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店
1、徵人啟事

雖然這些全都無法代表人類演化的新階段,可是我一直都能學到新東西。我正在進步。不過,經濟開始走下坡,原來在經濟不景氣的時期,大家想要的是表面起泡、形狀橢圓的傳統貝果,而不是平滑有如太空船的貝果,即使上頭撒有精確研磨的礦鹽也一樣。
普蘭24小時神秘書店

拱形下方的空白裡有個符號——雙手攤平展開,從翻開的書本中升起。
書架上塞滿著書籍,讓我覺得自己彷彿站在森林的邊緣——而且還不是友善的加州森林,而是古老的川索維尼亞森林,滿是野狼、巫婆跟揮舞匕首的土匪,全在月光撫照不到的暗處守候你。有扶梯緊緊攀住高聳的書架,可以左右滾動。那種景象通常看起滿迷人的,可是這裡的梯子往上延伸到一片幽暗裡,看起來很不祥。它們在黑暗裡低聲細訴關於意外的謠言。
所以,受雇還不到一年,我就失業了。原來縮減的不只是飲食連鎖業。人們住進了汽車旅館跟帳棚貧民窟。整體經濟環境頓時成了一場大風吹,我很確定自己得盡快搶把椅子,任何椅子都好。
最後,前Google員工承認失敗,一舉遷往哥斯大黎加。烤箱冷卻下來,網站漆黑一片。他們沒發遣散費,不過我可以保留公司發的MacBook筆電跟Twitter帳號。
「跟我說說看,」普蘭伯說,「你愛的一本書。」
「我是普蘭伯沒錯——」他點點頭——「這地方由我管理。」
「不算,是不算,但也不要緊,」普蘭伯說,「即使有圖書業的經歷,在這裡也不大用得上。」
我叫克雷.傑能,當時是我很少碰觸紙張的時期。
「想找工作是吧。」普蘭伯再次點頭,順勢滑入辦公桌後面的椅子裡,越過這個龐然大物瞅著我看。「hetubook.com.com你在書店工作過嗎?」
話一脫口而出,我才意識到自己打算這麼說。「我在找工作。」
最後,救了我一把的是紙張。我發現自己只有在遠離網路的時候,才能專心找工作。因此,我印出一大疊的徵人啟事,把手機丟進抽屜之後出門散步。我會沿路把要求太多工作經驗的廣告捏皺,丟進凹陷的綠色垃圾桶裡。等我走到筋疲力盡、跳上回程公車的時候,後褲袋裡就會有兩到三份前景看好的工作簡介,準備進行後續追蹤。
現在:我很確定「二十四小時書店」是某種拐彎抹角的說法。書店位於百老匯街,那裡就是個愛拐彎抹角的地區。我邊快走邊找工作,遠離住處;書店隔壁是個叫做Booty's的地方,招牌是反覆交叉又打開的霓虹雙腿。
所以我賴在店面的前半部,燦爛的正午陽光傾洩進來,讓野狼不得靠近。四周與門上的牆壁都是玻璃,厚厚的方形窗玻璃嵌在黑鐵格柵裡,上面有瘦高的金色字母以拱形的方式橫越玻璃,寫著(倒反的):
這句話還真不賴,莫名地反倒讓我自在起來。我問,「您就是普蘭伯嗎?」

