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而已？」她的眼神依舊冰冷，彷彿能讓水凍結。

「誰留的？」大衛問。

他走到前一天艾斯特班維護的樹木旁，視線掃過樹皮尋找名字，而令他訝異的是，上面寫的不是艾斯特班的姓名，而是他的妻子：阿莉西亞．露西克。

植物已開始枯萎。

「拉可，你在看什麼？」

無奈她不懂。她誤以為他出於自私自利，把她騙來這裡。如果他從一開始就據實以告，她會了解嗎？當然不會。她不會了解他是放手一搏，換取更好的薪水更高的職位來養孩子。現在不是七〇年代，養一個孩子要花上一大筆錢：尿布、搖籃、衣服、鞋子、私立學校、跟班上同學一樣的電動玩具、更多的衣服、家具、電腦、網路、腳踏車、摩托車，最後還要一輛車。錢，錢，錢，要從哪裡生錢？從出版社主編的工作。這是西薇亞不懂的地方。

他知道事情失控了，還是想不透怎麼會以這種方式收場。儘管西薇亞不喜歡他的工作，他依舊是個編輯。身為一個編輯就必須為出版社做出一點犧牲。這是個非常費心費力的工作，但是他的工作，他最專精的領域。他也可以換到一間國際企業公司工作，過著早上八點上班、晚上十點下班的日子，只有週末用筆電寫報告時才見得到老婆。

大衛拚的是這個。所以他想要升官坐辦公室。所以他來到這裡。為了西薇亞。

「不會。但至少我不用現在自己一個人回去。」

「不要這樣，讓我陪妳。」

「這重要嗎？」

「佩德羅，我兩個口袋空空。」

艾斯特班照料的不是他的樹，而是妻子的樹。因為她沒辦法自己來。她罹患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臥病在床。阿莉西亞就快嚥下最後一口氣，每個人都知道這個悲傷的事實，包括艾斯特班。儘管如此，他依舊照顧她的樹，一如照料她的人。

「啤酒和威士忌。三塊半歐元。你不會以為我每個人都請吧？」

他的步伐短促、慵懶，沒有方向地漫步著。這樣的緩慢能幫助他思考。咖啡則稍稍消除他的宿醉。

「我們當然需要更多錢。升官後可以領更多錢。不過我比較不愛這個職位的工作。我比較愛跟作家溝通、幫助他們找到一條繼續前進的路。但是我不在乎新工作的內容。我認為這樣對我們最好。所以我接受了。」

「西薇亞，我是跟妳在一起啊。」

「因為他正在吃早餐。他愛吃蛋，可以吃得盤底朝天。我每天都請他吃早餐，但從沒聽他說過一句謝謝。上次他對我說的是：『火腿呢？』不過我可沒忘記他是個好孩子。對了，三塊半歐元。」

「是個奇怪的年輕人，對吧？」

這天早上，穿透百葉窗細縫的陽光喚醒了她。她睡眼惺忪，翻過身，希望看見大衛的臉。她想避開刺眼的晨光，回過頭把臉埋在先生的頸間，卻成了空想。她的理智察覺到有點不太對勁，於是從睡夢中醒來，發現床墊是空的。

他依舊安靜不語。大衛決定再試一遍。

「那是你老闆的留言。他要你找到他父親，趕快讀到校稿過後的版本，及時出版他的書。我不知道你們公司的人是不是全都是笨蛋，但可汗真以為能用這個代號騙人的話，那麼他應該把大家都當成白痴。」

沒錯，當然已經不一樣了。

「那麼，妳要去哪裡？」

「大衛，我從不想要新車。我想要跟你用舊車就可以了。我最不想要的，真的最無法相信的，是你騙我。我們談完之後換來的是你的欺騙。」

他雙手顫抖地拿出前晚的針筒，用打火機的火燒烤半晌，再拿起他最後「注射包」的海綿，吸飽酒精，清潔前臂。趁藥效發作前，小心翼翼抽出針筒。他感覺平靜再次順著血管蔓延，人躺回了床墊上。好冷。他起床，拿下掛在椅背上的一條老舊毛毯。他緊緊裹住自己，再一次躺下。溫暖愉快的感覺讓人忘掉一切，他躲在內心的某個角落，避開飢餓、寒冷、痛苦、戒斷症狀和羞恥感，讓這些東西化為話語，再也不能傷害他。

