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超脫時間的男人
終結之後

「什麼事情?」克萊兒問。
「噢,」海倫說道:「妳要走了嗎?」
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星期日(亨利三十二歲,克萊兒十六歲)
「Ooh la la!」露絲和蘿拉同時驚呼。
我笑了,什麼也沒說。
「那個傢伙是隆嗎?」露絲咯咯直笑。

「我想教訓某個人,可是我又不夠強壯,也不知道怎麼打架。你可以幫我嗎?」
「悉聽尊便。」我們繼續往前開,最後停在一棟巨大、嶄新的仿殖民地時期風格的房子前面,周遭沒有其他汽車,「范海倫」樂團的音樂從二樓一扇打開的窗戶裡流洩出來。我們走到前門,我站在一邊,然後克萊兒按了門鈴。過了一會兒之後,音樂很突兀地停了,沉重的腳步聲跑下樓。門打開後,傑森愣了一下,用很低沉的聲音說:「什麼,妳還回來?妳是還想要我揍妳嗎?」這正是我要聽到的話。我掏出槍,走到克萊兒旁邊,用槍指著這個傢伙的胸膛。
「可是你不是我的男朋友啊。」
「露西兒,這又不會怎樣……」
「什麼?」
「我也沒說她會,但她的父母就是很固執啊。」
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八日星期一(克萊兒十六歲)
「對。」
「你……是誰啊?」他問道,聲音很沙啞。
我突然靈機一動,但我想克萊兒一定會殺了我。「我和克萊兒的爸媽是朋友,因為克萊兒要開車來,所以他們很擔心,怕這場派對可能會供應酒,所以就叫我陪她一塊來,萬一她醉了,我就可以幫她把車開回家了。」

「我想見你已經想很久了。」海倫向我吐露。
「拜託,克萊兒,妳就說嘛。」
「你愛我?」她問道。
亨利:我們把車停在距離露絲家一條街遠的地方,我甚至可以聽到從她家一路傳過來的音樂聲,那是「談話頭」樂團的「一生只有一次」。我確實有點期盼能跟克萊兒一起去參加派對,但這很不智。她跳下車,「給我乖乖待在這裡!」好像我是一隻很不聽話的大狗似的,她穿著高跟鞋和迷你裙,跌跌撞撞地往露絲家奔去,我則躺下來等她。
「你可以先問過我……」
「對。」
我無法分辨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如果我可以看穿他就好了,這樣人生就簡單太多了。媽媽。噢,媽媽。
「喔。然後他想去崔佛家。」
「妳吃得夠嗎?妳看起來很瘦。」
海倫噘起嘴。「這根本就沒必要嘛,我們的小克萊兒很少喝超過一滴滴的酒。」
「相信我,就只要相信我。」
亨利:我在牧場上現身,大約在空地西邊十五呎處;我整個人的狀況很糟,頭很暈、很想吐,我坐了幾分鐘調適一下。天氣很冷,又陰沉,我落在長長的枯草裡,被草劃傷了皮膚。周遭鴉雀無聲,過了一會兒,我覺得好一些了,於是站起來走到空地上。
「噢。為什麼?這不太像是你會看的片子。」
克萊兒笑得樂不可支,「才不呢,我要叫所有我認識的女孩過來。」
「大概六點吧,我怕他爸媽回來會看到他的模樣。要把他救下來實在是個大工程,他的胸毛都被膠帶扯下來了。」
「膽小鬼。」
「你為什麼說以前?」
「那個人是誰?」海倫問。
「記得嗎?我之所以會來妳這裡,是因為我受到壓力,但是妳不應該覺得我那幾年都過得很悲慘,那時候還是有很多美好的事情發生的。」
「二〇〇〇年一月。」
「為什麼?我看起來有那麼老嗎?」
「謝了。不過我有點不舒服,得等一會兒才能吃。」我把食物放在大石頭上。保溫壺裡裝著咖啡,我深吸了一口氣,光聞這個味道就讓我好多了。「妳還好嗎?」她沒有看我。我仔細打量克萊兒,她在哭。
「樹林裡。」
「放過她吧,」蘿拉插嘴,「如果克萊兒不想說,她就沒必要說啊。」我坐在蘿拉旁邊,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
他大笑。「我永遠都搞不懂,為什麼妳可以製作擋得住陣陣強風的巨型雕刻、調配染料的配方煮構樹之類的,卻不能做任何跟烹飪有關的事情,這真是太神奇了。」
「他是美式足球隊的隊員,或是類似這樣的人,對吧?」
克萊兒關掉車頂燈,我們再度坐在黑暗裡,四周的蟬竭盡所能地叫著。「我不是故意嚇你的。」
「妳交代的事情我都做了。」
「嗯,」海倫開口:「我喜歡裡面某個人。」
我真的驚慌起來了。
「我想畫你剛剛的樣子。」克萊兒說。
「這麼說吧,妳今年十六歲,我現年三十二,只有妳年紀的一倍大而已,我很肯定沒有人會注意我們,而且妳的爸媽一定永遠都不會聽說這件事。」
鈴聲再度響起,大家爭先恐後地衝出教室。我和海倫同行,蘿拉有點同情地抱了我一下,然後飛奔去上音樂課。音樂課的教室在這棟建築物的另一端,我和海倫第三節都是體育課。
「天啊。」
亨利:吃過晚飯後,我還掛念著克萊兒的畫,因此我走到她的工作室一探究竟,克萊兒正在用一縉一綹紫色紙樣製作巨型雕塑,這個雕塑看起來就像布偶和鳥巢的混種。我小心地走過雕塑,在她的畫桌前站住。那幅畫不在這裡。
「媽媽這時候應該早睡了,今晚又是爸爸的撲克牌之夜。」克萊兒把出入大門打開,開了進去。
海倫突然跳起來。「我馬上回來。」
「我並不是得了厭食症或什麼的,你不需要擔心啊。」
「聽著,雞|巴臉……」
亨利微笑了,他覺得當老人家很好玩。
我把嘴巴閉上,儀表板上只看得到時鐘收音機上發光的數字,現在是十一點三十六分。我聽到空氣從車邊呼嘯而過的聲音,還有汽車的引擎聲;我可以感覺得到車輪在柏油上跑。我們彷彿是靜止的,而世界正以每小時四十五哩的速度在我們身邊移動。我閉上雙眼,感覺不出差別。我睜開雙眼心怦怦怦地跳著。

