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意思?」
麥可再度把手放在胸膛上,兩人之間的氣氛充滿電力。愛情戰勝了恐懼。黑暗的電力。兩人之間的那把刀感覺好真實,麥可心知銳利的刀鋒隨時可能把他們劃開。艾蓮娜也知道這個情況,不過她終於點點頭,跟著他朝車子走。兩人心裡都明白,是愛的力量支撐她走回去的。到了人行道,她看著那輛警車,還有遠處的黑煙。遙遠的警笛聲傳來,有人死掉,有房子燒掉。艾蓮娜又看了她腹中孩子的父親一眼,然後上了車,她面無表情,膝上兩隻小小的手扭絞成粉紅色。
「更多什麼?」她眼睛盯著成排的槍。
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溫暖……
「你跑掉,把罪名欖在自己身上?」麥可沒吭聲,但艾蓮娜從他臉上的表情曉得,事實就是如此。「接下來呢?」
「而你沒有。」
「你敢碰艾蓮娜,我就殺了你。就這麼簡單。」
「只是個夢」他說。
麥可仰頭看著天空,然後又低下頭,看到了一輛警車經過路上,開得很慢。在車窗後頭,一名警察轉頭看著他們停下的車,還有他們所在的這片草坪。「我們得離開。」艾蓮娜循著他的視線看去,有點明白了。「馬上就走。」麥可說。
「怎麼說?」
麥可想像九天前的老頭。黃疸又瘦得剩皮包骨,為了看窗外的東河而靠坐起來。麥可握著他的手,首度告訴他艾蓮娜的事情:他有什麼感覺、為什麼他想退出。他為自己一直保密而道歉。
拜託,上帝啊……
我相信是。
「對。」
黑暗的空氣環繞著他們,門鎖上了。她又點點頭,柔軟的嘴唇吻上他,麥可讓她翻身仰躺。他的手指撫摸著她柔細的皮膚、她溫暖的腹部,還有她黝暗的部位。她吻他的脖子、他的胸膛。他們做|愛,彷彿這一夜是他們的最後一夜;而在某種意義上,也的確是如此。因為他們都感覺朝陽即將升起,白晝的殘酷事實就要降臨。
但麥可逐漸失去意識。老頭站起來時,藍色西裝沙沙作響。你覺得怎麼樣,吉米?
「為什麼不行?」
「你?」
「對。」
「我很少來。」
「你殺了艾蓮娜,我們扯平了。」
「我都不認識你了。」她的話毫無熱度,只有灰燼和毀壞的意味。她跪在那裡,往後直起身子,把麥可的手甩掉。「我一點都不了解你。」
「我睡了多久?」
「因為在明天之前,一切都不是真實的。」她的眼睛閃耀,在座位上挪動著。「今天有太多事情發生了。」
「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黑色的樹,還有雪落在我臉上。」
她的臉靜止不動,但麥可看得出她快崩潰了。她的同事死了,而兩人都知道麥可剛剛的回答是謊言。他一手放在自己的胸膛說,「這裡頭的東西沒變。我跟你發誓,這是實話。」她還是不動,連眨眼都沒有,麥可顯然慌了。「對我來說,唯一重要的就是你。我們所經歷過的一切,我們所分享過的一切。」
「是啊。」
麥可拿了她身上的床單,攤在床上。他們爬上床,她一如往常緊靠著他。「愛我,」她說。
麥可清了清嗓子。「街頭上有很多這樣的事情,」他說。「發瘋。隨機的暴力。那是無法預測的。其他的,就很容易看出來了。有的人想支配你,控制你,要你去幫他們工作,利用你,壓榨你。各式各樣。如果一個街頭小孩不能向官方求助,那他能仰賴的就不多了。我猜想,當時我很幸運。」
「我聽說過他,但從沒見過。對我來說,他原本只是個名字,一個該曉得的名字,碰到就要躲開的。大家都說,他很殘忍無情。是個罪犯,殺人兇手。」
「我發誓我會說實話。」
艾蓮娜摸了摸那張照片。
麥可聳聳肩。「他們用刀子砍我,我就砍回去;不過只是早晚的問題。最後,他們把我撂倒。其中一個用力踩著我的手腕,力氣大得害我都骨折了。他們把我壓在地上。我本來死定了。」
她進門走了五步後停下,眼睛不停打量著這個麥可住過的地方。
麥可猛冒汗,忽然覺得車子裡好熱。他感覺到老頭的臉,和*圖*書在他的手底下熱熱的,摸起來像紙。他感覺到脆弱的肋骨和衰弱的胸膛,還有老頭最後掙扎著吸入的那口氣。「我懂的一切都是他教的,」麥可說。「他造就了今天的我。」
「不要。」
「我不必去找你。」
「你在做夢。」他說。
才十歲……
麥可轉入快車道,超越一輛開得很慢的車。他開口時,口氣完全沒變。「我下了巴士九天後,就殺了一個成年男人。」
「他一副迷路的樣子,」麥可說。「這是我第一個想到的。這個人迷路了,還笨到露出微笑。然後我看到那些揍我的人有多麼害怕。他們往後退,手舉起來。其中一個丟下刀子……」
他繞過車子前頭,幫她開了車門。一名女子牽著一條小狗經過。鳥兒在行道樹上鳴叫。麥可看到艾蓮娜撫平洋裝,往下拉緊了,然後雙手合攏在一起。她下車後,他帶著她上了門前一道小階梯,然後進門上三樓。麥可先檢查了公寓裡頭,才讓艾蓮娜進去。
其他人都跑了。為什麼你沒跑?