「看清楚，我們要這麼做，你有……」他看了皮夾然後數了數。「……四十五塊歐元。我把十五塊留給你吃晚餐和搭公車。」

「大衛，我想一個人走。不管你願不願意。」

不祥之事發生了。他還沒搞清楚狀況，但鐵定是壞事沒錯。

西薇亞從浴室裡出來，抱著滿滿的香水、髮膠、浴帽以及小化妝箱。她只瞄了他一眼，就把東西全扔進行李箱，散在一堆沒摺好的衣服上。西薇亞相當要求行李箱的整齊。她習慣將行李箱盡量填滿。有次到舊金山旅行，海關人員把行李箱打開檢查卻怎麼也關不上。西薇亞得拿出翻亂的東西，當著在她後面等待的整排隊伍面前，小心翼翼地摺回去。於是那名官員不敢再查大衛的行李箱。

大衛以為這樣解釋能讓西薇亞知道重點在哪裡，可惜他錯了。或許她說得沒錯。或許只有他一頭熱、栽在這些事上。

他們去過巴蘭基亞以後，來到毒窟，他後面的口袋放了一小包海洛因，另一包正在乘著他的血液流竄。

她走了，鼻翼的雀斑離開了，那雙清澈的棕眸也消失了。

「對。」

他轉過身，看到愛德娜站在門口。她盯著他看，一點也不覺得偷聽他們的對話很羞恥。

西薇亞拖著她的巨大行李箱，大衛轉過身想幫忙。

「我身上什麼都沒有，真的。」男子用唯唯諾諾的聲音說。

法蘭的腦子踩著錯誤和不知方向的腳步，在記憶裡遊蕩。他回想從前。上課、書本、同學、咖啡館抽菸，在操場、運動中心打牌，以及在課堂上抽菸。有些朋友時間久了失聯；有些糟蹋了友誼。他大學的同學都到哪兒去了？他們會想像他在哪裡嗎？

這句話像杯冰冷的水從他的脖子後面澆下。他知道自己應該大聲說出真相，但不認為該這麼做。他還記得跟可汗先生的保密約定，不過最後他決定一五一十吐露。該死的約定。在豪華的辦公室裡談約定很容易；該死的是在破爛旅舍的房間裡還要遵守。

男子睜大雙眼。想到自己可能被強押到提款機、讓人搶走卡片所能領出的最多金額，不只感到羞愧，也覺得自己沒用。但法蘭不幹這種事。風險太高。即使對象是這樣一個矮小的男子，也可能有任何細節出錯。所以卡洛斯才落得被通緝的下場。

「我會告訴你的，佩德羅。放心。」

從這一刻開始，他要訂出行動計畫。坐在酒館喝悶酒不可能解決問題。六根手指不再是可靠的線索，不能再被誤導。從這一刻開始，他不再尋找多根手指的人。他要找到作家。不管對方願不願意，都要找到他。他會揭開他的神祕面紗。之後他就不必再埋首書稿，可以回到真實世界。

佩德羅繼續走了幾公尺，跟另外一個傢伙要錢。要錢通常很難，可是想跟毒蟲要錢一定要樂觀。

響的不是她的手機，而是大衛的。他竟然會忘記帶走，真是不可思議。她看見手機就擺在夜桌上，語音信箱有一則留言。

西薇亞聽完留言，手機還擱在耳邊。她想著這趟旅程的匆忙。她想著大衛。想著自己。

「當然不止。妳以前跟現在都是個聰明、迷人，以及積極的女人……」還有哪些形容詞？還有哪些？「我以前愛妳。現在也愛妳。」

她圍著浴巾，頭髮再圍上一條，踏出浴室。她用的是大衛討厭但不得不搬上車廂的那個大行李箱帶來的浴巾。愛德娜不提供浴袍，她認為這算衣服，不是浴室的必需品。

「那麼，為什麼現在把我當白痴耍？」

她拉下車窗，丟給大衛一記悲傷的眼神。

年輕男子不吭聲。

是大衛嗎？或許他從村裡打回自己的手機也說不定？她猶豫該不該聽，不過她母親說過：如果猶豫，代表妳已經下決定。所以她打電話到語音信箱聽留言：

「再見了，大衛。」

馬奴也不見人影。他想起他今天跟另外一個傢伙有樁進行到一半的小型交易，有關什麼拖板車的。他記不太清楚。總之，這也不關他的事。

他趁法蘭還沒來得及回應之前，飛也似的逃開。丟下這句話肯定讓他好受多了。嗯，他就在這裡。他不認為他會去報警。他能怎麼說？我被毒蟲搶劫，對方還留錢給我吃飯、搭公車？哈！肯定會在警察局裡惹得所有人哄堂大笑！

