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的電話在客廳裡。湯姆沒坐在那張黃色的緞面沙發上,因為他穿著牛仔褲。
傑夫說,「晚一點可以找個地方碰面嗎?這是我的地址,」然後遞給湯姆一張名片。「你方便今天晚上十一點左右過來嗎?」
最後這件事會有問題,湯姆心想,因為德瓦特根本不在人世了。根據巴克馬斯特畫廊和幾個德瓦特的忠誠友人對外的說法(湯姆編出來的),德瓦特跑到墨西哥的一個小村子定居,他不見任何人,沒有電話,而且也不准畫廊把他的地址告訴任何人,唔,如果莫奇森去了墨西哥,他會找得很辛苦,一輩子都找不到。
「有赫綠思夫人的消息嗎?」
「我來接吧。」湯姆說,拿起了電話。
湯姆走向通往後花園的落地窗。再去刮刮青苔吧,他心想。湯姆平常會隨興做些園藝工作,他喜歡每天花一小時在這上頭,推著小割草機去割草,把枯枝耙在一起燒掉,拔拔雜草。那是運動,而且他可以一邊做白日夢。結果他還沒拿起小鏟子,電話就又響了。
有個叫湯瑪斯.莫奇森的美國人,是收藏家,不是畫商——他退休了,有大把銀子。他三年前跟我們買過一幅德瓦特的油畫。最近他在美國看到一件德瓦特稍早的作品,比較之後,現在他堅持原先跟我們買的那件是假畫。當然是假的,那是貝納德畫的。他寫信到巴克馬斯特畫廊來(給我),說他認為他那幅畫不是真跡,因為其中的技巧和顏色,都是德瓦特五、六年前那個時期的風格。我清楚感覺到莫奇森打算大鬧一場。這下子怎麼辦?湯姆,你一向點子很多。
湯姆不太相信他真像表面上那麼溫和又好脾氣。他太太瑪麗就是個高大而活潑的褐髮女人,嘴上總塗著鮮紅色唇膏,顯然很兇悍,卻被她狂野而歡快的笑彌補了過來。這是個勞動階級的酒吧,這是事實,湯姆也並不反對,但這裡並不是他最喜歡的酒吧。只不過剛好離他家最近而已。至少喬治和瑪麗從來不會提到狄奇.葛林里。他或赫綠思在巴黎的幾個熟人曾提起狄奇,還有維勒佩斯唯一的旅館聖皮耶飯店的老闆也提過。那個老闆曾問他,「你就是那位雷普利先生,有個美國朋友叫葛林里的?」湯姆承認是。但那是三年前了,而且這樣的問題從來不會再深入,所以也不會讓湯姆緊張,但他還是寧可避開這個話題。報紙提到過狄奇的遺囑留給他頗大一筆錢,有些說是固定收入,這是事實。但至少沒有報紙暗示過那份遺囑是湯姆寫的。法國人老是對財務的細節念念不忘。
「湯姆先生!」安奈特太太的女高音傳來。「倫敦打來的!」
「沒收到。」湯姆說。
「墨西哥怎麼樣?我想會比希臘安全。我們就說德瓦特住在某個小村子。他不肯告訴任何人村名——只除了或許你和艾德和辛西雅——」
湯姆無法決定要不要去倫敦。他能跟他們說什麼?而且湯姆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裡:難道一個畫家不可能在某幅畫中,又重拾早年技法嗎?
