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湯姆很慶幸韋布斯特不知道他認識傑夫和艾德,即使對外的說法是不太熟。韋布斯特沒直接問他是否認識他們,湯姆覺得有點怪。或者傑夫和艾德已經告訴他,說他們認識湯姆.雷普利但不太熟,因為他跟他們買過兩幅畫?「安奈特太太,或許我們需要一些咖啡。要不要喝點咖啡,督察?還是來杯酒?」
「是的,我認識他們。」貝納德的態度似乎有點茫然,但至少還很鎮定。
督察拿著一個精巧而修長的手提箱,就是可以在裡面放一套西裝的那種,他拿著手提箱坐在沙發上,好像還不習慣跟這手提箱分開。「唔——先做最重要的事。你最後一次看到莫奇森先生是什麼時候?」
「顯然在奧利被偷走了,沒錯。這幅畫就是莫奇森先生認為是偽作的嗎?」
「啊,沒錯!我今天早上才在報上看到,」安奈特太太說。「還沒找到他嗎?」
他們回到宅裡時,計程車已經在門口等了。
「沒有。」貝納德說。
克里斯從前門進來,手裡拿著兩本雜誌,但沒有報紙。「哈囉,湯姆!安奈特太太!天氣真好!」
貝納德坐在床鋪邊緣,雙手緊扣。他看起來因挫敗而筋疲力盡。
「你知道德瓦特有什麼朋友,」韋布斯特繼續以他相當柔和的聲音對貝納德發問,「有直升機或船,可以把他帶進英格蘭,然後又送走的——就像偷渡一隻暹邏貓或一個巴基斯坦人?」
「可以,湯姆先生。」她回廚房去了。
「還有——這是最容易記住的,因為事實本來就是這樣。」湯姆繼續說,好像是在跟一班不太專心的小學生講話,「你昨天下午才到這裡,離莫奇森離開這裡要去倫敦已經二十四個小時以上了。所以你當然沒見過他,也沒聽過他。沒問題吧,貝納德?」
「無所謂。這咖啡很好。」
「我不知道。完全沒聽說過。」
「不,我沒寫。」貝納德吸了口大氣,頗大的喉結似乎很痛苦。「就像我剛剛說過的,我跟巴克馬斯特畫廊的傑夫和艾德很少連絡。就我所知,他們也不知道德瓦特住在哪個村子,因為那些畫是從維拉克魯茲船運過來的。我覺得如果德瓦特想連絡的話,他就會寫信給我。既然他沒寫,我就不想寫給他了。我覺得——」
安奈特太太已經回到廚房了。
九點十分時,電話鈴響了。一個英國人的聲音謹慎地說:「我是倫敦市警局的韋布斯特督察。請問雷普利先生在嗎?」
克里斯還在床上,一張大地圖攤在膝蓋。「我決定搭十一點三十二分的車——如果可以的話。我實在想多賴床幾分鐘。」
這個問題尖銳得像是出入境管理處的督察在問話,但湯姆到現在已經習慣了。「我做些園藝工作,畫畫,學些我想學的東西。我沒有那種必須每天得去巴黎、或甚至每星期去的職業。我很少去巴黎。」湯姆撿起草坪上一塊多餘的石頭,瞄準一棵樹幹。那顆石頭噠地一聲擊中樹幹,湯姆的腳踝因為轉動而一陣刺痛。
湯姆去敲克里斯的房門。現在還來得及趕上九點五十二分的火車。
湯姆告訴了安奈特太太。
「我很確定,」貝納德說,「德瓦特不會贊同任何他作品的偽造,絕對不可能的。如果他認為《時鐘》是假畫,他一定會率先說出來。我想他還會直接去找——我不曉得——警方吧。」
湯姆跟他打了招呼,然後向安奈特太太說,「我還以為到現在他們就應該找到他了。但事實上——今天上午有個英國人會過來,問我們一些問題。」
「一個小時後,有個從倫敦來的警察會到。他可能會想跟你談。當然,是有關莫奇森的事。」