「克萊兒,很多男人都很混蛋啊。我也曾經是個混蛋……」
「可是如果你在未來有見過我……」
「為什麼?」
她說不出口。我等著。克萊兒解開她外衣鈕釦,將外衣和襯衫脫掉後,我看到她背部雪白的肌膚上,佈滿黑色紫色的瘀傷。克萊兒轉過身來,右胸有一處被香菸燙傷的傷疤,起了水泡,很醜。我曾經問過她這個傷疤是怎麼來的,但她死都不肯說。我要宰了這個傢伙,把他打成殘廢!克萊兒坐在我面前,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靜靜等著。我把她的襯衫遞給她,讓她把衣服穿上。
「以前?」
管他的。我走回去,使盡吃奶的力氣,側踢他的下體,痛得傑森慘叫不已。我轉過身,望著克萊兒,雖然她化了妝,卻還是掩飾不了慘白的臉色。眼淚從傑森的臉上滑落,我在想,他會不會就這樣昏過去?「我們走吧。」我說。克萊兒點點頭,我們強忍住笑走回車子,不理會傑森的呼喚。上了車子,發動,掉轉車頭,駛上車道,我們回到路上。
「好吧。」克萊兒擦掉日期,改而寫上「草地雲雀屋」。「畫好了。」她困惑地看著我,「你曾經在回去後發現有什麼東西改變了嗎?我是說,如果我現在就在這張畫上寫上日期,會怎樣?會發生什麼事?」
「我已經夠大了。喔,你的手都濕了。」克萊兒把車頂燈打開,我大吃一驚,因為我看到她的臉上和洋裝上有一條條血跡。我看看我的掌心,上面黏黏紅紅的。「亨利!你怎麼了?」
克萊兒和我交換了一下眼神。「嗯,他真的不是。」克萊兒草草地說。
「我想不管是什麼阿貓阿狗,只要脫掉了『金屬製品』樂團的T恤,和俗得要命的皮背心,應該都會變帥很多吧。」海倫說,「嘿,克萊兒,妳怎麼那麼安靜啊?」
「她長什麼樣子?」
克萊兒盯著裙子下擺,「我不想說。但你能不能相信我,他真的是罪有應得的。」
「好吧,我等一下就會坐到你那邊的。」她毫無預警地走到車子前面,打開車門,然後一屁股坐進駕駛座裡。
「我忘了問你,你和*圖*書從什麼時候來的?」
亨利:我真的不敢相信,這麼大條的事,我竟然一下子就說溜嘴了。我摸著克萊兒的秀髮,非常渴望能夠回去一會兒,只要一分鐘的時間,就足夠讓我向克萊兒討教,該怎麼跟十五歲的她談及她母親的死。都是因為我沒空睡覺,如果我有睡一會兒的話,思考就會快一些,至少可以把我的失誤遮掩得好一點。可是克萊兒是我認識的人當中最真實的一個,她非常敏感,一點點小謊都別想瞞過她。如今只剩下幾個解決辦法:一是什麼都不要說,但這會讓她抓狂;二是說謊,但她不能忍受別人欺騙她;三是說實話,但這會讓她很煩惱,對她和母親之間的關係也會產生奇怪的影響。克萊兒看著我,「告訴我。」她這麼說。
我嘆了一口氣,「克萊兒,我不太常幹這種事,我打架通常都是為了自衛。」

克萊兒笑了,「你怎麼可能會失去我呢?我哪裡都不會去啊。」
克萊兒把她的素描簿放在一邊,我坐了起來。
「克萊兒,專心一點。」西蒙夫人走到我身邊,用法文提醒我。
「現在嗎?」
克萊兒:亨利看起來一臉悲慘。
「答應我幾件事情。」
「喔。」
「那個日期怎麼了?」
亨利:在一個暖和的九月午後,我和克萊兒待在果園裡。蟲子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下,在牧場上嗡嗡地叫。萬物寂靜,放眼望去一片乾枯的草地,空氣閃著微光,看起來很溫暖。我們待在一棵蘋果樹下,克萊兒靠著樹幹,把一個枕頭墊在樹根上,坐在上頭。我呈大字形躺著,頭枕在她的膝蓋上。我們剛吃過東西,殘渣散佈在我們四周,中間還點綴著掉落的蘋果。我很睏,也很滿足。我自己的時序是一月份,當時克萊兒和我正爭論不休。這段夏末插曲真像一首田園牧歌。
「什麼日期?」
「為什麼要我親妳?」他問道。
「嗨,亨利,拿去。」她遞給我保溫壺和兩塊三明治。
「答應我妳不會再做任何類似這樣的事情,不只是這樣開車,還有其他危險的事情,因為妳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未來很怪異,而妳不能一副好像所向無敵的樣子四處趴趴走。」
「天啊,克萊兒,請妳不要把我這怪老頭嚇出心臟病好嗎?」
我嘆了一口氣。「我一定得參加這場派對,你就跟我去嘛,你可以在車裡等我,我不會待太久的,之後我們就可以去別的地方了。」
「事先知道對妳不好,這會毀了妳的人生。」
「有何不可?」克萊兒的聲音冷靜得像夏天的池塘。
「好痛。」
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一日星期日(亨利三十六歲,克萊兒十七歲)
「我需不需要動?」我問她。
「我不能說,克萊兒。」
「別管這了。所以你們去看電影,然後呢?」
「一個叫亞莉絲的女人。」
「妳才十六歲啊,克萊兒。」我輕輕地移開她的手,撫摸她的臉。
亨利看起來很恐慌,「喔,不要啊……我是說,恭喜妳了。」
「啊,艾布希爾小姐,請坐。(Ah, MademoiselleAbshire, asseyez─vous, s'il vous plait.)」我在蘿拉和海倫中間坐下來。海倫寫了一張紙條給我,上頭寫著:「幹得好。」今天的課要翻譯蒙田。我們安靜地翻譯,西蒙夫人在教室裡巡視,糾正同學的錯誤。我沒辦法集中精神。亨利踢了傑森之後,卻一臉無動於衷,好像他剛剛只是抖了抖手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他很擔心,因為他不知道我會做何反應。而我發現,亨利在修理傑森時,是很樂在其中的;傑森傷害我時,也很樂在其中。這兩種情況是不是一模一樣的呢?可是亨利是好人啊,但這樣就沒問題了嗎?因為是我希望他這麼做的,所以這樣就可以了嗎?