「我接住你了。」
「為了過正常的生活。」
「為什麼?」
「一個孩獨自在街上就很脆弱。兩個人在一起會好一點,但還是不安全。不過十來個,或是二十個,那就是一支軍隊了。到紐約十個月後,我手下有了六個小孩。再過六個月,又多了十個,有的比我小,有的大我十七歲,甚至十八歲。我們一起睡覺,一起吃飯。而且我們會工作。砸車窗偷東西。闖空門。觀光客向來是容易下手的目標。最後,終於開始引起注意了。」
「我沒事吧?」她說出來,自己都不確定是什麼意思。
「事情反正就是這樣。」
「妳還好吧,」她的背部在陽光下很溫暖,身上的洋裝觸感光滑如絲。她搖搖頭,此時一股風吹過來,河水的氣味更濃了。旁邊車子來來去去,麥可聽到遠處傳來的城市警笛聲。在北邊,有一道醜陋的黑煙升起。
不曉得。我就是沒辦法。
麥可沒有答案。「我一會兒就好。你就……在這裡等吧。」他沿著走廊進入那個比較小的臥室。來到衣櫃前,他脫掉沾了血跡的衣服,穿上另一套西裝和另一雙新鞋子。他從武器架上挑了兩把手槍,再從擱板上拿了一個運動袋,打開來放在地上。那把Kimber的九公釐手槍放進槍套,扣在腰上,外頭罩著西裝外套;另一把Smith & Wesson的點四五手槍則跟五本沒用的雜誌放進袋子內。接下就是拿現金。在最低那層架子上,位於子彈盒旁邊,他有成捆的百元大鈔,共二十九萬元。他把錢扔進袋子裡,此時艾蓮娜出現在他身後的門外。她猶豫著,麥可讓她看到這一切——架上的武器、槍油的氣味、現金,還有英國皮鞋。「我還有更多。」麥可說。
「我有敵人。」
她很怕,他扶起她的下巴,吻了一下她的唇。「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
電話掛斷了。麥可關上手機,回頭發現艾蓮娜站在打開的房門口,身上圍著床單。「是他打來的嗎?」她問。
麥可聳聳肩。「這個城市不適合獨來獨往的小男孩。」
「跟你弟弟打個招呼吧。」
他講這件事的口吻,讓艾蓮娜覺得這是整個故事的最大關鍵。車窗外掠過半哩長正在運作中的工業廠房:黑色柏油路面上的厚金屬板、鐵絲網圍籬,還有高高柱子上的鈉燈。艾蓮娜說,「麥可?」
「別說。」
她接過照片,眼神柔和下來。「年紀好小。」
她眼中亮出憤怒,是他第一次看到她顯露出一點熱度。「五年了,」他說。「或許六年。這不重要。」
「更多錢。」
真相嗎?別告訴她。
這個生活?
「不好笑,我知道。」
「我會解釋的。」
「你想你能保護她多久?」
「噓。先睡吧。」
她講得很小聲。
你叫麥可?
「你會出賣他們嗎?」
我們這種人?