「你以為這樣對我們最好？」

大衛瞠目結舌。他不知道該接什麼。最後他勉強嘟噥出幾個字。

「大衛，我不會回家。」

「不要認為這句話有不好的意思。耶萊是個……特別的年輕人吧。村裡每個人都認識他，也能諒解他特殊的小地方。他不跟沒經過介紹的人說話。」

「什麼都沒有？嗯？媽的，老兄，你根本有錢。」

法蘭繼續埋首小說直到午飯時間，他的手忙著翻頁，以免一個心不在焉，雙手不自主去摸後面的口袋，然後往前臂注射一劑。

令他訝異的問題。

「我騙了她又毫無所獲。這趟旅程我賭上好多東西。我的婚姻和工作都岌岌可危。我騙了老婆四天卻依舊兩手空空。上次從里斯本出差回來，她已經不太高興，但有其他事需要優先處理，先暫時擺在一邊。這場小旅行改善了我們的關係，我們不再吵架，也沒那麼緊繃。現在我們處在這幾年相處最親密和房事最甜蜜的時刻。我還是感覺很糟。她跟我說她很享受在村莊的時光。若沒有出版社的鳥事，這應當是一趟夢寐以求的旅行：寧靜的村莊、美麗的妻子，散步，以及聊天到凌晨。還有溫存。她愈是身陷騙局，愈是熱情如火。我也無法自拔地樂在其中。可是等這件事落幕，我會良心不安。我該告訴她一切？她能理解嗎？我不認為。如果在馬德里時就老實說，她不可能會跟我到這裡來，最後兩人會大吵一架告終。一定是這樣。如果現在說，她敢拋棄我。

「你娶我的時候，把我當作白痴嗎？」

他倆一塊兒注射了一點海洛因。法蘭知道拉可是任何毒販眼中最容易上鉤的毒蟲，為了半克海洛因，甚至敢出手打親生母親，然後或許又換成一丁點古柯鹼。獨自吸毒永遠不是好的選擇。

我惹毛她了，他心想。我真的惹毛她了。

我們往往無法成為夢想中的自己。我們當不和*圖*書成足球員、太空人或畫家，世界卻多的是計程車司機、售票員、超市收銀員以及肉販。難道，在學校操場上玩耍的孩子，能想到長大之後會以這些工作謀生？有個作家曾對他說：「我們寫作，是因為被判出局，不曉得還能做什麼。」

她在淋浴間似乎聽到手機響。換成大衛或許會光著濕答答的身體出去接，但他們現在正在度假，不會是太緊急的事。他們應該要晚點再打。

他想至少這是他能做的。她不管怎樣都要離開。如果他緊抓著行李箱不肯給她，只會讓她丟下行李箱走掉。他拖著她的行李箱到旅舍門口，車子從他們抵達的那天起就一直停在這裡。之後他們好多次都是散步出門。他把行李箱塞進車子後座，因為他知道塞不進後車廂。

一切進行得不順利。他已經到村莊四天了。四天來他跟蹤、騷擾廚師，參加了一場彌撒，聆聽一個男人的愛妻故事，認識一個當木匠的單親媽媽，一個每次看到他就逃跑的瘋子……他遭人冷落、羞辱、拒絕、毆打；他感到羞愧……還欺騙老婆。

他吞下咀嚼完的食物，一口氣喝掉飲料，然後離開酒館。大衛看著年輕男子走遠的背影，不太明白他的話。酒館老闆裘安靠過來，發出低低的笑聲。

他走到吧台，撞見那個從他抵達這裡後兩次對他視若無睹的年輕男子。他正悶厭厭地吃著火腿炒蛋配一瓶冷飲。他慢條斯理地咀嚼，彷彿數著嚼了幾遍，然後一小口一小口連續喝著飲料。大衛不知道他是誰。每次他一開口，這名年輕男子就轉過身離開，當作他不是在跟他說話。大衛直視他的雙眼，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可是年輕男子別開臉，繼續用餐。

