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跟那個男的在一起。」蕾妮本來決定不跟任何人談這件事,尤其是瑤佳。
其實她真正想的是上床睡覺。她努力的抗拒這個念頭;否則真是除了吃和睡便無所事事了。
「她們住在這兒?」她問。
她的手臂伸進燈籠袖裡。「領子粗糙了些,還好啦,」她說。「妳是正處在飄飄然的時候,心中小鹿亂撞。脖子這裡有些瑕疵,嫁奩辦了沒有?」
「不需要簽收?」
保羅又嘆一聲。「好了,妳衹要記住這裡的任何事都跟妳無關,換了是我,一定會遠離明納。」
「茶和餅乾。」答得十分乾脆。
「浮木」飯店的晚上和白天完全一樣,祇是晚上多了聚光燈。樂隊有氣無力的演奏著,舞池裡有兩隊男女。女的都穿著看似麵粉袋質料的罩衫;金髮的一個舉著閃光燈在拍照,褐髮的一個帶了頂船長帽。一個男的穿了件印著大鸚鵡的綠襯衫,另一個比較矮胖的,兩條腿嚴重灼傷過,皮膚七歪八扯的皺著。他穿了件大紅色印有生化電子人的T恤。看著很像威斯康辛牙醫師的派頭。
「是的。」蕾妮懶得解釋,她盡全力拖著盒子,有一邊離開了後座,重重的敲在地上。
「你夢到了什麼?」和杰克同居一個月後,蕾妮問他。
「誰知道?也許他們祇會說,啊喲要死了。也許他們會說今晚不行,因為月經來了。也許他們希望生個孩子。」
另一則是由妙妙夫人主持的「難題信箱」。
「她是好人,」他柔聲的說,「妳跟她一樣對不對?」這時,又有兩個穿無袖T恤的男子停下;倚著牆,袖手旁觀。
「那就不止變一個禮拜了。」蕾妮說。
「瑤佳黛一肚子壞水,」杰克說。「人又太單薄,太單薄的人不該穿V字領。」
「我是指這輩子。」
「我知道。」
結果是明納博士,穿一件卡其襯衫,一條白短褲,看上去比在飛機上更乾淨。「還住得慣嗎?」他露出特有的、帶著點邪門的笑容。「入鄉隨俗是不是?」
「好吧,可能會久一些。」
「這邊的人呢?」
煩惱的人
「妳很好,不是厲害或尖銳。很好、很純。可能妳要自己顯得精明些,不想一味單純的好下去,因此插手一些不該管的事。想比別人知道得多些,對不對?」
「就算我寫了這些,又有什麼用?」蕾妮問。「這裡我人地生疏,根本沒辦法出版。」
「朋友,」明納博士說:「妳實在太可愛了。」
「她們是女囚!」明納答道:「剛才妳向她買織物的那個,她砍殺了一個女人。另外那個我不清楚。」女舍監站在做著的門口,與坐著的兩個女的有說有笑,一副隨意自在的模樣。
又是一條走道;走道一邊是一排房門,另一邊是一排木條窗,望得見大海。穿過一個出口,是另一條排列著許多小房間的通道。
「為什麽?」蕾妮好整以暇的問。她覺得這根本是小城政治,就像當年的格利斯沃,誰也不服氣誰,管它呢!
「晚餐是計畫中的一部份。」英國女人在他們背後開腔。
「如果全說出來那才是瘋子,」杰克說。「到時候妳就會拿這些話來對付我.我看過妳的記事簿,簡直鉅細靡遺。我敢說我出門的時候妳連我的垃圾筒都檢查過。」
他沒吭聲,好像覺得沒必要回答這個笨問題。「八成是個胖女人,」他說。「這個月提了六大包,從紐約來的,說是食品,她要那麽多食品幹嘛?」
「大概吧。」
「女人要知道這種事做什麼?」杰克說。「上幾次床,就想知道你夢到了什麼,像話嗎?」
「馬上就有事了。」明納說:「祇是加拿大還蒙在鼓裡。古巴正在石榴島蓋飛機場。美國中情局來了,俄國的特務也來了。他們都有興趣。」
「哪個人?」蕾妮被她語氣中的強橫挑動了。
蕾妮以為應該是個包裹才對。「會不會錯了?我要提的是小一點的盒子,祇是一些藥品嘛。」
有人在敲門。房間裡漆黑一片,窗外,夜裡的各種聲音都在自由的唱著。
「妳是說他總是說老婆不了解他,這的確很無聊。其實,這些人的老婆對他們的一切都瞭如指掌,說穿了,他們指的根本就是老婆不夠騷。有孩子?依我猜是兩個。」
保羅不笑。「可能不會,」他說。「他們大多開槍打自己人,吃點東西吧。」
「地方政治?」蕾妮大吃一驚。
保羅嘆一口氣。「妳使我想起家鄉有一些女孩,她們從中西部隻身前往紐約在雜誌社裡做事。」
蕾妮和瑤佳黛在雷治蒙的基督教救世軍估衣店裡,試穿二手皮草大衣。瑤佳黛說這是城裡最好的估衣店。其實真正試穿的人是她,蕾妮對二手衣沒有興趣。本來兩人說好是陪蕾妮逛街,結果卻成了陪瑤佳黛。反正祇要有瑤佳黛在,最後一定是進估衣店。
「哈,說得妙,」瑤佳黛說。「祇要別兩頭落空,兩個總比一個強。」
「別怪我,」保羅微微的聳聳肩。「並不是我發明的。」
「所以你喜歡這兒?」她說。「有人為你剝葡萄皮?」
「多少?」到了飯店,蕾妮問他。
蕾妮停下來,雖然保羅竭力的想推她離開現場。「他們不喜歡妳在一旁看著。」他說。蕾妮不清楚他指的是踢人的警察,還是挨踢的那個人。讓別人瞧見自己這麼悽慘狼狽的模樣的確是件相當丟臉的事。街上還有行人,大家都視若無睹,有些祇看一眼,便轉移目光,甚至繞道而去。現在,挨踢的男人已折彎了腰。
後來他連耶誕節也不回來過了,祇是寄卡片,自己寄給我,不是寄給她;再以後直到我去多倫多讀大學時,才與他再見面。有好幾年的時間,我始終把他新娶的女人當做「她」看待,因為母親總是這麼稱呼她;我已經忘了父親當時的表情了。
「亞立不喜歡他。其他人也一樣。」
「一定要有什麼才行嗎?」他說。「我祇想這樣繼續下去。」
茶是太特利的茶包,水是溫的。餅乾的外型很精緻,中間還嵌著一點紅色果醬,比玉米片稍大一些,蕾妮咬了一口,其硬無比,而且味同嚼蠟。蕾妮好想回家。
他們衝上一個四十五度角的陡坡,穿過一道石門。「堡壘觀光區」明納博士說。「由英國建造的歷史悠久。可以拍照留念。」眼前是一塊半乾的荒地,稀稀疏疏的長了些小草。有許多帳篷,也不能算是真正的帳篷,祇是幾塊帆布用竿子撐著而已。明納將車停在帳篷邊就下車了,蕾妮跟著下來。
「很漂亮的一個孩子,」蕾妮說。事實相反,嬰兒乾乾皺皺的,活像一隻在水裡浸泡過久的手。女孩不說話,木木的瞪著蕾妮,一副無所謂的神色。
蕾妮想,這簡直像是一部超級大爛片。下一步呢?現在該怎麽辦?就算把它當個故事都不便啓口,因為故事的重點就是她自己,她自己的愚蠢。既笨又傻,太天真又太容易受騙。現在她得努力克制自己的驚慌。
「那一定是為愛。恭喜啊。我是沒這個福分了,太累。」
「我想多瞭解你一些,」她說。「瞭解你的一切。」
保羅點頭表示接受。「妳沒跟個男人在一起,他們也覺得奇怪。要是妳坐船來的,或許祇是路過,那還說得過去,可是妳不像,大家都知道妳是搭飛機來的。」又是一次停頓。蕾妮覺得他口口聲聲的「他們大家」,也許根本就是保羅而已。一念及此,她渾身發麻。
「妳願意投它一票嗎?」
「你的戒心為什麽那麽重?」蕾妮說,「難道你還不信任我?」
蕾妮照明納博士的話做了,孩子們似乎並不滿足,現在他們竟想要看拍出來的照片。
「胡扯。」