「當然不知道。我只知道他還在畫,而且應該很快樂吧,我想。」
「那麼他是那種容易自殺的類型囉?」韋布斯特問。
「還沒。我可能晚幾天會去。」貝納德鄭重地說。「我變得——對一切有關德瓦特的事都很煩。」
「我想逛逛貴府庭院四周,」督察說。「看起來真漂亮!」
「什麼英國人?」克里斯問。「又有一個了?」
「是的。」湯姆正想說他當時剛送了他一瓶瑪歌葡萄酒,但又不想提到自己的酒窖。
「另一個問題,你得知德瓦特還活著的時候,一定寫過信到墨西哥給他吧?」
湯姆在自己膽敢的範圍之內盡可能歡樂地說,「剛剛進行得很好,貝納德。一切都很順利。」
「我想——寄到一個墨西哥城的銀行,請他們轉交給德瓦特吧。」
「是的,除了我們的管家安奈特太太.我太太現在人在希臘。」
「我現在人在奧利機場,如果可以的話,我想今天上午去拜訪你。」
「唔,或許是——才剛吃過午餐。我提早準備午餐的。他大概是兩點半離開的。」
「沒有,」貝納德說,坐在一把黃色椅墊的直背椅上。「我昨天才到的。」
「喔,不是!他有高潮和低潮。非常正常。我的意思是,對畫家和*圖*書來說很正常。他寫下這些的時候,整個人崩潰了。他接的一個壁畫委託案被拒收,德瓦特甚至還畫完了。那些評審拒收,是因為裡頭有兩個裸體。是替某個地方的郵局畫的。」貝納德笑了起來,好像現在一點都不重要了。
「綁架?」
「早安,貝納德。要喝點咖啡嗎?」
「安奈特太太,」湯姆說,「我不確定那位英國人會不會留下來吃午飯,能不能請妳準備四人份?」
克里斯充滿興趣看了那張照片,然後緩緩唸出底下的一些辭彙,翻譯著。「老天!還沒找到呢!」
「莫奇森。今天報上登了他的照片。」
克里斯結巴起來,但擺明了非常誠懇。「不,我沒見過莫奇森先生。」
「還有往後的日記嗎?」韋布斯特問。「我對你唸的那些很感興趣,不過——」
「不。據我所知,那是市鎮所有的樹林。或是國有的。我有時會去裡面撿些枯枝,當柴火,要不要散步一下?」湯姆指著那條小路。
「我認為德瓦特真的受夠了。」貝納德打斷他,「他去墨西哥的時候,已經對人類很厭煩了。如果他想隱居,我也不會花任何力氣去打破這個狀態。否則我可以去墨西哥到處找,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他為止。」
「好,謝謝。」
「好。」貝納德說。
湯姆聽得很不安。他沒聽說過德瓦特曾企圖自殺。
「我想我會搭計程車,」那聲音若無其事地說。「去你那裡好像沒那麼遠。搭計程車要多久?」
安奈特太太進來了。
湯姆覺得很煩,但他說,「有何不可?沒什麼好保密的。」
尋找莫奇森先生……報上的法文標題寫著。湯姆看著那張兩欄寬的莫奇森臉部照片,淺淺微笑著,登在《巴黎人報》塞納─馬恩省版的左下角,「是的,沒錯。」湯姆說,報上寫著:
沒有人想喝咖啡。克里斯斜靠在落地窗前一張椅子的椅背上,什麼都不想要。他似乎對眼前進行的事情很著迷。
「還有一則或兩則吧,」貝納德說,翻著那本筆記。「不過也是六年前的了。比方說,『唯有永遠覺得自己不足,才能去除掉創作行動中的恐懼。』德瓦特向來就是——很尊重自己的才華。我很難用言語形容。」
「喔,是嗎?今天上午?」
湯姆也笑。「是啊,如果我都把他送到奧利機場了,他怎麼會跑回這裡來?」
