三樓。」
擺放在裡面的是一個家庭起居空間的完美畫面,火爐上有個鍋子,地上有一堆折了一半的衣服,甚至還有一串小心收集好,色澤明亮的破玻璃片,從一個角落蓋著毯子的小籃子上垂下。一層薄膜般的灰塵覆蓋著整個房間。我抓住福爾摩斯的手腕。
「喝了杯咖啡。現在呢,華生,我相信你不介意採取某個小小的預警措施,我在這些圈子裡遊走時也被迫這樣做。要是你穿上左手邊那些極端破爛的衣服,再套上那件舊外套,我會很感激。請原諒我扯壞了幾個地和圖書
方。就現在來說,你看起來太過富有,不可能跟傑克.愛斯科特扯上關係;但是那個快活好人會在十分鐘後跟你在樓下相見,而我們會在十鐘酒吧喝著酒度過我們的早晨。但在那之前,可以先來一趟生氣蓬勃的散步。」
「沒有人能夠像你完成這麼多事,又不引起一點懷疑的。」我親切地說道。
「是霍亂還是天花?」
「有某些惡行在這裡進行過,」福爾摩斯用他最冷淡、最無情的語調說道,「進來吧——地板上沒有什麼可以得知的情報了。」
「愛斯科特,那你是從哪裡撿到找一個的?」打招呼的是一個中年矮個兒,留著一般的落腮鬍,而眼睛紅通通的狀況,顯示這個男人即使曾經擺脫大量飲酒的影響,也鮮少成功。
先前那個衛兵同情地斜睨一眼。「嗯,那麼,你還好嗎,愛斯科特?今天晚上會回三隻眼鏡蛇去嗎?」
我的朋友點點頭,然後立刻把他的注意力轉向另一個門,他輕輕一推打開了,然後才探頭進去。
「我最想知道的莫過於他的住處,不過很快事情就變得很清楚,這個狡猾的惡魔幾乎不接納訪客。華生,事情不可能更難辦了——這樣一來,我要比事先預期的更細膩地結合推論思考與步步為營的談話,可是你自己見證到了最後一步,還有就擺在我們面前的搜查尾聲。我坦承,在你抵達的時候我曾經擔憂過,你的出現會瓦解我編造的小故事。值得感謝的是,我幾乎達到我的目標了,現在一位可以信賴的同志會有無可估計的價值。」
「你出去過了?」
「一樓似乎沒有人,」他悄聲說道,同事砰一聲打開他的遮光提燈鏡片。「讓咱們來看看上面的樓層有沒有人跡吧。」
「不是那種事,女士。」
在此要為福爾摩斯記上一筆功勞,他舉起提燈,好讓她能清楚看見我們,然後立刻恢復成那個有魅力的水手,就是他先前努力了好長時間才建立的身分。
還不到限定的時間,我就跟福爾摩斯(或者該說是福爾摩斯喬裝成的討海人,我想名字是傑克.愛斯科特)在樓下會合,而我們在早晨粗疏的米黃色光線下出發了。二十分鐘過去後,小酒館出現在教堂街的街角,門口兩側是簡單的柱子和招牌;用白色字母標出「十鐘」的黑色牌子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著。酒館裡面散放著椅子跟有刀痕的桌子;四壁上貼的繪圖磁磚,都因為一層黏稠的砂礫而敗壞到近似廢墟狀態。
「那麼,是哪場戰役?坎大哈之戰?」
福爾摩斯大笑著用他的手背抹嘴。「不是那麼愉快的戰役。是梅萬之戰。你最好隨他去。」
「剛https://www.hetubook•com•com才在樓上看來是這樣,」福爾摩斯承認如此,他的眼睛像刀一樣銳利地往上看。「可是為什麼不可能呢?」
「真的?你吃過了嗎?」
我朋友微笑了。「我向妳保證,我們兩個沒有一個想闖進妳房子裡傷害妳。我們想要跟他說句話,然後就沒事了。」
她交叉起雙臂。「所以你們真的是他的朋友囉?或者你們是親戚?」
福爾摩斯像做夢一樣地瞇起了眼睛。「我有這麼想過。這邊的米多頓是那玩意兒的鑑賞高手,我們已經閒聊了整個晚上。他湊巧遇過布萊克史東那傢伙,那是幾年前在埃及的事。」
「將近八點。」
單獨一扇沒做記號的門出現在三樓走廊盡頭。我的朋友沒回頭看一眼就大步往前走,然後猛然打開最後一個沒閂上的門。
「唉,別這麼生氣啊,」福爾摩斯用他最能催眠別人的聲調開口了,「我們是來這裡看一位朋友,但我們可沒打算傷害你們。他不在這裡,所以我們正要再離開這裡。」
「非常好。」他就這樣衝出人行道,然後我們走近那個凹陷的灰門。偵探敲門的動作製造出的只不過是一個空洞的鈍重聲響,一出現就立刻消逝。