蕾妮祇得點了茶與餅乾,拖著盒子進房。現在這玩意兒幾乎像一個人,一具屍體,簡直無處可放,五斗櫃嫌小,房裡也沒有大衣櫥。蕾妮祇得將就塞在床底下。女服務生送茶點進來時,她仍雙膝落地的跪在地上。
即使在帳篷外,已經聞到陣陣的體臭、尿臭以及食物的體臭。帆布篷下是一張張連床單也沒有的床墊。床上堆滿了衣物,繩子上也掛得滿滿的。篷帳與篷帳之間是爐灶;地上散置著錫碗瓢盤。這裡的人多半是婦女和小孩,孩子們就近嬉耍,婦女們穿著棉衫,席地而坐,一面聊天一面整理蔬菜。「颱風後的災民,」明納溫和的說。「政府有錢為他們重建家園,是好心的加拿大人支援的。不過重建的工作至今尚未做。」
大盒子還在,可是開著。包裝膠帶被割開了。她把盒子拖出來,掀開盒蓋,手伸進保麗龍碎屑中。
瑤佳黛把兩隻口袋翻出來,有一隻塞了一塊染污的手帕。「我真想要的是一頂插了雉雞毛的黑帽子。葛洛麗.史璜生戴的那種,妳近來如何?」
一到飛機場,蕾妮迫不及待的撞開車門,爬出車外,司機紋風不動,她祇得繞到他身邊。
那婦人立刻開了門鎖,讓他們通過,蕾妮看見她的肩上別著一塊牌子:「舍監」。
「好極了,」她說。「是為愛還是為性?」
「機場回來祇要七塊。」
我恨他到了極點;常常夜半醒來,幻想種種惡報臨到他的頭上,譬如摔進下水道,或是被老鼠吃掉等等。我們的公寓裡有老鼠,鮑比不准母親撒老鼠藥,他怕老鼠吃了毒藥,他的貓再去吃老鼠,其實我壓根沒見到他養的貓咬過任何一隻老鼠。難得碰上他不在家的時候,我總是踩著貓尾巴,拿著掃把追得牠們團團轉。我沒辦法對付他,但是絕不讓他那些貓有好日子過。直到現在,我還是不能忍受貓貼近我。
「妳的嘴真不乾淨,」杰克說,「該用根舌頭進去好好洗刷一下才行。」
「他們為什麽要這樣?」蕾妮糾著手,儘量忍住顫抖。
蕾妮覺得話題愈來愈不對路。她想改變話題,在家鄉可以談天氣,這裡不行,這裡根本沒有天氣可談。
她瞧見自己的記事簿攤在床上,地圖、小冊子都整齊的排在旁邊。房裡有人來過。手皮包在她身邊,相機鏡頭在書桌上,她拉開五斗櫃的抽屜,麻煙好端端的在裡面。
「這裡人人都在搞政治,」明納博士答道。「沒停過。不像可愛的加拿大人。」
蕾妮坐在窗口,瞪著手邊的記事簿,她在簿子上寫了幾個字:太陽黑子下的樂趣。愁什麽?管他,反正編輯總hetubook.com.com是把她定的題目換掉。
蕾妮關了燈,鎖上門,兩人走過櫃台,走過英國女人的雷射眼。
「妳不該這麼隨便開門的,」他說。「任何人都有可能。」口氣是責備,臉上卻帶笑著。
「他們對雜誌知道不多。總之,這裡沒有一個人會實話實說,在此地,每一件事至少有三套說法,運氣好的話,其中一套是真的,這是指你運氣如果真有那麽好的話。」
「他隨便煽動人,無聊。」英國女人說。
蕾妮一步一拖的蹭上樓,櫃台後面的英國女人卻告訴她,現在已過了早餐時間。
「我們十二點打烊。」
「不過妳不妨給自己一點時間,」丹尼說。「在身心兩方面都做好一番調適。說不定荷爾蒙的改變,會產生一些不可知的影響,這未嘗不是一種冒險。」
吃完巧克力蛋糕之後,他們便驅車直接回去了,這次沒有在樹林裡逗留。蕾妮在前座忍受著一路的顛簸,她儘量不顯出失望的神色。
飯店對街有家小文具店,蕾妮進去買了份本地的報紙,皇谷鎮時報。這是內疚的心態作祟:至少對明納好歹是一種補償。
「我知道。」
她終於明白了他的意圖。就在文具店旁的昏暗街燈下,兩名著藍衫的警察正在揍一個在凹凸不平的路上,任由他們踢他的肚子和背脊。蕾妮這時祇想到一件事,兩個警察穿了鞋子,那個男的沒有。過去,她從沒真正見識過這種場面,頂多是在照片裡,可是任何事情變成了照片之後,就祇是一張照片而已了。這次不是如此。
「妳說什麽?」蕾妮問。
他們倆走到吉普車旁,保羅打開車門,攙扶她上去,他仔細關上門,再查看是否關緊了。
「我找哈洛。」她覺得自己很蠢,櫃台後面的那人卻沒什麼感覺。
她並不妒忌他的老婆,反而妒忌他的病人。也許我並不是唯一的一個,蕾妮想,也許有一大串跟我相似的女病人,個個都割掉了一個乳|房,個個都是他治好的,他輪番的跟我們這票女人吃中飯,他對每一個都說他愛我們。在他心裡,他認為這是他的責任,而我們,無可奈何啊,他是這世界上唯一知道我們真相的人,他知道我們曾經死裡逃生,他知道我們隨時都會隨風而逝,這一個個的軀殼不過是暫時的皮囊而已。
怪不得明納帶她來此地,原來他誤會了她;蕾妮恍然大悟,卻不想更正。
到了飯店,保羅連碰也不碰她一下,祇管開了車門,自己先下,再來扶她,不握她的手,祇捉著她的臂;也不送她回房,祇站在石階下面,目送她上去,如此而已。
「這是指男朋友不在的時候。」明納加註一句,大家哈哈大笑。
「擺明的做嗎?」蕾妮問。
「上帝不會讓我冒險的。」蕾妮說。
在丹尼之前,蕾妮對已婚男人一向興趣缺缺,倒不是因為這些男士已經列入死會,而是他們已經沒味道了,交個已婚男人,就像客廳裡掛了一塊紗簾的仿製品。那衹有銀行才有,而且絕不是一流的銀行。
最近,她看的角度不同了。也許,丹尼並不是過氣的夕陽;也許,他正是未來的浪潮,就像瑤佳黛對衣服的看法,留著永遠別丟,時間是周轉的,遲早它又會轉回原來的樣。
「我們想把這裡改成展示會場,」他說:「專門展示英法兩國各次戰役的地圖,以及專售表現地方文化的藝品店。不過文化部長對這個建議毫無興趣,他說:『文化不能當飯吃。』」
「妳的口氣真像妳媽,」杰克說。「下一次妳會問我解大便的事了。」
明納大笑。「不是在這裡出版。」他說:「這裡總共才一份報紙,况且亞立早買通了編輯。再說也沒幾個人識字。我指的是『外面』,他們對『外面』特別敏感,要是『外面』在注意他們的一舉一動,這些人就不敢太過份。」
我父親每年耶誕節都回來,蕾妮說。他每次回來都提起那邊,到最後連我也覺得,他的家是在另外一個地方。我出生不久他便去了多倫多,他當過兵,以榮民身分免費上大學,修的是化學工程。大家都說,他就在那兒是因為他的工作就在那兒。我們沒法成行,祖父病了,奶奶需要人幫忙,這是他們的說法。祖父過世以後,更不能將奶奶一個人丟著不管。反正是有一百個理由把你給套得死死的。
蕾妮打開房門。美人魚檯燈亮著,一時間她竟想不起出門時是否忘了關掉。不過她很快確定當時是關了的。房間裡有一股先前沒有的氣味。
「不,我祇是去提一袋行李,」話一出口,她就知道錯了,因為他馬上說:「我在這兒等妳。」
「他怎麼了?」現在,蕾妮等待的答案是,種族歧視。
「怎樣?」他的語氣有些帶刺,有些不耐煩。
起初什麽也摸不到。之後她探到了兩罐燻牡蠣罐頭,她拎出來擱在地上。接著,她的手又觸到了一種不像罐頭的東西,很硬,金屬的。蕾妮向外扯,原來是一堆散放的金屬準星。這又是一種她衹有在圖片上看過的東西,是小型機槍上的準頭。
明納博士身手矯健的登上矮牆,牆雖矮,牆外卻是直落幾百公尺的海洋。蕾妮紙敢踮著腳跟向外探,遠方有個灰濛濛的長方形,是座島。
