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
26、一年級

我點點頭,興奮得無法言語。粗大的紅色字母在螢幕底部憤怒地閃爍著:

一分鐘滴答走過去了。再一分鐘。有個垂頭縮肩的一年級生悄悄溜到櫃檯來,蓬亂的暗髮像拖把似的,踮著腳尖站,密謀似地湊了過來。「你有沒有電動玩具?」他指著終端機竊竊私語。我哀傷地搖頭。抱歉,小鬼,可是也許——

「噢,你好客氣!嗯,聽著,親愛的,有人要騙你,親愛的,」她說,「就是——我看一下——你剛剛呈交的儀式性工藝品,早在這邊歸檔過了。都好幾年嘍。親愛的,永遠都要先查證啊。」
新增遭拒
典藏一覽表會幫忙查獲贗品:每家博物館都在終端機裡設定好,會監視跟它現有館藏的工藝品有可疑相似性的新紀錄。當典藏一覽表響起警報,就表示某地方的某人剛剛受騙了。
「那邊狀況都還好嗎?」
我跟她在博物館會面的時候——對內行人來說,這裡簡稱為加織博物館——我馬上湧起一種親切感,因為加織幾乎(幾乎啦)跟神祕書店一樣詭異。只是一個大房間,是舊校舍改裝,現在沿牆排滿了鮮豔的展品,還有如同兒童遊戲區大小的活動區。大門旁邊有個寬闊的桶子,織針像武器一樣列隊排好:粗胖的、細瘦的,有些是用鮮豔的塑膠做的,有些是木頭刻成擬人的形狀。這個房間的木頭氣味濃到讓人難以招架。
好簡單啊。當然了,想當然爾。那位一年級生說得對。在稻草堆裡找針,很簡單的!叫稻草幫忙找出來!

「啊。」聽起來滿討厭的。「要是沒人看得到,那有什麼意義啊?」
當然了。你知道嗎?我真的開始把這個世界想成瘋狂小祕密團體所組成的大拼布,全部有自己的私密空間、自己的紀錄跟自己的規則。
我隨意胡亂按鍵,最後,目錄這個字眼在螢幕頂端亮了起來。(是F5的功勞)。現在,我的眼前有個豐富詳細的分類表漸漸展開。某地的某人替世界各地的所有工藝品做了歸類:
十五世紀、十六世紀、十七世紀。
「你這邊有多少訪客?」我邊問邊查看一根木頭織針。很像超細的圖騰柱。
館長怎麼忍得住,不整天死盯著這個終端機看?
「嗯,我是不訝異啦,」她說,「hetubook.com.com那個螢幕上有百分之九十的東西可能都在儲藏室裡。你知道國會圖書館的藏書大部分都不在華盛頓特區嗎?他們總共有,嗯,七百英呎長的書架。所有的倉庫加總起來。」
「親愛的,你是認真的嗎?我們只是規模最大也最先進的境外儲藏設施,專門對密西西比州以西的任何歷史娛樂部門提供服務,」她一口氣講完,「在內華達州這邊。你來過拉斯維加斯嗎?」
沒有搜尋框。
「把東西留給後代,是博物館的職責。」塔碧莎吸吸鼻子。「像我們就有個溫控儲藏室,裡面都是耶誕節主題的毛衣。」
塔碧莎.楚鐸是奧利佛在柏克萊結交的摯友。她矮小結實,滿頭棕色鬈髮,厚框黑眼鏡後面的眉毛粗得嚇人。她現在是整個灣區裡,最沒沒無聞的博物館副主任,位處愛莫利維爾,叫做加州編織藝術與刺繡學博物館。
「他們耍起織針,手腳還滿快的,」她邊嘆邊說,「你呢?」
我用雙手撐住臉,彎腰垂背,瞪著藍色終端機。它正展示著凹凸不平的綠色銅板的圖片,是從某艘西班牙老式大帆船搶救回來的。難道我就這樣把尼爾的一千美金浪費掉了嗎?我該拿這個東西怎麼辦啊?為什麼Google還沒把博物館編成索引?
塔碧莎回頭往我這裡看來。「找到了嗎?」
一年級生們你推我擠、動來動去,一路回到停車場上。塔碧莎關起前門鎖住,跛著腳回到櫃檯。她的一邊臉頰上有個淡淡的紅色刮痕。
「那麼我們想借來展。」
「我不知道那些是什麼東西,可是這裡寫著我們手頭上有。」
對石碑來說再完美也不過。好了,這就對了。於是我進行提案,「對了,雪若,也許妳可以幫我一個忙。在加織這邊,我們剛從尼爾.夏那裡,呃,拿到一筆金額不小的捐款——」
好了。搜尋框在哪?
全世界的每家博物館都用典藏一覽表,從最卑微的社區歷史合作社,到最富麗堂皇的國家級館藏,每家博物館都有一模一樣的監控器。等於是古物的彭博終端機。只要找到或購買任何工藝品,就會在這個博物館學矩陣裡留下新紀錄。如果賣掉或燒毀,記錄就會刪除。可是只要任何畫布殘片或薄細碎石還在任何地方的任何館藏裡,都還是會登記在案。
我從雪若https://m•hetubook.com•com那裡拿到詳細資料,道謝與道別之後,將藍色話筒放回原位。一顆綠色毛線球以弧線越過空中,落在櫃檯上,繼而滾進我的大腿,一路散開來。我抬頭,又是那個紅髮一年級生,單腳站著,對我吐舌頭。
一年級生頓住,陷入沉思,一面扯著脖子周圍的綠毛線。她真的把這件事徹底想過一遍。腦內的小小齒輪裝置正在打轉;她把手指扭在一起,沉思默想。樣子很可愛。最後,她抬起頭來嚴肅地說,「我會叫稻草幫忙找出來。」接著發出低聲的女妖呼嘯聲,然後用單腳跳開。
「唔,就我們的標準來說是多,但其實也不算很大一筆。不過我們正要策辦一場新展覽,然後:妳那裡有真的Gerritszoon打印器,對吧?」
藝品已經存在
創作者:葛立佛.傑利茲遜
「噢,很多啊,」她說,順手把眼鏡往上一撐,「大部分是學生。現在就有輛巴士在路上,我們最好先讓你安頓下來。」
「才不呢!我很感謝妳的勤奮,雪若。」我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可是我們的規模很小。說實在的,我真的沒聽過統通耶……」

