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沒打扮啊。」我說。其他人也沒有。
「噢,我想這本我也要。」她終於開口,帶著一本丹妮.斯蒂爾(Danielle Steel)的亮紅色精裝本回來。接著她花了快三天的時間才找出她的支票簿。
我馬上覺得自己好蠢,確定整件事都是個爛點子。凱特轟趴的重點應該是我說著好笑的故事,而凱特摸著我的手臂才對。就另一方面來說,這個遠端臨場的練習根本毫無意義,搞不好大家都在鏡頭照不到的地方嘲笑我,對著筆電做鬼臉。我的臉熱燙起來。他們看得出來嗎?螢幕上的我是不是透著怪異的紅色調?
我們跟凱特的朋友崔佛聊了起來,他也在Google工作,那時另一種匕首穿過我的防禦工事。崔佛滔滔不絕地講著南極洲(誰要去南極洲啊?)的冗長故事,凱特朝他傾身,幾乎像有地心引力似的,可是搞不好是她筆電的角度問題。慢慢地,其他人逐漸散去,崔佛的焦點縮小,只放在凱特身上,有如月亮往下撫照海洋。她的眼眸也回以閃光,而且邊聽邊點頭。
「晚安了,拉賓女士,」我說,「很快再回來唷。」
樸實無華,除了床鋪、書桌跟笨重的黑皮箱之外,沒多少東西。看起來就像郵輪的船艙。不:是太空船上的分離艙。房間的角落有個白色塑膠洗衣籃,我看到籃子四周散落著——差點灌籃成功——十幾件一模一樣的紅T恤。
我站起來,躲開鏡頭的凝視。我的腦袋突然湧起一種筋疲力盡的感覺。我意識到,原來過去兩個鐘頭我一直在賣力演出——當個鏡框式鋁製舞台裡咧嘴笑著的小傀儡。這真是個錯誤。
我回頭朝著螢幕撲去。等我解除了擴音器的消音狀態,凱特跟崔佛依然開開心心地在閒聊。他正在說另一個故事,這次的故事牽涉到逗沮喪企鵝開心的長征探險之旅,顯然非常爆笑。凱特哈哈笑著。我筆電的擴音器不停傳出興致高昂的笑聲。看來崔佛是舊金山整個城裡最冰雪聰明、最樂趣橫生的男人了。鏡頭都照不到他們,所以我假設她和-圖-書一定摸著他的手臂。
對!
「這是實驗性的虛擬智慧,」凱特說,「設計來製造好玩的轟趴抬槓。來吧,來試驗看看。」她把筆電往下放在花崗岩的流理台。
我試著讓眼球分開聚焦,一眼盯著筆電、一眼放在拉賓身上。沒用。
資料庫說:是Przybylowicz。真是太荒謬了。
崔佛不見了。凱特獨自一人。事實上,她正在某個完全不同的地方。
我就是這個意思:我會參加妳的轟趴,可是我會透過筆電參加——透過視訊聊天。妳要當我的女伴:帶著我到處去,把我介紹給大家。她才不會願意配合。
「這樣真的滿有趣的,」她靜靜說,「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可以親自過來。」
漫長的幾秒鐘過去了。她慢慢越過標有羅曼史的櫃子,她仰頭閱讀書背時,孔雀羽毛跟著起起伏伏。
我賭妳不會真的把這件事拿去試驗看看。
妳——在——耍我——是吧。
我把目前的日誌留在桌上。從現在開始我都要那麼做。我的意思是,何必老要擺回架上?要是你問我意見,那種作法簡直故意要害自己腰痠背痛嘛。要是幸運,這個作法最後會習慣成自然,拋下一種常態的新影子,讓我可以縮身躲在裡頭。間諜就是專做這種事的,對吧?他們天天散步到麵包店買條麵包——完全正常——直到有一天他們改買一條鈾。
凱特在晚上十點十三分上線,我按下攝影機形狀的綠色按鈕。她出現在我的螢幕上,一如既往穿著印有BAM!的紅色T恤。「你看起來好可愛。」她說。
「你說得對,」凱特皺著眉說,「我知道他一說謊,就會穿渦漩紋印花長褲。」
她伸展身子,雙眼跟貓咪一樣瞇閉起來。我想不出可以說什麼,所以只是把下巴靠在手掌上,望入鏡頭。
鈴鐺叮叮響起。我連忙往上一看。靠。不是什麼深夜因為寂寞來亂逛的人,也不是我可以隨便忽視的。是讀書會的成員:拉賓女士。(據我所知)她和圖書是借閱後側書區唯一的女性顧客,現在她正擠進書店來,把沉重的皮包當盾牌似地緊抓在胸前,帽子上插了根孔雀羽毛。(這個倒是新的。)
「不公平。」圓圈對面的女生說。她的髮絲淡到逼近白色。「他有優勢。我們看不到他的肢體語言。」