但結果行得通。對外的說法是,德瓦特的畫作開始從墨西哥運過來,而艾德.班伯瑞和傑夫.康斯坦也充分利用德瓦特「復活」的戲劇化故事,刊登在更多雜誌文章裡,配上德瓦特和他的(其實是貝納德的)最新畫作的照片,但沒有德瓦特本人在墨西哥的照片,因為他不接受任何採訪或攝影。那些油畫是從墨西哥的維拉克魯茲寄來,就連傑夫或艾德都不知道他所居住那個村子的村名。德瓦特或許在心理上對這種隱遁感到厭煩。據某些藝評家說,他的畫作病態又沮喪。但他的作品價格已經躍居英格蘭在世藝術家最高之林,甚或在歐陸或美國亦然。艾德.班伯瑞寫信給法國的湯姆,說這個忠誠的小團體(現在只剩三個人了,就是貝納德、傑夫,和艾德)是德瓦特畫作進帳的唯一受惠者,他們願意把利潤分一成給他。湯姆接受了,主要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接受的話,比較像是一個封口的保證。但貝納德.塔夫茲畫得太好了。
「今天沒有。」
湯姆回想起早年「德瓦特有限公司」還未成形的日子。湯姆在倫敦認識傑夫.康斯坦和貝納德.塔夫茲的時候,德瓦特剛在希臘淹死——大概是自殺的。湯姆自己也才剛從希臘回來;當時狄奇.葛林里也才死沒多久。德瓦特的屍體從沒找到過,不過有幾個村裡的漁夫說看到他有天早上去游泳,卻從沒見到他回來。德瓦特的朋友們——那回湯和*圖*書姆也見到了辛西雅.葛瑞諾——非常心慌又悲痛,湯姆從沒見過一個人死了能造成這麼嚴重的影響,連家人都不可能。傑夫、艾德、辛西雅、貝納德都很茫然。他們像在做夢般熱情地談著德瓦特,不光是身為一個藝術家,而是身為一個朋友,還有一個人。他住在北倫敦的伊斯林頓,生活得很簡單,有時吃得很糟,但他對別人向來大方。他附近的小朋友很崇拜他,常常當他作畫的模特兒,並不期待任何酬勞,但德瓦特總是會掏出錢來,有時可能是他僅有的幾分錢,給那些小孩。就在德瓦特到希臘之前,他又碰到了一個打擊。他接了一個政府委託案,為北英格蘭一個城鎮的郵局畫一幅壁畫。草稿審查過關了,但完工後卻被拒收:因為畫中有人裸體,或者太過裸|露,而德瓦特拒絕更改。(「他的堅持沒錯,一點也沒錯!」德瓦特忠誠的朋友們如此向湯姆保證。)但這讓德瓦特原先預期的一千鎊收入化為烏有。這似乎是一連串打擊中的最後一擊——德瓦特的朋友們不明白他有多麼沮喪,因此非常自責。湯姆模糊記得中間還有個女人,也是造成德瓦特沮喪的原因,但這個女人對他來說,似乎不如工作上的打擊來得大。德瓦特的朋友都是專業人士,大部分都是自由接案,平常也很忙,德瓦特生前最後一段時間找過他們——不是為了要借錢,而是要他們陪他幾夜——他們都說沒空見他。在朋友不知情的狀況下,德瓦特賣掉他工作室裡面的家具,到了希臘,在那邊寫了一封很沮喪的長信給貝納德。(湯姆從沒看過那封信。)接下來就是他失蹤或死亡的消息。
「喂,傑夫。我是湯姆。事情怎麼樣了?」
湯姆放了張披頭四的唱片好提振精神,然後在那個大大的起居室裡踱步,雙手插在口袋裡。他喜歡這棟房子。這是一棟兩層樓高的方形灰岩大宅,樓上四個角落的圓形房間上方是角樓,讓整棟房子看起來像一座小城堡。花園很大,而且即使以美國的標準來看,這個地方也還是值一大筆錢。三年前赫綠思的父親把房子送給他們,當成結婚禮物。結婚之前,湯姆需要更多的錢,因為他已經逐漸習慣享受優裕的生活,而葛林里的錢不夠花,於是湯姆也很有興趣從德瓦特的事情裡頭抽成。現在他後悔了。他抽一成,本來錢很少的。就連他當初也沒料到,德瓦特會紅成這樣。
寄自:倫敦N.W.8查爾斯街一〇四號
「你什麼?」又是訊號不良,不過沒那麼糟了。
「這只是個點子,」湯姆當時說,「不曉得是不是行得通。」
當天下午五點,傑夫的信寄到了,限時加掛號。
「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我一定是讀書讀到一半睡著了。」湯姆微笑著說,坐起身來。
「啊,我們有麻煩了。我想警告你。有個……」
湯姆試著想像面對湯瑪斯.莫奇森先生。重點是要冷靜,有自信。如果德瓦特說一幅畫是他的,是出自他的手筆,莫奇森憑什麼說不是呢?
謹此致意 傑夫
如果可以的話,拜託馬上趕來!
