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忖，在二十四小時神祕書店陽光點點撒落的時段，書店會是什麼模樣。我好奇，奧利佛晚上當班的時候，那時正值下班時間，會不會有一群客人湧進來。我想著，這種寂靜與孤獨是不是正在損害我的腦袋。別誤會我的意思：有份工作可做，能坐在這張椅子裡，靜靜累積鈔票（只是沒那麼多就是了），用來付我的房租、購買切片比薩和iPhone的App，我心懷感激。可是我過去是在辦公室、在團隊裡工作，而現在只剩我跟蝙蝠（噢，我知道上面一定有蝙蝠的）。
「當然的事，」普蘭伯翻翻白眼說，「艾瑞克很崇拜他。很多年輕小伙子都是。」他閃避了那個問題。他沉默了半晌，接著抬眼跟我四目相接。「這不只是間書店，你一定猜到了吧。這裡也是某種圖書館，是世界上許多分館的一問。有一間在倫敦，巴黎也有——總共有十幾家。沒有任何一家是相同的，可是功能都一樣，全部都由科維納來監督。」
我說了艾瑞克針對矮櫃書籍所說的話——關於普蘭伯的不聽話。
「鎮定一下，小子，」普蘭伯說，拉高嗓門也舉起長長的雙手，要我安靜下來。「鎮定啊。說慢一點。」
普蘭伯一聽，臉色暗下。「我比較喜歡把他當成我們的金主，」他說，在每個字上都稍微頓了頓。我把我們的三個字聽進耳裡了，逗得我漾起笑容。「可是我懷疑，科維納不會百分百同意你對他的形容。」
可是，讓我心醉神迷的是Grumble最新的案子。把二十世紀出版的科幻小說發生地點畫成地圖。他用密碼把它們揪出來，放進3D空間，所以一年又一年，你會看到人類集體的想像力越伸越遠：到了月亮、火星、木星、冥王星、半人馬座阿爾法星跟更遠的地方。你可以拉近與旋轉整個宇宙，也可以跳進多邊形的小太空船，坐在駕駛艙裡悠閒漫遊。你可以跟羅摩約會，或是找出基礎世界（Foundation worlds）。
糟糕。沒錯，我在這裡才工作一個多月，不過，這裡又沒什麼好的——
「沒錯，當然了。他叫艾瑞克。他的天賦很寶貴。」他轉動裝了威士忌的杯子。「即使他對角色扮演熱中到昏頭了。我想是跟科維納學的吧。」
「所以沒什麼大不了的嘍？」
為了起步，我必須把二十四小時神祕書店老舊Mac Plus的資ｈttps://wwｗ.ｈetｕｂoｏk.ｃｏｍ•cｏm料檔複製到我的筆電來，這個任務其實負擔不小，因為那台MacPlus用的是塑膠軟碟，那些東西不能用在MacBook上面。我必須到eBay拍賣網站上購買老式的外接式軟碟機。要價三美金，加上五塊錢運費。把軟碟機插|進我的筆電時，感覺怪怪的。
「書架的新成員，」他說，「Festina lente。」
可是現在，手上有了資料，我就可以打造書店的模型。起初還滿粗糙的——只是像虛擬樂高拼組在一起的灰色塊狀——可是漸漸呈現熟悉的面貌。那個空間有如鞋盒一樣方正，恰到好處，所有的架子都到位了。我用座標系統把這些架子搭設起來，所以我的程式可以自己找到三號走道的第十三號架子。模擬窗戶射進來的虛擬光線，在模擬書店的後側灑下稜稜角角的陰影。要是你覺得這樣聽起來滿厲害的，你一定超過三十歲了。
我花了三個晚上反覆試驗，不過我邊學邊做，正忙著把長長的編碼串連起來。能夠做點東西，感覺真不賴，這是一座頗具說服力的神祕書店多邊形仿製品，在我的螢幕上緩緩旋轉。從新貝果滅亡以來，我從沒這麼快樂過。我的筆電擴音器正播放著活力四射的當地樂團月亮自殺的新專輯，我正準備把資料庫傳到——