「很好,有很多人看到嗎?」
「如果我的小孩在她拿到駕照隔天就開車出去的話,我一定會拿個碼錶坐在前門等她。」克萊兒在看不見大屋的地方停車。
「不知道,就是很高興。」我們看著彼此,然後克萊兒笑了,而我聳聳肩。就是這樣。可是為什麼這件事情意味著某件不可能的事就要發生了?為什麼我會鬆了一口氣?
「把他綁在樹上。」

「沒關係啦。對了,現在幾點了?」
二〇〇〇年一月十三日星期四(亨利三十六歲,克萊兒二十八歲)
「妳說錯了,海倫,但還是很高興見到妳。」她呼出的氣有很濃的酒味。
「『他』是誰?」
「哪一個?」露絲問。
「妳在下面寫了日期,就在這裡,在妳的名字下面。看起來好像被擦掉了。」
「看看妳,」海倫嘮叨著,「妳啊,好像對情慾不屑一顧似的,真替妳感到丟臉。妳怎麼會讓自己淪落到這種地步?」她大笑,「說真的,克萊兒,妳幹嘛不趕快把這件事情解決掉啊?」
「那你就道歉,」我告訴他。
「嗨,傑森,」克萊兒開口:「我猜你可能想跟我們一塊出去。」
「為什麼?」
「其實有這些雜誌就很棒了。」他正在讀一九六〇年代的《瘋狂》雜誌。「這對時空旅人來說是不可或缺的,因為時空旅人必須在很短的時間内了解各式各樣真真假假的事情。」他邊說邊拿起一本一九六八年的《世界年鑑》。
亨利:這實在太可怕了,我不能丟下這樣的克萊兒不管。
我把帶來的一盤食物放在地板上。「我可以拿幾本書下來。」
「滿意了,」克萊兒說,「真是太棒了,謝謝你。」
「對不起。」我現在只能看到她的側影而已。
遠方有車燈出現。克萊兒打開燈,我們再度狂奔而去,筆直地開在兩條黃線之間,就在路中間的黃線和路邊的黃線之間。現在是十一點三十八分。
「嗯,因為妳媽以前老是會嘮叨妳這件事情。」
「我知道。」克萊兒伸手在皮包裡翻了翻,找到一支麥克筆。她走近傑森,好像面對的是動物園裡的危險動物,然後開始在他被膠帶包起來的胸膛上寫字。寫完之後,她退後幾步,把麥克筆的筆蓋蓋上。她寫下了他們約會的經過。把麥克筆塞回皮包裡後,她說:「我們走吧。」
傑森恨恨地看著我,「對。」
「嗨,你是克萊兒的男朋友吧?我是海倫。」
「是卵巢癌。」我輕聲說道。
「我想說啊,可是妳對我大吼。」
我走到傑森身邊,用槍口頂著他的下巴。「如果你讓我知道你跟別人提到我,我會回來把你凌虐至死。在那之後,你這輩子就再也不能走路、說話、吃東西或是打炮了。就你所知,克萊兒是個好女孩,她因為某些無法說出口的理由,所以不跟人家約會,對吧?」
「別指使我!」
克萊兒:我躺在床上,就快睡著了。當我感覺亨利用手撫過我的肚子時,我知道他已經回來了。
「還可以。」
「很放鬆的樣子,你看起來很安詳啊。」
「我們有小孩嗎?」
一九九五年七月十二日星期三(克萊兒二十四歲,亨利三十二歲)
克萊兒席地靠坐在大石頭旁,看到我時,一句話都沒說,就只是盯著我,臉上的神色,除了憤怒之外,找不到其他字眼形容。糟了,我幹了什麼好事嗎?穿著藍色羊毛外衣及紅色裙子的她正處在格蕾絲.凱莉的階段。我直打哆嗦,在裝衣服的箱子裡搜來搜去,把找到的黑色牛仔褲、黑色毛衣、黑色羊毛襪、黑色大衣、黑色靴子、黑色皮手套一一穿到身上,看起來就像要去主演文.溫德斯執導的電影似的。我在克萊兒身邊坐了下來。
「跟某個和妳約會的傢伙有關,對吧?」
她的臉一沉。「真的嗎?我還以為會再晚一點呢。」
「你要不要下車,自我和_圖_書介紹一下啊?」
這是我們唯一一次談到這件事情。
「豐|滿很好啊,妳胖一點很好看的。」
「拜託你。」她說得非常乾脆。
「克萊兒,妳為什麼認為我能打得過某個年紀只有我一半大的大塊頭呢?而妳又為什麼會跟這麼差勁的傢伙約會呢?」
我搖搖頭,把食指放在嘴唇中間。我們抵達了女子體育館,走進更衣室時,感覺就像下了個咒所有女孩都停止交談了,接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談話聲驅趕了整間更衣室的沉默。我和海倫的置物櫃在同一排,我打開我的置物櫃,拿出運動服和運動鞋。我已經想過接下來要怎麼做了:我把鞋子和襪子脫掉,然後才脫内衣和內褲。我沒有穿胸罩,因為穿了會很痛。
「大事,令人筋疲力竭的事情。」亨利開始吃我帶來的烤牛肉三明治。「嘿,這太好吃了。」
又有高跟鞋踩在人行道上的聲音,這次是克萊兒。當她看到我有同伴時,整個人都呆掉了。
「根本沒什麼好說的。」
「打屁股?」克萊兒望著我,笑了一下,眉毛挑得都快高到髮際線了。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我瞪著亨利,他看起來很不快樂的樣子。
「你約會的對象是誰?」
我們已經開到蜜格蘭路了,克萊兒轉進去,這條私人道路通到她家。「克萊兒,把車開到路邊好嗎?拜託。」克萊兒把車開到草地上停住、熄火、關掉車燈。現在又陷入黑暗了,我可以聽見好幾百萬隻蟬在歌唱。我伸手把她拉到身邊,伸手環抱住她。她很緊張,全身僵硬。