「兩、三個小時。」
車子走得很慢,幾乎沒動。車窗玻璃上閃著藍色燈光,她看到前面有幾https://www•hetubook.com•com輛警察巡邏車,還有救護車和撞得殘破的車子。碎玻璃在路上閃耀,一時之間她好想衝下車,去找警方,結束一切。她一手摸著肚子,聽到一個遙遠而持續的叫聲,彷彿是她夢中那些遭到火燒的嬰兒們在叫喊。
十二。
「我不明白。」
「所以他們為了這個要殺你?」
「那也是撒謊,對不起。」
麥可搬了張椅子到窗邊,坐下來,把槍放在窗台上。他觀察著,等待著。破曉前一小時,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了。麥可看了看號碼,不意外。史蒂芬向來愛講話。「喂,史蒂芬。」
「我車子停在市立停屍間外頭。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們帶走了我父親的屍體。警察帶走了,現在他們要把他切開來。這都要怪你,害他被這樣糟蹋。」
他們又往前開了一陣子。車頭燈照亮了麥可一邊的臉,另外一邊則是黑暗的。「我做的一些事——」
「你剛剛朝那些人開槍。你才把兩把槍扔到河裡。老天,簡直荒謬透頂。」
「如果我讓你退出,就會顯得我很軟弱。另外還有我父親。你在他自己的床上殺了他。」
「還有多少?」
如果你想保住她的話……
「為什麼?」
「只是個地方而已。」
「不行。」
沉重……
麥可搖搖頭。「大部分是黑幫。還有些街坊的小混混。我們沒發財,不過還是有些值錢的東西。電器、珠寶、現金。有些人認為可以輕易跑來,搶走我所建立的一切。他們覺得,反正是小孩,很容易嚇唬,很容易接管。那是一個未開發的市場,一個風險很低的機會。結果變得很暴力。」
「還有朱利安不哭時,四周一片寂靜。」
麥可往北穿過紐約市區,走荷蘭隧道出城,然後往南上了州際高速公路。在他旁邊,艾蓮娜看著紐約逐漸遠去。「我從沒離開過紐約,」她說。
但適當的時機始終沒到來。
「史蒂芬?沒錯。」他拉著她進房間,關上門。
老頭明白。她愛你嗎?
「因為我年紀比他大。」
麥可點點頭,知道她會認真聽了,因為她臉上的表情變得柔和下來。「據說你不太會記得兩歲之前的事情,但其實不是這樣。我十個月大的時候,朱利安被丟在一個半冰凍小溪的河岸上。他才剛出生。而且還在下雪。當時我跟他在一起。」
「你不會有事的。」麥可本來不打算講得那麼冷酷,但艾蓮娜的指控傷了他。他提到錢,只是要讓她知道自己能照顧她。把她藏起來。保護她的安全。他提起袋子走出門,她跟在後面。
「因為我很小,他很壯。因為這個世界很殘酷。因為他喝醉發瘋了,他想在我身上點火,只為了好玩。」
「我要你相信我。」麥可打開車門。
「我很壯,速度很快,懂得打架。鐵山之家給了我這些。那裡把我訓練得機警又無清。但直到我在街上討生活,才知道我還很聰明。知道大家看得出來這點,而且我可以加以利用。」
「他真的要我死?」
「等我兩分鐘。」但結果不止兩分鐘。他有太多話要說,但她能了解的又太少。十歲時他為了保命而殺了一個男人,而接下來為了讓老頭高興,又殺了一個。「沒有一個是無辜的,」他說,那是他童年的記憶。
「等我兩分鐘吧。」
「只是死了一個女人而已,離扯平還差得遠呢。何況,我知道她還活著。」
「我保證。」他轉身,他們下了樓梯。麥可開門檢視了人行道,然後又低頭回到公寓大樓裡,緊緊擁抱她。她長及下巴的頭髮好溫暖,他想再跟她說一個謊:說一切都會沒事,說生活會回復正常。「我們得動作快。低著頭。直接上車。」他拉著她穿過晒熱的水泥地,讓她上車。她跌坐在座位上。從他們目前的所在處,麥可有兩條路線可以迅速出城。一個是往北走荷蘭隧道,另一個是往東走布魯克林大橋。他繞到駕駛座旁邊,上車,發動車子。在他旁邊,艾蓮娜閉著眼睛。她嘴巴無聲說著話,麥可還花了點時間,hetubook.com.com才明白她不願意說出聲的是什麼。