蕾妮不記得有這回事,或許當時祇是隨便說說而已,同時她也不記得自己告訴過他住在哪個飯店英國女人在櫃台後面瞪她。「好啊,」蕾妮說,「太好了。」
「你得到什麼?」她問他。「你到底想要什麼?」
明納堅持請她吃午餐,餓得可以吞下整條牛的蕾妮,當然沒有異議。他們來到一家中國餐館,又小又暗,而且比大太陽底下還要熱。兩架吊扇努力的在打轉,卻扇不出一絲涼意。蕾妮覺得汗水已經從腋下滑到胸口。餐桌上點點滴滴的盡是紫褐色的醬油漬。
「妳是說妳不清楚?」
「那男人又會怎麽說呢?」蕾妮再問。
「男的,一個推銷員。」
七點四十五分,蕾妮坐在椅子上等。她在皮包裡東翻西找,找維他命丸、咳嗽藥水,找任何可以吃的東西,結果什麼也沒有。椅子旁邊是一間快速照相亭,蕾妮想照張相,可是投幣口祇收美元。
「廿塊。」獅子大開口。
他專注的看著下方,蕾妮隨著他的視線望去,泥地上有個男人正在難民堆裡走動,一大群孩子跟在他身後,他在散發一些東西,是紙張,白色的。男人穿著馬靴,當他停在三個圍著爐火的婦人身邊時,有個小女孩不斷的摸著他的皮靴。
再往下,到底層,祇見一排晾在陽光下曝曬的乾淨枕套和被單。兩個婦人坐在塑膠網椅上,其中一個以五色彩線編織壁飾;另一個在鈎織一樣白色的物件,這或許就算是具有地方文化特色的手工藝品吧。兩個人都向明納博士微笑招呼。
「我跟他不熟。」
「妳是存心找麻煩嗎?」他眉頭一皺。「東西領了就走路!」他反身鎖好門,不再理她。
蕾妮和保羅坐在一張金屬桌旁,蕾妮點了一杯薑汁麥酒。她望著那兩對舞姿蹩腳的舞者,和神情漠然的樂隊。
明納思考一會兒,露出天使般的笑容。「我關心的也是生活格調,」他說:「這就是我們的責任,生活格調:我們吃喝什麼,穿戴什麽,妳要寫的正是這些。」
「他們是誰?」蕾妮受他的感染也激動起來。
蕾妮有些不安了,人牆愈來愈厚,車子動不了,而且並非所有的人都是善意的笑容。明納博士撳喇叭,發動引擎,人牆散開了。
「白痴,」明納博士答。「我是聖阿卡錫的人,英國人在十九世紀犯下一個嚴重的錯誤,那就是把我們聚合成了一個國家,從此麻煩就跟著來了。現在英國人為了要得到廉價勞工,又不想費心整治,乾脆把我們解散了。這一來麻煩就更多。」
「什麼美國人?」
「可不可以加兩片吐司?」蕾妮已近乎哀求。
「我不|穿海豹皮,」瑤佳黛說。「我自己訂的規矩。妳看這件怎麽樣?」
「他們有一架強力望遠鏡,」明納說。「船上的情形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晴朗無霧的日子甚至能看到石榴島。」玻璃屋邊上有個四方小茅棚,明納說那是監獄的伙食房,這堡壘原是一間監獄。
他說他的腿是戰爭中跛的,政府沒給他撫恤金。所以他反對政府,目前他關心共產主義。派特常常談起工人階級,他說他和鮑比就屬於這個階級,我把它當個大笑話。工人階級個屁!鮑比根本不上工,他的人生觀是有一份固定工作的人全是一品大白癡。他也反對工會,他說他們專門把價格抬高賺取暴利,每次在電視上看到罷工場面,他就為警察加油,至於其餘的時間,鮑比對警察一樣是深痛惡絕。
她說。「再說我又不是你的。我這是關心你,你該覺得是種抬舉。」
盒子怕有一噸重,蕾妮祇好用拖的。她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蘿拉的住址,她怎麼把盒子寄過去,也毫無概念。盒子上清清楚楚的打著艾華,聖阿卡錫,可是連個姓也沒有。下一步該怎麽辦?她有一種被耍的感覺,好不容易出了機場大門,卻看不見原來的計程車,而且附近根本沒車,祇有一輛吉普停在對街。裡面坐著一名警員,正抽煙和司機在聊天。令蕾妮暗暗吃驚的是,那司機竟是保羅。他沒瞧見她,祇顧專心的聽警員說話。她好想請他帶一程;順便由他幫忙把盒子搬上樓去,然後兩個人一起吃早餐。可是她不敢,挺難為情的。上回事情「辦」了一半,中途退場,連一句藉口也不對他說,自己實在表現得太差,他一定在生氣。
「可怕。」
「這不是薄懲。」
保羅笑看她。「看妳怎麼定厚薄的程度了。」
「可是我明明就是!」蕾妮說。「為什麽不相信呢?」
昨晚蕾妮把鬧鐘設定在七點。她躺在床上,等七點鈴響,她便爬出蚊帳,撳滅了鈴聲。
明納傾身向前。「坦白的說,我希望妳做一件事。」
蕾妮趕緊將小桌几上的聖經和鬧鐘移開,好擱茶點。女服務生一走,蕾妮便隨便的結起蚊帳,坐在批成一團的被單上吃喝起來。
「妳還是不清楚内情,」妮說。「我們根本沒什麽。」
蘿拉說,我住在地窖裡長大,是公寓裡的地窖,黑漆漆的,夏天也一樣,有貓尿的騷臭味,部份是由於鮑比從來不替他養的貓咪清理尿尿,部份是這種地方天生就有一股尿騷臭https://m.hetubook.com.com。鮑比免費住在這裡,他是公寓的管理員,負責倒垃圾、擦地板和修廁所,可是他樣樣都不行,也許是他根本不想做這些事,所以我們老是在搬家。
「妳可能想吃晚飯了吧,」他說,「有個地方風味不錯。」
「三天。」她有個圓臉,笑容爽朗。
「多少錢?」明納問鈎織的婦人。蕾妮看得出他是有心要她買下,她照做了。
車子如飛的駛過大街,駛過河堤,路面從平坦到高低不平;現在到了市場。標誌仍然到處都是,祇不過橘色的平台已經拆了。
她附近,一張露天的床墊上,一個年輕女孩正躺在那兒哺乳。
「我明白。妳是一位旅行作家。到這裡來純屬意外。可是目前妳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假使妳真是政治記者,政府就不樂意見到妳了,他們會想盡辦法留難妳,甚至把妳驅逐出境。總而言之,我們勢單力薄,根本不夠吸引外界的注意,等到有人感興趣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煩惱的人:
她提了照相機,明納博士帶引她上車。那是一部茶色的飛雅特,左邊擋泥板明顯的凹了一塊。蕾妮才上車,明納博士詭譎的露齒一笑。「有更好的東西讓妳看,」他說。「我們先去那兒。」
「那就啥也別管,及時行樂就是了。」瑤佳黛說。「妳還擔哪門子憂?除了對杰克,不過他太冷了。」
她捧著食盤回座,保羅沉默而又心不在焉。蕾妮在他對面坐下,嚼著蝦子看著他,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也許這個男人是美國中央情報局派來的,他的警告、他的髮型、他的喬裝、在高棉那段時間,再加上那些他絕不可能供養得起的遊艇。她愈想愈有道理。她可是無辜的,她不想讓他有錯誤的印象,搞不好最後他會在她的芭樂果醬裡撒些迷|葯什麼的。難道她跟明納吃了一餐飯,他就以為她是危險份子?她不知該如何向他表明自己的立場,他肯相信嗎?