我曾經隨著一個怪異的景致走下一道陡峭的階梯人行道,然後沿著水邊漫步,最後繞了遠路回家。我也曾順著老舊碼頭(小心繞過漁人碼頭上的喧囂人群),眼見海鮮餐廳逐漸退場,讓位給航海工程公司,再來是新成立的社群媒體公司。最後,當胃部咕嚕作響,表明該吃中飯時,我就轉身往城裡走。
普蘭伯眨一次眼,點點頭之後搖搖擺擺走到前門旁邊的辦公桌。那是一個深色螺旋紋的巨大木塊,彷如森林邊緣的堅實碉堡。要是書架群起合力圍攻,搞不好還可以靠木塊抵禦好幾天。
裡頭:想像正常書店倒向一側的形狀與體積。這個地方窄得荒謬,高得讓人昏頭,書架一路往上延伸——整整三層樓高(也許更高)的書本。我抬頭仰望(為什麼書店老是要逼你用脖子做出不舒服hetubook.com.com的動作?)書架平平順順地沒入陰影裡,暗示著可能會永遠延續下去。
我把玻璃門推開。上方傳來清亮的鈴鐺聲,我緩緩踏了進去。我當時並不明白,自己其實跨過了某個重要的門檻。
可是,我鍥而不捨地看著徵人啟事。我的標準下滑得很快。一開始堅持只肯到我認同經營宗旨的公司做事。接著我想,只要能學點新東西的地方就可以。後來又認為,只要立意不惡的公司就好。而現在我正小心翼翼地重新描繪我個人對邪惡的定義。
福利好
「哈囉,嗨。」安靜的人聲從層層疊疊的書架那裡傳來。一個身形顯現——跟扶梯一般高䠷細瘦,穿著淡灰扣領襯衫與藍色羊毛衫。走起路來搖搖晃晃,長手一路搭在書架上支撐自己。他從暗影裡走出來,他的羊毛衫跟藍色眼眸正好相配,那雙眼睛低低地窩在皺紋組成的巢穴裡。他已垂垂老矣。
徵人啟事
當我考慮到競爭有多激烈之時,整個局勢實在令人沮喪不已。我有朋友像我一樣是設計師,可是早已設計出世界知名的網站,或是進階的觸控式螢幕介面,而不是某間新創業貝果店的商標。我有朋友在蘋果工作,而我的死黨尼爾自己經營公司。如果能在新貝果多待一年的時間,我的景況就會不錯,但我沒有足夠的時間來累積個人作品,也來不及專精任何東西。只有我在藝術學院寫的論文,主題是瑞士的字體排印學(1957-1983),還有三頁的網站。
哇,我超想要這份工作的。
如果你有雙健腿,舊金山很適合散步。這座城市就像個迷你方塊,陡哨的山丘間歇出現,三面環水,放眼淨是讓人驚喜的縱深遠景。你走啊走的,手裡抓著一把印稿,埋頭忙著自己的事,突然地面會驟然下降,讓你可以直接看到海灣,而沿途的建築物會亮著橙色與粉紅幽光。舊金山的建築https://m.hetubook.com.com風格並未潛入這個國家的其他地區,即使早已習以為常,這種風格還是會帶來奇特的景致:高聳狹窄的房屋,窗戶好似眼睛與牙齒,上頭綴著有如結婚蛋糕的絲花裝飾。要是你面朝正確的方向,就會看到鏽紅色如幽影般的金門大橋,正聳立於那一切的後方。
我會坐在廚房桌邊,開始掃視筆電上的徵人啟事。不過,看到瀏覽分頁閃啊閃的,我一分心就會跟著網頁連結,前往關於基因改造釀酒葡萄的長篇文章。文章實在太長,所以我先把它加進待讀清單。再來又跟著另一連結到某篇書評那裡。我會把書評也加進待讀清單,順便下載那本書的第一章——是吸血鬼警察系列的第三集。結果,徵人啟事整個被拋在腦後。我會撤退到客廳,把筆電架在肚皮上讀一整天。我有大把大把的空閒時間。
不過,讓我倒帶重頭說起吧。
晚班
迷失在書架陰影裡的我,差點從梯子上跌下來。我正好爬到一半。書店的地板遠遠在下方,彷彿是我剛剛遠離的星球表面。書架的頂端巍然聳立,上頭黝暗無比——書本密密實實擠在一起,光線完全透不過去。那裡的空氣搞不好也比較稀薄。我想,我還看到了一隻蝙蝠。
所以,普蘭伯是誰?
「唔,」我說,「我唸書的時候,在海鮮餐廳當過服務生,餐廳主人就賣自己寫的食譜。」那本書叫《祕密鱈魚》,裡面詳述了三十一種不同的烹調方式——你懂的。「那可能不算數吧。」
他對我點點頭,無力地揮揮手。「你想在這些書架裡尋覓什麼?」
不論何時走在舊金山的街道上,我都會留意櫥窗上的徵人告示——你通常不會做這種事,對吧?對於那種告示,也許我原本應該更有戒心的。合法的雇主會使用克瑞格清單和圖書
我丟掉的是在新貝果(NewBagel)公司總部的工作。它不是設在有製作貝果傳統的紐約或其他地點,而是在舊金山本地。這間公司很小又很新,是由兩位Google前任員工所創立。他倆攜手寫出軟體,藉以設計與烘烤出理想世界的貝果:表皮平滑酥脆、麵糰軟軟綿綿,以完美的圓形呈現。是我從藝術學校畢業之後的第一份工作,我以設計師的身分起步,製作行銷廣告來說明和推廣這種可口的環形食物:菜單、折價券、圖解、張貼在店家窗戶的海報,還有一次烘焙商展的整套攤位體驗。
我為了保住小命而牢牢抓緊,一手扣住梯子,另一手攀住架子前端,手指使勁壓到泛白,目光在指關節上方循線前進,細細搜尋書背——在那裡,看到了。就是我在找的那本書。
那家二十四小時書店當然沒有合法雇主的模樣:
普蘭伯挑起一邊眉毛,然後露出笑容。「好,非常好。」他說,接著笑容越發燦爛,露出了一口密擠的白牙。然後他瞇眼看著我,視線上下遊走。「可是你會爬梯子嗎?」

