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心？」

油箱滿了，加油槍自動停止。麥可把蓋子蓋回去，專注想著卻斯．強森。他和羅尼依然是朋友；不時會連絡。或許卻斯也死在湖底了。或許他躲起來，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無論是哪種情況，羅尼的女朋友說過他住在夏洛特，而夏洛特離這裡並不遠。

他駛回鎮上，然後碰到第一個加油站停下來。那個加油站很小，只有兩個老舊的加油機，上方的塑膠遮棚是Ｖ字形，像一隻鳥展翅飛翔。這是個清新的早晨，他有很多決定要做。艾蓮娜還是連絡不上，但朱利安不是。他可以回到查特姆郡，幫愛比蓋兒找他，或者可以試著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找你錢，小子。三元。」

怎麼樣？

他走下階梯，決定就是這樣了。

「錢。政客。黨派。據說他們把那片山搾乾了。」

「沒有。」

他看了庭院、山脈、上升的太陽最後一眼，然後打開門走進去，回到童年的家。天花板在破爛的地板上方高高聳立，他看到木製傢俱上頭都蒙了厚厚一層灰，破裂的玻璃像拼圖。他皮膚刺痛，又告訴自己一次：

麥可邊想邊走進屋裡去付錢，盤算著有沒有可能找到卻斯。他可以回羅尼的房子，再設法逼那個女朋友。她一定還知道些別的。

史洛特山。

「我想她是叫瑟蕊娜。」

「你知道史洛特山的事情嗎？」

麥可很洩氣，但那男子沒發現，繼續說下去。

他把那輛賓士車停在加油機旁邊，下了車邊加油邊想著一個個名字。卻斯．強森在哪裡？瑟琳娜．史洛特是誰？為什麼愛比蓋兒．范恩的名字會列在那個名單上？

他把手槍放回茶几上時，撞到一個酒瓶。麥可伸展背部，雙手撫過頭髮，然後檢查手機。什麼都沒有。他撥了艾蓮娜的手機，結果轉到語音信箱。「www.hetubook.com.com妳在哪裡，寶貝？我真的需要妳。打給我。」

「第四號加油器。」他抬高黑框眼鏡，瞇眼看著櫃台後方的什麼。「三十七元。」

「換了我會帶把槍，」他說，然後拿了一張地圖放在麥可手裡。

這引起了麥可的注意。「瑟蕊娜．史洛特？」

但他有什麼選擇？他和朱利安是兄弟，在這裡的寒冬中一起長大。但艾蓮娜也是家人，是他孩子的母親，是他深愛的女人。她了解真正對他重要的是什麼，不是嗎？她也是他的一個選擇，不是嗎？該死，他繼續這樣想下去會發瘋；但在鐵山之家的階梯上，他真正感覺到的，是自己的一股怒氣。麥可從來沒怨過自己命苦，從不抱怨上帝待他太狠。他做完自己的份內事，然後繼續往前，但現在已經不夠了。他想要更多。他想跟艾蓮娜共組家庭，他想要他弟弟完整無缺。他想為以前的不公不義爭取補償，想要討回自己的童年和朱利安的童年，想要報仇，但做不到。福林特會活著，比利．沃克也會活著。那是麥可的決定，一個苦樂參半的選擇。但紅紅的太陽升起，他應該會看到血的顏色，回想起往日影響自己的種種。

麥可收了零錢，下了決定。「你這裡有賣地圖嗎？」

鐵山。

不會這麼巧。

他記得他所殺過每一個人的臉，不是他們死掉時，而是活著的最後一刻，面容因為恐懼或不敢置信或憤怒而扭曲，還有少數幾個像奧托．凱特林那樣，滿臉疲倦，準備好要赴死。他們在他心中排列整齊，一長排的臉，但他並不覺得內疚或懷疑。他這麼確定自己殺他們是正確的嗎？或者這個地方在他靈魂那個粗糙、黑暗的鑽石上，燒灼出一道縐褶了？在他心目中，只有少數幾件事是絕對的真理。他愛艾蓮娜https://www.hetubook.com.com和未出世的孩子。他愛朱利安。就這麼少少幾件事，感覺上卻像是整個世界，像是他會捨命保護的天賜大禮。或許鐵山之家給他的，就是這種清晰感。或許這個地方的任務，就是如此。