他促挾的盯著她笑。盒子太大,窗口塞不過,他便開了邊門。
他說:「這太不道德了。妳處在情緒衝動的時候,我這麼做純粹變成是利用妳。」
車子轉上山,遠離了市區,山路崎嶇顛簸,蕾妮緊抓著座椅的邊緣,兩手全是汗。她看到海就在他們底下,好深。景致十分壯觀。
英國女人親自把茶具端來,往蕾妮面前重重一擱。「真不知道他們到底縮到哪兒去了。」
「你是哈洛?」她問。
「這不是拍立得,」蕾妮告訴明納。「照片不會立刻顯像的。」她再對孩子們說。但是他們不懂。
「很久以前,大約一年前吧,」瑤佳黛說,「假使把所有的男人變成女人,再把所有的女人變成男人,那怕是一天也好;他們就會知道另外一個性別的人是怎麼被人看待的了。我的意思是等到再變回原狀時,彼此就都知道了。妳說這個構想是不是很偉大?」
英國女人不屑的白她一眼。「妳可以到——外頭吃去。」那口氣分明是妳去吃吧,吃了就得霍亂,或者要妳好看。
「我還有什麼可吃的沒有?」她問。
明納跳下矮牆,與她並肩站立。
蕾妮把罐頭和準星全部放回盒子裡,蓋好盒蓋。她不知道英國女人會不會有黏膠帶。她儘量將盒子往裡推,再儘量將床罩往下拉。
「妳是說一個是智障兒?」瑤佳黛從鏡子裡看著她問。
「我祇是把他們的想法告訴妳。本地的女人總認為是她們教壞了這裡的男人,對於白種女人的穿著,她們也不喜歡,這裡的婦女從來不|穿短褲,甚至連長褲都少穿,因為她們認為那不夠端莊,如果那樣打扮,會挨她們的男人換的。要是妳跟這裡的人談女權,他們會好笑,還會說那是白種女人的花樣。大家都知道白種女人天性懶惰,不喜歡做女人份內的事,所以就僱了黑種女人幫她們做。」他以一種介乎挑釁與得意之間的眼光盯著她,令她十分不快。
「對。你呢?」
「去你的。」蕾妮一面踹他,一面笑。
「妳的抉擇未免下得太早了吧,」杰克的口氣彷彿這事跟他無關。「緩一陣子再說,妳是想找個正確的目標。」
計程車的椅套是淡紫色的毛絨布,平常用來做毛拖鞋和馬桶墊的那種,後視鏡上垂掛著一個布娃娃和一對橡皮骰子。司機穿著紫色短褲,和剪了袖子的T恤,脖子上繞著一串十字架鍊,年紀很輕,音響的音量開到最大,是一首變調的「我看見媽咪在親聖誕老人」,現在究竟是幾月,蕾妮搞糊塗了。她不敢叫他關掉,祇能咬緊牙關忍耐,車子開得飛快,經過一堆擠在櫥窗外的行人時,司機猛按喇叭,又長又怪的鳴聲,故意吸引人家的注意。
「他說:『我們不談這些。我想她應該是的,她愛我。』」
蕾妮幾乎大笑出聲,CIA哪裡會為這點小事趕來送死,說笑罷了。「可能是為了你們的天然資源吧。」
「妳不知道,」蕾妮說。「他是真正的結婚男人,他老是以已婚男人自居。」
蕾妮不驚訝,終於到了正題。「什麽事?」
他指的準是保羅。「他推銷什麼東西?」這倒是頭一遭聽見的新鮮事。
蕾妮把這事告訴杰克。
「可能不願意。」
「假使他們知道了這麼多,想必也一定知道我所為何來了。」她儘量維持音調的平靜。「為公事,我在撰寫一些東西,當然不需要監護人。」
「在北方是關禁閉,在這裡是打一頓以示薄懲。」
荒地的另一頭還有一小群人,白種人,穿戴得很整齊。蕾妮認出其中兩個是同住飯店裡的德國女人。
「就是大家日常穿戴什麼,吃喝什麽,上那兒度假,客廳怎麼擺設等等。」
侍者端來一盤雜燴,有小玉米梗和一些看來像冒煙橡皮似的東西,還有一點蔬菜和魷魚。蕾妮舉起筷子,前一分鐘她倒是飢腸轆轆——。
「你沒說你還在搞政治。」蕾妮說。
她打算吃過早餐再搭計程車去飛機場,可是英國女人說早餐還得等一個多鐘頭。蕾妮不能等。她決定到機場去喝咖啡和吃甜甜圈。她請英國女人為她叫計程車,那女人指指電話說:「不必啦,車子都在這附近繞來繞去。」蕾妮還是撥了一通電話。
她到後座搬盒子時,司機也跟著下車,大出意料的是,他並不是來幫忙,而是站著看「妳是蘿拉小姐的朋友?」他問。「我見過妳跟她在一塊兒,大家都認識她。」
「這輩子,這三個字太嚴重了。」
蕾妮終於明白它是什麽:絞刑台。
「為什麽?」瑤佳黛問。
這時,門口出現第三個婦人,她穿著棕色的衣裳,戴一頂黑色的線帽。
要不是夢到蘿拉和奶奶,心情大壞,她才不願意起床。她考慮繼續賴床,但是格利斯沃巓的說法如影隨形的跟著她:說出來的話,做不到也要想辦法。於是她祇好生氣的下了床。
「經濟掛帥呀,那兒價錢便宜。」
兩人對看著。「根本沒什麼,」瑤佳黛說。「不可思議。」她一手捺著蕾妮的肩膀。「聽著,」她說,「這種情形可能比事實更糟,這樣說吧,發|生|關|系稀鬆平常;有什麼大不了?就像吃巧克力棒,一支接一支而已;妳已經開始有做尼姑的傾向了;妳知道嗎?這些事其實很樂的。什麼也沒發生,聽起來怪羅曼蒂克的;他一定想妳想得要死,絕不是沒什麽就算了的。」
VVVVV 英國女人再次折回,白臉抿著嘴,拖著一架鋁梯,一路刮擦過來。「想做什麼,最好就動手。」她衝著蕾妮說,一面把梯子架好,爬上去,摘下垂掛著的裝飾彩紙;兩死白的小腿離蕾不到兩呎,一股女人的怪味逼上來,摻和著面粉與體臭。蕾妮無法專心看報,這英國女人既誇張又自私。她摺攏報紙,端起冷茶,起身回房。
「妳花費多少時間鈎的?」蕾妮問那婦人。
人在異鄉,往往會遇上一些身不由己的事,她不是一個勇敢的旅者,卻總是逞強的認為自己是一位很不錯的旅行作家。祇是很多事是無法由自己左右的,譬如有人好意送她一隻羊眼,或是一隻猴掌,她都沒法加以拒絕。眼前的情况還不至於到如此田地,但是感覺上,她仍是一名俘虜。
「不知道。」
「這不是我份內的事,」她說:「我不報導這些,我祇負責生活格調。」
蕾妮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麽那麽討厭這個女人了。愛唱反調,自以為是,幸災樂禍,這些缺點蕾妮統統知道,這就是她自己過去生活的部份層面;不論蕾妮今夜會遭遇到什麽,英國女人都會說,她是自找的。
又一輛車駛進來,停靠在伙房前,車裡有兩個人,沒有下車,蕾妮看見他們揚起的臉上,掛著太陽眼鏡。
很明顯的,她根本不想照他的意思行事。即使有這份心,她也不可能跑遍大街小巷的去作街頭訪問,大家並不瞭解什麼協定,八成還以為她是來擄人的。再說,她也沒法做正確的考察,這兒連個圖書館也沒有。就算她是個偽君子吧,又怎樣?格利斯沃的格言是:要是你說不出什麼好話,那就什麽也別說。她應該說的是,我都快死了,別指望我。
「我沒什麼特別。」
「杰克是個心智成熟的男人,」她說。「兩不相欠也是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詞。」
這使得蕾妮時常無法與他溝通,每當她問起有關他切身的問題時,他總是不知道答案。譬如說,她想問他:過去廿年來你都在哪裡?丹尼對於住在哪裡毫不在意,他不在意吃什麼,穿什麽;他的衣著看上去都是由老婆挑選上身的。他清楚的祇有一件事。
「生活格調?」
蕾妮躺在床上想丹尼。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明知不該,卻偏還要想。
「等的時間也要算。」他咧著嘴說。
蕾妮眼前唯一的感覺是,被人利用。
「我看見妳領到了蘿拉的盒子,有麻煩嗎?」
他的戰友派特常說,鮑比根本不靠這些吃飯。他說鮑比真正的財源是撿貨車後面顛落下來的東西。我不大相信,鮑比不會去追逐卡車,他大部份時間都躭在家裡,裹著那件灰色的舊背心,坐在餐桌旁,再說他也不能跑,鮑比是個跛子。這點對我有利,我跑得比他快,他抓不到我,可是他出手卻比我的腳還要快;記得小時候,他可以一手揪住我,一手解皮帶。不過和*圖*書這大概就是我練成飛毛腿的緣故。
這次餅乾的顏色泛白,茶水微溫,蕾妮將茶包拎出茶碟外(它看起來就像一隻淹死的老慮一會兒,決定扔進了一棵盆栽。社論談的是大選。上面說明納名聲之壞,幾與卡斯楚齊名弗森王子更惡劣。如果選了他們中V間任何一個,那麼,聖安東尼維護多年的民主道統便將毀於一旦。