「喂,」傑夫的聲音說。「湯姆,不曉得你能不能趕過來。來倫敦,我……」

「設法瞞著赫綠思,別讓她知道你要來倫敦。」
「真享受呀。」喬治喃喃道。他是個圓臉男子,挺著個大肚腩。
「喂,湯姆。我是傑夫.康斯坦。你……」斷斷續續。
安奈特太太走進客廳,拿著雞毛撣子。她身材矮壯,年約六十,個性相當開朗。她一個英文字都不懂,而且似乎無法學會,連「早安」都不懂,這點正好讓湯姆很中意。
按照預定計畫,赫綠思要快到聖誕節時才會回來。但另一方面,她也有可能忽然跑回家——跟朋友稍微拌了嘴,或只是不想待在船上那麼久,赫綠思很容易一時衝動的。
最後湯姆蜷縮在黃色沙發上,脫掉拖鞋,雙腳收到睡袍底下,睡著了。沒睡多久,安奈特太太就跑來,然後驚訝得發出尖叫,或是刺耳的喘息聲,吵醒了他。
「恐怕沒辦法。不過星期二沒問題。現在仔細聽著,傑夫,有關化裝用品——一定要很好的。」
「來了。」湯姆喊道。他扔下小鏟子,爬上階梯。
於是湯姆單獨去傑夫那兒,這點很簡單,因為赫綠思當時還不太會講英文,和_圖_書光是參加那個派對就受夠了,只想回旅館。赫綠思很喜歡倫敦——喜歡英國的毛衣和流行服飾匯集的卡奈比街,喜歡那些賣怪玩意兒的商店,裡頭有英國國旗的垃圾桶和一些英文標語,比方「滾蛋」之類的,湯姆常得幫她翻譯這類標語,但那天她說她努力想講英文忙了一個小時,已經搞得頭痛了。
湯姆想了一會兒,然後說,「如果德瓦特還活著不行嗎?就說他隱居在哪裡,把畫作寄來倫敦呢?不過這得貝納德繼續畫下去才行。」
「啊,那就好。」傑夫的聲音這才稍微放輕鬆點。
「算是吧。有個從紐約來的人,大概明天會到。」
他們掛斷電話。然後湯姆跌坐回沙發上放鬆,幾乎平躺。不,他不能太早去倫敦。他要最後一刻才上台,帶著衝勁和氣勢。太多簡報和排練可能會弄巧成拙。
「我們的問題是,」傑夫那天晚上說,「我們不能繼續假裝我們又在哪裡發現了一幅德瓦特貝納德做得不錯,不過——你想我們可以冒險說我們在某個地方發現了一大批德瓦特的畫作,比方他待過一陣子的愛爾蘭,然後我們把那些畫賣掉,從此罷手嗎?貝納德不太想繼續下去。他覺得自己背叛了德瓦特——就某種意義來說。」
「沒有,唔——只是一個朋友打來問候。」
「誰?」
湯姆可以預見的是,莫奇森八成會帶著他那幅德瓦特來倫敦,他會跟其他畫商談,接著是跟新聞媒體談。這會引起各方猜疑,而德瓦特可能就會化為烏有。那幫人會把他拖下水嗎?(湯姆老是把巴克馬斯特畫廊的這些人,也就是號稱德瓦特老友的,想成「那幫人」,儘管他每次想到這個詞兒就討厭。)而且湯姆心想,貝納德可能會提到湯姆.雷普利,不是出於惡意,而是出於他那種愚蠢的誠實——簡直像基督似的。
湯姆想得正熱頭,於是走到電話邊。剛過凌晨兩點,這個時間接線生大半都睡了,得花十分鐘才會有人接電話。於是湯姆耐心坐在黃色沙發一角。他想著要叫傑夫或誰準備一些好的化裝用品。湯姆真希望能託給一個女人負責這個事情,比方辛西雅,但辛西雅和貝納德兩、三年前分手了。辛西雅知道德瓦特的騙局,也知道貝納德偽造假畫,她不願意沾這個事情,據湯姆所記得的,她一毛錢都不肯拿。
湯姆拿著那杯冷掉的茶站起來。如果他能成功的話,那就太愉快又太好玩了,他心想,凝視著火爐上方的那幅德瓦特作品。這是一幅粉紅色調的椅中男子畫像,男子有好幾個輪廓,於是看起來就像透過某種變形的眼鏡看著這幅畫像。有些人說德瓦特的作品害他們看得眼睛難受。但站在三、四碼之外的距離看,就不會了。這幅不是德瓦特的真跡,不過是貝納德.塔夫茲早期的偽造仿作。房間對面掛著一幅德瓦特的真跡,《紅色椅子》。兩個小女孩並肩坐著,看起來嚇壞了,好像第一天上學,或是在教堂裡聽到什麼可怕的事。《紅色椅子》作於八年或九年前。不論那兩個小女孩坐在哪兒,反正在她們身後,整個地方陷入一片火海。黃色和紅色火焰跳躍著,幾筆白色讓那些火焰顯得朦朧,因而觀者一開始不會留意到那片火。但等到注意時,就會造成極度不安的效果。兩幅畫湯姆都很愛。到了現在,他看著兩幅畫時,幾乎都忘了哪一幅是偽作、哪一幅是真跡了。