有何不可?「畫吧。」我們第一次來這裡,因為克萊兒想畫樹木當作美術課的作業。她拿起素描簿還有炭筆,把素描簿放在膝蓋上。

「事實上,我是很嫉妒。我很喜歡開車,但我永遠都不能開車。」
「對。」
「喔,」克萊兒回答:「我覺得這樣就夠了。」
「搞不好妳剛剛會撞車,然後我們兩個的頸椎都得固定一年。」
「沒有日期?」
靜止不動是需要練習的,我在看書時可以很長一段時間動也不動,但為克萊兒而坐,永遠都是很困難的事情。就算一開始時似乎是很舒服的姿勢,經過差不多十五分鐘之後,也會變得很折磨人。我盡量維持不動,只偶爾動了動眼睛。我看著克萊兒,她畫得很入神。她在畫畫的時候,看起來好像整個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和被她觀察的對象。這就是我喜歡被她畫的原因:當她如此專注地看著我時,我會覺得我就是她的一切。做|愛時,她也是如此看著我的。就在這個時候,她凝視我的眼睛,微微一笑。
「這場派對真是太爛了,」海倫埋怨,「露絲在哪裡?」
「她什麼都不懂啊!難道小貓咪咬了你,你就要凌虐牠嗎?」
「現在也是。」
克萊兒大笑,「好吧,我招了,是我擦掉的。」
克萊兒:我一整天都興奮不已地等待著亨利,因為我昨天拿到駕照了!爸爸說我今天晚上可以開那輛飛雅特去參加露絲的派對,雖然媽媽並不贊成,不過因為爸爸早就答應了,所以媽媽莫可奈何。吃過晚飯後,我可以聽到他們在圖書室裡吵架。
她拿起剪刀,在空中剪了幾下。傑森瑟縮了一下。克萊兒走到他身邊,跪下來開始剪他的衣服。「嘿!」傑森叫出聲。
「我不行啦。」我說道,一副淒慘的樣子。
「別出聲,」我說:「此時此刻,沒有人會傷害你。」克萊兒剪完他的牛仔褲,接著拿他的T恤開刀。我則動手用膠帶把他綁在樹上,從他的腳踝開始,把他的小腿和大腿纏得緊緊的。「那裡不要包,」克萊兒指了指傑森褲襠下面的地方。她已經剪掉他的内衣了,我的工作則進行到腰部。他的皮膚很涼,除了穿上鯊魚泳裝而曬不到的地方以外,全身都是棕褐色的。他流了很多汗。我一路包到肩膀就停了,希望他還能夠呼吸。我們後退幾步,欣賞我們的傑作,傑森活像個木乃伊似的,還勃起得很厲害。克萊兒捧腹大笑,笑聲讓人毛骨悚然。回音迴盪在樹林裡,我銳利地盯著她,覺得她的笑聲裡含有某種蓄意和殘忍,對我來說,這個時刻似乎是個分水嶺,把克萊兒的童年,和她成為女人後的人生劃分為二。
我對他微笑,不管他說什麼,都無法破壞我的好心情。「你只是嫉妒我罷了。」
「很好。」我把槍放回口袋裡。「這真好玩。」
「我想妳就先搖一搖,再把吸入器塞到他的嘴裡,然後按下按鈕。」她照做了,還問他要不要多來一些。他點點頭。幫他按了四次按鈕之後,我們站起來,看著他的呼吸慢慢恢復正常。
「克萊兒!」
「看看隆。」蘿拉說。
克萊兒破涕為笑了。「我敢打賭你一定沒有傑森.艾佛萊混蛋。」
他在說謊,我的胃一縮。我雙手抱住膝蓋,把頭埋在裡面。
「好吧。」我很平靜地對她說:「這個傢伙在哪裡?」
「他的塊頭有多大?」
「妳還好嗎?」她問。
「是奈兒做的。」
「妳當然行。妳只要走到樓下,大喊一聲『來操|我吧』,應該會有差不多五十個男孩大喊:『我來!我來!』」
「噢,對不起。」
「妳們不會明白的。我不想……並不是……」
「我不知道。」我舔了舔右手掌,有四處排成了一直線的割傷,這些割傷呈新月狀,傷口很深。我笑了。「是我的指甲搞出來的,就妳沒開大燈的時候弄的。」
「我的意思是說,對其他人很危險。想想看,如果我開車開到一半忽然消失了,那會發生什麼事情?車子還在跑,然後『砰砰』,很多人死掉,到處都血淋淋的。這可一點都不好玩。」
「以前掛在這裡的畫跑哪去了?畫我的那幅?」
「對。我們去了一家義大利餐廳,蘿拉和麥克也在那裡,還有一群一起上戲劇課的同學。我說要各付各的,可是他拒絕了,他說他從來沒有讓女孩子付過帳,我覺得這樣也無所謂。我們隨便聊了一些學校和美式足球的事,又去看了『十三號星期五』第七集。說到這個,我可以跟你說,這部電影實在爛到爆。」
我挨著亨利,也在大石頭上坐下。他往旁邊移開了一些,我假裝沒有發現。「我今天晚上要參加露絲的派對,你要不要去?」
「喔。」
「我看過了。」
「還好吧。」
克萊兒放慢車速,然後開上藍星高速公路。「可是這類事情並不會發生啊,」她說,「我會長大,然後會遇見你,然後我們結婚,而你現在人在這裡。」
「我拿到駕照了!」
「沒事,妳媽很好。別擔心。」
露絲和蘿拉躲在她樓上的臥房裡,兩人正待在暗處抽大麻,還從窗戶往外看,因為傑克的朋友正在游泳池裡裸泳。沒多久,我們全都坐到窗邊,像花痴般盯著他們看。