起源:在一九〇〇年左右失蹤。現在透過不知名的贈予而重新取得。
塔碧莎傾身越過一年級生的肩膀,幫他把兩支編織針交叉起來,織出第一個環圈。他的眉頭因為全然的專注而皺起——我在閱讀室裡看過那種神情——然後他抓到訣竅,做出了環圈,張大嘴巴咯咯發笑。

「雪若,親愛的。真遺憾。沒人喜歡接到統通的電話。」
我往房間另一端望去:塔碧莎正忙著把纏在綠色加黃色的毛線堆裡的兩位一年級生拉出來。其中一人臉還有點紅,好像快窒息了。我在電話上說,「典藏部嗎?我就是,女士。」
「這種東西你用過嗎?」她說,在藍色電腦終端機上敲了個鍵。它發出明亮的嗶嗶聲。
如果Gerritzsoon打印器存在世上的任何博物館,就會列在典藏一覽表裡面。我只需要在終端機上花一分鐘時間就可以。可是,先說清楚,如果你隨口就對任何合法博物館的館長提出這個要求,是會把人家https://www.hetubook.com.com嚇壞的。這些終端機構成了這個祕密團體的祕密知識。於是奧利佛提議我們走後門:找某家小型博物館,而且守護者得不排斥我們的主張才行。
一面古老的宋朝銅鑼在我的腦袋裡鏗鏗響起。對,當然了。她是天才!我一面竊笑、一面用力敲著Escape鍵,直到跳離終端機的恐怖分類表為止。反之,我挑選了簡簡單單寫著典藏的指令。
「我這邊是統一通用長期儲存有限責任公司。」線路另一端的聲音說。是個女性,說話微微帶著鼻音。「請幫我轉給典藏部,拜託?」
塔碧莎抬起頭來,我追隨她的視線。有輛學校巴士正繞過轉角,駛進博物館的小小停車場。「唔,」她說,「是有這種東西沒錯。你弄得懂的啦。只是不要,嗯,不小心把我們的東西送給別家博物館就是了。」
可是,等等——宗教的跟儀式的,有什麼不同呢?我的胃裡有種下沉的感覺。我開始探索金屬,可是那裡只有錢幣、手環跟魚鉤。沒有長劍——我想是歸在武器底下,也許是戰爭,或許是尖狀物吧。
「是全美國最乾燥的地方喔,親愛的。」
政治的、宗教的、儀式的。
典藏的表格又長又複雜,可是我匆匆看過一遍:
這就對了!
女人同情地嘆口氣。「親愛的,這是常有的事啊。」
我差點沒彈起身,在櫃檯後面跳起舞來。我鎮定下來對電話說,「老天,多謝妳的警告。我會把那傢伙轟出去。他說得避重就輕,說他是某個祕密會社的成員,說這套東西他們收藏了好幾百年——妳知道的,就是那套老掉牙的話。」


