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很有禮貌地站了起來。「非常謝謝您,可是我想我比較喜歡待在外面;而且,我不太會打橋牌。」
是的,他的確在思考要事:湯姆.雷普利的現在與未來。
不必祝她身體健康。她壯得像條牛似的。他附帶寫道:
他的心情平靜祥和,卻不想與任何人打交道。他想擁有自己的思考空間,不想費心與船上的任何人打招呼,一個也不想,雖然他坐下來時曾對同桌的鄰座笑著打了聲招呼。他開始在船上扮演某個角色——一個有要事在身的正經年輕男子,溫文儒雅,儀表端正,修養良好且心事重重。
他想起自己八歲大的時候便發誓要逃離朵蒂姑媽,也想起他當時常在腦中想像的暴力場面——朵蒂姑媽想盡辦法不讓他出家門,他一拳打過去,將她推倒在地並緊勒她的脖子,最後扯下她衣服上別著的大胸針,死命地刺戳她的喉嚨百萬次。他十七歲曾蹺家,後來被帶回去,二十歲時他再度蹺家,一舉成功。真訝異過去的自己這麼天真,也感嘆自己對人情世故涉獵太淺,他似乎在「憎恨朵蒂姑媽」及「設法逃離她」這兩件事上,耗費了太多時光,因此他缺乏足夠的時間學習與成長。他記起剛到紐約第一個月在倉庫工作遭人解僱時的感覺。由於身體不夠強壯,無法一天連續八小時搬運一箱箱的橘子,不到兩週他就丟了這份工作。但這是他拚命使出渾身解數才得來的工作,他仍清楚記得讓人炒了魷魚之後心中那憤恨難平的情緒;他也記得他隨即認定這世界充滿了像賽門.李格里斯這類人,你必須像隻野獸,像在倉庫工作的那些猩猩一樣強悍,否則只有挨餓的份;他更沒忘記被解僱之後,他立刻從食品店櫃上和*圖*書偷走一條麵包帶回家狼吞虎嚥,他覺得這個世界不只虧欠他一條麵包。
他正在開展新的人生,告別了三年來在紐約一起鬼混的所有二流之輩。他覺得此刻的心境和那些拋棄一切、離鄉背井、拭去所有錯誤遠赴美洲新大陸的移民一樣,一身清白!無論狄奇的反應是如何,他都會潔身自愛,葛林里先生一定會得知他一直如此自處,並進而敬佩他的作為。葛林里先生給的錢用完之後,他或許不會回美國去,他可能在飯店之類需要聰明、體面、會說英語那種人才的地方,找到一份有趣的工作;或者,也可能成為某家歐洲企業的代表,遊走全球洽談商務;說不定,可能跑出某個人來對他說,他正需要一個像他這樣的年輕人,會開車,精算術,可以逗老奶奶開心或擔任某家千金舞會上的護花使者。多才多藝的他,世界何其寬廣啊!他暗自發誓,只要找到工作便好好把握,儲備耐心與毅力,向上邁進!