「我明白了。然後呢?」
「啊,那太誇張了。」他跳下床。「我想出去散步一下。」
「我唸這個,是要向你證明德瓦特是個誠實的人,」貝納德勇敢地繼續說。「不誠實的人是不可能寫出這些——或寫出這本子裡其他談繪畫主題的句子,或只是談人生。」貝納德指背用力敲著他那本筆記。「我就是在他需要的時候,忙得沒時間去看他的其中一個朋友。你知道,我不曉得他當時狀況這麼糟。我們沒人知道。他甚至很缺錢,可是卻驕傲得從沒跟我們開口。這樣的人不會去偷竊,不會去做出——我的意思是,不會允許偽造的。」
「那巴克馬斯特畫廊呢?他們也不知道該去哪裡找他?」
太陽確實出來了,跟昨天一比,真是個奇妙的轉變。湯姆啜著咖啡,讓其中的黑色魔法滲入體內,然後起床更衣。
韋布斯特似乎換了一種新的眼光看待貝納德。「為什麼?」
「那麼我們就一個小時之後見了。」
韋布斯特督察瞥了湯姆一眼,然後又看著貝納德。「奇怪了——你的意思是,德瓦特是在這樣——」
湯姆真想為貝納德流淚。他真的是痛苦地盡了全力。貝納德好慘,他就像一個不是演員的人,卻試圖在舞台上表演,而且痛恨每一刻。
「你請莫奇森先生過來,是不是——呃——認為你的畫也可能是偽造的?」
韋布斯特督察看著湯姆眨眨眼,沒吭聲,湯姆覺得是為了保持禮貌。那就好像是在說,「現在我也有你的說法了,不過可能沒什麼價值。」韋布斯特最後終於說,「我相當確定有人為了某個理由,認為值得花時間擺脫湯瑪斯.莫奇森。不然我還能怎麼想?」他很禮貌地把這些話翻譯給安奈特太太聽。
「是,請唸。」韋布斯特說。
「我覺得德瓦特受過夠多罪了。在精神上。或許在希臘,或是去希臘之前。我覺得那段經歷 可能改變了他,甚至令他對朋友失望。而如果他不想跟我連絡——那就是他處理、看待這些友誼的方式。」
「不曉得。或許吧。他的畫也跟著不見了。我不曉得該怎麼想。貝納德人呢?」
「你跟莫奇森先生有多熟?認識多久了?」
「我失敗了。」貝納德說,雙眼悲傷。
莫奇森沒提到任何住巴黎的人,湯姆說他不認為莫奇森打算在奧利機場跟誰碰面。
「你好嗎?」韋布斯特愉快地說,湊向前和克里斯握手。「葛林里。雷普利先生,有一位理查.葛林里和-圖-書是你的朋友,是吧?」
「唔——我可以留下嗎?十二點多還有一班火車,另外下午當然還有幾班火車。我對莫奇森很好奇,也很好奇他們會查到什麼。當然了——如果你想跟他單獨談的話,我不會待在客廳裡的。」
「他隨身帶著那幅畫,我想應該叫《時鐘》吧。」
「我——很喜歡他。我知道他不喜歡張揚。我想——等這一切騷動都結束後,我就會趁他回墨西哥前見他。」
「我失敗了。所以他才會問那些有關德瓦特的問題。有關於如何在墨西哥找到他。德瓦特失敗了,我也是。」
韋布斯特督察朝小路走了五、六步,踏在上面,但往前看了一下,轉身。「現在不要了,謝謝,我想我最好去看看計程車來了沒。」
安奈特太太端上韋布斯特的酒。
「聽我說,貝納德,你最好說你不認識莫奇森,從沒見過。你從沒在曼德維爾飯店的酒吧跟他講過話。明白嗎?」湯姆希望他聽進了這番話。
「府上真是太漂亮了!」那位督察開心地說。他年約四十五歲,穿著一身便衣,一頭日漸稀疏的黑髮,小腹微凸,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眼神機警而殷勤。事實上,他愉快的笑容好像固定在臉上。「在這裡住很久了嗎?」