現在明納博士的口氣,彷彿將這些人當成一個絕種的部落,而他正在挖掘,設法讓他們出土。這座破敗的堡壘本身是標準的喬治亞式建築風格,也是旅遊重地之一,可惜絲毫沒有加以維護或整修堡壘下面的泥巴地擠滿了帳篷,再遠處是一間簡陋老式的木造廁所。唯一的一項新穎建築,是一個頂上裝了天線的玻璃小屋。
「我的朋友。」他柔聲柔氣的說:「我到哪兒,他們跟到哪兒,為了看我是否安全。」他笑著攬住她的肩。「走,可看的東西還多著。」
孩子們手舉著傳單邊跑邊揮,白色的傳單就像一隻隻白色的風箏。
「那就是說他愛他老婆,老婆也愛他,對不對?」
妙妙夫人
蕾妮不明白過份什麼。「抱歉,我想像不出有誰會注意這些。目前什麼事也沒發生,根本無從寫起。引不起人興趣的。」
「全到齊了,」明納說:「他們不是發傳單的。」
明納露著兩排反口牙衝著她笑,像個老爸爸似的和藹。「總是找得到中國飯館,全世界各處都有,就像蘇格蘭人,不屈不撓,你從這裡把他們捧走,他們又會在那裡起爐灶。我自己也有部份蘇格蘭人的血統。我太太說難怪我的脾氣倔。」蕾妮聽他提起太太,心頭一寬,這人太殷勤,祇怕其中有詐。侍者過來,蕾妮讓明納全權處理。「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應該留在加拿大,」他繼續說:「住公寓或別墅,做個看羊的博士。甚至我也喜歡下雪,頭一次看見雪,我興奮得穿著襪子就衝進雪堆裡,連大衣都沒穿。我在雪地裡跳舞,開心極了。可是結果我回來了。」
「喔,拜託!」
「不是,是聖阿卡錫。那邊的人全是水手。」
蕾妮無話可說。她不知道這個丹尼究竟是聰明、是有原則,還是一個懦夫。
「妳是說現在?」丹尼問她。
下了幾層石階,到達一條長廊,很陰涼。明納指給她看勤務指揮中心的房間,空蕩蕩的一間房,牆上的灰泥斑剝不全。
「公開廣播的,」明納說:「至於老百姓呢,大部份是怕他,小部份崇拜他;不是崇拜他的行為,而是崇拜他有辦法兜得轉,他們把這當成權勢,他們崇拜兜得轉的大人物。他把錢拿來買新車給朋友開,給自己坐,大家都誇讚他。看到我時,他們問我,『你能為我們做些什麼呢?』你要是什麼都沒有,在這裡就什麽都不是,這是老話了。我們一定要有個『博士爸爸』來出頭,再革它一場命,之後美國人就會奇怪為什麼有那麼多人被殺,該制止加拿大別再拿錢出來支援這人了。」
「艾華?妳祇要把盒子帶到聖阿卡錫,每天中午有一班輪渡,到了那兒隨便哪個人都能告訴妳。」他無意接手。
「是染色兔毛,」蕾妮說。「安啦。」
「不是。他太太又懷孕了。」
「那妳還跟他共進午餐。」他像在控訴。
「三個半。」
「我說過,他太在乎已婚的身分。」
報上有一則「如果小偷造訪時,該怎麼辦?」的文章,上面如此寫著:「一、床畔擱一支手電筒,二、準備一大罐拜貢殺蟲液,三、打亮手電筒照他的臉,四、再對準他的臉噴拜貢,五、上派出所做筆錄。」蕾妮想,噴拜貢時,不知小偷會有什麼反應。這種指示就像其他的說明一樣,總教人看得一頭霧水,似是而非。
我想她是希望博取同情,她以為我應該能懂得她長久以來過的是怎樣艱苦的日子,作的是怎樣痛苦的犧牲。她指望我會責怪父親,認清他的真面目。可惜我辦不到,我責怪的反而是她。我的確生氣,氣的不是他的出走(我瞭解他為什麽出此下策),而是氣他莫名其妙的把我撇下。
「這不是妳可不可以的問題,」丹尼說。「妳當然可以;身體健康,沒有任何生理上的毛病,很可能會生出一個十全十美的健康寶寶。」
「的確很偉大。」蕾妮說。
「繞路走嘛,」她告訴我。「妳幹嘛非撞到他面前去呢?就當他是扇關著的門。妳總不會對著門撞吧?」以前我總以為她是護著他,現在我明白了她原是護著我,免得我挨太多次揍。
他們步下石階,穿過潮濕的小中庭,走入樂聲處處的夜色裡。保羅一把捉住她的手臂。「祇管向前走。」
依蕾妮以往的脾氣,非討價還價不可。現在她沒有力氣,祇好如數給付。
「那個自稱自己是博士的人。」
蕾妮放下筷子,太熱,她實在吞嚥不下。這個話題也持續得太久,她連一分鐘也熬不住了。
明納博士並未減速慢行。有人在看他們,有人在笑;明納搖下車窗,揮手致意。招呼他的聲音此起彼落,好像所有的人都認得他似的。
蕾妮覺得好累。她能說什麽呢?他請她吃晚飯,晚飯的確吃了。她記起多年前看過的一部電影內容是關於原子輻射塵對動物求偶的影響力:鳥類因此互相漠視、攻擊對方,魚類不停歪歪斜斜的兜圈子,而不產卵,龜類讓自己下的蛋在陽光下炙烤。也許她的情形正是如此,這些死光嚴重的破壞了松果腺,訊號整個錯亂了,沒有人再記得這些腺體本來的功能。
「我去穿鞋,」她扭亮美人魚座燈。保羅進房,關上了門,並不坐下,祇站著四處觀看,好像這是在藝廊。蕾妮拾起涼鞋和皮包進浴室梳妝打扮,她畫了淺淺的眼線,本來想換一身衣服,又怕顯得太熱中而作罷。她出來時,保羅坐在床沿。
雖然對付沒有抵抗力的貓顯得有些卑鄙,至少在我心裡不再那麼怕他了。記得報上有這麼一則故事,六、七年前的事吧?是說一個女的帶著一個小男孩,嫁給了一個男的,過不久這一男一女把小男孩帶進樹林裡殺死了。他們說祇是帶孩子去野餐,報上登著男孩的照片,看得令我心碎。我和母親都認為是那個男的不要這個孩子。當時我已將近卅歲,看了這則新聞仍然嚇出一身冷汗,接連好幾個星期都惡夢不斷;就像你在夢遊當中醒過來,發現自己站在懸崖邊緣時的那種感覺。鮑比對我好時比揍我更令我心驚肉跳,那就像明知道櫃子裡有個壞人在等著你,你卻看不見。
「好極了。」他微微一笑,舉起筷子把剩餘的魷魚一掃而光。「我必須給妳一個忠告,小心那個美國人。」
蕾妮閉上眼,用被子蒙住頭,連解蚊帳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祇是帶我去參觀植物園。」蕾妮在撒謊,她期待英國女人會告訴她,明納是個惡名昭彰的色狼,不料,對方卻說:「植物園的樹上都有標示牌,假使妳真想去,自己一定看得懂。」
「沒有,他結過婚了。」
他太容易氣瘋;鮑比可以抽著黑貓牌香煙,整天無所事事的坐在餐桌邊,隨便見個人過來,就開始發瘋。母親常常花一整天的時間在研究如何避免這種情況發生。
蕾妮不明白杰克到底有多冷。她沒對他提過丹尼,丹比倒是每回見面都問起杰克。「杰克怎樣?」他每次都興冲冲的問,而蕾妮也每次都答說,「還好。」她很清楚書夾的關係,必須要兩個相輔相成才能辦事,杰克若是有什麼差錯,丹尼一定跟著開溜,他絕對不願意扛一整個包袱。蕾妮也許是他蛋糕上的那層糖霜,但是絕不會是那塊蛋糕,這一點她清楚透頂。
杰克也笑,他喜歡聽她駡粗話,他說她驚起來別有一種味道,這倒是真話:駡粗話在蕾妮的前半生是種禁忌,她是自己練出來的。
「你究竟要說什麽?」蕾妮意識到這頓飯大有目的。她盯著他淺藍的眼眸,那樣淡,那樣的藍,像灌了太多的水。
敲門聲繼續。也許是來鋪床的女侍。蕾妮掀開潮潮的被單,光腳走向門口,開了鎖。門外是保羅,一個肩膀倚著牆,一點都不像個推銷員。
「何必挑出這些大道理呢?」她問。「做一次又不會死,躲在樹叢後面,祇消五分鐘的事」
樓梯口那個聾啞的傢伙蜷著身子在打鼾,八成又灌醉了。褲子拉鍊開著,露出一截灰色的破布;面頰上多了一道新開的口子,白鬍子起碼有半吋長了。蕾妮發現非要移開他的腳才能上樓,當她動手挪開那兩條沾滿乾泥的髒腿時,那人睜開眼衝著她笑;假使有牙的話,這個笑容倒是相當純真的。她惟恐他又要握她的手,幸好沒有。也許他覺得她這會兒的運氣已經夠「衰」了。
「你怎麼看得出來?」
「我們來看看營房,」明納對穿棕衣的婦人說。「這位女士是加拿大人。她在寫這裡的歷史。」
「容我解釋一下,」明納說:「自從脫離英國以來,這是我們第一次的大選;或許也是最後一次。因為我相信英國的議會政體在這裡是行不通的。在英國這是行之已久的傳統,而且還有很多事是不可意料的,而這裡,沒有什麼是不可意料的。」他停下來啜一口茶。「我希望妳要寫下這件大事。」