「這樣好點了沒?我聽你的聲音倒是很清楚。」
「可以,沒問題。」
「你接到倫敦捎來的好消息嗎?」
「我說——我在信裡解釋了。現在我不方便解釋,不過事情很重要,湯姆。」
親愛的湯姆:
傑夫花了一會兒搞懂。「啊,湯姆,太好了!你星期二可以趕來這裡嗎?」
湯姆記得,當天晚上傑夫就打電話給艾德,告訴他這個點子。
爆擦音,一個嗡嗡聲,一個沉悶的喀嗒聲,然後全部消失。
「你說得沒錯。上帝保佑你。」
這個晚上就像大部分的夜晚一般,他安靜地獨自度過,不過思緒卻陷入困境。他吃飯時聽著輕柔的音樂,一邊讀著塞爾旺-舒海伯(Jean-Jacques Servan-Schreiber)的法文著作。有兩個字湯姆不認得。他打算睡前再去查他床頭的哈樂普法英字典。他很擅長記住生字,留待稍後再查。
「該死。」湯姆輕聲說。警告他?畫廊出了什麼事嗎?跟德瓦特有限公司有關?警告他?湯姆根本沒怎麼介入www.hetubook.com.com。他憑空想出了德瓦特有限公司這個主意,沒錯,也從中賺了一點錢,但——湯姆看了電話一眼,等著隨時又會響起來。或者他該打電話給傑夫?不,他不知道傑夫人在工作室還是畫廊。傑夫.康斯坦是攝影師。
電話鈴聲響起時,湯姆人在花園裡。他讓管家安奈特太太去接,自己繼續刮除石階兩側溼透的青苔。這個十月很多雨。
「我在信裡解釋了。你知道德瓦特的展覽要在星期二開幕,我會跟他拖到那個時候。艾德和我實在分不開身。」傑夫的口氣很焦慮。「你有空嗎,湯姆?」
「嗯。這個嘛——可以啊,或許希臘吧。好棒的點子,湯姆!這樣就可以永遠繼續下去了。」
傑夫.康斯坦一定會喜歡這個主意。安排一個媒體專訪。湯姆得溫習一下自己可能得回答的問題,還有他得講的一些故事。德瓦特跟他一樣高嗎?唔,那些記者誰會曉得?德瓦特的頭髮顏色比較深,湯姆心想。但這點可以解決。湯姆又喝了些茶,繼續在客廳裡踱步。他應該意外出現,就連傑夫和艾德都沒想到——當然,貝納德也沒想到。反正他們會這樣告訴媒體的。
「能不能提早到星期一,就是後天?」
湯姆一直保持自己的名聲清白無瑕,考慮到他所做過的事,能這麼清白簡直是太神奇了。如果法國報紙報導說,塞納河畔維勒佩斯的湯瑪斯.雷普利,也就是皮里松製藥公司的百萬富豪老闆賈克.皮里松之女赫綠思.皮里松的丈夫,竟然憑空虛構出「德瓦特有限公司」這個詐財騙局,而且多年來都從中抽成(雖然只有一成),那就太丟人了。這種事非常不光彩。就連赫綠思——湯姆認為她的道德感幾乎不存在——恐怕都會有反應,而且她父親肯定會逼她離婚。
「啊,想像陽光!希臘!」安奈特太太說,同時擦著壁爐旁一個大橡木櫃子本來就很光亮的表面。「看!維勒佩斯都沒太陽。冬天來了。」
包括辛西雅在內,德瓦特的朋友們第一個反應,就是收集他所有的油畫和素描,想要賣掉。他們希望讓他的名聲不死,希望全世界認識並欣賞他的作品。德瓦特沒有親人,而且據湯姆記得,他小時候是棄嬰,連自己的父母是誰都不曉得。他悲劇性的死亡傳奇成為他的助力,而非阻礙;通常一般畫廊對年輕早死又沒名氣的畫家作品沒興趣,但有個自由撰稿的記者艾德.班伯瑞利用他的管道和才華,撰寫有關德瓦特的文章,在報紙、畫報、藝術雜誌上發表,傑夫.康斯坦則拍攝了德瓦特畫作的照片當配圖。德瓦特死後幾個月,他們找到了一家巴克馬斯特畫廊.而且是在繁華的龐德街上,這家畫廊願意代理德瓦特的作品,很快地,德瓦特的油畫就賣到了六百鎊或八百鎊。

「唔——有。」但湯姆不想去倫敦。
附筆:莫奇森的信非常殷勤有禮,但如果他堅持要去墨西哥拜訪德瓦特以確認之類的,那怎麼辦?