「在李先生轉達布萊克史東出現在三隻眼鏡蛇的消息以後,我到得太晚,差幾分鐘失之交臂,但他的離開很容易就在他的相識之間引起討論。我就像是在拼起一個砸碎的阿比西尼亞寶甕,有個形象慢慢出現了。他在這個區域並沒有住很久,而且在八月以前沒有人認識他。他獨居,通常穿著制服出門,雖然他已經解職了。他是一團矛盾的組合:雖然他有種豪放的帥氣外表與譏諷的魅力,卻總是迴避女性的陪伴。雖然他的心情幾乎總是不好,總是暴烈,他聰明的言談與慷慨的態度卻讓他廣受其他男性的歡迎。
我們試探過門,然後發現上了門閂,不過福爾摩斯在他的折疊小刀幫助下,只花了幾秒鐘就打開了門。一隻老鼠在角落吱吱叫著,然後在一道道斑駁月光下,逃到牠在樓梯底下的避難聖殿裡。我的朋友躡手躡腳地朝樓梯走去,然後往上爬,我則追隨他的腳步,我們兩個都豎起了耳朵,要聽聽我們接近的樓層有麼有任何人在的跡象。
「我的勤務用左輪手槍在我口袋裡。」
「你不是說你現在就要順路去一趟吧,是嗎?」凱托問道。「上天知道他是躲在什麼樣的小洞裡。他那麼古怪——在凌晨一、兩點開始他的漫遊,然後直到第二天很晚了才會想到他的房間。如果你想在那裡找到他,今晚午夜以前去探探吧。」
「為了她們,希望我們今晚就可以逮住那個惡棍。」
「福爾摩斯,你想會發生什麼事?」
「是鴉片劑的效果。他無意造成任何傷害。」
「解決了。」福爾摩斯輕聲說道,但他清脆的男高音之中包含著追捕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興奮感。「昨天我靠著三杯琴酒,從一個叫威克斯的人那裡問出那間房子在幾號。」
我的朋友停在一個角落裡,並且毫不猶豫地指向一個看來不牢靠的建築物,它年事已高,靠在鄰居身上尋求支撐力量。雖然在這個時候,這條街道看來不起眼,但我毫不懷疑,福爾摩斯有如百科全書的知識已經直接把我們帶到布萊克史東的住處了。
「似乎已經沒必要弄清楚了。」
我們沿著一條濕滑的小路大步前進,路上有各種形狀古怪的垃圾集中成一堆又一堆,而我漸漸看出來,那些東西其實是要拿來賣的。破菸斗、破廚具、裂開的靴子、生鏽的鑰匙、被灑在鵝卵石地上的扭曲餐具,還有三番兩次縫補過的衣物氣味瀰漫在空氣之中。福爾摩斯從這個失物煉獄之間輕鬆地走出一條路,最後我們走在另一條開闊的小道上,道路兩旁都是透過煙囪把黑色氣體排進夜空中的倉庫。此處有許許多多的篝火在熊熊燃燒,上面烘烤著做工粗糙的蓋.福克斯芻像,當地居民則一邊隨著遠處爆炸的轟隆聲響歡呼,一邊轉動碳火上的串烤馬鈴薯。
「上星期我本來打算到他租屋的地方看看——在他比較懂得跟人相處的時候,他答應了。可是我那麼說的時候,手裡肯定拿著菸管。現在我還能記得是在史皮塔費爾茲就不錯了,地址什麼的就別提了。」
我緊緊抓著我的左輪手槍底部,跟在福爾摩斯身後爬上最後一層樓梯。雖然灰塵更多,顯得更加年久失修,我卻不需要他細膩磨練過的感官來告訴我,有人常常走這條路線。
在我們往回走的時候,我朋友的表情凝然,不見情緒,然而不知怎麼地,這卻是我見過最頹喪的模樣。不過我們在這間屋子裡的時間,並沒有如我們先前所想的那樣快告終,因為在我們下最後一層樓梯的時候,外門往前一甩,出現一個眼眶深陷的女人,身形單薄細瘦,卻有一頭火紅的頭髮,旁邊還有兩個孩子相伴,他們薄如紙張的膚色大聲宣告,他們的健康狀況不佳。
「出去,快點。」我下了命令,接著走了幾步我們就回到走廊上。在福爾摩斯推論出這個奇異場景背後的原因時,他犀利的表情迅速地散去了;身為醫生的我,以前也曾經見識過這種場景。
「我敢說你是對的。不過上次我看到他的時候,他心情正惡劣。」
「你把武器帶在身上了吧?」
「你正在懷疑我們有什麼意圖。」雖然我什麼都沒說,福爾摩斯還是輕聲回應。「別擔心——只要確定在每次轉折都跟我保持口徑一致,我們很快就會出去了。」
「因為呢,」她語氣平淡地說道,「不管你是不是強尼.布萊克史東的朋友,沒有一個人能從墳墓的外頭跟他說上話了。強尼.布萊克史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