「沒有,我沒見到。」
那位督察在大約十點半乘著計程車抵達。湯姆忘了跟他說應該怎麼走,但他說他在郵局停下來,問過雷普利先生的房子在哪裡。
湯瑪斯.莫奇森,五十二歲,美國人,從十月十七日星期四下午即告失蹤。他的行李在奥利機場的離境大廳門外被尋獲,但他沒有登上他那班前往倫敦的飛機。莫奇森是紐約的一名企業經理人,之前去拜訪梅朗地區的一位朋友。他在美國的妻子哈麗葉已經開始詢問,並在法國和英國警方的協助下展開調查。
「那他們怎麼寄錢給他?」
湯姆解釋了一下。「我記得看到他走進畫廊後頭的辦公室,我聽說德瓦特就在裡頭。所以——當天晚上我在我那家飯店的酒吧看到莫奇森先生,就去找他聊一下。我想跟他打聽德瓦特是什麼樣子。」
湯姆正要去廚房叫安奈特太太時,克里斯走下樓梯。「啊,克里斯。這位是韋布斯特督察,從倫敦來的。這位是我的客人克里斯.葛林里。」
「當然可以,」湯姆說。「你該請安奈特太太幫你送咖啡過來的。」
「七年前。十一月。」貝納德回答。「他十月在倫敦企圖自殺。康復後寫下這些。當時——狀況不算太糟。安眠藥。」
「也許你覺得這很像誇張的通俗劇,」貝納德對著督察說。「他的日記並不打算讓別人看的。日記都在巴克馬斯特畫廊那邊,除非德瓦特要回去了。」貝納德開始結巴,一臉不自在,大概是因為他很努力想撒謊。
真感謝他流暢的回答,湯姆心想,彎腰倒著杜柏內酒。他在杯子裡留下加冰塊的空間,然後從推車上拿了冰桶。「督察,要不要留下來和我們吃中飯?我已經告訴管家說你會留下了。」
貝納德下樓來,拿著一本厚厚的褐色筆記本,很舊了,他邊走進客廳邊翻找著。「如果你想知道一些有關德瓦特的事情——我這裡抄了幾段他日記裡面的話,當年他去希臘前,就把日記都收在一個行李箱裡,留在倫敦。我借來一陣子。他的日記主要都是有關繪畫的,他每天所遇到的困境,但有一段——是了,就在這裡。已經是七年前了。這是不折不扣的德瓦特,我能不能唸一下?」
湯姆猶豫著。「我承認當時我很好奇。不過我從沒懷疑過我的畫。而莫奇森先生看過我的這兩幅收藏之後,也認為是真跡。」湯姆當然不打算去講莫奇森的淺紫色理論。韋布斯特督察似乎對湯姆的兩幅德瓦特興趣不大,只是轉頭看了背後的《紅色椅子》幾秒鐘,然後又看看位於他正面的《椅中男子》。
湯姆微笑。「沒有。」
貝納德醒了,仰天躺著,頭靠在兩個枕頭上,十指交叉放在胸口。他可能是在進行清晨的冥想。
「我不認為他死了。」湯姆說。
但談話繼續以雙語進行,有時是湯姆、有時是韋布斯特幫安奈特太太翻譯,因為韋布斯特希望她也能幫忙提供一些資訊。
「但我想,你去看了他的畫展吧?」韋布斯特的笑容和貝納德的一臉陰鬱形成強烈的對比。
「但是你跟他們關係很好吧?」韋布斯特問,昂起頭來,看起來好像有點對這個問題覺得歉意。「我知道幾年前德瓦特住在倫敦的時候,你就認識他們兩個了?」
湯姆打電話給梅朗的計程車行叫了一輛車。
「很動人,」韋布斯特督察說。「你剛剛說他是在什麼時候寫這個的?」
這樣或許可以轉變心情,湯姆心想,就像一個人要求要看看玫瑰,以逃避無聊的閒談,但湯姆覺得不是那麼回事。