所以我現在要用Grumble的密碼來做點自己的東西。我環顧四周，領悟到自己的案子就站在眼前：我要利用製作二十四小時神祕書店的模型，來學習3D繪圖。我的意思是，那只是個裝滿許多更小盒子的高瘦盒子——會有多難？
普蘭伯抬起雙手，對我揮了揮，把我從櫃檯趕開。「現在回家吧。你親眼看到了罕見的事情，意義的深刻程度超乎你所知。要心存感恩。喝掉你的威士忌，我的小伙子！喝吧！」
他大搖大擺走回櫃檯，手裡還抓著那兩本書。「你又是哪位？」他的暗色眼眸閃現光芒，流露出挑釁意味。
「好了，」他說，「形容一下那個訪客的樣子。唸唸你的工作日誌。」
「哎，就是我們有賣大家可能真正想看的書啊！」普蘭伯聽了放聲大笑，寬闊的笑容露出滿口牙齒。我也笑了。
1.這個東西尼爾會很愛。
我默默不語。這位絕對不是正常的顧客。
「你在開玩笑嗎？沒多少？」他把包裹猛力扔在櫃檯上——啪轟——威風地走到放科幻與奇幻的架子。「這本在這裡幹嘛？」他舉起二十四小時神祕書店的單本《銀河便車指南》。「還有這個？你在開www.hetubook.com.com玩笑嗎？」他舉起《異鄉異客》。
「他來過嗎？」
「呃——可能最好別那麼寫，」普蘭伯輕鬆地說，「也許就說他露出快遞人員……的急切模樣好了。」
普蘭伯聳聳肩。「要看狀況，」他說，「就看各人用多認真的態度來看待那位古板的老監工了。那個人相信不管在哪裡，一切永遠都要一模一樣。」他頓了頓。「不巧的是，我不怎麼把他的意見當一回事就是了。」
「OK，」我說，「可以。沒問題。」
我有一台Kindle，大部分的晚上都在用。我總是想像實體書本瞪著我竊竊私語：你這個叛徒！可是，拜託喔，我有好多免費的第一章得看。我的Kindle是我老爸傳下來給我的，是原始型號的其中一個，不對稱的歪斜板子，小小的灰色螢幕跟一片斜角按鍵。看起來就像電影《2001：太空漫遊》。有更新型的Kindle，螢幕較大、工業設計更細膩，可是我這台就像二十四小時神祕書店的明信片：土氣到反倒酷了起來。
「有個狂妄的笨蛋來到書店——」
近來，連後區書單的借書人似乎都不見蹤影了。難道他們被城市另一邊的某個祕密讀書會吸引過去了嗎？還是他們全都買了Kindle在看電子書？
「啊，可是一定要記進日誌裡啊，小子。喏，邊說邊寫好了。跟我說說吧。」
Grumble是個人，可能是個男性人類，是在文獻與密碼的十字路上操作的祕密程式設計者——半《駭客新聞》、半《巴黎評論》。馬特來過書店之後，寄了個連結給我，他猜想Grumble的工作在這裡可能會得到共鳴。他想得沒錯。
「不，不。」普蘭伯打岔。他合上眼睛，掐掐鼻梁。「停。在你動筆描寫以前，我先來解釋好了。他有著極度蒼白，黃鼠狼似的眼睛，四十一歲，身材粗壯，留了不大搭調的鬍子，穿著平滑毛料的單排釦西裝，袖口那裡縫著具有功能的鈕釦，踩著尖頭黑皮鞋——對吧？」
「聽著，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講什麼。」我要保持鎮定。我要維持彬彬有禮的態度。「所以，說真的，那幾本書你要不要買？」
「這些是什麼鬼？這是什麼意思？」他狠狠瞪著矮櫃，一面混亂地咕噥著。
「啊啊啊。」普蘭伯用氣音說。他用長長的手指繞住包裹，輕輕地從櫃檯拿起。「太好了。」
我把背包往肩上一拋，兩大口就速速乾掉我的杯子。
「是，是，」他嘆口氣說，「這件事我以前就講過了。真蠢。圖書館之所以了不起，就是因為它們全都不m.hetubook.com.com同。柏林的那家Koster，特色在音樂；聖彼得堡的那家Griboyedov，特色在俄國的大茶炊。而舊金山這間，是這些書店裡面，最不一樣的。」