「當時我們住在西班牙哈林的一條橋下,大概有七個人。我們已經在那邊幾個星期了。通常我們會搬來搬去,你懂吧?這裡待一個星期,那裡待一個月。我猜想我們住得太久了,因為有天下午,幾個當地的混混跑來。他們什麼都不要,只想把我們狠狠揍一頓。他們只有四個人,但是其他人都跑掉了。」
對。
「也因為我跟妳在一起。他們認為我會出賣他們。去找警方。」
「你怎麼能這麼說?」
「不。」
「我怎麼會知道?」麥可壓低聲音,但他看了艾蓮娜,發現她驚動了一下。於是他開門出去。空氣如天鵝絨般柔滑,交流道出奇地安靜。東邊的天空已經透露出一絲曙色。
「你確定?」
你們該走了。
「為什麼?」
「我十歲以後就沒見過他了。」太陽的熱度透進車窗內。麥可給她看一張照片。皺皺的黑白照,裡頭是兩個小男孩站在一片泥巴和積雪構成的田野。他們的長褲太短,外套有補釘。「右邊那個是我。」
「麥可,你在流汗。」
麥可眨眨眼,追憶當時的狀況:一雙羅圈腿,穿著海軍藍西裝。深色頭髮雜著點點灰白。
她望著他的雙眼,麥可看得出她眼中的信任已經蕩然無存。「別拿我的寶寶發誓,」她說,兩人都明白她使用那些字眼的用意。
吉米可能會很棘手。
「可是你沒有……」她聲音逐漸變小。「我想回家。」她說。
他把手機放進口袋,踏上草地。她在五呎之外,但感覺就像是有一千呎。
她一隻手指撫過朱利安的臉,然後是麥可的。表情顯現在她臉上,同理心是她性格中最好的一點。她感動時,口音就會變重。「你很想念他嗎?」
「真正重要的部分,你都了解啊。」
麥可發動車子,加速駛入車陣。那輛警車還停在那裡,然後他轉彎離去。他轉向東邊,遠離河流。「我們得離開紐約,」他說。
她雙手糾結成一團。
里程錶上的數字逐漸增加,車內一片令人難受的沉默。「你之前說,你有個故事。」
「是有關兩個小男孩的。」
她才不會管這些,而他也不能怪她。
「你永遠找不到我的。」
「十個月大?」
希望是個好故事……
我覺得他是個強悍的小混蛋。
「你知道我人在哪裡嗎?」麥可貼在耳邊的手機溫熱。史蒂芬低沉的聲音疲倦又憤怒。
「進來吧。」
「很抱歉,史蒂芬。我從來不想這樣的。我只是想退出。」
「你以為我在乎錢?」同樣的熱度,臉上發紅了。
麥可聳聳肩。「朱利安被收養了。」
「你會告訴我這個故事?」
「我應該害怕嗎?」
「黑手黨?」
但是我要怎麼告訴她?
「那麼或許也好。現在妳就可以有機會看看這個國家了。」
「零碎記得一些。」
「這很重要。」
「他叫什麼名字?」
我聽說過你。
外頭的天空是夏日的天空,情人的天空。他們人在新澤西州,她的聲音卻像是陌生人。
麥可碰碰眼睛上方的一塊疤。「某個人曾告訴我這句話。不重要。」
她知道他身上的疤:腹部有兩個,肋骨有兩個,還有脖子上那條長疤。那些疤顏色泛白,微微隆起,她知道碰觸那些疤的感覺,在她唇下涼涼的。
「我的公寓。」
「我接住你了,寶貝。」
她在座位上沉得更低,麥可看看鏡子,好恨真相如此清晰無疑。艾蓮娜雙臂環抱著膝蓋。到了他的公寓外,他繞行那個街區,然後停下車。艾蓮娜身子前傾,隔著玻璃往上看。「這是什麼地方?」
「比方哪些呢?」
「那你到了紐約呢?」
「你沒有兄弟。」麥可沒接話,然後她點頭。「啊。另一個謊言。」
「關於什麼的?」
她靠得他更緊,一腿伸進他兩腿之間。她腹部緊貼著他的臀部,胸部抵著他的肋骨。熱熱的呼吸吹過麥可的頸側,他知道她在假裝一切都沒改變。她的男人就只是她的男www.hetubook.com•com人。世上的一切都安好。他讓她假裝,擁有這一夜的美好;等她睡著了,麥可起身,穿上長褲和襯衫,出於長年習慣拿起槍檢查。他退下彈匣,拉動滑套。銅殼子彈在黯淡的光線下發出光澤。黃銅包覆層。上了油的金屬。他又把彈匣裝回去,讓一顆子彈上膛,撥下保險。外頭的停車場一片寂靜。麥可留意著車輛和視野和出口。史蒂芬手下有五十個人,還有無限的資源。另外他還有吉米。
艾蓮娜仔細聽著他說。她想聽出其中的謊言和半真半假的說法。因為她很聰明又機警,而且肚裡懷了孩子,這孩子對她來說,比她自己的性命還重要。但她從他所說的故事中,只聽到了實話:有時憤怒,有時後悔,心底長期潛藏著怒火。「漢尼西就死在廁所地上。我拿了刀子就跑掉了。」