「然後又是B,只有一個B,Y,不,我是說,對,是Y……」
深色鬈髮女湊了過來——哎唷,靠得好近——然後瞇起眼睛。「等等,真的嗎?你是真人嗎?」
「對,」凱特說,「我決定不想浪費腦袋循環——」她打了哈欠——「去想每天早上該穿什麼。」
真可惜,她打著字。我們正在用gmail閒聊。
我衝上梯子,從書架上粗暴地拉出普里茲畢洛維奇之書,差點把它的鄰居普萊厄之書也給扯出來摔落在地。我回到拉賓身邊的時候,彷彿戴上滿臉不耐的鋼製面具。凱特在螢幕上默默移動,朝著某人揮手。
「跟我推論的一樣。」我說。
「所以,」她抖著聲音,「是十三元囉。讓我看看,十三元又幾分?」
不,別亂想。他們又沒怎樣。只是個好聽的故事。她有點醉了。我也有點醉了。不過,我是不知道崔佛醉了沒啦,還是說——
對啊,太可惜了。不過,等等:凱特,妳相信我們人類總有一天會超越軀殼,存在於某種無次元的數位昇華,對吧?
「三十七分。」
我把手掌貼在書店寬闊的前側玻璃上,從瘦長金色字體形成的籠子裡眺望出去。是Gerritszoon字型沒錯,是這個寂寞地方一絲熟悉的優雅。P的曲線很美。我的呼吸在玻璃上呼出了霧。表現得正常點,我告訴自己。回去電腦那裡要表現得正常點。
老天。我為什麼要用自己的怪異行徑,來懲罰這位怪老太太呢?我心裡有什麼軟化下來。我的面具融化了,我對她露出一抹笑容——真心的笑容。
「哈囉,晚安。」她說。拉賓的嗓音就像拉得變形的舊膠帶,老是波動顫抖跟變換音調。她舉高戴著黑手套的手,將孔雀羽毛拉直,或者只https://m.hetubook.com.com
是要檢查羽毛是否安在。接著她從皮包裡滑出一本書。她要歸還柏恩斯之書。
她把我帶到客廳,我們圍坐一圈玩桌遊。遊戲叫做「誰是叛徒」,有個留著細薄鬍子的瘦巴巴男人湊過來解釋說,這遊戲當初是中央情報局發明的,一九六〇年代的情報員都在玩這個遊戲。那是個關於說謊的遊戲。你被賦予某個特定的角色,但你必須說服這群人你是另一個身分。透過遊戲紙牌來進行角色分配,凱特把我的紙牌舉到鏡頭那裡給我看。
她竟然願意。可是:等等,我得上班耶,哪能喝酒——
我把書本包好,拉賓拿出借書卡——6YTP5T——可是接著她滑往前方的矮櫃,就是放一般書籍的櫃子。噢,不。
你什麼意思?
拉賓沒注意到。「唔,」她說著就滑到櫃檯來,「我不確定怎麼發音,可是我想是帕—濟—比,也許,也許是帕—金奇—布靈——」
「十三……元……」她用摧折人心的緩慢速度寫著,可是我必須承認,她的字跡很美。深深暗暗的又繞著環圈,幾乎像是書藝作品。她把支票壓平,慢條斯理地簽名:蘿絲瑪莉.拉賓。
凱特沒丟下我不管。其實這種事做來輕而易舉:只要把筆電放下,被別人叫走,不要回來就行了。可是並沒有:整整一個小時她領著我到處走,把我介紹給她的室友(深色鬈髮女就是一個),還有從Google來的朋友。
「要是你能過來就好了。」她喃喃低語,接著呼呼睡著。我獨自在書店裡,望著在都市另一頭的她,僅有筆電灰光映照的入睡身影。不久,連電腦也進入休眠,螢幕轉而變黑。
晚上十點,我在二十四小時神祕書店的櫃檯後面,穿著藍色橫紋襯衫上套著淺灰毛衣——為了開個玩笑,我希望稍晚的時候,可以得意洋洋地露出——誇張的紫色渦漩紋印花長褲。懂了吧?因為沒人可以看到我的下半身——好了,嗯,你懂的。
妳在開我玩笑吧。我卯盡全力拼寫她說的東西,可是資料庫就是跑不出結果。我按照語音規m.hetubook.com•com則的假設,再試一組不同的字。不,什麼都沒有。「拉賓女士,」我說,「怎麼拼啊?」
一接到提示,我就把自己的筆電一斜,讓他們瞧瞧。眾人哄堂大笑,響亮到擴音器劈啪作響、糊成一片。我也笑了,再替自己倒一杯啤酒。我在書店裡拿開趴用的紅杯子喝。每過幾分鐘,我就抬頭望向店門,恐懼像是一把迷你匕首,掃過我的心,可是腎上腺素跟酒精發揮了緩衝作用,平息我的刺痛感。不會有客人的。從來都沒有客人的。
你一定要啦。不然就不算轟趴了,是吧?