所以，有兩件事：
普蘭伯剝開牛皮紙。裡面是一本書。
「那是什麼？」他指著MacBook厲聲說。書店的模型佔住螢幕，緩緩轉動不停。
讓我詫異的是，他竟然從褲袋裡挖出皺巴巴的二十元紙鈔。「噢，當然要。」他說著便把錢拋到櫃檯上。我最痛恨這種行為。「我要蒐集普蘭伯不聽話的證據。」頓住。他的暗眸發出閃光。「你老闆麻煩大嘍。」
他氣得掀動鼻孔。「這家店才不是你在經營的。你連見習生都算不上。」
最後，我按鍵轉到自己的新寵。我轉到了Grumble。
我不確定該說什麼，因為我不確定目前到底是什麼狀況。
他馬上走到前方的矮櫃，而不是後區書架，所以他可能是個正常顧客。也許他是從隔壁的Booty's來的。我問，「需要幫忙嗎？」
好吧，那麼，「有個態度急切，叫科維納的快遞人員來到店裡，他——」
鈴鐺響起，我猛按筆電上的靜音鍵。月亮自殺安靜下來，我一抬頭，迎面就是一張陌生臉龐。通常我都能馬上偵測到，對象是世上最怪的讀書會成員，還是深夜來逛書店的一般人。可是，現在我的蜘蛛感應力卡住了。
「是什麼不一樣？」
夜復一夜地過去，書店變得愈來愈安靜。一週過去了，一個顧客也沒有。我在筆電上叫出超定位廣告宣傳攻勢的控制台，結果發現，到目前為止閱讀次數是零。螢幕上的角落裡有個來自Google的亮黃色訊息，暗示我設定的標準太過狹隘；按照我的具體設定，最後得到的顧客基礎可能是零。
他穿過書架退到後側房間。我聽到他鞋子踩在通往他辦公室的階梯上，就在標有私人空間的門的另一邊，我從沒進去那裡過。他回來的時候，拿著兩個互疊的保麗龍杯子，還有喝了半瓶的蘇格蘭威士忌。商標上寫著費茲傑羅，看起來跟普蘭伯差不多老。他往杯子裡倒了半吋的金色酒液，遞了一杯給我。
「這種書已經有好一陣子沒進新的了，」普蘭伯說，「這需要慶祝一下。在這裡等著，小子，在這裡等等喔。」
「所以誰是科維納？」我覺得自己這樣說很可笑，可是，「他說要跟你問好。」
所以我轉向我的MacBook，開始沿著固定路線巡迴：新聞網站、部落格、Twitter。我往後捲動，找出白天我不在的時候所產生的對話。當你消ｈｔｔｐs://wｗｗ•hetubooｋ.ｃom•ｃｏｍ費的每個媒體都經過時間的轉移，其實有所轉移的，是不是你自己？
到了早上，普蘭伯都還沒穿過前門，我就已經開始敘述昨晚發生的事情，說得太過急促又雜亂無章，我的意思是，那個傢伙有什麼毛病啊？科維納又是誰？這個包裹又是什麼東西？說真的，他有什麼毛病啊——
「不干你的事。」我說，轉動電腦的方向。
他點點頭。「好。謝謝你。」他撈起自己買的書，把前門推開。接著，在出去的半路轉過身來。「跟你老闆說，科維納向他問好。」
沒錯。我沒看清鞋子的模樣，可是，普蘭伯卻看進眼裡了。
「那杯，」普蘭伯說，「是要向艾芙琳．爾多思致敬。」他把那本閃閃發亮的灰色書本舉高，用彷彿對她說話的方式說，「歡迎，我的朋友。幹得好。幹得好啊！」
這本書非常薄但很美麗。書皮呈亮灰色，是光線一照時就會閃現銀光的某種斑駁素材。黑色書背，用珍珠白的字母寫著爾多思之書。所以，後區書單增加了一筆。
「我什麼都沒寫。」我坦承。事實上，我什麼也沒做。我整晚都在店裡來回踱步，跟櫃檯拉開距離，很怕身體碰到、正眼看到，或是太用力去想那個包裹。
「從來沒有，」普蘭伯搖著腦袋厲聲說，「他很多年沒來舊金山了……都超過十年嘍。不，他在很遠的地方，忙著其他職務。真是謝天謝地。」