「我只是希望跟你共度過幾天假期。我不在乎地點是人跡罕至的村莊、睡在一間破爛的旅舍。但是我並不願意跟你老闆分享這段時光。你要不跟他在一起，要不跟我在一起，但是你不能腳踏兩條船。」

「嗄？」

他擠出一抹笑，嘴角卻沒有上揚。

蓮蓬頭水灑下西薇亞的身體、淌下她的脖子，順著胸部中間往下，流經她結實的小腹，來到肚臍以下，也就是大衛最迷戀的部位。她享受著熱水療癒的安撫，沖走她小小的不開心。

「你知道的，你每次來要錢，我都有求必應。」

現在，受限個人喜好，他只讀賀寧．曼凱爾（Henning Mankell）。

「喂，法蘭老兄……有沒有幾毛錢？」

「這樣的話，我會在家裡等妳。」

她應該是怒氣攻心，才會把東西扔成這樣。不過她的聲音沒有洩漏半絲憤怒，連最細微的顫抖都沒有。這也讓大衛膽顫心驚。他怕一個平靜女人的憤怒。

年輕男子瞅了他一眼，迎向他的目光。大衛心想，如果換作其他場合，或許會以為他這是在挑釁。

拉可注射完一劑後，就去處理幾樁交易。他從不提那是什麼，但法蘭從其他地方聽說他在地鐵乞討。法蘭不知道他是不是羞於啟齒，或者他不論是這件或其他所有的事都有所保留，而他的樓友理論上不知道他打哪裡弄到錢，實際上卻知道這個公開的祕密。卡洛斯暗地裡叫他「慈悲小聖母」。

「哈囉。哈囉！」

他繼續找尋艾斯特班的樹，結果遇到了他自己的，於是他自問以後誰會用到這棵樹？總之，這棵樹已經有了主人。他的名字清清楚楚刻在樹皮上。他拿起小刀想清除名字，不過內心有個東西阻止他動手。

西薇亞關上行李箱，那砰的一聲巨響，讓人想像可能有個化妝盒破掉了。大衛起身站在她面前，不過她彷彿當他不存在，繼續收拾行李。

男子聽到他道歉，詫異地瞪著他，接著一個快速精準的動作拿回皮夾。

「喔，真的。把皮夾給我。快！」

「沒什麼。沒什麼好看的。我們這帶是文化沙漠。」

「我猜應該算重要吧，讓你決定賭上自己的婚姻。」

「他爸媽在他小時候叮嚀過他不要跟陌生人說話，所以他執行地非常徹底。哈！想一下還真好笑。其實他幾乎不跟任何人說話，即使是認識的。他是個天生的觀察者。」

「不是你的錢最好用，狗娘養的毒蟲。」

「我會想妳，西薇亞。」

法蘭坐在客廳的一張天鵝絨扶手椅上，讀起前一晚搶來的書。當他開始新的一章，他以為自己應該忘光夜裡讀過的東西，但是才過幾十行，他就記起來了。他慢慢地翻頁，享受每一段文字。有些文字強烈地吸引他，讓他重讀兩、三遍。他不急著讀完。讀得愈久，愈能享受樂趣。

法蘭瞅了一眼，他緊張到兩邊太陽穴上都是細小汗珠。

「對。他說我是陌生人。」

「不能派其他人來？」

他敲敲拉可的房門，看見他站在窗邊盯著街上來往的行人。他油膩的頭髮往後梳，兩天沒刮的鬍青布滿凹陷的雙頰。他那雙平靜的眼睛望著對面人行道某處。當他發現身邊有人，便回過身來。

這是謊話。法蘭從沒給過他半毛，但是佩德羅太過焦慮，記不清自己跟他要過幾次。不過這個回答似乎能應付他。

「別傻了。留下，找到你的作家，拿到升官機會。否則你只是浪費時間。我的話，的確是浪費了東西，不過不是時間。」

「皮夾拿去。ｈｔｔps://m.heｔuｂoｏk.com.ｃｏｍ抱歉了，老兄。我需要錢。我知道你很難受。」

當他還是青少年的那些夜裡，他認真思考過自己能否寫作。他比一般孩子讀得還要多，算是有點構想故事的天賦。但是當他利用不上課的夏季漫長夜晚，真的投入其中——剛開始使用打字機，之後用文字處理軟體——讀過一遍自己寫的東西，發現自己缺少了什麼，而那區隔了所謂的業餘者和文學創作者。故事還算可以，但像是勉強鋪陳出來的，彷彿一輛想要加速前進卻辦不到的火車，一整路使盡吃奶的力氣，喀啦喀啦前進。