亨利:已經過了大概有一個小時了吧,好久。我吃了半包洋芋片,喝了一罐溫的可口可樂,那是克萊兒幫我準備的。我打了一會兒盹,她去太久了,我開始考慮要不要下車走走,況且我也需要找個地方撇尿。
開始下雨了,我看著克萊兒開車,她的嘴角綻出一個心滿意足的微笑。
「跟妳看的理由一樣:我約會的對象想看。」
「嗯,可是到那時候就來不及了。」
「妳滿意了嗎?」我問。
「我不知道,如果因為我愛妳呢?」
「對。」
「妳希望我在哪裡修理他。」
他幹了一件換了是我也會做的事情:蹲下來、滾到射程之外。但他的動作不夠快。我堵在門口,然後跳到他的胸口,把他狠狠揍了一頓。我站起來,靴子踩在他的胸前,用槍指著他的頭。「真是壯闊,但這不是打仗(C'est magnifique mais ce n'est pas la guerre.)。」這傢伙看hetubook.com.com起來有點像湯姆.克魯斯,長得很好看,很典型的美國人。「他打什麼位置?」我問克萊兒。

克萊兒讓我在車道盡頭搭上她那輛飛雅特,這樣屋子裡的人就看不見我們了。即使現在已經是下午、天色陰暗,她還是戴著太陽眼鏡。克萊兒塗著口紅,頭髮盤在腦後,看起來比十六歲老多了,就像剛從電影「後窗」裡走出來似的,如果她是金髮的話,就更神似了。我們加速通過秋天葉子轉黃的樹木,但我想我們倆都沒有注意到周遭美景。克萊兒在那間小農舍裡發生的事情,在我的腦海裡倒帶重播。
「我知道了。」
「我們對你已經很寬大為懷了,如果你還敢找克萊兒麻煩的話,你會死得很難看。」
她敲了敲我這邊的車門,靠過來打量我。我可以望進她的洋裝裡面,而且可以一路往下看到東京。我覺得有點虛弱無力。
「克萊兒,妳最好開前燈。」我說道。
「我的意思是說,更老的你一定會跟更年輕的我說:不要撞壞這輛車。」
「那你怎麼會坐在她的車裡?」
她聳聳肩。「在學校,大家都在煩我,因為我從來不跟男生約會。露絲、美格、南西……總之謠言滿天飛,大家都在傳我是女同性戀,連我媽媽也問我為什麽都不跟男孩子約會。當然有男生約我,但我都拒絕了。然後貝翠絲.迪爾佛就問我是不是女同志;她是女同志,比較男性化的那種。我跟她說我不是,她就說她一點也不意外,可是每個人都這麼說。所以我才想,說不定我最好跟幾個男孩子出去約約會。剛好下一個約我出去的人,就是傑森。他就是你說的大塊頭,長得真的很帥,如果我跟他出去的話,大家就會知道我不是女同志,我想他們或許就會閉嘴了。」
「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的,」她說:「就算你永遠都在離開我。」
儀表板的燈光映著克萊兒的臉,她面無表情。「妳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問她,聲音發抖。
「謝天謝地。」她放聲大哭。
「噢。」
「你看起來很累。」我看得出他正在心裡交戰,考慮要不要告訴我,為什麼他一副很勞累的樣子,但他最後決定什麼也不說。「二〇〇一年的時候,我們都在忙些什麼?」
「這是我的榮幸。」
「艾塔?那妳爸媽呢?」
「她想要某個很特別的傢伙。」露絲說道,目光並沒有離開游泳池。
克萊兒倏地把頭轉過來,她的動作太快了,撞到我的下巴。
「不需要,這樣會改來改去。就保持原來那樣,拜託了。」我重新悠閒地望著天空,望著枝枒所構成的景象。
「嗨,克萊兒,妳還好嗎?」
「晚安。」我下車後盡可能安靜地關上車門。車子滑下車道,轉個彎,消失在夜色裡。車子消失後,我也朝著星空下牧場上的天然床舖走去。
「我爸的客戶。」我撒謊。
「對。」
「我開車載你去。」
「什麼時候?」
「抱歉,這是機密。」
「一個銀行出納員,咪|咪很大,很喜歡被人打屁股。」這句話從我嘴巴冒出的那一秒,我就想到我是在跟青少年的克萊兒聊天,面前的她可不是我老婆克萊兒,我在腦海中打了自己一巴掌。
「站在跳水板上的那個。」
「接下來呢?」我問。有一部分的我希望把他揍成肉醬,但另一部分的我卻不想把一個被人用膠帶綁在樹上的傢伙修理得太慘。
「晚安。」
克萊兒:一走進大門,我就知道這場派對是個災難。露絲的爸媽去舊金山一個星期,所以她至少還有一點時間可以回復、打掃和解釋,說真的,我很慶幸這不是我家的房子。露絲的哥哥傑克也邀請了他的朋友來,因此這裡加起來總共有一百人左右,而這些人全都喝得醉醺醺的。這裡的男生比女生多,真希望我穿的是褲子和平底鞋,但現在做什麼都來不及了。當我走進廚房弄點東西喝時,有個人在我身後說,「大家來瞧瞧『只能看不能摸』小姐喔!」我轉過身,看到一個外號蜥蜴頭(因為他長了滿臉的青春痘)的傢伙,正色瞇瞇地打量著我。「穿得很漂亮嘛,克萊兒。」
一九八七年六月五日星期五(克萊兒十六歲,亨利三十二歲)
「謝了,可是我不是穿給你看的,蜥蜴頭。」