韋布斯特笑著一拍大腿。「好和_圖_書吧,要是你能找到他,麻煩告訴我們一聲。我們想跟他談談有關這個疑似偽造的事情。我跟班伯瑞和康斯坦先生談過了。他們看過《時鐘》,說那是真跡,但我是覺得呢,他們當然會這麼說,」他看了湯姆一眼,露出微笑,「因為畫是他們賣出去的啊。他們還說德瓦特親自證實過那是真跡。但畢竟我只聽過班伯瑞先生和康斯坦先生的說法,因為我找不到德瓦特和莫奇森先生。如果德瓦特不承認那是自己的作品,或是有懷疑,那一定很有趣,而且——啊,我又不是在寫偵探小說,我連想都沒想過!」韋布斯特大笑起來,嘴角歡樂地上揚,然後在沙發上前仰後合了一下。儘管韋布斯特的身軀胖大,牙齒也不太白,但他的笑卻迷人又有感染力。
「早安,湯姆先生!今天的天氣真好!」
這是他人生的主題曲嗎?「是的,我就是。」
然後湯姆下樓。
「三年了,」湯姆說。「進來坐吧。」湯姆已經打開門,因為安奈特太太沒聽到計程車開來的聲音,也沒出來招呼,就由湯姆接過督察的大衣。
「好,」貝納德說。「好,當然了。」
湯姆保持沉默。安奈特太太說得沒錯。
貝納德唸道。「『藝術家意氣消沉的唯一原因,只可能是回歸靈性我(Self)所導致的。』他的Self是字首大寫。『靈性我就是那個羞怯、自我中心的、有意識的放大鏡,絕對不能被看見或看透。有時在中途可以瞥見一眼,發生在非常驚駭的時候,或者兩幅畫之間,或是在度假時——那就絕對不該去度假。』」貝納德笑了一下。「『這種意氣消沉,除了痛苦之外,主要存在於種種虛榮的問題中,比方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還有感嘆自己有多麼不足!更糟的是發現了我早該注意到的事情,在我需要的時候,我甚至不能仰賴那些理當愛我的人。如果工作順利時,我們是不會需要朋友的,我絕對不能在這種軟弱的時候暴露自己。否則日後可能會自食惡果,那就像是一把早該燒掉的撐架拐杖——今夜就燒。讓那些暗夜的記憶只活在我心中。』下一段,」貝納德敬畏地唸道,「『人們真能夠彼此講真話,不必擔心因而無法擁有美好的婚姻嗎?世上的仁慈、寬恕都到哪兒去了?我發現那些擺姿勢讓我畫的兒童更能接受我,他們睜著純真的大眼睛凝視我、望著我,毫無批判。而朋友呢?一個想要自殺的人在與敵人死神搏鬥的時刻,打電話給朋友。一個接一個,他們不在家,電話沒人接,或者即使有人接,他們今晚很忙——他們有很重要的事情,分不開身——而這個人驕傲到無法當場崩潰說,「我今晚一定得見你,不然就完了!」這是對外接觸的最後一次努力。多麼可憐,多麼人性化,多麼高貴——因為還有什麼比溝通更神聖的?這個想自殺的人知道溝通有種魔力。』」貝納德闔上筆記本。「當然,他寫這些的時候相當年輕,還不滿三十歲。」
「嗯?你覺得怎麼樣?」
「另外,你甚至沒聽說過莫奇森這號人物,連從傑夫和艾德那邊都沒聽過。你也知道,照理說,你根本就跟傑夫或艾德不熟。你們彼此都認識,但傑夫或艾德不會費事去跟你說有個美國人懷疑《時鐘》不是真跡。」
「要不要吃點什麼?蛋?我可以拿個可頌麵包給你。安奈特太太出去買了一些。」
「是的,夫人,」韋布斯特殷勤地說,「請原諒我們暫時講英語。如果有什麼重要的地方,我會講法語的。」然後他對湯姆說,「所以這表示,德瓦特進入英國、甚至離開英國,就像紅花俠或鬼魂一樣,來無影,去無蹤。」他低笑起來。「不過你,塔夫茲先生,我知道你以前認得德瓦特。你這回在倫敦見到他了嗎?」