「不干我的事？」他忿忿咕噥，「你到底曉不曉得——你不曉得。」他翻翻白眼，彷彿自己遭逢了宇宙史上最惡質的客戶服務。接著他搖搖頭，鎮定下來。「仔細聽好。這很重要。」他用兩根手指把包裹推過櫃檯。寬闊、平坦又熟悉。他的視線落在我身上，他說，「這個地方爛透了，可是我必須確定可以委託你把這個交給普蘭伯。直接交到他手上。不要放在書架上。別留下來給他。要親自交到他手裡。」
「我就是經營這家店的人，」我說，盡量保持語調的平穩，「那些書你是想買，還是怎樣？」
什麼，因為兜售科幻小說？這個傢伙幹嘛那麼恨道格拉斯．亞當斯（Douglas Adams）？
《罐頭廠街》的第一章才看到一半，螢幕閃了閃變成一片黑，當掉不會動，然後漸漸消失。大多數的晚上都會發生這種狀況。這台Kindle的電池原本應該能夠維持兩個月，但我曾經把它放在沙灘上太久，結果現在不插電只能撐一個鐘頭。
「看來沒有，」他吸吸鼻子，「我猜他沒講。哼，一年多以前，我們就跟你老闆說過，要他把這些垃圾丟了。」為了表示強調，他每講m.hetubook.com.com一個字，就用手指輕敲一下《銀河便車指南》。他西裝外套袖口的最後一個釦子沒扣上。「而且不是第一次了。」
「對啊，我知道看起來沒多少書。」我說。我換了口氣，打算指出二十四小時神祕書店的小小庫存裡幾本讓人驚喜的壓軸好貨，可是他直接打斷我。
「在那邊。」我說，我把那包裹當成動物屍體一樣指著。就我所知，那根本就是動物屍體，搞不好還是某隻動物屍體的骸骨，整齊有序地排成五角星的形狀。
「不過，你對這家店真正的經營者，完全沒概念，對吧？」他繼續說，「普蘭伯跟你說過了嗎？」
Grumble管理的是個忙碌擾攘的盜版圖書館。他寫出複雜的程式，用來破解電子書的數位版權管理。他為了拷貝真正書本裡的文字而建造複雜的機器。如果他替亞馬遜網路書店工作，可能會很有錢。可是他卻破解了原本應該無法破解的哈利波特小說，把這七本電子書全部貼在他的網站上，供人免費下載——只是加了點變化。好了，如果你想免費閱讀哈利波特，你就會遇到內文裡匆匆提到的一位名叫剛伯利茲（Grumblegrits），一個跟哈利波特一起在霍格華茲就讀的年輕巫師。還不差啦；剛伯利茲是說了幾句不錯的台詞。
我就跟他說了，邊說邊記。這樣讓我覺得好過了些，彷彿那種怪異感透過深色筆尖，漸漸流出我的血脈，進入紙頁之上。
這位顧客矮小但粗壯，處於發福中年的模糊地帶。他身穿灰石色的西裝，搭配扣領白襯衫，敞著衣領。如果不是他的臉龐，這一切外觀原本代表著「正常」——他蒼白得跟鬼似的，眼睛像是黝黑的鉛筆筆尖。還有，他的腋下夾著包裹，整整齊齊地包在牛皮紙裡。
我運氣還不錯，Grumble以駭客英雄慣有的風格，釋出了推動這種地圖的密碼。那是用叫做Ruby的程式語言寫出來的3D繪圖引擎——我們當時也用這個來操作新貝果網站——是完全免費的。
2.我想學Grumble。我是說，要是我可以做出這麼酷的東西呢？那會是貨真價實的技巧。我可以加入創業者的行列。我可以到蘋果工作。可以在晨星的溫暖光芒下，看得到其他人類，並且跟他們互動。
「所以，他是你的老闆嘍。」
不過，我當然知道那不是一盒骨頭。我很清楚那是什麼，從那位臉色蒼白的訪客踏進店裡以來，我就知道了，。不知為何，這個真相更讓我害怕，因為那就表示，在這裡所發生的事情都不只是一個老頭的怪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