午飯過後，他照著日常作息，徒步到雷卡茲比地鐵站出口，在那兒耐心等待茫茫人潮中出現落單的旅客。他等了超過一個小時。終於，有個棕髮的矮個子出現。當他接近，法蘭一派自然地伸出手搭他的肩，押著他走了幾公尺到比較僻靜的角落。他發現這男人弓著身，像隻受驚嚇的小動物。當他們躲進角落，他抽回手，面對男子。

「他是在我們談完後的隔天要求你的嗎？」

「你為什麼要接受？」

「好吧，但是起碼把皮夾還給我，裡面有我的身分證和駕照。」

「可汗信任我。我上次出差替一個作家化解困境，」如果帶雷歐．巴耶拉從派對回家是一場救援的話。「所以可汗認為我是可以解決任何問題的印第安那瓊斯。」

大衛把威士忌連同杯子丟進啤酒杯。他最後一次跟朋友狂喝到天亮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當混合兩種酒精時，他感覺一股怪異感油然而生。時間過得真快。他還會跟幾個朋友見面，但次數寥寥可數；他們都跟從前不一樣了。現在他們偶爾一起吃午餐或晚餐，但那些說笑話、喝ＤＹＣ威士忌，以及上酒吧的時光已畫下句點。現在，他們換成喝卡杜威士忌和到宜家家居。每個人都有責任：老婆、重要的工作、孩子……從前他們聊的是皇家馬德里隊的米蓋爾（Miguel Pardeza）和布特拉格諾（Emilio Butragueño），現在滿嘴都是稅金。

前一晚，她整路扶著他走回旅舍。然後替他脫掉鞋子，盡可能幫他寬衣解帶。大衛幾乎使不上力，他半睡半醒，嘴裡嚷嚷著村民有六根手指等支離破碎的句子。她試著從他的話抽絲剝繭，不過時間不夠；她還沒替他脫完衣服，他就睡著了，她也只能躺在這個男人身邊，聞他渾身的酒味。

「為什麼？」

「我在艾斯特班的派對看過你。」

那男子發出低低的哼聲，他知道這是從一開始就輸掉的戰爭。當你所有東西都可能被搜刮一空，也代表你沒有可以談判的籌碼。

「一個人跟兩個人住的房價都一樣喔。」她說。

毒窟是個吸毒場所，在這裡可以流連一整天。這邊設有小房間，裡頭放置所需工具，提供乾淨的注射環境：皮下注射針筒、酒精棉墊、蒸餾水、檸檬酸和止血器。一張海報提醒大家把使用過的針筒放進桌旁的藍色小桶子裡。

「好吧，老兄，沒問題。可是你如果知道什麼……呃……如果你知道有什麼……嗯，你知道我的意思。」

感謝我吧，或許我因此救了你一命，他心想。

他早上出門時忘記帶走手機了。怎麼會忘了呢？宿醉。他腦子裡只容得下咖啡。他已經四天沒接到電話，壓根兒沒想到他會打來問。可是，他怎麼會把手機放在夜桌上？或許他老婆說得沒錯，自從來到這座村莊，他似乎變了個人。

「你老闆。」

「不用了。我要一個人走。」

「大衛，我們不需更多的錢。我只要你在我身邊。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當然不是。」

「他不知道我在度假嗎？真煩，明明放假還不放過員工。」

「大衛，你知道這不是事實。」

這通留言改變了許多事。

早晨過了大半，卡洛斯還沒回來。或許他留在葛蘿莉亞家再溫存一會兒，試著說服她掏錢買幾份毒品給他。又說不定被警察抓走了，懸賞還真的有用。但不關他的事。就像拉可前一晚說過的，海洛因的世界沒有真正的朋友。