「誰殺了他?」克里斯問。
「我想我明白。」韋布斯特說。
「啊,不是。」湯姆微微一笑。「我去是為了兩件事。一半是為了德瓦特的展覽,我承認,另一半是因為我太太的生日在十一月,她喜歡英格蘭的東西。毛衣和長褲。卡奈比街。我在伯靈頓市場街買了些東西——」湯姆看了樓梯一眼,考慮要上去拿那個金猴胸針,不過忍住了。「我這回沒買德瓦特,不過我在考慮要買《浴缸》。剛好是唯一沒賣出的。」
「蘋果樹。桃子。你住在這裡一定過得很愉快。你有職業嗎,雷普利先生?」
克里斯的法文進步神速,湯姆心想。「是啊,他是來問莫奇森的事情。你知道——如果你想搭十一點半的火車——」
「不,不了。很謝謝你。」韋布斯特督察微笑著說。「我和梅朗的警察約好了吃午餐。我想這是我唯一有空跟他們談話的時間,真是法國式,不是嗎?我約了十二點四十五分到梅朗,所以我該打電話叫計程車了。」
湯姆向督察道別,克里斯也說了再見。湯姆祝他:「午餐愉快。」https://m.hetubook•com.com
「太好了!」克里斯說。「真的!你帶他去看了樹林裡的那個墳墓嗎?我沒看窗外,因為我想那樣不太禮貌。」
「他上樓了。」
「大約一小時。」
湯姆以為韋布斯特督察會鄭重而適時地說,「我明白。」但他只是坐在那裡,雙膝張開,依然在思索,一手向內放在大腿上。
「好離奇啊!」她說。
「不用了,謝謝。」
「這方面恐怕不是我的專長。現代繪畫。你們沒跟其他人住嗎,雷普利先生。就只有你和尊夫人?」
湯姆想說今天下午比較方便,但此刻他卻覺得勇氣盡失,而且他也覺得這位督察可能會懷疑他想利用這個早上隱藏什麼事情。「今天上午很好。你要搭火車過來嗎?」
「我想見見你的管家。」督察說,還是帶著微笑。
「好,那就晚點見了。」
「根本找不到他!」韋布斯特督察說,掛著滿面笑容。「我倒是沒特別認真找就是了,不過我一個同事找過——就在莫奇森先生失蹤後。更離奇的是——」他在這裡改用法語,好讓安奈特太太也聽得懂,「——我們查不到德瓦特最近從墨西哥或任何地方入境英國的紀錄。本來大家以為他是這幾天才到英國的,但不光是過去幾天而已,而是追溯到過去幾年都沒有紀錄。事實上,出入境管理處最後一筆資料顯示,菲力普.德瓦特是在六年前離開英國前往希臘。我們沒有他回國的紀錄,你們或許知道,有一度大家相信德瓦特已經在希臘溺死或自殺了。」
「喔,是啊。當然認識。但我在倫敦不常出門。」
在安奈特太太的敲門聲中,湯姆渾身無力地醒來。她送來了他的黑咖啡。
「我正想提起,然後想到如果提了就太白痴了。給他們錯誤的線索。」克里斯大笑。就連他的牙齒都很像狄奇的,尖尖的犬齒,其他牙齒密密排列在嘴裡。「想像那位督察去挖掘,想尋找莫奇森?」克里斯又大笑起來。
湯姆思索著嘆了口氣。這個問題是對著他問的。「他談到其中的精神。還有一些關於筆觸的。」全都很模糊。
那名督察記了一下筆記。「你到倫敦,是專程為了看德瓦特的畫展嗎?」
安奈特太太說,「是嗎!」湯姆感覺到她恐懼得發抖,不過沒看她一眼。
「沒有,我跟他們不常見面。」
「啊,」韋布斯特說。「你在這裡見過莫奇森先生嗎?」
「他說他懷疑是——一開始。」
