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什麼樣的呈報?是要向警方報案嗎?算是重竊盜罪嗎?「普蘭伯先生,有什麼問題嗎?我不懂為什麼要——」
他似笑非笑,把眼鏡舉到一個角度,往下瞅著螢幕。他的臉皮一鬆,接著靜靜地說,「是創誓者。」他轉向我。「你解開了。」他一手啪答拍上額頭,臉龐裂成一抹昏眩的笑容。「你解出來啦!看看他!就在螢幕上!」
「那是誰?」我突然問。「誰的臉?」
看起來還是沒什麼。我用觸控板推一下3D書店,讓它沿著軸心轉動。我站起來伸展雙腿。我從書桌的另一側撿起達許.漢密特的書,從我頭一天在書店以來,就注意到它從沒被人碰過。真悲哀。我的意思是,說真的:擺滿胡言亂語內容的書架搶走所有的注意力,而《馬爾他之鷹》卻放著積灰塵?真是悲上加悲。好蠢。我應該開始找別的工作。這個地方快把我搞瘋了。
「噢,對,我知道,」他厲聲說,視線朝我閃來,「我現在弄懂了。你作了弊——那樣說還算合理吧?結果,你根本不曉得自己成就了什麼。」
「有用耶。」她說。她面色潮|紅地轉向我,滿頭髮絲深沉又狂亂,咧嘴笑著。「有用耶!」
他轉身走入滿是塵埃的陰暗書架之中,靜靜地自言自語。我把自己的筆電跟斜背包收拾好,溜出了前門。門鈴發出幾不可聞的叮叮聲。我回頭望進高高的窗戶,在捲曲的金色字體後面,普蘭伯已經隱去身影。
普蘭伯的微肌肉顫動著。他像這樣湊得這麼近的時候,倒是提醒我,他其實非和-圖-書常老了。
我低頭盯著櫃檯。那樣說是很合理。
等我再次抬頭望向普蘭伯,他的目光已經軟化。
「大家都在用啊。Google、臉書、國安局。是一種軟體——會把繁重的工作分成很多小小的分量,然後同時發派給一堆不同的電腦。」
唔,所以,「我借了一本舊日誌,我們把它掃描起來——」他臉色一變,頓時滿面憂心,彷彿我不是找出癌症療法,而是可能罹患癌症似的——「因為Google有這個機器,超快的,還有Hadoop,直接就——我是說,同時有一千台電腦在跑,就像那樣!」我彈彈手指以示強調。我想他完全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總之,重點是,我們剛剛把資料拉出來。全自動的。」
現在:我這邊同時處理太多資訊了。我只想看看誰借了什麼書。凱特的分析聰明到把名字、書名跟時間在文本裡標籤起來,而視覺化知道怎麼把那些東西以繪圖呈現,所以我把資料跟顯示連接起來,看出了某種熟悉的現象:群集起來的彩光穿越書架彈跳不停,每個光點都代表一位顧客。不過,這些是幾年前的顧客就是了。
電腦,現在該是你聽命於我的時候了。
「可是——」
其實不是,「才一天。」
「可是……你畢竟還是辦到了啊。」他轉身晃向後側書區。「好怪啊。」
普蘭伯猛地吸了口氣。他的目光再次閃來,眼睛撐得老大,映出了穿窗而入的光線,用我從未見過的方式散放電光藍。他倒抽一口氣。「不可思議。m.hetubook•com•com」他吸了口氣,更深的一口。他露出心慌意亂又精神煥發的樣子,其實有點瘋瘋的感覺。「我有工作要忙,」他說,「我必須計畫一下。回家去吧,小子。」
「早啊,小伙子,」他爽朗地說,「昨天晚上有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事情?」
她往前伸展,手掌牢牢摁在桌上。「我愛這個。」她緊緊盯著螢幕,那裡有個圖表正在開展:是個花朵骨架,有個閃動的中心,還有幾十片——不,幾百片——花瓣。它快速生長著,從小雛菊到蒲公英到巨型向日葵。「一千台電腦正在做我做的事。我的心思不只在這裡,」她輕敲自己的腦袋說,「也在外面。我愛死了——這種感覺。」
我做的頭一件事就是改變調色盤。拜託,請用土色系的。
「Google。」他用氣音說。一陣長長的停頓。「好奇怪啊。」他拉直身子,臉上表情極怪——等於是用臉色來表示「找不到這個頁面」的畫面。他自言自語地說,「我必須往上呈報。」
後來八點左右,我們待在凱特有如太空船分離艙的臥房裡,坐在像是太空船操縱台的白色書桌前。她坐在我的大腿上,往自己的MacBook傾靠。她正在解釋「感光字元閱讀處理」(OCR),那是一種過程,電腦將墨水的起伏跟石墨的線條轉化成它能理解的字元,像是K、A還有T。
她往我身上磨蹭。突然間我可以敏銳地聞到一切:她不久前才洗過的髮絲,貼在我的臉上。她的耳垂稍稍往外突,渾圓粉紅;她的背部因為在Google攀牆而相當強健。我用兩根拇https://m•hetubook.com.com指掃過她的肩胛骨,橫越她鼓起的內衣肩帶。她再次移動,東搖西晃。我把她的T恤往上一推,壓扁的字母反映在筆電的螢幕上:BAM!