有特定要求
等等——搞不好這個地方真的是搞色情的。我往下一瞥,東張西望,可是沒看到撕開或別種狀態的緊身馬甲。事實上,我旁邊的矮桌上就擺了一疊蒙上灰塵的達許.漢密特(Dashiell Hammett)。好徵兆。

我立刻就知道自己的答案。其他什麼都比不上。我跟他說,「普蘭伯,我愛的不是一本書,是一系列。雖然文筆不是最頂尖的,篇幅可能太長,結局也滿糟糕的,可是我前後讀過三次。我會認識我的死黨,就是因為我們在六年級的時候超迷這套書。」和圖書我吸口氣。「我愛《龍歌三部曲》。」
於是轉眼間我就站在梯子上,高聳於二十四小時神祕書店的三樓,只是少了隔開樓層的地板。我被派上去拿的書叫阿爾.阿斯馬立之書,在我左側約莫一隻手臂的距離,一百五十度。看來我必須回到地面,把梯子推過去再拿。可是,普蘭伯在下面放聲高喊,「身體探過去,小子!探過去啊!」
我失業了,原因在於二十一世紀初期飲食連鎖業急遽縮減規模,這個潮流橫掃美國,漢堡連鎖業面臨破產、壽司帝國吹熄燈號。
有好多事情得做。首先,其中一位Google前任員工要我試試身手,重新設計公司的商標。原本的商標是淺棕色圓圈裡的活潑七彩大型字母;看起來滿像是用微軟小畫家做成的。我把它改成有棱有角的黑色襯線字型(serif),想藉由這種比較新的字型,多少傳達希伯來文字母那種形狀方正又尖利的感覺。這個商標替新貝果增添了不少分量,也替我從美國平面設計學會舊金山分會那裡贏得一個獎項。後來,我跟其中一位前Google員工提到我知道怎麼寫程式(算知道啦),結果她把網站交由我負責。於是我也把網站整個重新設計過。我在行銷預算不多的情況下,想辦法內建「貝果」、「早餐」和「拓樸學」(topology)這類的搜尋用詞。我也在Tier上經營@NewBagel的帳號,用早餐小常識加數位折價券,吸引了幾百位粉絲。
兩位前任Google員工早已習慣成功,他們不肯默默退場。很快轉用「老耶路撒冷貝果公司」這個新商標來包裝,拋開演算法,開始出產略微焦黑、形狀不規則的貝果。他們對我下達指示,要讓「網站看起來有古早味」。這項任務為我的靈魂帶來負擔,也沒替我掙得什麼美國平面設計學會的獎項。行銷預算逐漸縮減,接著整個消失不見。越來越少事情可做。我既沒學到東西,也沒有任何進步。
這個例行活動的確帶著我找到工作,只不過跟我原本預期的方式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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