「究竟為什麼,」韋布斯特說,「莫奇森先生認為他的那幅油畫是偽造的?」
湯姆覺得更加擔心,因為韋布斯特一定是深入追查過了:好幾年來,艾德.班伯瑞都沒在他的文章中提過貝納德是德瓦特的老友。
「是的,我們聽說過。」湯姆對安奈特太太說,「我們提到畫家德瓦特——曾經被認為自殺了。」
「大概再過半個小時吧。」
「沒問題。」貝納德說。他一手撐靠在床上。
湯姆等著貝納德喝了一、兩口咖啡,才又繼續說。「裡頭沒放糖。不曉得你喜不喜歡。」
「你好嗎?」克里斯伸出一隻手,對這位倫敦警察局的督察露出敬畏的表情。
「你在倫敦跟德瓦特談過嗎?」湯姆問韋布斯特督察。
「或是巴克馬斯特畫廊的人。」韋布斯特督察說。
「明白。」
湯姆簡直真心相信這番話。他一定要相信,湯姆告訴自己。所以他就開始相信了。他走到吧檯,為韋布斯特的杯子補滿杜柏內酒。
韋布斯特督察又轉向湯姆。「他提到過在巴黎有任何朋友嗎?請原諒,夫人,我也可以講法語。」
「還沒,夫人。」又一個微笑,好像他在講什麼更有趣的事情。「看起來好像妳和雷普利先生是最後看到他的人,或者當時你也在這裡,葛林里先生?」他用英文問克里斯。
湯姆立刻感覺到貝納德那種強烈的失望,簡直像是自己被批評似的。他看了安奈特太太一眼,她謹慎地站在拱門和沙發之間。
「是的。克里斯是他堂弟。」韋布斯特一定剛找過檔案,湯姆心想,他一定查遍檔案,看湯姆.雷普利是否有任何紀錄,因為湯姆無法想像,事情已經過了六年了,怎麼會有人還記得狄奇的名字。「請容我告退一下,我去叫安奈特太太。」
湯姆很高興他們沒提到自己的名字。
湯姆知道韋布斯特想說的:巴克馬斯特畫廊的人可能是刻意叫德瓦特躲起來,或者把他給偷偷送走。同時他們也讓莫奇森封口了。湯姆說:「但莫奇森先生跟我提過他跟德瓦特的對話。他說德瓦特承認這幅畫是他畫的。讓莫奇森先生擔心的是,他認為德瓦特可能已經忘了自己畫過這幅畫。或者我應該說,是忘了自己根本沒畫過。但德瓦特似乎記得這幅畫。」現在換和圖書湯姆笑了起來。
然後,湯姆回到客廳時,貝納德也正好下樓。他穿著湯姆的長褲,還有一件毛衣,裡頭沒穿襯衫。湯姆把他介紹給韋布斯特。「塔夫茲先生是畫家,從倫敦來的。」
「還有樹林。那是你的產業嗎?」
「或者德瓦特在倫敦的時候,你跟班伯瑞或康斯坦其中一個談過嗎?」
湯姆下樓。他在廚房把咖啡重新加熱,又倒了一杯,站在那兒望著窗外,一邊喝著咖啡。他看到克里斯走出屋子,打開外頭的大門。他左轉朝鎮上的方向走去。大概是打算去酒吧咖啡店來杯牛奶咖啡和可頌麵包,享受一頓法式早點。

湯姆心想,沒有人會疑心貝納德在撒謊。他看起來誠實極了。
韋布斯特督察站起來,露出微笑說,「妳好,夫人。」他的法語講得很好,但有明顯的英國口音,「我來這裡是要請教有關湯瑪斯.莫奇森先生的問題,他失蹤了。」
「沒錯,」貝納德堅定地說。他忽然站起來。「能不能容我失陪一下?」他走向樓梯。
「什麼離奇?」克里斯問湯姆。
「我明白了。那現在——等德瓦特再度離開英國,要去墨西哥,也說不定他已經離開了,你也不知道該寫信去哪裡給他囉?」韋布斯特問。
「我明白了。」韋布斯特把他的黑提箱打開一點點,取出一本筆記本,然後從口袋抽出一枝筆。他寫筆記寫了幾秒鐘。「他精神很好嗎?」他問,微笑著。他伸手從外套口袋拿出一根香菸,迅速點著了。