大衛不吭聲，經過她身邊，爬上樓回房間。他們在森林迷路那天摘的馬纓丹擺在夜桌上。

他從口袋拿出針筒，亮在男子面前。

「我不會。至少這幾天不會。」

「老兄，冷靜點，別冒險，這不明智。」他拿遠皮夾並說。

「對呀，還有信用卡。」法蘭說。

大衛從小就喜歡看書。每個禮拜天吃完午飯，他總是跟著薩格瑞（Emilio Salgari）一起徜徉在叢林、海洋和大草原上，而他的母親則在一張木板上拼圖；木板是他家的機動性家具，他母親會根據情況需要，搬到屋子的各個角落。後來青少年時期，他迷上探險小說，尤其是其中比較顛覆性的幾本。他在中學時喜歡上文學，不只當作娛樂，還開始閱讀俄國經典作品。他的閱讀涉獵愈廣，愈是想繼續下去。許多書裡都會提到其他著作，這樣串串相連，變成一張連結永無止境的清單。

當大衛端著早餐回來（因為她想不出他還能做什麼），她一定要將他撲倒在凌亂的床上，享受一場狂野的性|愛。至於帶回來的吉拿棒得晾在一旁變冷，等他們結束。等她先吃掉他。

因此，這天早晨她百思不解他怎麼會不見蹤影；她原以為醉醺醺的大衛會睡到午餐時間。她www.hetubook.com.com不知道的是當她在十點四十分睜開眼睛，她先生早就出門一個多小時了。

他走著走著，沒有留意路線，走到了棺材樹林；他跟西薇亞前往艾斯特班家的時候，替這裡取了這個名字。他想起每棵樹代表一個活人。這讓他精神為之一振。就某方面來說，這片樹林因此不再那麼陰森。但他撞見了樹木的殘骸。他凝視著，不禁想這棵樹的其他部分此刻變成了墓園裡一具屍體的外衣。在幾個地方，樹木殘骸旁還有另一棵樹。艾斯特班告訴他們，很多人會把自己的樹種在某個心愛的人的樹旁邊。有祖父母跟孫子，父母和子女。

如果需要的話，這裡也有幾間供沖澡的浴室。法蘭不需要，不過許多在街上苟延殘喘的人就不同了，這幾間浴室成了他們保持基本衛生的唯一管道。如果時間來得及，也可以在這裡吃飯。另外這裡也有供過夜的床鋪，不過床位有限，也不常有人使用，這是因為必須待到營業時間，也就是清晨七點半，因此，如果像法蘭這一晚因為戒斷症狀醒來，就不得不痛苦地熬到開門時間。對許多人來說，這個理由就足以讓他們選擇街上的長板凳，裹著毛毯、紙板或者報紙。自由是需要代價的。許多個夜晚，代價就是挨寒受凍。如果要在大街小巷過夜，氣溫降到零度以下，可能就此凍僵。

清晨五點半，法蘭再也忍受不了焦慮感起床，他整個額頭都在冒汗，掛著一對彷彿失眠一個禮拜的黑眼圈。他不時感到朝身體襲來的一陣陣顫慄，淹過了腳底板直抵頸項的汗毛。如果再過一個小時還是這樣，接下來的就是抽搐和冷顫。法蘭最厭惡的就是冷顫。一旦有預感，他就肌肉僵硬、咬緊牙根，這感覺就像冰冷的鐘乳石從脖子後面插下去，穿過脊椎、肝臟、腸胃，抵達鼠膝部（在那裡逗留一會兒），竄過睪丸，最後在肛|門附近融化。這種冰冷的折磨透過皮膚吸收部分的冷汗、滯留在身體中，讓人好幾個小時彷彿置身冰窖。

所以他對工作並沒有不滿意。現在他正如希望，與作家並肩工作。他看著他們寫作，從他們的眼神、他們的思考方式，尋找自己與他們之間的落差。神經元的連結助他們創作不輟，卻讓他文思枯竭；助他們名利雙收，卻讓他兩手空空，助他們夢想成真，卻讓他夢想破滅。而且永遠找不到原因。如果有個漂亮的女人走進一個房間，心理學家會觀察的是大家的眼神，而作家會看心理學家。