「是創誓者的臉,」普蘭伯邊說邊用長手拂過一個書架。「就是那個苦苦等待、躲藏起來的人。多年以來,他讓見習生心煩意亂。好多年了啊!可是你卻在——多久時間?單單一個月?就把他揭露出來了。」
「普蘭伯先生,」我說,語氣洋洋得意,「我掃瞄了一本舊日誌——」然後我才領悟到這句話夾帶了弦外之音,於是支支吾吾地坦承說,「唔,我拿了一本舊日誌。是借走啦。暫時的。」普蘭伯皺起眼睛。「噢,我知道啊,小子。」他不帶惡意地說。他頓了頓。「你的贗品有很濃的咖啡味。」
我連忙把筆電轉過來給他看。「也不算。」
「回家吧。不管你懂不懂,你今天都做了重要的事。」
這種事不可能一開始就順利運作。我把原始文本灌入視覺化,感覺就像傑克森.波拉克(Jackson Pollock)在我的原型上施展身手。資料像污垢般地散落各處,粉紅、綠色跟黃色的團塊,全是電玩遊戲的刺眼色調。
看起來沒什麼——只是一團穿越後側書區的彩色東西。接著,憑著直覺,我把點跟點都連接起來,於是它不再是密擠成團的東西,而是一組星座。每個顧客都在書架上留下了一道痕跡,好似喝醉一般的Z字型。最短的星座呈現紅黏土的顏色,劃出了小小的Z字型,只有四個資料點。最長的那個呈現深暗苔蘚的顏色,以鋸齒狀的長型橢圓,曲折和-圖-書
穿越了整座書店的寬度。
我回到櫃檯時,那座書店還在打轉,就像旋轉木馬一般急速迴旋……發生怪事了。只要一轉,那個暗色苔蘚星座就會猛地清晰起來。它會在瞬間顯現一個圖片,而且——不會吧。我的手猛按觸控板,讓那個模型放慢直到暫停下來,然後把它轉回來。那個暗色苔蘚星座呈現了清晰的圖片,其他的星座也都融合進去。可是沒有一個跟暗色苔蘚一樣完整,不過倒是描出了下巴的弧度,或一顆眼睛的斜度。當模型排成直線,彷彿我從正門往書店裡看——跟我現在坐的地方非常靠近——那些星座活了起來。星座顯現出一張臉。
「你怎麼辦到的?」他繼續說。他得意的很,彷彿我是他孫子而我剛剛擊出了全壘打,或是找出治癒癌症的妙方。「我一定要看看你的筆記!你用了歐以勒法(Euler's method)?還是布里托反演法(Brito inversion)?沒什麼好丟臉的,它早早就能把大部分的混亂排除掉……」
看看他?這不是——噢,普蘭伯現在傾身湊來,我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常見的錯誤:假設所有的老人都長一個樣。螢幕上的線框肖像有普蘭伯的鼻子,可是嘴巴是個小小彎彎的弓型。普蘭伯的嘴巴則是又平又闊,天生要用來露齒笑的。
Hadoop!我喜歡它唸起來的聲音。凱特.普丹特,我以後會跟妳生個兒子,我們就把他取名為Hadoop。他會是個偉大的戰士、國王!
午夜時分,我回到了書店。真正的日誌安全返回架上。偽m•hetubook•com.com日誌被塞進我的包包裡。一切都照著計畫進行。我處於警戒狀態,感覺良好,摩拳擦掌準備視覺化。我把掃瞄過的資料從大盒裡拉出來;在bootynet上才花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任何人在那本日誌上記下的所有故事,經過完美的處置,全都流回我的筆電裡。
後來,凱特的筆電發出低鳴。她從我身上滑開,跳下床鋪,爬上她的黑椅。她踮著腳尖蹲在那裡,脊椎往下朝著螢幕彎曲,好似石像鬼雕像。美麗赤|裸女孩造型的石像鬼。
「所以我們要叫幾百台機器同時替我們辦事。我們要用Hadoop。」
「Hadoop。」
一時片刻,我強烈考慮要把筆電的螢幕關起來,然後絕口不再提這件事。可是不行:我太好奇了。我就是沒辦法呆呆坐在櫃檯,任由這張詭異之網在我四周撒開。(我意識到,那番話可以用來形容很多種工作,可是眼前這個就是含有特別魔幻的詭異性。)
是普蘭伯的臉。
鈴鐺響起,他走進店裡,拖著一道長長的盤旋霧氣進來。我詫異的說不出話,不曉得從何講起。我面對著兩個普蘭伯:一個是在我螢幕上默默往外凝望的線框;另一個是站在門口正要綻放笑容的老先生。
「這不是等閒小事,」她說,「那本書還滿厚的。」加上,前任店員們的手寫筆跡幾乎跟我一樣糟糕。可是凱特有個計畫。「我的電腦必須花整個晚上來消化這些紙頁,」她說,「可是我們沒那個耐性,對吧?」她正以超快的速度打字,編寫我看不懂的長長指令。是的,我們的確沒那個耐性。
「你在那邊做什麼?」他問,「你開始架我們的網站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