海倫往我這邊靠,壓低聲音對我說:「我早就推論出有你這個人存在了,我廣大無邊的觀察力讓我得出這個結論,當你把所有不可能的事物全都刪除掉之後,不管剩下來的是什麼東西、不管有多麼不可置信,但那就是真相。因此,」海倫停下來打了個嗝。「抱歉,真是太不淑女了。因此,我得出個結論,我覺得克萊兒一定有男朋友,要不然她就不會拒絕去上那些可愛的男孩,搞得他們那麼悶,接著你就出現在我的眼前了。噹噹!」
我聳聳肩。
她把車開進一條私人道路,停好車。「我想把他帶到某個地方,讓你把他痛扁一頓。我要在一旁看好戲,看他嚇到屁滾尿流。」
「只不過什麼?」
他跟著我走進廚房。「這位年輕的女士,妳這樣說可真是沒禮貌,我只是在稱讚妳非常得體的穿著啊,而妳做出的回應就是羞辱我……」他就是不閉嘴。最後我只好抓住海倫,拿她當人肉盾牌,逃出廚房。
「我希望我在現場。」
「睡得東倒西歪的樣子?」
「你才不是怪老頭呢。」
「如果會這樣,你就會警告我不要這麼做了。」克萊兒振振有詞。
「這裡。」我用我的左手掌擦了擦她的上嘴唇還有鼻子下面。「妳就說妳流鼻血。」
「天啊,克萊兒!」瘀傷看起來甚至比昨天更恐怖,其中一些已經變成青紫色的了。這是傑森用皮帶抽我大腿弄的。「噢,克萊兒。」海倫走過來,小心翼翼地抱著我。更衣室裡鴉雀無聲,我從海倫的肩膀望過去,看到所有的女孩都圍在我們旁邊,她們全都在看。海倫挺起身子看回去,「看夠了嗎?」後面有個人鼓起掌來,接著大家都開始跟進,開懷地說笑、喝采。我覺得全身輕飄飄的,宛如空氣般輕盈。
「我小時候出過車禍,所以我不喜歡坐車。」
「這是我爸爸的。」
海倫跳出車外,「克萊兒,這個不乖的男人說他不是妳男朋友!」
「我很介意你說的第三次世界大戰。我開始想,如果因為我堅持這個實驗,害我們永遠都無法在未來相遇的話,那該怎麼辦?」
我被這個問題煩死了。「我有個朋友是幹這行的,我請他幫我的忙。」
哦?原來這就是她在煩惱的事。「嚴格來說,我是妳的丈夫,但是因為妳還沒有真的嫁給我,所以我想,我也只能說妳是我的女朋友囉。」
「我是克萊兒的男朋友,今天是特地來教你規矩的,因為你半點規矩都沒有。」我收起嘲弄的語氣,走近他,輕聲說道:「你怎麼能對她做出這種事?她這麼小,什麼事情都不懂,而你現在把一切都搞砸了……」
「崔佛家在什麼地方?」
「悉聽尊便!」我小心地吻她,免得破壞假鼻血的血跡。「妳發現什麼記得跟我說。」我打開車門,「祝妳碰到艾塔時順利過關。」
「不,多謝了。」
克萊兒:星期一到學校時,每個人都在看我,但卻沒有人開口跟我說話。我覺得自己就像被同學發現偵察筆記本的小間諜哈麗葉,在走廊上行走,就像在分開紅海似的。第一節是英文課,當我走進教室時,大家就停止交談了。我在露絲旁邊坐下來,她對我微笑,但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我沒說話,任由她把手從桌子下伸過來,疊在我的手上,她的手小小的,很溫暖。露絲握著我的手好一會兒,直到帕爾塔基先生走進來,才把手抽回去。帕爾塔基先生注意到大家都異常地沉默,便溫和詢問:「你們上個週末過得好不好啊?」王蘇說道:「好啊。」教室裡零星冒出悶笑聲。帕爾塔基先生搞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教室又突然安靜下來,然後他說:「嗯,很好,那大家就翻開《比利.巴德》吧。一八五一年,海曼.梅爾維爾出版了《莫比迪克》,也可以稱為《白鯨記》,美國大眾對這本書的反應很冷淡……」我幾乎沒在聽課。雖然我在毛衣裡面還穿了一件衛生衣,但我的毛衣還是很刺人,我的肋骨很痛。在討論《比利.巴德》時,同學發言都結結巴巴、笨嘴拙舌的。下課的鈴聲終於響起,大家鳥獸散,我也慢吞吞地走出教室,露絲陪在我身邊。hetubook.com.com
「我要提出申請,讓這件事受資訊自由法的保護。」
「我們不能就這樣丟下他,他可能又會發作。」
「我擔心妳會厭倦跟這麼靠不住的我在一起,然後妳就會離開我了。」
克萊兒把車開到路邊,大雨咚咚地打在車子上,就像在電動洗車似的。 「吻我。」她要求。
「因為我們兩個可能都會死得很難看。」
「這是一個很有說服力的推論,海倫,但我並不是克萊兒的男朋友。」
我的思緒轉得飛快。「克萊兒,這個主意很爛。我現在已經抓狂到真的會開槍,但這樣做很蠢。啊,等一下。」我把手槍拿過來,打開彈膛,把子彈取出來,放回她的皮包裡。「看吧,這樣好多了。這個主意很棒,克萊兒。」克萊兒狐疑地望著我。我把槍插|進大衣口袋。「妳希望我用匿名的方式修理他,還是讓他知道是妳派人幹的?」
「啊?我不知道,可能掉下去了。」克萊兒蹲在桌子下摸索,「我沒看到。等一下,我找到了。」她冒出頭來,用兩隻手指夾著那幅畫。「都沾滿蜘蛛網了。」她摽掉蜘蛛網,把畫交給我。我看了看,上面還是沒有日期。