「我跟他談了一個豐厚的條件。如果我解決問題，將來能坐辦公室，領更多的錢，不用再經常出差，有更多的時間可以陪妳跟孩子。」

發抖的男人從口袋掏出皮夾，交給了他。法蘭打開皮夾，看到了鈔票露出微笑。超過四十塊歐元吧。

「無論如何，我也會離開這裡。」

原本放鬆了一下的西薇亞，再次變得劍拔弩張。大衛瞄見她脖子的肌肉緊繃。

大衛凝視她，感覺自己彷彿被掏空。

彷彿是大衛的寫照。

「妳讓我每天早上有起床的動力。」

「我懂了。至少他這次跟我講了一點話。通常他都直接轉身離開。」

而他願意為西薇亞放棄這一切。他的人生，無法只靠汲取別人的想像力、撿拾別人夢想碎屑，調整目光、混淆自己的和他們的工作，以為書是他跟作者的共同結晶，成功有一部分屬於他。他渴望的是人生真實的東西：老婆和孩子。他會想念跟這些人的相聚，不過他更想念西薇亞。一本書無法在夜裡給你溫暖，不會趁你半夢半醒之間、把手伸進你腿間叫醒你。不會在你悲傷時抱緊你。

西薇亞安靜地盯著他，等了幾秒才開口，這短暫的片刻在大衛看來恍若永恆。

在這間客廳裡，人們像是焦躁的獅子，在隱形牢籠裡來回走動的獅子。沒人能坐下來超過兩分鐘。他們遲疑地看著門口，不知道踏進來的會是帶貨來的朋友，或是找麻煩的傢伙。警察不曾踏進毒窟一步。只要傳開有他們出現的消息，毒蟲就不會再上門。

大衛沒回答。底牌掀開了，他已全盤皆輸：一對，賭注……最令他痛苦的是失去妻子。西薇亞繼續說。

他講話時，目光渙散，汗如雨下。法蘭看見他嘴唇發抖。這是發作的症狀。

「大衛，你娶我的時候，喜歡我哪一點？」

每個作家都是特別的，所以必須用不同方式對待。他知道該怎麼做。他做這份工作得心應手。

他替這個眼睛緊盯著皮夾不放的男人感到悲哀。

「我要去我妹愛蓮娜家住幾天。我已經通知她，我需要思考很多事。車子我開走了。如果你要用車，租一台再報公帳。」

大衛捧著一杯熱呼呼的咖啡在森林裡散步。他一大早離開旅舍，陽光還沒曬乾冷杉和山毛櫸樹葉上的露珠。咖啡館沒有隨行紙杯，可是大衛保證會把咖啡杯還回去。

他花了一些時間才發現不能。之後，他總感覺身上扎著一根刺，每天夜裡他飽受折磨，並思考文學夢破滅後的現狀，以及未來能成就什麼。

「拜託，那是我女朋友的錢。」

「我以為這是輕而易舉的任務。來到這裡、找出有六根手指的男人，然後回家。以為這是〇〇七系列的某部電影：六指男。但這並不是電影。該死。我也不是龐德。大半居民都有六根手指。我現在該怎麼辦？該怎麼繼續下去？我以為www.hetubook.com.com像托馬斯．曼德這樣賣了九千萬本小說的作家，會住在一棟豪宅裡，有花園、草坪，坐在一張巨大的櫻桃木桌前工作；要是有人看到桌子會想：偉大的作品就是在這裡誕生的。可是並非如此。這裡才沒有什麼大房子。托馬斯．曼德怎麼可能住在這裡？不可能！偉大的人物通常過著不平凡的生活。或許偵探搞錯了，他不想告訴可汗先生如何查出稿子是從這裡寄出的，為什麼？他可能瞎掰嗎？或許貝雷達戈斯只是稿子寄出的其中一個中繼站。不可能。稿子上分明留下六根手指的指紋。有個有六根手指的人摸過稿子。是誰？誰知道。而且我在教堂親眼目睹燭光那一幕——對，應該是這座村莊沒錯。」