當您看到這封信時,我正在海上航行。我意外接獲一項任務,但目前無法向您解釋它的內容。由於出發的時間相當緊迫,所以沒辦法到波士頓去辭行,在此說聲抱歉,我可能要幾個月或幾年之後才會回去。
湯姆有些失望。葛林里先生曾問他是否讀過這本書,湯姆覺得應該看看。於是他到普通艙的圖書館去找。他在書架上找到了這本書,可是當他準備借閱並報出艙房號碼時,圖書館員向他道聲抱歉,並說頭等艙乘客不能從普通艙圖書館借書出去。湯姆就害怕會是這種情況。他乖乖地將書放回去,雖然他其實可以輕而易舉地走到書架邊,順手將這本書塞進夾克裡去。
早上他通常就在甲板上走來走去,步伐非常緩慢,因此在甲板上做運動、透氣的人往往會來來回回撞見他兩、三次,隨後他便會在躺椅和-圖-書上坐定,嚴肅思考自己的半生際遇。午餐過後,他習慣慵懶地在艙房內踱步,沉浸在一片隱密與舒適的氣氛中,無所事事。有時候他會坐在寫字間,利用船上的信紙專心地寫信給馬克.普萊明傑、克蕾歐及葛林里夫婦。在寫給葛氏夫婦的信上,湯姆一開頭先客套地問候他們二人,並感謝他們送了一籃禮物,又提供舒適的住宿;然後,為了自娛,他會開始隨意亂寫一通,還刻意將日期改寫得晚些。他說他已找到狄奇並與他一起住在蒙吉貝羅的家中;說他勤服狄奇返鄉的任務進展緩慢卻順利;還談起他閒來無事便游泳、釣魚及泡咖啡館。他洋洋灑灑欲罷不能地寫了八頁、十頁,卻知道自己永遠也不會寄出這封信,所以他繼續寫著,狄奇對瑪姬並無愛意(他面面俱到地分析了瑪姬的個性),因此狄奇絕非為了瑪姬而不回家,雖然葛林里夫人認為瑪姬可能是主因……寫著寫著,不知不覺紙張已堆滿了桌面,第一通通知晚餐時間已到的電話也撥了進來。
另一天下午,他寫了一封問候函給朵蒂姑媽。
添了這一句讓他覺得輕鬆多了,因為如此一來,他便可徹底與她斷絕聯絡。他再也不需要向她報告行蹤。他受夠了她虛情假意、尖酸刻薄的來信,以及指桑罵槐地拿他和他父親相比的譏諷,還有那些微不足道的支票,金額總是六美元四十八分或十二美元九十五分等奇怪的數目,彷佛那是她繳了什麼費用之後剩下來的零頭,更像是從商店購物回來總得扔些碎屑似地丟給他的一些零錢。就朵蒂姑媽的所得而言,那些支票對湯姆簡直是侮辱。朵蒂姑媽堅稱她花在他身上的撫養費早已超過他父親遺留下來的保險金。或許這是事實,但她就得不斷在他面前強調這件事嗎?有誰會當著小孩子的面一直提起這類傷人感情的事情?許多為人姑媽者,甚至陌生人,都無條件養育別人家的和*圖*書小孩,並且樂在其中不是嗎?
他突然想起十二歲的某個夏日,當時他和朵蒂姑媽及她的一位女性朋友一起到鄉下旅行,途中,在某個地方碰上塞車而動彈不得。那是個炎熱的夏日,朵蒂姑媽叫他拿著保溫瓶去加油站弄些冰水回來,突然間車陣開始移動。他記得當時他在緩緩前進的大車之間跑個不停,總是快要碰到朵蒂姑媽的車門卻又上不了車,因為她不斷加速前進,一分鐘也不願意等,並不時向窗外大喊:「快點,快點呀,慢郎中!」等他終於追上車子並坐進去之後,一股委屈憤怒讓他淚流滿頰,朵蒂姑媽竟然還開心地對她的朋友說:「娘娘腔!他徹頭徹尾是個娘娘腔,和他爸爸一模一樣!」在這種待遇下他還能成長茁壯,真是奇蹟。而且他也納悶,到底朵蒂姑媽憑什麼認定他父親是個娘娘腔?她能夠,或者曾經舉出任何一項事實嗎?沒有。
「雷普利先生?」前幾天和他一起坐在大廳沙發上用茶的一位英國女士趨身向前問他。「不曉得您是否願意和我們一塊兒在遊戲間打一場三勝制的橋牌?我們十五分鐘後開始。」
給朵蒂姑媽的信寫好了以後,他起身到甲板上散步,轉換一下心情。寫信給她經常讓他一肚子火。他痛恨對她畢恭畢敬,但他還是必須讓她知道自己的行蹤,因為他一直都需要她那寥寥無幾的金錢支助。以前他不得不寫一堆信告知朵蒂姑媽他的新地址,但如今他已不需要她的錢了,他從今以後可以不再依賴她的金錢度日,永遠也不。
親愛的姑媽(他甚少在信上如此稱呼她,更從未當面這麼叫過她):