「妳要去哪裡?」
「為什麼?」
亨利笑了,但我不知道他在笑什麼。「妳那時候是有點豐|滿,但妳會瘦回來的。」
克萊兒:放學回家時,亨利已經在閱覽室裡等我了。我幫他收拾了一個小房間,就在鍋爐室旁邊,我們放腳踏車的對面。我讓全家人以為我喜歡待在地下室看書,所以他們才准許我使用這個房間,而我也真的在這裡消磨了很多時光,這樣一來,我待在地下室這件事才不會看起來太不尋常。亨利將一張椅子卡進門把下方,我敲了四下,於是他打開門讓我進去。亨利用枕頭、椅墊和毯子做了一個鳥巢般的東西,他就著我的桌燈看舊雜誌,穿著我爸的舊牛仔褲及法蘭絨格子襯衫,看起來一臉疲憊,連鬍子也沒刮。我今天早上把後門的鎖打開,現在他人就在這裡。
「挺可憐的…」
「我不知道,試試看吧。」我也很好奇。克萊兒擦掉「草地雲雀屋」幾個字,寫上「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一日」。
「妳『已經』?為什麼?」我非常絕望,非常盼望克萊兒能夠前來搭救我,可是這樣一來就會露出馬腳了,不是嗎?
「二〇〇一年十月。」
我看看她。她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就跟雷蒙.錢德勒筆下的謀殺犯一樣冷酷無情。「發號司令吧,克萊兒。」
「她……耍……我。」
「北邊的一座農場。」克萊兒的聲音突然變得像是蚊子在叫,我都快聽不見她說話了。「大家都是去那裡……亂搞的。」我什麼話都沒說。「所以我跟他說我累了、想回家,然後他就有點……嗯,抓狂。」克萊兒不再說話。我們坐了一會兒,聽著鳥鳴、飛機飛過的聲音,還有風聲。克萊兒突然說:「他是真的很失控。」
我把槍交給她,將混蛋傑森的手拉到樹後面,用膠帶捆起來。這捲膠帶幾乎沒用過,我還滿想在今天把它全部用完。傑森很吃力地呼吸,一直喘個不停。我走到他身邊,望著克萊兒;克萊兒則盯著傑森,好像他是一件失敗的觀念藝術作品。「你有氣喘嗎?」
「你從什麼時候來的?」
我在他身邊的毯子堆裡坐下,望著他,想看看他會不會叫我走開。我知道他正在思索這件事情,因此我先把手舉起來給他看,再把手藏在屁股底下,我就坐在手上。他微笑了,「妳就把這裡當自己的家吧。」
他點點頭。傑森的瞳孔已經縮小成小黑點了。「我去把他的吸入器拿過來,」克萊兒說完便把槍交給我,沿著我們走下來的步道小跑步跑出樹林。傑森努力把呼吸緩下來,他想說話。
「有,所有人都看到了……嗯,應該說所有的女孩子都看到了。就我所知,沒有男孩子看到。」走廊上幾乎空無一人,我們站在法文課的教室前面。「克萊兒,我知道妳為什麼要這樣對付他,但我想不通妳是怎麼辦到的。」
「我只要走進廚房,就會聽到一個很微弱的聲音對我說『走開』,於是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幹嘛?」
「不注意這個還能注意什麼?」
「克萊兒,他強|暴了妳嗎?」
我睜開眼睛,他彎下身來親吻我那個被香菸燙傷的小傷疤,我就著朦朧的夜燈撫摸他的臉。「謝謝你。」我說。
「實在是太奇怪了。」
「妳要叫誰過來?叫羅伯來吧。」
「亨利,你能不能幫我修理一個人?」
「我看過這幅畫,上面沒有標明日期。」
「後來怎麼了?」
我拿著書走到牧場上,在草地上躺下。太陽開始西沉,這裡變得涼爽,草地上到處都是小小的白蛾。西邊樹林的天空是粉紅色和橘色的,而我頭上有一抹逐漸加深的藍色蒼穹。當我正在考慮要不要回家拿件毛衣時,聽到有人踏過草地的聲音。當然是亨利來了。他走進這片空地,在大石頭上坐了下來。我躲在草叢裡偷看他,他看起來很年輕,大概只有三十出頭吧,穿著全黑T恤、牛仔褲和帆布運動鞋的他安靜地坐著、等著。但我連一分鐘都等不了,我跳起來,把他嚇了一大跳。
「所以這是妳第一次出去約會囉?」
但我卻覺得自己很肥。「我有在吃。」突然,我的腦海裡冒出一個很可怕的念頭。「二〇〇一年的我很胖嗎?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樣,你才會覺得我現在太瘦了。」
「這是某種心理障礙,某種病態恐懼。」
克萊兒思索了一下。「比你高幾时吧,但他比你重很多,應該多五十磅吧?」
我聽到高跟鞋啪啪啪朝我走過來,便從車窗往外看,來的並不是克萊兒,而是一位穿著紅色緊身洋裝的金髮妞,這個女孩長得相當漂亮。我先是吃驚,然後就想到她是克萊兒的朋友海倫.鮑威爾。糟了。
「準備好了嗎?」我問克萊兒。
海倫笑得很開心。「見鬼了,小妮子,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妳是怎麼用膠帶把他綁到樹上的?」