「謝了。」麥可走過去，注意到架子上方釘了一張地形圖。那是一張淡綠色的大地圖，上頭波浪形的等高線顯示出地形的起伏。

麥可在粗糙的沙發上翻身。他想著那幾個男孩小時候的模樣，然後想像他們長大了、變壯了，但還是掠奪成性。他們想從朱利安身上得到什麼？錢？報復？其他的？麥可腦袋裡冒出種種可能性，於是當睡眠終於來臨時，那些男孩就在夢裡等著他，幾個細長眼睛的高大男子，在挑高天花板下的長廊追逐著一個人影。他們移動的模樣像狼，迅速而堅定，然後他們撲倒朱利安，發出殘忍的笑聲，用金屬管和堅硬的靴子朝朱利安又踢又打。麥可想阻止他們，但他雙腿釘在地上；他張開嘴，嘴裡卻全是沙子。他們齊聲大笑，同時朱利安努力哀求；然後朱利安變成懷孕的艾蓮娜，蜷縮在同樣那片脆弱的地板上。她的腹部隆起，伸出一隻手，與麥可四目交會，當那幾個男人把她踢得渾身是血時，她尖叫著麥可的名字。

麥可覺得皮膚發熱起來。

「夏洛特。全州的大圖。」

大概還是一樣，他判定。但被殺死的人會少一點。

「你要去那兒？」

一條長廊的盡頭，是一道通往三樓的Ｚ字形樓梯。這裡比較亮，窗子上的鐵絲網被照得像剃刀的刀刃。他小時候和朱利安一起住的房間在另一頭的角落。他用兩根指頭推開門，走進去，房間似乎比原來的小。那張雙層床還在：當年他睡上鋪，朱利安睡下鋪。他手指撫過灰塵滿佈的床側，留下一道痕跡，然後他和*圖*書站在窗前，看著鐵山之家的正面，老舊而龜裂，一點都沒變。他尋找激動的感覺，發現那股憤怒消失了。他心中有如磐石般無動於衷，心想或許他畢竟已經將這一切埋葬了。

「哪裡的？」

麥可把兩張二十元放在玻璃櫃台上，看到玻璃底下夾著明信片。大峽谷。聖地牙哥。紐約市的熨斗大樓。這張讓他露出微笑。

這一定意味著什麼？然而是什麼？他聽到門的刮擦聲，回頭看到那個小個子女人拿著一包糖果出去了。店裡沒有其他客人。那個老頭繞出櫃台，拖著腳步。「你看什麼，看得這麼專心？」

「或許。」

福林特屋子的客廳一片漆黑的寂靜，但麥可輾轉反側，無法入睡。他睜著眼睛好幾個小時，先是擔心艾蓮娜，然後為朱利安煩惱。愛比蓋兒找到他了嗎？他孤單又害怕嗎？或者還迷失在精神分裂症的黑暗長廊中？想到對自己最重要的人不光是離去，還找不到人，就令麥可心痛欲絕。他想找到他們，把他們集中起來；好幾度他都要起身離去了。但鐵山之家就在玻璃窗外等著他，很多問題還得找到答案。有個人在追捕他童年認識的那幾個男孩，這個人很有錢且心懷怨恨，有辦法把這些男孩誘惑到東邊的查特姆郡，殺了他們，再棄屍在參議員莊園的湖底。羅尼．聖茨死了，喬治．尼寇斯也死了。比利．沃克還在，但卻斯．強森失蹤了。他在哪裡？跟整件事怎麼會有關？為什麼這些人會回到朱利安的生活中？

史洛特山。

麥可猛然站起來。這裡不光是一個地方而已，而是這個世界冷酷、鋸齒形的嘴巴，把他們嚼碎了吐出來。朱利安毀了，而麥可……

麥可在黑暗中猛然坐起，手槍揮向空蕩的客廳，槍柄粗糙而溫暖。屋裡感覺好不熟悉、好熱，汗水刺痛他https://m.hetubook.com.com雙眼，艾蓮娜的名字哽在他喉嚨裡。他檢查各個角落，還有空蕩的房門，接著想起自己身在何處。他垂下槍，倒回沙發裡，抹去臉上的汗水。這裡是鐵山，福林特的房子。身子底下的沙發墊被他的汗水浸得一片濡溼。那是個夢。