「你夢到什麽?」蕾妮問丹尼。
他逮住了她的話柄。「我考慮考慮。」她有氣無力的說。
保羅聳聳肩。「也許他醉了,也許他偷了東西。去找妳的時候,看見他在飯店附近閒晃。他們不喜歡當地人騷擾觀光客,那會影響生意。」
「妳要走了?」他問。
「問題就出在這裡了,」瑤佳黛說。「沒人肯投贊成的票。」
保羅笑笑。「白種女人在此地的名聲都很差,」他說。「原因之一,她們太闊;原因之二,道德觀念太低。」
年輕女孩把嬰兒轉個向,讓他吮吸另一隻乳|房。蕾妮一時不知道該不該給她一些錢。那會不會是一種侮辱呢?她的手才移向皮包,四周已圍了一堆孩子,七、八個人繞著她又說又跳,興奮得不得了。「他們要妳為他們拍照。」明納說。
「反正沒事。」他樂得很。
「你指全部的女人?」
「我不知道。」她說,她是真的不知道,或許她並不真想和他上床;或許她愛他祇為了他有安全感。
「他們一天到晚的發傳單,」明納博士說:「他們說傳單可以解釋一切,解釋太陽為什麽會照耀它照亮了誰的屁股,我保證和_圖_書絕不是我的。」他為自己的幽默笑得咯咯有聲。「可惜的是,他們忘了這些人都是文盲。」
蕾妮大笑起來。「好啊,你說話算話?」
「我不知道,」丹尼說。「我從來記不得。」
「也在這裡面,」聽他的口氣,好像這盒東西是他裝的。「就是這個,我沒瞧見還有其他什麽盒子。」
蕾妮看著明納,他臉上沒有笑意。
蕾妮覺得像懸在半空中;她老在等待,等待著發生一些什麽。她想自己也許是個怪胎吧。若是換成瑤佳黛,她會把這也當成一項經驗,經驗就像蒐集品,愈多愈好炫耀。可是丹尼怎麼能算是一項經驗呢,再說,這裡值得炫耀呢!
他受傷了,她也為自己感到慚愧,也許他也像別人一樣,祇想逃避一下罷了;祇想開一扇窗,而不是一扇門。
母親有滿腦子的計畫。她最喜歡看雜誌後面的廣告頁,那上面都在教人如何在家創業,如何招財進寶,財源滾滾。她幾乎每看必試;曾經挨家挨戶的推銷過雜誌、百科全書、加工乾燥花,甚至租過編織機回來織毛衣。
蕾妮不相信的看看標籤,上面的名字果然一字不差。「你忘了這個。」她遞上報關單,對方漫不經心的瞥一眼,便把它撕成兩半。
明納博士瞪著蕾妮,臉上的笑容已不似方才的和煦。「我們這兒除了沙,什麼資源都沒有。只要看看地圖就知道了,朋友,」他不再是訴求,而是在演說:「聖安東尼南邊是聖阿卡錫,聖阿卡錫南邊是石榴島,石榴島南邊是盛產石油的委内瑞拉,我們的北邊又是古巴。我們剛巧是這一條連鎖當中的壕溝。祇要控制了我們,就等於控制了輸往美國的石油。船隻從蓋亞那到古巴運的是糧食,從古巴到石榴島運的是軍火。不是開玩笑的。」
「走吧。」保羅說,這次蕾妮走了。那人掙扎著站起。兩名警察朝後站開,帶幾分好奇的眼光注視著他,就像兩個孩子在看一隻被他們折斷了腿的甲蟲,也許,蕾妮在想,他們還會扔塊石頭過去,看看斷腿的蟲兒會往哪個方向爬。那人抬起頭,血沿著臉頰流下,他筆直的瞪著蕾妮。眼光中是一種懇求、一種哀告,是在怨她嗎?他是個老頭,卻從喉嚨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像呻|吟、像悶哼,這比痛苦的沉默還要人命。
「我可不可以給妳一些建議?」她終於表明來意。「別跟那個人扯上關係。」
「不喜歡的路就別走,」杰克笑著說。「我這人向來沒有什麽大目標,目前的這條路我喜歡。」
蕾妮覺得自己是一隻被調查過後又被開革的可憐蟲。不管保羅相不相信她,她的地位已經一落千丈,無足輕重了。現在她衹想挽回他已經不存在的興趣,她祇想期待,至於到底期待什麽,她不知道。總之,是一件事,一件大事。最近以來,她實在空白得太久了。
「換了我也會這麽要求妳的。」他說。
雖然試來試去都是零,母親仍舊認為每一個嘗試都是一個希望,她把它當做一場賭博,賭一賭運氣;她相信命運之輪總有眷顧她的一天。這些是她心中的想法,她口中從來不說。她經常說我們該感謝既有的一切,我卻很清楚她簡直恨透了地窖和貓騷味,甚至包括鮑比在内。問題是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能怎麼辦。
「威斯康辛的牙醫?」她問保羅。
假如丹尼是條又胖又蠢的豬,倒容易解決;偏偏他不胖,丹尼很瘦,而且愛她愛得半死,這話是他自己說的。
「這有什麽不對呢?」蕾妮問。「你難道不想知道女人喜歡受什麼待遇嗎?」
妙妙夫人:
蕾妮曾經花了好多時間咀嚼他的意思,很難,因為他不像她認識的那些人,她摸不透他的心思。丹尼從來不顧及自己,從來不為自己著想。
「你就是這樣的?」蕾妮問他,保羅大笑。
「這是好奇人士最愛看的了。」明納低低的說。
假如紙是個小偷,那不管他想偷的是錢或是其他,結果是什麼也沒得手。她坐上床,推了推記事簿,再查看床底下。
蕾妮對「責任」兩個字非常反感。在格利斯沃,責任是天大的事。「我不是那種記者,」她說。
最後,她開口問他網球場的事,她希望一切情況回復正常化(這是新聞上常用的句子)。「網球場?」保羅的語氣竟好像壓根沒聽過這種東西似的。
「妳呢?」杰克說,「妳真知道自己想受到什麼待遇嗎?妳見過有誰知道的?」
「小雞子有沒有嘴唇呢?」杰克反嘔她。「好,我夢的是妳的屁股,比實物大了一百倍,浮在空中,上面全是霓虹燈,閃爍不停,怎麽樣?」
保羅的笑中帶著威嚇。「我喜歡妳,」他說。「我要說的是,如果妳真想寫文章,別牽扯上太多的地方政治。」
有人敲門,女侍說有個男士在櫃台等她。蕾妮猜準定是保羅。匆匆照了照小鏡子,心想這下非解釋不可了。
「我們要不要生個孩子?」這話蕾妮祇問過杰克一次。
「拍下來吧,為了妳的文章,為了可愛的加拿大人民。」
「一次都做不得。」
「你少來。」
「反正不吃妳也得付出代價。這是計畫裡面的一部份。」
明納博士笑笑。「是馬頓,」他說:「那孩子總是很忙,他為和平王子工作,在人民敎堂印傳單。他們以為自己的宗教才是唯一的真理,你若不信它,就該下地獄。不過有這批人在,我看他們離地獄不遠了,妳明白為什麽嗎?」
父親死後,母親改嫁鮑比,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嫁給他。母親不信教,我們也不去教堂,但是她相信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我問她為什麽嫁給鮑比,她就說這是冥冥之中注定的。說起來罪過,我真不知道這冥冥之中到底是由誰注定的。我相信的是意外,我認為鮑比的出現純粹是一個意外,就像卡車駛過來,好死不死的剛巧輾過我那種情況一樣;我必須跟他生活在一起,不過我不把他當個人,祇當他是我的一條跛腿,丟不掉也撤不開。那時我大約十二歲左右,卻已經對他毫不在乎了,管他是高興還是生氣,都跟我無關。如果他揍我,就當是天氣,天總有下雨的時候。
有時候,在餐館的角落裡,他們會小心翼翼的互握著手;事後她可以一連好幾個鐘頭感覺著他握著她的那隻手。
他在觀察她的反應,她不願讓他得逞。過了一會他再繼續。「他們還認為妳不是單純的一名記者,也不相信妳祇為一家雜誌寫稿。」
「我們有百分之七十的失業人口,」明納繼續。「百分之六十的人口都在廿歲以下。一個人到了一無所有的時候麻煩自然就來了。亞立懂得這點。他利用賑災的外援來賄賂人民。風災是上帝的旨意,亞立也知道利用這點,可惜老天沒幫上他的忙,結果全完了。軟的不成現在改來硬的,他說誰要敢不投他的票,就燒誰的房子,不給誰飯吃。」
蕾妮張開了眼;這次她是真的醒了。黎明已至,四周響起各種噪音;蚊帳像晨霧似的罩著她。她看清了自己的處境,獨自一個,無依無靠,他不曉得該怎麽回轉。
蕾妮閉口不語。他明明在說她是朵溫室裡的花朵。她開始為自己的沉不住氣著惱起來。她就是那種站在椅子上擦著裙子,對著老鼠尖叫的女人!