「什麼意思?」
「你什麼都不知道。」
她碰碰牆上的一幅畫,還有架上的一本書。「你一直有這個地方?」
這小子就跟我兒子以前一樣……
他點點頭。
「不。我——」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艾蓮娜說。
「他們制服了我,一把刀抵著這裡。」他碰碰脖子上的那道疤,有七吋長,中段參差不齊。「我很確定他們會殺了我。我一直在流血。他們要慢慢折磨我到死。我從他們臉上看得出來。他們要讓我死。然後他就出現了。」
「我們需要錢。」他觀察著車道,還有鄰近的窗子。「你應該一起上來。」
「拜託請告訴我,這一切有個解釋。」她抓住他一隻手臂,他停下腳步。「我需要一個說法。」
「只要你保證。」
「夠用了。」
「不會。」
「我以我們未出世的孩子發誓。」
老人點點頭,流出泛黃的淚水。她是天賜的禮物,麥可,對我們這種人來說很少見。
「什麼?」
「拜託,別說。」
他們在巴爾的摩北邊碰到塞車。塞了超過兩小時。引擎嗡響聲中,艾蓮娜睡著了。她睡得很熟,夢到了嬰兒和大火,然後尖叫聲卡在喉嚨裡醒來。
他們站在空蕩的走廊上。艾蓮娜重心放在腳掌上,像一隻鳥準備要飛走。「我有個故事。」他說。
麥可碰碰她的頭髮。
「警察嗎?」
他摸了摸頸部側邊的那道白線,艾蓮娜問,「不是撞到坡璃門?」
「你以為我會為了錢留下?」
「艾蓮娜。」他說。
「你怎麼知道?」
「看你們打架?」
我們生來不幸,很少有天賜的禮物。
麥可至今仍感覺得到老頭聲音中的冷酷,但無法解釋。其他人都無法完全體會那個聲音在那天的含義,或是現在的含義。
他朝她走近些,以往無論再怎麼想像,他也從沒想到真正發生的一刻會是這樣:他手上有血,艾蓮娜跪在枯脆的褐色草地上。她看起來好小、好難過,一手扶在地上,另一手扭著腹部的衣服。麥可無從得知她在想什麼,只知道那些想法一定滑溜又溼冷。她想到了背叛,他猜想,想到了謊言和施暴。
「這是在開玩笑嗎?」
「他們沒開口。」麥可清了清嗓子。「直接就跑掉了。」
「上帝啊!」
她在華府再度醒來,依然迷糊、害怕、不確定。過了十五哩,麥可說,「你都沒問我們要去哪裡?」
「我告訴過你,我沒有——」
「為什麼?」
「為了我?」
「我要聽實話。」
「關於開始,關於理由。還有一切。」
艾蓮娜始終雙眼低垂,聽著麥可說起兩個小男孩像垃圾一般被丟棄在樹林裡,說起冰冷的溪水和救起他們的獵人,說起在孤兒院的漫長歲月,還有他弟弟的狀況逐漸惡化。他談到擁擠的房間和生病,談到衝突和無聊,還有大家都營養不良。他解釋強壯的小孩如何學會竊奪他人,而弱小的小孩則學會逃跑;還有年長的小孩如何有傷害他人的力量。「你無法想像的。」
「我必須知道更多。你說你愛他,然後又殺了他。你不能只講這些而已。你不能只告訴我這兩句話,其他都不說。」
「朱利安。」
「會,但是要晚一點。好嗎?」
「還有我弟和*圖*書弟。」
「麥可?」艾蓮娜的口氣很擔心。
「不,他不是義大利人。當時沒人真曉得他的出身,不過有人說他是波蘭人;還有人說他是羅馬尼亞人。但其實,他是美國人,生在皇后區,妓|女母親是塞爾維亞人。後來我才曉得,他是孤兒。我們開始打架時,他人就在那兒了,坐在對街一輛加長型轎車上。他的車窗搖下來,一直在那裡看。」
「他給了我一個家。」麥可的聲音愈來愈小,同時車子逐漸轉向左邊。「他給了我一個家,而我殺了他。」
她很特別。我不希望這個沾上她。
艾蓮娜摸著腹部。「我要吐了。」
「結果呢?」
麥可擦掉前額的汗水。他依然看得到老頭的臉:窄窄的下巴和細細的眉毛,深色的晦暗雙眼像石頭。他身邊跟著兩名男子,站在旁邊,看著老頭在麥可旁邊蹲下。他當時四十來歲,很瘦,一身城市人的蒼白皮膚,細瘦而殘廢的雙手,一口歪斜的白牙。
她用力抓住他一手,但當麥可往右看時,卻看到她在掙扎。在川流的黃色燈光中,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她搖搖頭。「無所謂。」
「因為要保護你弟弟?」
「其他小孩?」
永遠?