麥可停在兩呎外，當他看到那片淡綠色中央的鐵山看起來有多小，不覺心中一緊。地圖涵蓋了北卡羅萊納州的最西端，還有一部分的田納西州和喬治亞州。這片山區地帶中有小小的城鎮和狹窄的河谷，還有湖泊、河流，以及大片的國家森林。鐵山的海拔是五一六五呎，山腳的小鎮只是一小片黃色。他找到自己心目中那條寬闊的黑色河流，從北邊穿過河谷，麥可看著地圖上的那條河延伸、分支，往西匯入更小的溪流，朝田納西州流去。他伸出一根手指沿河往西到州界，在此繞過另一座山脈的底部。上頭有小字，麥可瞪著看，心跳快起來。他不相信巧合。

他抽出一把菸斗，開始塞菸草。「意思是他們跟自己的媽媽睡覺，還會把死人吃掉。」他點著了菸斗，用力吸著，然後吐出帶著甜味的菸霧。「當然啦，史洛特家族以前很風光。木材。煤礦。或許還有黃金。我年輕時，有個很尊貴的老夫人。我想她現在應該已經死了。」

「就在你後面那邊。」他指著一架罐裝機油和防凍劑後方的網格架，上頭整齊擺著折疊地圖。「北卡羅萊納州的放在上面，田納西州和喬治亞州和其他城鎮靠底下。」

他不情願地掛斷電話，接著站起來。屋子裡很悶，而且太暖了，剛剛的夢境依然繚繞不去。他退到沙發旁的空地，迅速做了幾個伏地挺身，好讓自己清醒些，然後穿上鞋子。他打量窗外的庭院和車道，覺得身體輕鬆且準備充分，腦袋清晰敏銳。他感覺到一股行動的迫切感，黎明時分，他已站在鐵山之家htｔｐs://m.ｈetuｂｏok.cｏm.ｃom寬大的門前階梯上，看著太陽像一頂燃燒的紅色皇冠般升起。它緩緩上升。照出了山脈兩側，那一刻，麥可瞇起眼睛看著陽光，明白艾蓮娜生氣是對的。他根本就不該碰那具屍體。他應該牽著她的手，帶她離開船屋，再也不要回頭。

那老頭身上有割過的青草和菸草的氣味。「你盯著我的牆猛看。」

他聳聳肩。「山裡人。」

「瑟琳娜．史洛特這個名字，你聽說過嗎？」

他開了門，門發出摩擦聲，就像鞋子拖在地上。他進門時發現一些小事情，有個長得像玩偶的女人正在買糖果，角落高處有一個弧面鏡子。收銀機後頭站著一名老邁的男子，朝進來付汽油錢的麥可點了個頭。「早安。」

「你有那一帶的地圖嗎？」麥可問。「那邊看起來很孤立。」

「該死。」

但回到這個地方，卻沒有給他帶來平靜，也沒有溫暖或諒解。不過，接受或許是個適切的字眼。整棟建築化為廢墟。福林特成了酒鬼和賭鬼，比利退化成智障。這一切本身都不是好事，卻加強了麥可從小所相信的，人生很艱難，要堅強得付出代價。但當他上了車子要離開，當他朝向鐵柵門駛去時，卻生平頭一次納悶起來，要是當初他讓朱利安負起殺害漢尼西的責任，他自己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如果跟愛比蓋兒．范恩回家的是麥可，他會變成什麼樣的人？

瑟琳娜．史洛特。

麥可看著那男子皺巴巴的髒帽子，破爛的襯衫，還有右耳戴的助聽器。「早安。」

「什麼意思？」

只是個地方罷了。

但感覺上那是自欺欺人。那種空蕩太空虛了，回音太持續了。他深吸一口氣，坐在朱利安那張床的邊緣。感覺還是跟以前一樣，薄薄的床墊上罩著粗糙的褥套。連枕頭都還在，他拿起枕頭，看到刻在底下木板上的字。

中間一定有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