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是因為眼前存在著幸福,
一件眼前損失的倉促的利益。
而是因為身在此時此地就很了不起;因為此時此地,
這倏忽即逝的一切,奇怪地
與我們相關的一切,似乎需要我們。我們,這最易消逝的
……悲哉,又能帶去什麼呢?
不是此時此地慢慢學會的關照,
不是此時此地發生的一切。什麼也不是。
那麼,是痛苦。那麼,首先是處境艱困,
那麼,是愛的長久經驗,——那麼,是純粹不可言說之物。
——引自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杜伊諾哀歌,第九首》(The Ninth Duino Elegy);史蒂芬.米契爾(Stephen Mitchell)譯
第一次約會,之一
「亨利!」很顯然地,他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我,我只能壓抑一把抱住他的衝動。
「我能幫上什麼忙嗎?」他問道。
我試著解釋:「我是克萊兒.艾布希爾,我從小就認識你了……」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因為我深深愛著這個男人,但他腦海中卻沒有一丁點跟我有關的記憶。對他來說,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在未來。我真想好好嘲笑這件離奇荒謬的事情,在我心裡,充滿了多年來和亨利有關的一切記憶:他穿著爸爸的舊漁夫褲,很有耐心地考我九九乘法、法文動詞、美國各州首府;嘲笑七歲時的我帶到牧場的奇特午餐;或是我十八歲生日那天,他穿著燕尾服,用顫抖的手解開襯衫飾釦的模樣。但在此地、此刻,他卻一臉困惑、不安地看著我。「可以陪我喝杯咖啡、吃頓飯或什麼的嗎?」他當然會答應,不論是過去或未來,他都愛著我,現在肯定也不例外。他真的和圖書答應了,這讓我鬆了一口氣。我們約好今晚在附近的一家泰國餐廳碰面。服務檯後面的女人一直用驚訝的眼神看著我們,然後我離開了,忘了凱姆史考特印刷社和喬叟,飄飄然地奔下大理石階梯,穿過大廳,歡呼著跑進芝加哥十月的陽光裡,跑過滿是小狗和松鼠的公園。
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六日星期六(亨利二十八歲,克萊兒二十歲)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眼前的亨利神情平靜、穿戴整齊,比起之前見面時更年輕。亨利在紐伯瑞圖書館工作,現在就站在我的面前。就在此地,就在此刻!我欣喜若狂。他很有耐心地望著我,不太確定出了什麼事,只是維持著客氣的態度。
亨利:事情發生在十月某個秋高氣爽的普通日子。我在紐伯瑞圖書館四樓一間窄小、沒有窗戶、有濕度控制的房間裡,為最近獲贈的斑石紋紙編目。這些紙很美,但編目無聊透了,我覺得和_圖_書自己很悶、很可憐。事實上,在熬了大半夜、喝昂貴的伏特加,還試圖和英格麗.卡米契爾重修舊好未果之後,我覺得自己老了,以一種只有二十八歲的人可以老的方式老了。我們一整個晚上都在吵架,但我現在甚至想不起來我們到底在吵什麼。我的頭在抽痛,我需要咖啡,於是我起身離開,留下這些斑石紋紙,任由它們以一種亂中有序的方式四處散落。走過辦公室、經過閱覽室服務檯時,我聽見伊莎貝爾說「狄譚伯先生說不定幫得上忙」,因而停下腳步。她話裡真正的意思是:「亨利,你這狡猾的傢伙,想偷偷摸摸溜去哪啊?」而這個令人驚豔、一頭琥珀色秀髮的高挑女孩轉過身來,就像看著只屬於她自己的耶穌似地注視著我。我的胃抽了一下。她好像認識我,但我卻不認識她,只有老天爺知道我對這個明豔動人的尤物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或承諾了什麼。我只能用最標準的圖書館員口吻說:「我能幫m•hetubook.com.com上什麼忙嗎?」這女孩倒抽了幾口氣,「亨利!」她的反應讓我更加確信,在某段不可知的過去,我們曾經一起做過某件神奇的事。但是我卻對她一無所知,甚至不記得她的名字,這簡直是尷尬至極。我說:「我們以前見過嗎?」而伊莎貝爾看了我一眼,彷彿在譴責著:「你這個混帳東西。」但這個女孩說:「我是克萊兒.艾布希爾,我從小就認識你了……」她邀我共進晚餐,我也傻傻地答應了。即使我沒刮鬍子、還在宿醉、不是在最好的狀態下,她還是因此心滿意足地看著我。今晚,我們將在泰國餐廳用餐,而克萊兒在確定稍後能跟我碰面之後,就像一陣風似地奔出了閱覽室。直到站在電梯中,我都還有點茫然,突然,我明白這就好像一張能夠改變我的未來的中獎彩券,不知怎麼地,現在就找上門來了。我忍不住大笑著穿過大廳,就在即將跑下台階、跑到街上時,我看到克萊兒一邊跳躍,一邊歡呼地跑過華https://www•hetubook•com•com盛頓廣場公園,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我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我們以前見過嗎?真對不起,我不……」亨利瞄了瞄四周,好像很擔心讀者跟同事會注意到我們。他在記憶中搜尋,然後明瞭在某個未來的他,曾經見過眼前這個喜形於色的女孩。上次碰面,他正在牧場吸吮我的腳趾頭呢。
克萊兒:圖書館裡很冷。雖然看過去都是大理石,我卻覺得空氣中瀰漫著地毯清潔劑的味道。我在訪客登記簿裡簽下:「克萊兒.艾布希爾。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六日上午十一點十五分。特藏書庫。」我從沒來過紐伯瑞圖書館;而今,我跨過勾起我好奇心的昏暗、不祥入口。這間圖書館就像一個裝滿了漂亮書籍的大箱子,讓我有種聖誕節早晨的感覺。電梯裡的燈光黯淡,移動時幾近無聲無息。到了三樓,我填好一張借書證申請表後,走到特藏書庫。靴子的鞋跟踩在木製地板上,發出叩叩聲響。芝加哥秋日早晨的陽光從高處的窗口灑下來,室內放滿了堅固笨重、堆滿書堆的桌子,加上讀者全都埋頭苦讀,顯得格外安靜、擁擠。我到服務檯拿了一疊索書單,最近,我為了一門藝術史的課,正在擬一篇報告,研究凱姆史考特印刷社出版的《喬叟作品集》。我抬頭看了看這本書,填了一張索書單。我也想了解凱姆史考特的造紙方法,但書籍編目似乎有點混亂,於是我走回服務檯找人幫忙。就在跟某位婦人說明我想找的書籍時,她的目光望向我的肩膀後頭,落在某個正從我背後經過的人身上。「狄譚伯先生說不定幫得上忙。」我轉過頭,準備再說明一次時,亨利竟然就站在我的面前。和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