湯姆上樓去看他。貝納德的門關著。湯姆敲了敲,聽到裡面傳來模糊的回應聲。
貝納德又搖頭。「據我所知,他們也不知道。」
奇怪的是,韋布斯特的臉嚴肅而若有所思。
「安奈特太太,莫奇森先生星期四是什麼時候離開這裡的?妳記得嗎?」
安奈特太太正在水槽裡削皮。湯姆問她能不能出來見一下那位倫敦來的紳士。「他大概會說法語。」
「你知道,莫奇森先生和他的畫都失蹤了——兩件事可能有關連,」韋布斯特督察說。(湯姆向安奈特太太解釋,莫奇森隨身帶著的一幅油畫在奧利機場被偷了,安奈特太太很熱心地想到,在莫奇森離開前,她曾看到那幅畫就靠著莫奇森先生的行李箱,放在走廊上。她一定是匆忙看到了一眼,湯姆心想,但幸好她還記得。韋布斯特可能正懷疑那幅畫被湯姆毀掉了。)「德瓦特公司,我想毋庸置疑,是一家相當大的公司。這家公司賺的錢比德瓦特當畫家的收入還多。德瓦特的朋友康斯坦和班伯瑞分別是攝影師和記者,他們經營巴克馬斯特畫廊,有點當成是副業。現在有德瓦特美術用品公司,義大利的佩魯賈有一所德瓦特美術學校。如果有假畫的事情出現,那可就不得了了!」他轉向貝納德。「我想你認識康斯坦先生和班伯瑞先生,對吧,塔夫茲先生?」
「你這回在倫敦跟德瓦特談過話嗎?或者講電話?」韋布斯特問貝納德。
貝納德身子前傾,前臂放在膝蓋上。他是打算要接受挑戰,還是準備和盤托出?
「我們一起喝了杯酒,莫奇森告訴我他的想法,說他覺得近年有幾幅德瓦特的油畫是偽造的。我說我在法國的家裡有兩幅德瓦特,就問他要不要來看看。於是我們星期三下午就一起過來,他在這裡過夜。」
「沒錯,用褐色的紙包著。」
顯然貝納德還在睡,那是再好不過了。
安奈特太太從廚房出來.「湯姆先生,你看。」她把自己買的報紙頭版拿給他看。「這不就是那位先生,那位星期四來過的莫奇森先生嗎?報紙說他們在找莫奇森先生!」
「我看到你的推車上有杜柏內酒。我想喝一杯,加點冰和一片檸檬皮,如果不麻煩的話。」
「我覺得很了不起——你唸的那些。」克里斯打破了一長段沉默。結果沒人回應,克里斯就低下頭,然後又抬起來,好像準備要為自己的意見辯護。
到時候克里斯還在。湯姆又倒了一杯咖啡,拿上樓要給貝納德。他寧可不讓韋布斯特知道貝納德也在他家,但在眼前的情況下,同時又不知道克里斯會不會說溜嘴,湯姆心想最聰明的辦法,就是不要試圖藏著貝納德。
湯姆坐在一張直背椅上。「上個星期四,大約下午三點半。我載他到奧利,他要去倫敦。」

「你在瞎說什麼啊?你表現得太棒了。」
克里斯本來想跟著他們,他對這位英國警察非常著迷,但湯姆使了眼色示意他別跟,然後單獨和督察走出門。走下後院的那道石階,昨天湯姆才為了去追淋雨的貝納德,而差點在這裡摔倒。太陽半露,青草幾乎都乾了。督察雙手插在他鬆垮的長褲口袋裡。韋布斯特可能不完全懷疑他犯了罪,湯姆心想,但他感覺到自己也沒完全洗清嫌疑。我做了一些傷害國家的行為,而他們知道。——他腦中浮現出莎士比亞的句子,這個上午真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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