「有時候結過婚的反而好過沒結婚的,」瑤佳黛說。「結過婚的男人有自己的生活,不會來混淆妳的。妳可以跟他們在下午幽會,聽他們訴說妳在他們的生命中有多麼的重要,聽他們抱怨小孩子多調皮,車子的毛病在哪裡,精神負擔有多重之類的麻煩事。然後,到了晚上,妳又可以跟別人出去痛快一場。我習慣穿長大衣,不過貼身的小夾克搭配正式的禮服,好像更標緻。」
正午。蕾妮站在烈日之下,不斷往臉上抹乳液,一面後悔沒有戴帽子。明納博士如數家珍似的把這兒的一磚一瓦說給近乎脫水的蕾妮聽,她實在不知道他到底要什麼。「別拖時間了。」她兩次都想提出抗議。
蕾妮知道自己在做夢,她好希望醒過來。
「除非妳連牽手也當回事的話。」坦白這個事實令蕾妮很窘,她知道這很不正常,不過現在受窘的感覺已不似從前。原因是她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不是想跟丹尼發生任何親密關係。感覺不一樣,不是你我所謂的「爽」一下,也許沒有任何樂趣可言;就像坐在烘乾機裡過尼加拉瀑布,簡直非受傷不可。
她佯裝無所謂,禮貌的笑笑,以自認為最尊嚴的姿態拖著盒子倒退入飯店的中庭。那三個人的笑聲一路隨著她進去。
因此父親每個耶誕節都會出現。他睡客房,家裡客房很多。這些原來都是孩子們的房間,現在都空著,一塵不染,滿室樟腦味,而且死氣沉沉。後來我才知道,他的歸來全是為了我。每次,我和父親全身包裹得密密實實的上街蹓躂,天寒地凍,他們總是叮嚀我們千萬小心,別滑倒了。父親會問起我學校裡的情形,還會說過不久我就可以去看他。其實,我們兩個都不相信這些話。在大街上,小鎮裡的人會回頭看我們,雖然不是很明顯,我知道他們的確是在注意我們,談論我們。
她點了茶和小餅乾,帶著報紙倒向皮沙發。
盒子太大塞不進車廂,司機把吃剩的漢堡隨手扔向車外,兩手仔細的往短褲上擦拭一遍,然後幫她將盒子塞入後座。蕾妮坐在他旁邊,這次音響裡傳出的是納京高唱的「我夢想一個銀白色的耶誕節」。這首的效果好多了。
杰克習慣拿母親開玩笑,蕾妮最恨這事,母親豈是隨便開玩笑的對象。「你無權拿我母親開刀,」
我上六年級時,兩個女生散播謠言說我父親和別的女人在多倫多同居,所以我母親才不去和他團聚。我不信,不過我也不問母親,或許我心裡到底還是相信這件事。事實也正是如此,後來母親把真相告訴我時,我也不驚訝。她等我過十三歲生日那天(第一次來經後的兩個星期),才說出來的。她一定以為我夠大了,可以接受痛苦了。
蕾妮大笑。「吃頓飯就會挨和_圖_書槍子兒?」
「這次算我運氣。」除了沒穿鞋令她稍感不安外,她是很樂於再見他的:起碼在此地,這是她最相近的一個人。也許他們可以撇開昨天,一切重新開始。
機場幾乎是空的,蕾妮找著了餐飲部,卻沒開門,驗關的窗口也沒開。
這些房間都無人照管;天花板上倒吊著一隻隻蝙蝠,牆上到處是黃蜂窩,牆角落全是成堆的礫。離海最遠的那幾間陰暗而潮濕,蕾妮覺得這簡直太像地窖了。
「明納博士?為什麼?」
一個老頭子走過來,尾隨著的是一個老婦、幾個小孩。老頭子碰碰明納的手臂。「我們擁戴你。」他們看看蕾妮,她尷尬的站著,不知如何是好。
「沒有,祇是比我想像中的大了些,現在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它。」保羅認識蘿拉,這似乎是個脫手的大好機會。「我不知道這個女人住哪兒。」她儘量顯出無助的口氣。
回到主通道,走向盡頭時,明納博士叫她想像這地方塞了五百個人的情形。蕾妮衹想到一個字:擠。
現在,所有的一切——尤其是這間房間——都不安全,而事情又偏偏發生在午夜,教她無計可施。她不能報警也不能通知英國女人;她雖然天真,至少還懂得輕重。誰也不會相信她居然不曉得從機場提回來的盒子裡裝的是什麼。蘿拉當然知道:所以她自己不去,卻叫蕾妮去取。還有誰知道?寄盒子的人;另外海關的驗關員哈洛也有可能。現在,又多了一個,穿游泳褲,看不見臉的陌生人,╳先生,在臥室裡,帶著把刀子。
明納打開盡頭的一扇門,門外是一個四面圍牆,牛鋪著石塊的小天井,天井裡蔓草叢生,一個角落有三條豬在那兒拱著。
浴室裡,她的化妝袋被出空在洗面槽裡:牙刷、牙膏、芳香劑、牙線、阿司匹靈藥瓶,凌亂的堆著。兩扇窗玻璃被卸了下來,失踪了,也許就扔在外面陽台或防火梯附近。那人就是從這個窗口潛進來的,一個祇著泳褲的男人。蕾妮幻想自己站在那裡,拿著一支手電筒和一罐拜貢殺蟲液。天曉得那個人會幹些什麽;她為自己當時不在場而慶幸。
其實今夜令她印象最深刻的,並非保羅,而是那個被兩名警察當街踢打,爾後又做壁上觀的那個聾啞漢。
「沒什麽?」
她也常說有生命就有希望。所以她認定好運或許就在那裡等著她後來我沒和她見面的那些年裡。總是寄些加拿大的樂透彩券給她當做生日禮物,不過她從來沒中過。
「勾引?」
清茶送到,蕾妮斟了兩杯。明納端起杯子,嘆口氣。「愛你的祖國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咒語。尤其像這樣的一個國家,不如住在別人的國土上還容易得多。那樣你就不會受到勾引。」
「我祇要你再救我一次。」蕾妮在心裡吶喊。她要他說她沒問題,她要他給她一份信心。
蕾妮探手過去,卻觸不著奶奶,她的手整個穿透奶奶的身子,彷彿穿過水流,穿過初降的細雪。奶奶含笑望著她,小蜂鳥在她頭上迴旋,她說:生命是永恆的。
「可是這算什麼呢?」她說,「什麼都不是啊。」
「瑞典來的,最近瑞典人特別多,來過的回去一宣傳,這裡一下子就塞滿了瑞典人。」
親愛的朋友,愛是需要充分表現的,祇要妳記住了這點,就不會有錯。希望我的答覆對妳有所幫助。
八點卅分,驗關的窗口開了,窗後有個人。蕾妮從皮包裡摸出起縐的報關單,走上前去。
她站在奶奶的花園裡,這個花園早已不在,母親說過:「我哪有時間管這許多事。」可是這會兒花園又出現了,還跟以前一樣,滿園的花紅柳綠,光鮮亮麗,百日草、蜀葵、太陽花、爬藤的紅豆莢蜂鳥像小蜜蜂似的在花叢中飛來舞去。是冬天,地上還有積雪,日頭低低的,花瓣葉梗上掛著小小的冰柱,奶奶也在那兒,穿著一件白底灑藍碎花的棉衫,這分明是夏天的裝束,可是她不怕冷,蕾妮知道因為她已經死了。從開著的窗口,蕾妮聽見母親和兩個姨媽在廚房一邊做菜,一邊合唱。