「那真的不是我的！」

有個他認識的人靠過來，跟他要來一針的錢。他是受罰者佩德羅。他有這個綽號，是因為當他還是巴耶卡斯區的拳擊手時，太多次在比賽中接受懲罰。

「不要一個人走。讓我陪妳。」大衛說。

拜託，希望她沒聽，希望她沒聽，大衛想。儘管他非常清楚她已經聽了。這是事件發生的一連串合理動作。為求謹慎，他試著保持一會兒冷靜再確認。

「沒錯，可汗是白痴。我也是。我們公司的人其實都有點蠢。」

「告訴我真相。」西薇亞說。

「我不想惹妳生氣。我真的以為來到這座村莊、找到作家後，可以跟妳把剩下的假期過完。這是我的計畫，可是這一切變得很棘手。如果我老實跟妳說，妳會跟我來嗎？」

「把身上的東西交出來。」他盡可能裝出最冰冷的語氣說。

他在行李箱旁坐下來。他再也無法站著承受那樣的眼神。

他又灌了一大口啤酒加威士忌，感覺筋疲力竭。他考慮過跟她回家，求她原諒，但是他太懂她的個性。西薇亞不隨便生氣，也不輕易原諒。她的怒氣是默默的、悄悄的，悲傷的。她不會一邊尖叫一邊往牆壁丟盤子，但會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帶著麻木的心，每天冷淡以對。趕回家、在她窗下唱歌，或許是最羅曼蒂克，但絕非最聰明的做法。他得想出對兩人最好的方式。而那就是留在這裡、一鼓作氣找到托馬斯．曼德、返回馬德里，到小姨子家告訴她他終於升官，再也不用出差，乞求她原諒，諒解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

「我得找到托馬斯．曼德，《螺旋之謎》的作者。沒有人知道他是誰，連可汗自己也不曉得。他似乎住在這座村莊裡。他從四年前就不再寄任何東西給出版社。有點蠢的可汗先生卻依舊馬不停蹄地簽合約，當作自己手上有小說的續集。所以我得來這裡找出他是誰、跟他談判，說服他寫完小說。這樣的話，可汗能拿到他要的書，我可以升官。」

「你的語音信箱有一則留言。」她指著小桌子說。

「別這樣，老兄。你一定有點錢，別耍我了。不然，你怎能這麼平靜地在這裡看書。」

「讓我幫妳。」

她別無選擇，只好獨占大床再多睡半個小時，然後沖了一個很長的澡，恢復精神和體力。她不在意大衛沒通知一聲就離開。或許他一大早就醒來，決定讓她繼續睡。還是他是去買杯咖啡配吉拿棒，再過幾分鐘，他們就能在床上享用早餐。大衛總是注重細節；一些不花任何力氣，但是能讓兩人關係維持甜蜜的細節：在床上享用早餐、出差帶回小禮物，趁她低頭看書時吻她的脖子，一起看電影時輕撫她的手背……說些傻話，或是一些主動的小動作，讓人知道他想要取悅另一半。比方說這趟旅行。

大衛沒帶吉拿棒回來。就算帶了也無濟於事。當他踏進房門的那刻，他發現大行李箱打開放在床上——有些特定畫面往往透露著不祥的預兆，比如一封塞在門縫的信、一張房間裡倒地的椅子、一個擺在辦公桌上的紙箱，當然還有眼前這個在床上的行李箱。尤其當這是某個女人的行李箱的時候，情況更糟。

西薇亞打開車門，然後停下來凝視他半晌。

「你記得我嗎？」大衛問他。

「您是陌生人。」對方用冰冷的語氣說。

她鑽進車子，發動引擎。兩人沒有吻別。

他坐在烏梅內哈裡。從牛眼窗傾瀉進來的陽光照亮了留有木屑的地面，儘管如此，裡頭還是開著燈，照亮遠處的角落。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這裡，或許是不必絞盡腦汁去想到底要到哪裡去吧。他不想散步，不想探索新的地方。少了西薇亞，什麼樂趣也沒有。

他難以接受。他循著許多作家從初試啼聲到攀抵巔峰的創作路線，決定修正風格、情節和角色設定；他想像著他們的處女作應該也不是令人拍手叫好的作品。幾乎沒有誰一開始就一鳴驚人。而且每位作家都不是出版第一本小說後就大紅大紫、搖身變成世界知名作家。許多人虛擲了二、三十年光陰，只耕耘出平庸的作品，直到憑著一本讓他們卓立文學之林的書超群出眾，而其他作品彷彿只是等待璀璨之作誕生的草稿。他能躋身他們的行列嗎？

他想拿回皮夾。法蘭伸長手臂，把皮夾拿遠，然後用那支針筒指著他。他希望自己用不到針筒。這是他從毒窟拿來準備晚上用的。要是拿來戳這位老兄，他可不會想再用它。天知道會感染到什麼。

「現在的工作不好。新的職位加上錢，我才能幫妳買加裝嬰兒座椅的新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