請聯絡:統一通用長期儲存有限責任公司
我從奧利佛那裡得知,典藏一覽表是個龐大的資料庫,從二十世紀中葉以來就有了,追蹤世界各地所有博物館的所有工藝品。早期是用傳來寄去的打孔卡,拷貝起來存放在目錄裡。在工藝品永遠處於移動狀態的世界裡——從博物館的第三層地下室,移到展覽廳,再到另一家博物館(在波士頓或比利時)——這種資料庫是有必要的。
最後一個給凱特,只簡單寫著:哈囉。
年份:1450(將近)
回舊金山的火車上,我用手機打了三段短短的訊息https://m.hetubook.com.com
剩下的欄位我都留白,然後猛敲return鍵,把這份完全假造的工藝品新資料上傳給典藏一覽表。如果我理解得沒錯,它現在正旋轉越過全世界每間博物館裡的終端機。館員們正在查看,交叉比對——幾千位館員。
奧利佛用電子郵件介紹我們認識,並向塔碧莎解釋說,我現在正在進行一項他頗為看好的特殊任務。他也給了我一個戰略上的建議,就是捐個錢也無妨。不幸的是,任何合情合理的捐款,至少都會佔上我世俗財富的二十分之一。不過還好我有個金主,於是我寫信回覆塔碧莎,跟她說我可能有一千塊美金可以捐獻(承蒙尼爾.夏藝文女性基金會的好意)——如果她能幫個忙的話。
典藏一覽表鈴鈴響起——等等,它竟然會發出鈴聲?我繞過終端機側面望去,看到那裡夾著一支亮藍色話筒。這是博物館的緊急熱線嗎?來人啊,圖坦卡門國王的墳墓空了!鈴聲再度響起。
「嘿,老兄,你在幹嘛?」塔碧莎從房間的另一邊喊道。
在塔碧莎那頭,毛線已經拿出來了。一年級生正往寬闊的塑膠容器裡猛挖,找尋自己最愛的顏色。有人摔了進去放聲尖叫,兩個朋友開始用織針往她身上戳戳戳。
我已經把那家儲藏設施的名字跟它在內華達州的地址記在加織備忘紙上。我轉過去讓她看。
「聽起來不錯。」
櫃檯後面的椅子在我的重壓之下嘎吱作響。我以為典藏一覽表的模樣會稍微高科技點,結果它本身看起來就像工藝品。是個亮藍色監視器,不是新近推出的產品;透過厚玻璃向外顯現像素。全世界新購入的藝品,就在螢幕邊邊捲動著。有地中海的陶盤、日本武士的長劍跟蒙兀兒人的生殖雕像——蒙兀兒生殖雕像滿性感的,頂著豐臀,完全就是亞克希妮的模樣——還有更多東西,多不勝數,有老舊的碼錶、快解體的火繩槍,甚至是書本,封面上有金色胖胖十字架的藍色裝幀老書。
典藏一覽表發出呼噗—呼噗聲,是越拔越高的www.hetubook.com.com尖亢聲響,有如火災警報:呼噗—呼噗。那個垂頭縮肩的小孩跳了起來,一年級生全都轉頭看我。塔碧莎也是,挑起了一邊的粗眉。
「唔,沒有——」
描述:金屬字型。原版的Gerritszoon打印器。完整的字體。
我點點頭,挪到櫃檯後面,跟她交換位置。塔碧莎在博物館裡忙來忙去,把椅子拉正,用消毒濕紙巾抹過塑膠桌子。我這邊呢:已經找出典藏一覽表。
另一個給尼爾,寫著:你的車可以借我嗎?
我開始把綠色毛線收捲起來。「課上得很辛苦吧?」

「嘿,」我輕鬆地說,「妳叫什麼名字?」
我搖搖頭。不,我還沒找到。不在十五世紀裡。唔,可能在十五世紀裡,只是十五世紀裡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東西——那才是問題所在。我還被困在稻草堆中撈針的窘境裡。也許是古老的宋朝稻草堆,是蒙古人跟著其他東西一起燒掉的稻草堆。
金屬、木頭、陶器。
耶耶耶!
「從來沒有,」我說,「我兩天前才知道有這種東西存在。」
回到典藏一覽表。終端機的另一側有圖表,顯然是塔碧莎編製的。它們追蹤不同興趣區域的典藏活動,設定像織品、加州與非遺贈品這類的區域。織品的活動呈現出一座尖起的小山脈;加州是明確的上揚斜坡;非遺贈品是扁平的直線。
她坐在博物館的櫃檯,那裡有個寫著「捐贈毛線,免費進場」的小告示。我從口袋找出尼爾的支票,在櫃檯上攤平。塔碧莎咧嘴笑著收下。
「嗨,」我說,「我問你一個問題喔。」她咯咯笑著點頭。「要怎麼在稻草堆裡找一根針啊?」
滿頭亮紅髮絲的一年級生,咯咯笑著跑到櫃檯來,被一團綠毛線勒住了。呣,要稱讚她說圍巾不錯嗎?她咧嘴一笑,跳上跳下。
我開心地揮揮手——一切都好——然後連忙抓起話筒,貼在臉上竊竊私語。「哈囉。加織博物館你好。」
一年級生正魚貫走進加織博物館裡,鬼吼又尖叫。兩個男生從前門旁邊的桶子裡,抓起織針開始決鬥,發出光劍的滋滋噪音,伴隨著噴濺的口水。塔碧莎護送他們到活動區,滔滔說起她的固定台詞。她背後的牆上有張海報寫著:編織很酷。
一個給戴克,寫著:我找到重要線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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