蕾妮掙扎著,她不要留在這個夢境裡,她終於醒了;現在她躺在床上,被單纏裹著她,她拉開層層的纏繞,坐直身體;窗外一片灰,房裡朦朦朧朧地,或許天還沒亮吧。她忽然想起一樣東西,於是站起來,光著腳板走向房間的另一邊。她穿著白色的棉袍,在背後繫個結,這不是醫院裡的病服。她拉開五斗櫃的抽屜一個接一個,手臂在一大堆圍巾、毛衣堆裡仔細翻找,她在找手;她知道自己把手收了起來,摺得整整齊齊的收在一隻抽屜裡,像手套。
總而言之,對於我們突如其來的從五台電視機變成一無所有,又從八台收音機,變成一百零一台的事,教我頭痛了好一陣子。在我們周圍的一切,從有到無,簡直像在變魔術。那次挨鮑比的皮鞭就為了我在學校炫耀我們有五台電視,而且還帶了一個小鬼回來作證,鮑比氣瘋了。他說,這一頓揍是敎妳該怎麽閉嘴!
瑤佳黛盯著她看了好一會。
我愛上了一個男孩,我們倆都是基督徒,有時他求我一吻,而我讀過婚前接吻是不當的,因為那會引起性衝動。可是他不以為然;聖經上說,私通是大錯,可是他說並不是性。請加以解釋。
「是啊!」蕾妮心裡啥咕不曉得他到底想幹什麼。
「可是?」
「好還是壞?」
「寫妳親眼看到的。我要求妳做的就是去看。我們會稱妳做一位旁觀者,就像我們在聯合國的那些朋友一樣。」他短促的笑一聲。「睜大妳的眼仔細的看,妳就能看清事情的真相。既然妳是一位記者,報導就是妳的責任了。」
蕾妮走向浴室的門,關上再試著鎖牢。她不希望自己睡著的時候,再有人潛進來。鎖壞了。她再次拉開抽屜,取出蘿拉的麻煙,捻碎了投入抽水馬桶冲得一乾二淨。她把衣物重新摺好,納入行李袋,再把浴室裡所有的東西收拾乾淨,然後便和衣躺在床上,關熄了燈。她好希望有個人來作伴,好想一個同床共枕的伴;一個溫暖的身體,不在乎身體的主人是誰。
「我簡直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蕾妮有一種被人看穿的感覺,她不知他是對還是錯,一度她的確如他所說,什麼都想插手,不過現在她厭倦了。
「我剛剛睡了一會兒。」蕾妮覺得有必要為凌亂的床褥做一些解釋。
「勾引去改變許多事物。」
「除非大家都知道了。不過真要如此,女人一定會說,好傢伙,這下可輪到我來整你了。她們一定全部變成強|奸狂,要不要打個賭?」
「我可不可以生個小孩?」蕾妮也祇問過丹尼一次。
「有。譬如妳住的旅館就不對。那個飯店多半是旅行團或一些老女人去的,妳該選擇『浮木』。」他停住話頭,蕾妮不得不找個理由。
看情形她得把盒子再拖回大樓,撥電話召計程車,就在她掏硬幣時,一輛計程車停在她跟前,是原來的那輛。司機狼吞虎嚥的啃著一個超級大漢堡;肉醬的鮮味引得蕾妮飢火中燒,她恨不得要求對方施捨一口。
起初,就在她自信還能回復正常的時候,她以為他們倆應該時常見面,然後很自然的發生一些什麽;結果完全走樣,丹尼不但沒有跟她發生任何事,甚至還費了一頓飯的時間,語重心長的向她解釋,他不能和她上床的理由。
偶爾他們會一起午餐。午餐中間他不時偷偷的看錶。其實跟丹尼聊天就像跟一堵牆在跳華爾滋,可是她仍然希望多看他幾次、看個夠,看到對他生厭為止。然而這是不可能的,一方面,因為他太忙;不是在醫院,就是有家務事。他有妻、有兒、有父母。他們不算富有,卻都以丹尼為榮。星期天他必須承歡膝下;星期六又得討好寶貝兒女,晚上當然是陪伴嬌妻。丹尼是個盡責的丈夫,盡責的爸爸,盡責的兒子,這對早已不知盡責為何物的蕾妮而言,實在無法領受。
在一間敞開一邊的假茅草棚裡,擺了一大排的自助餐點:有沙拉、烤牛肉、檸檬派和插著大花的巧克力蛋糕,儘你吃個夠。食客很多,每個人的盤子都堆得高高的。蕾妮直覺的他們全都像瑞典人。
「別咬文嚼字。實話實說,妳希望別人怎麼待妳。廿五個字以內,祇要妳說出口,我一定做到。」
「那是石榴島嗎?」蕾妮問。
另一個角落有一樣奇怪的結構體,是用幾塊薄木板隨便釘攏的平台,台下有四根支柱,有幾層台階,卻沒有牆,看似最近搭建的,但是已經垮了。蕾妮以為是搭了一半的玩具房子,她不明白這東西擱在這裡做什麽。
「我來接妳上植物園去,」他說,「我們說好的。」
我到他們住的公寓去會面,以前我從來沒去過公寓,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室内的盆栽,既不是非洲堇也不是聖誕紅。他們植了好多盆景,向南的窗口掛的全是,我連一個名字都叫不出來。屋子裡空間之大,這也是我前所未見的。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妳真像妳的媽媽。而他的一切便到此為止。
數不清的手掌壓在擋風玻璃上。「我們擁戴你!」有人在喊。
他以為自己該懂而不懂的事,蕾妮全知道;他以為蕾妮才是活在真實的世界裡。這些想法令他快樂,蕾妮也希望他快樂,雖然她害怕遲早他會發覺真相並非如此,她所懂的,其實一文不值,祇是眼前,她樂意由著他。
蕾妮希望她儘快走開,她卻留了下來。「沒水呀,」她說:「這一兩個鐘頭早該修好的。」她沒有走的意思。
保羅笑道,「自己發現的,其實不難。這兒是個小地方,任何一點新鮮或特別的事立刻會引起大家的注意。譬如很多人也對妳好奇。」
「多少?」她問
「噢,」他應了一聲,便消失在後面的一間房,蕾妮想他準是去找哈洛了,不料這人竟拎了一只長圓形的大盒子出來。
蕾妮預期的並不是這個答案。但是人總是熱中於自己喜歡的主題。這又有什麽不可呢?她應該說:太好了,好主意。那麽對方一定會很滿意。然而她卻說:「我能寫什麼?」
「這麼說好了,你花十塊錢就能買一本聖安東尼的護照;我指的是官價,黑市要的更多,不過你得找對門路,即使想開一家私人銀行都不成問題,找對了路數,政府都肯幫忙,某些人就覺得這樣辦事很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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