艾蓮娜無言地搖著頭。
鞋子刮擦過水泥的的聲音。光線黯淡,麥可流著血,聽到模糊的說話聲,就像河上飄來的霧。
「我留下來了。」
麥可看過這一刻好多次:在夢中和想像中,在那些滿身大汗而難以成眠的時刻裡,艾蓮娜的公寓內似乎平靜無風。他一直想找出一個適當的方式,告訴她自己過往的所作所為,他會說出自己的侮恨和希望和對未來的期待,但他的靈魂已經處處碎裂且黑暗不堪。他是個殺人兇手,這點無法挽回。其他的又有什麼差別?說他殺人有理由?說他從來沒傷害過無辜的老百姓?
「他在碼頭附近發現我睡著了,於是趁我還沒能站起來之前,澆了我一身汽油。他一腳踩在我胸口,想點燃火柴。我還記得他的鞋子,黑色的,繫著白色鞋帶;褲子都髒得結了層硬殼,我手指一捏就吱嘎響。第一根火柴沒點著。我猜想是太潮溼了,或者他把上頭的硫磺弄掉了。我不曉得。老天,或許吧。他手裡正拿著第二根火柴時,我就一刀插在他腿上。從右邊側面插|進去,就在膝蓋上方。刀尖都碰到骨頭了,我旋轉刀子,直到他倒下。接著,我把刀拔|出|來插|進他肚子,然後跑了。」
接下來三個小時,就沒再說太多別的了。艾蓮娜問,但麥可搖搖頭,只講些片段。「他快死了。我愛他。」
她看著他的臉,然後看那輛警車,就停在一百碼之外。如果她選擇大喊跑掉,麥可也無法阻止她。「你稍後得跟我解釋。」她說。
對。
這是他特有的說法,她聽過一千遍了:一整晚工作不順之後;走夜路回家或做了什麼惡夢之後;她生病或覺得孤單之時。他會撫著她的頭髮,於是恐懼消逝,惡夢遁去,他的聲音像一條毯子般讓她平靜下來。
「妳剛剛說過,在明天之前,一切都不是真實的。現在還不到明天。」這是他們選擇接受的謊言,他們相信黎明的手指還沒在天空抓出紅痕,相信這樣就會有所不同。她點點頭,閉上眼睛,然後麥可說,「我們回床上睡覺吧。」
「結果呢?」
「你記得這件事?」
「我不是這個意思。」
到了維吉尼亞州里其蒙市的北邊,麥可找了家旅館,收現金且不必出示身分證件。旅館便宜又乾淨,離州際高速公路交流道只有五十碼。他帶著艾蓮娜進房問,然後看著她脫掉衣服,鑽進被窩。房間很暗,但拉上的窗簾間有一線光亮透進來。她偎著枕頭,翻身仰天,舉起一手。「過來睡吧。」她拉閉床單,什麼都沒說,同時麥可抽出腰帶間的手槍,放在床頭桌。他也脫掉衣服,上床躺在她旁邊。艾蓮娜轉身靠向他,溫暖的皮膚和他緊貼,頭埋在他的肩窩裡,手掌放在他胸膛,麥可知道她感覺得到他的心跳。
「有多久了?」
「有個人來了。」
「然後呢?」
「你臉色好蒼白。耶穌啊,麥可。你的臉白得像床單。」
你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