「喂,湯姆,」艾德低沉的聲音說。「很高興你要過來。這個點子太棒了。另外你知道——貝納德那邊有一些他的衣服和東西。」
「赫綠思人在希臘。」
你能不能來跟我們談談?所有的費用都由巴克馬斯特畫廊負擔?我們現在太需要加強信心了。我不認為貝納德的任何一件新作品畫得不好,但他現在心情很慌,我們甚至不希望他出現在展覽會場上,尤其是開幕酒會。
德瓦特跟他年紀差不多,夠接近了——湯姆三十一歲,德瓦特如果活著,現在應該是三十五左右。藍灰色的眼珠,湯姆記得辛西雅(貝納德的女友)或是貝納德有回在他們熱情頌讚完美無瑕的德瓦特時提過。德瓦特生前有短短的絡腮鬍,這一點對湯姆將會大有幫助。
「艾德要跟你講話。」
「現在不痛了。他人真好,葛尼耶大夫!他說那是膿腫,但他弄開了牙齒,神經掉出來了。」
接下來就碰到不可避免的狀況。油畫全都賣完了,或者幾乎賣完了,此時湯姆住在倫敦(他在西敏區伊頓廣場附近的一戶公寓住了兩年),有天晚上在索斯伯里酒館遇到了傑夫、艾德和貝納德。當時他們又陷入憂愁,因為德瓦特的油畫快賣完了,當時湯姆就和圖書說,「你們做得很好,就這麼結束太可惜了。難道不能讓貝納德模仿德瓦特的風格,畫出幾幅畫來嗎?」湯姆本來是開玩笑,或者半開玩笑的。他跟這三個人根本不熟,只知道貝納德是畫家。但傑夫跟艾德.班伯瑞都是務實的人(一點也不像貝納德),當時傑夫便轉向貝納德說,「這個我也想過。你覺得呢,貝納德?」湯姆忘了貝納德到底是怎麼回答的,只記得貝納德低下頭,好像光是想到要偽造他的偶像德瓦特的作品,就很羞愧或很害怕。幾個月後,湯姆在倫敦一條街道上碰到了艾德.班伯瑞,艾德很開心地說貝納德畫出兩幅很出色的「德瓦特」,他們已經當成真跡,在巴克馬斯特畫廊賣掉了其中一幅。
「完全沒好轉。艾德在這裡。我們正想打電話給你。你會過來嗎?」
「別擔心!你先等一下!」他跟艾德談了一下,然後又回到線上。「艾德說他有一個來源,可以弄到化裝用品。」
這天晚上,湯姆睡不著,於是他下了床,穿上他的紫色羊毛睡袍下樓到廚房,那件睡袍又新又厚,上面印著一堆戰鬥蛙,還有很多流蘇,是赫綠思送他的生日禮物。他本來想喝耀星特級啤酒,但後來決定泡點茶。他幾乎從不喝茶,所以在某種意義上喝茶也很適合,因為他覺得這是個奇怪的夜晚。他在廚房裡躡手躡足,免得吵醒安奈特太太。湯姆泡出來的茶是暗紅色,他在茶壺裡放太多茶葉了。他端著托盤進入客廳,倒了一杯茶,穿著毛室內拖鞋無聲地四處走動。他心想,何不假扮德瓦特呢?老天,沒錯!這就是解答,完美的解答,也是唯一的解答。
「這件事先別對外宣布,」湯姆依然保持冷靜的語調,因為聽起來傑夫已經樂得跳起來了。「還有一件事,如果這招行不通,如果我失敗了,我們一定要說這是一個玩笑,是你們的一個朋友——就是我——憑空想出來的。跟那個,你知道,一點關係都沒有。」湯姆指的是莫奇森關於偽造的指控,而傑夫立刻就明白了。