我只是希望您別為我擔心,也請您別再寄支票給我,謝謝。非常謝謝您大約一個月前寄來的那張支票。我想那之後您沒再寄任何支票了吧?我過得很好也十分快樂。
「很抱歉
www.hetubook.com.com,先生,我們這兒沒有。」管理員說。
他想,他最大的缺點是:從來不曾專心、穩定地做任何事。就拿百貨公司那份會計工作來說吧,如果不是因為升遷緩慢而令他完全洩氣的話,他可能大有可為。唉,對於自己的缺乏毅力,或多或少該歸咎於小時候朵蒂姑媽從來不為他執著的任何事物而獎勵他——他十三歲時喜歡爬格子就是個例子,當時他獲得報紙「禮貌、服務與誠信」徵文比賽的銀牌獎。如今回想起當年瘦弱、終年抽著鼻涕、可憐兮兮的自己一心努力贏得這個獎的模樣,彷彿是另外一個人似的。朵蒂姑媽討厭他感冒,她習慣用她的手帕以一種幾乎要扭掉他鼻子的方式為他擤鼻涕。
豪華的環境加強了元氣,豐富的美食滋潤了內心,此刻他躺在躺椅上,試著以客觀的角度來審視他過去的生活。過去四年大抵說來是虛度了,這點他不否認。一個個隨隨便便的工作,一陣陣失業的長期危急狀態,一段段缺錢而萎靡不振的生活;接下來便是與一群笨瓜、蠢蛋鬼混,那是為了免除寂寞或因為他們暫時可以提供一些物援,例如馬克.普萊明傑便是其中之一。想及當初他懷著憧憬來到紐約的雄心壯志,後來的這些紀錄實在是不怎麼光彩。他以前一直想當演員,但當時二十歲的他根本不知道踏進這行的困難及其必要的訓練,甚或那不可缺的天份。他以為自己具備天份並且只要在某位製片面前表演自創的獨腳戲——羅斯福太太的未婚媽媽診所參觀後記之類的——即可事成,但三次的挫敗即扼殺了他的勇氣與希望。身無分文的他只好到香蕉貨船上工作,至少這讓他脫離紐約。他一直擔心朵蒂姑媽已通知警方在紐約尋找他,雖然他在波士頓並未做任何壞事,只不過和成千上萬的年輕人一樣去開創自己的人生罷了。
「哦,我們也不太會啊!好吧,下回再說。」她笑笑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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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姆躺在躺椅上想起此事,不禁難過地扭動身軀,但他優雅地伸手撫平長褲的摺痕來掩飾心情。
愛您的湯姆 上
湯姆又坐回躺椅上,將無邊帽壓低至眼下,雙手交握放在腰部的位置。他知道自己的孤僻已在乘客間引發小小的議論。每晚餐後的舞會上,總有一群沒大腦的女孩滿心期待地猛盯著他,並且傻笑個不停,但他不曾與其中任何一人跳舞。他猜想乘客們的推測一定是:他是個美國人吧!我認為是,可是他的舉止不像美國人,不是嗎?大多數的美國人都很聒噪,他可是超級嚴肅呢!而且他鐵定最多只有二十三歲,他一定正在思考十分重要的事情。
附註:我根本不知道接下來會住在哪兒,因此無法告知您任何地址。
「請問有沒有亨利.詹姆士的《奉使記》?」湯姆詢問頭等艙圖書館的管理人員。書架上沒有這本書。
他突然興起買一頂無邊帽的念頭,隨即在男子服飾店買了一頂。那頂帽子款式保守,質地柔軟,藍灰色的英格蘭羊毛製品,想坐在躺椅上小睡片刻或假寐時,只要將帽舌壓低到幾乎遮蓋整張臉龐即可。無邊帽在帽子當中用途最多,他想,真納悶自己以前為何從未想過戴一頂試試看?他可以看來像個鄉紳、惡棍、英國人、法國人或者平凡的美國怪胎,端看他戴帽子的方式如何。湯姆在鏡子前搔首弄姿,自娛了一番。他一向自認擁有一張全天下最無趣的臉孔,一個看似溫馴(他始終不解)、過即忘的面貌,臉上隱約蒙著一層抹不去的懼色。真是張大眾臉,他想。無邊帽改變了這一切,賦予他一股鄉村氣息,就像格林威治村、康乃狄克州之類的鄉村味兒。如今他看來像個小有收入的年輕人,也許才剛從普林斯頓大學畢業呢!他另外買了一枝菸斗來搭配這頂無邊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