「噢,我已經盡量加快速度了。」她說著,露出她那種特有的笑容,臉頰像淡色李子一樣膨鼓起來。「Festina Lente。」她把後側書區的寶物跟她帶有罪惡感的享樂一起塞進皮包裡。它們在頂端突了出來:消光棕色跟光澤紅色。店門叮叮響起,她跟她的孔雀羽毛都消失了。
顧客們有時候就會說那句話。他們會說:Festina Lente。
「噢,是P、B,是B、Z、B,不,對不起,是Y……」
我自己也有進展:凱特邀我去參加轟趴。遺憾的是,我沒辦法去。我哪個派對都去不成,因為我在書店的輪班時間,就是從派對登場的時間開始。失望在我心裡扭動;發球權在凱特手上,而她正對我彈來一顆容易接的好球,但是我卻受到束縛而動彈不得。
「是啊,可是你只是一顆漂浮的腦袋,」她說,「你要特別帥。」
我滑回辦公桌後方的老位子。「嗨。」
她把簽完的支票遞給我,最底下有一行印刷小字告訴我,她一直是電報丘信用合作社的會員,自從——噢,哇——自從一九五一年耶。
書店瞬間淡去,我一頭栽入凱特公寓內的景像——請注意,那個地方我還沒親自去過。這是個寬闊開放的無隔間樓面,凱特把筆電當成攝影機一樣移動,讓我看東看西。「這是廚房。」她說。閃閃發亮的玻璃面櫥櫃、不鏽鋼爐台;冰箱上有一幅火柴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xkcd的漫畫。「客廳。」她說,把我快速地橫掃過去。眼前的景象模糊成暗黑的像素條紋,然後重塑成不規則蔓延的空間,裡面有寬大的電視跟低矮的長沙發。有電影海報裝在優雅的窄框裡:《銀翼殺手》、《決戰猩球》跟《瓦力》。大家圍坐成圈——一半坐在沙發上,一半坐在地毯上——玩著某種遊戲。
我這才意識到他們也把我關了靜音。
我感覺,凱特對無實體人類的未來信念,跟她對非喝酒不可的堅持,兩者並不相容,但我不想追究,因為我要開趴嘍。
筆電搖搖晃晃,一陣模糊之後,我們到了她的床上。她用手撐住腦袋,我看得到她胸部的曲線。我的心跳頓時加快,彷彿就陪在她身邊,伸展身軀、滿懷期待——彷彿我其實不是依然穿著渦漩紋褲子,獨自坐在書店的幽暗光線裡。
「那誰啊?」有人高聲說。我的視野一轉,正望著深色鬈髮,戴著黑色粗框眼鏡的圓臉女生。
「嘿,大家,」我說,「嘿,大家。」
「哈囉?」有個聲音從我的筆電傳出來。是凱特。
老天,太棒了!好,我們就這麼做。不過你要打扮一下,而且也要喝酒喔。
「哈囉,拉賓女士!」我嗓門太大,說得太急。「要我幫什麼忙?」我考慮用那個讓人汗毛直豎的原型,不用等她說,就事先預測她下本書的名字,可是我的螢幕目前還佔滿了——「你剛說什麼?」傳來凱特興奮急促的聲音。我把筆電關成靜音。
轟趴過後,我獨自一人在店裡忙起功課。我做了選擇:我動作輕柔地拉出工作日誌第七冊(雖舊又不會太舊),拍攝要給馬特的參考影像:長鏡頭跟特寫,用我的手機從各個角度快拍,呈現了日誌寬闊扁平的破舊棕色長方形。我拍下細部:書籤、裝訂狀態、淺灰紙頁、封面上書店符號上方的浮凸字眼NARRATIO。普蘭伯早上抵達的時候,我的手機放在褲子口袋裡,影像正傳向馬特的收件匣。每一張圖片送出去的時候,還會發出iPhone微微的呼咻聲。
「這是我的房間,」她柔聲說,「喜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