德瓦特有限公司現在很大了,要是倒掉的話,會有很多連帶的後果。以「德瓦特」為商標名的美術用品系列就會跟著完蛋,這部分本來頗有利可圖的,那幫人和湯姆也都從中抽取專利授權金。然後還有在義大利佩魯賈的德瓦特美術學校,主要的學生是一些有教養的老太太和來度假的美國女學生,但也還是一項收入來源。其實這個美術學校從授課和販賣「德瓦特」美術用品所賺的錢,還不如以租屋仲介商的身分賺得多——替那些富有的觀光客學生找頂貴的房子和附家具的公寓,從中賺取厚利。那所美術學校是由一對英國的同性戀者經營,他們完全沒參與這個德瓦特騙局。
「啊,我不認為她會在那艘遊艇上再待兩個月。她會膩的。」
德瓦特的新畫展將在十五日星期二開幕,是他兩年來的首次展出。貝納德會交出十九幅新油畫,另外還有一些借展的作品。接下來講壞消息。
雖然沒下雨,但晚餐後他還是穿上雨衣,走到四分之一哩外的一家酒吧咖啡店。有時他晚上會到這裡來,站在吧檯前喝咖啡。毫無例外,店主喬治一定會問起赫綠思夫人,然後為湯姆必須獨處那麼久而表示遺憾。今晚湯姆開心地說:
喝完咖啡後,湯姆走路回家,沿路跟一、兩個村民說「晚安」,偶爾踩到路邊堆積的溼樹葉,腳底滑一下。鄉下的路沒有人行道。他帶了一把手電筒,因為路燈太少了。他偶爾瞥見一些人家的溫馨畫面,在廚房內、在看電視、坐在鋪了油布的餐桌前。還碰到幾戶院子裡拴著的狗在吠叫。然後他打開他自己家十呎高的鐵柵門,走上嘎吱作響的碎石路。湯姆看到安奈特太太位於屋側的房間還亮著燈。她房間裡有自己的電視機。湯姆常常夜裡作畫,只是消遣而已,但今晚他沒那個心情。反之,他寫信給一個住漢堡的美國人朋友瑞夫斯.米諾,問起什麼時候需要他?瑞夫斯要偷放一捲微縮膠卷——或其他東西——在一位義大利人貝托洛齊伯爵的行李內。然後這位伯爵會來維勒佩斯拜訪湯姆一兩天,湯姆要暗中把東西從他的行李箱內(或其他地方,瑞夫斯會再告訴他)取出,然後寄給巴黎一個湯姆完全不認得的男子。湯姆常常幫忙做這些類似銷贓的勾當,有時候會經手珠寶贓物。由湯姆取出訪客的東西比較單純,要比安排一個人在巴黎做同樣的事情容易,免得帶了東西的人和-圖-書根本沒住進那旅館。湯姆跟貝托洛齊伯爵略有交情,是緣於最近去了米蘭一趟,當時瑞夫斯也在米蘭。湯姆曾跟這位伯爵討論繪畫。對湯姆來說,他很容易就能說服那些有點閒暇時間的人來維勒佩斯他家裡住一兩天,看看他的畫——除了德瓦特之外,他有一幅蘇丁(Chaim Soutine,湯姆特別喜歡他的作品)、一幅梵谷、兩幅馬格利特(René Magritte)的油畫,幾件考克多(Jean Cocteau)和畢卡索的素描,以及很多張名氣較小的畫家所畫的素描,但他覺得畫得一樣好,或甚至更好。維勒佩斯離巴黎很近,而且對他的客人來說,先享受一點法國鄉村生活再進城也不錯。事實上,湯姆常常開車去機場接訪客,維勒佩斯就在奧利機場南邊約四十哩。湯姆只失敗過一次,當時一位美國人訪客剛到湯姆家就病倒了,一定是因為他來之前吃的東西不乾淨,害湯姆沒法去取行李箱的東西,因為那個客人一直清醒躺在臥室的床上。那次要取的東西又是一個微縮膠卷,後來是瑞夫斯安排他在巴黎的人費了點事才拿到手。對於這些東西的價值,有的湯姆未必了解,但他閱讀間諜小說時,也不是總能明白價值何在。瑞夫斯只是個抽成的銷贓人罷了。湯姆向來開車到別的城鎮去寄這類東西,而且寄件人的姓名和地址都填假的。
更後來,就在湯姆剛娶了赫綠思,又搬離了倫敦之後,湯姆、赫綠思、傑夫都參加了同一個派對,那是一個很大的雞尾酒會,就是大到你根本見不到主人的那種,然後傑夫示意湯姆來到一個角落。
「喂,請說。」一個不耐煩的女接線生說,好像湯姆逼她下床來幫自己一個忙。湯姆查了電話旁邊的地址簿,把傑夫工作室的號碼告訴了那個接線生。湯姆很幸運,五分鐘內電話就接通了。他又倒了第三杯深紅色的茶,拿得離電話更近。
「是啊。」這陣子安奈特太太每天都說同樣的話。
湯姆點點頭,不過他不懂神經怎麼會掉出來;大概是地心引力吧。有回他的牙醫費力鑽了半天,才抽掉他一顆牙的神經,那也是顆上牙。
傑夫和艾德買下了巴克馬斯特畫廊。湯姆不確定貝納德是否佔了股份。有幾幅德瓦特的畫作成為這家畫廊的永久收藏品,當然,畫廊裡也陳列了其他藝術家的畫作。主要負責經營畫廊的是傑夫,他雇了一名助手,算是畫廊的經理。不過買下巴克馬斯特畫廊之後,就有個叫喬治.強諾波洛(或是類似名字)的藝術用品製造商來找傑夫和艾德,他想開一條以「德瓦特」為名的商品線,從橡皮擦到油畫套裝顏料,無所不包,而且開出百分之一的權利金。艾德和傑夫決定幫德瓦特答應(想必德瓦特也會贊成)。於是一個叫「德瓦特有限公司」的企業就此成立。
「這方面就交給你負責了,」湯姆忽然警覺起來。「衣服是最不重要的。麻煩的是臉。趕快去搞定,懂嗎?」
安奈特太太趕忙離開客廳去替他沖咖啡。
「會,我有個更好的主意。如果我扮演我們失蹤的朋友,總之扮演個幾小時,你覺得怎麼樣?」
「可以講大聲一點嗎?訊號不太清楚。」
「有人犯了錯嗎?——是貝納德?」
「今天晚上先生想吃小羊排還是冷火腿?」安奈特太太問湯姆。
「沒有辛西雅了,她——唔,貝納德現在跟她不常見面了,所以我們也一樣。這事情她最好不要知道得太多。」
「小羊排吧。謝謝。還有,妳的牙齒怎麼樣了?」這個早上安奈特太太去找她最信賴的那名村裡的牙醫,去看一顆害她疼得整夜睡不著的牙齒。
湯姆在清晨四點回憶這一切,儘管身上穿著豪華的睡袍,他仍不禁微微顫抖。安奈特太太很節儉,夜裡老是把中央暖氣調低。他兩手捧著冷掉的甜紅茶,視而不見地瞪著一張赫綠思的照片——長長的金髮垂在纖瘦的臉兩旁,這張愉悅而毫無意義的面容,此刻對湯姆的意義卻不光是一張臉——他想到貝納德在一個封閉的、連在他公寓內都還要額外上鎖的房間裡,祕密地偽造德瓦特的畫作。貝納德的住處很破舊,跟以前一樣。他畫出這些每幅價值數千鎊之傑作的至聖所,湯姆從沒見過。如果一個人畫的偽作比自己的畫作更多,那麼偽作不是應該變得更自然、更真實,甚至比他自己的畫更算是真跡嗎?到最後,他難道不會變得不必刻意仿造,而成為自己的第二天性?
倫敦的電話訊號向來很清楚。「好一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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