克萊兒走進來,手裡抱著一大捆呂宋麻纖維。「嘿。」她把東西丟在地板上,走過來,「怎麼了?」
「這是我的榮幸。」我開始暈眩,「我想我快消失了。」
「太危險了。」
克萊兒把她的手放在某個照理說她不應該放的地方。「我寧願是你的情婦。」
「有嗎?我想有一點吧。」我有點心虛地說道。
一九八四年十月二十七日星期六(克萊兒十三歲,亨利四十三歲)
「等一下,」傑森叫住我們。
「如果妳剛剛引起了第三次世界大戰,我會告訴妳的。」我開始覺得搖搖晃晃,「我想我快消失了,克萊兒。」她吻了我,然後我就不見了。
「我m.hetubook.com.com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爸爸對我微笑,好像在說著;傻女孩。然後我看看亨利,想知道他怎麼解釋。你幹嘛喊我,亨利?可是他搖搖頭,把食指放在唇上。噓,別說出來,克萊兒。他走進果園裡,我想看他們到底在看什麼,可是那裡空無一物,然後爸爸說:「克萊兒,回去睡覺,這不過是場夢而已。」他用手環住我,陪我走回家。我回頭看亨利,但他笑著對我揮手。沒事的,克萊兒,我晚一點再跟妳解釋。(我知道亨利應該不會解釋,但他會讓我了解的,要不然就是這件事在這幾天内就會水落石出了。)我也對他揮手,然後我又看看馬克,想知道他有沒有看見我們對彼此揮手示意,但他背對著我們,很不爽、很不耐煩地等我離開,這樣他跟爸爸就可以繼續打獵了。可是亨利在這裡幹嘛?他們剛剛在說什麼?我又回頭看,但我沒看到亨利。「走吧,克萊兒,回去睡覺吧。」爸爸親吻我的額頭,他看起來似乎不太高興。我跑回家後,放慢腳步上樓,直到在我的床上坐下,依舊抖個不停,我還是不明白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我知道一定是壞事,非常、非常壞的壞事。
「現在都快半夜了,我就要變成南瓜了。」克萊兒走到車子旁邊,打開她那邊的車門。「來吧,亨利,我們走吧。」她發動車子,把車燈打開。
「是亨利吧?」
上課的鐘聲響了,露絲跳起來。「我的天啊,我體育課已經連續遲到五次了!」她突然往後走,就像被強大的磁場吸退了似的,「中午吃飯時要跟我說喔。」露絲大喊。而我轉頭走進西蒙夫人的教室。
我們押著傑森走到樹林,一路上他都氣喘吁吁的。我們走了大約五分鐘,看到有一塊小空地,角落種著一棵小榆樹,「這裡怎麼樣啊,克萊兒?」
「我帶了香檳和梨子汁要來調雞尾酒,但我把東西忘在車裡了。」她奪門而出。而戶外一個很高大、長髮及肩的傢伙恰巧用後空翻從跳水板上翻下來。
「有人幫我。」
傑森猶豫了一會兒,「對不起。」
「好吧,我知道了,我會叫幾個人來的。」
海倫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大燈前,然後走到我這邊,「不是她的男朋友嗎?啊,亨利?我的確被你耍得團團轉的。再見了,克萊兒。」她笑得很開心。克萊兒笨手笨腳地把車開出停車格,揚長而去。露絲住在康格,當我們開上百老匯高速公路時,所有的路燈都熄掉了。百老匯是一條非常筆直的兩線道高速公路,但如果沒有路燈的話,在上面開車就像開進了墨水池。她伸出手,把大燈關掉。
「喔,我的天啊。」克萊兒啪地開燈。十二點十二分。「我太晚到家了。可是我要怎麼走進去?我全身都是血啊!」她看起來實在太慌張了,害我很想笑出來。
「為什麼?」
克萊兒大笑,「我幹嘛要相信你啊?」
我照辦,然後我就消失了。
「好了,這很容易啊。」我們呆呆地望著彼此,克萊兒大笑。「就算我擾亂了時空連續體,看來也不會太明顯。」
「她自殺了?」必然性淹沒了我。這一直是我最害怕的事。
海倫搖搖頭,「好爛的謊。」
「中衛。」
亨利挑起一邊的眉毛。這通常表示他要從某本我從未聽過的書上引用句子,或是用某件事情來訓話,但這次他只說了「克萊兒,這意味著我會見到妳所有的朋友」。
傑森沒有答話。他的呼吸變成長長的馬嘶般的聲音,而且抖得很厲害,就在我開始擔心時,克萊兒回來了。她看著我,手裡拿著吸入器。「親愛的,你知道怎麼使用這個東西嗎?」
「根本猜不出來嘛。給我起來,把手放在我看得見的地方。」我斬釘截鐵地告訴他。他很順從我推著他走到門外,我們全都站在車道上。我突然靈光一閃,便叫克萊兒回屋子找找看有沒有繩子她過了幾分鐘後走回來,手上拿著剪刀和膠帶。
「嘿,海倫。」我喊她,把襯衫脫掉,看著海倫轉過頭來。
我鬆了一口氣。正因為如此,我故意說:「妳確定嗎?我什麼都可以做喔。要不要把他的耳朵打到聾?把鼻子打斷?等等,他的鼻子已經斷過一次了。或許我們可以把他的阿幾里斯腱弄斷,這樣他就有好一陣子不能打美式足球了。」
「沒錯,可是你不能只說一半啊。」
我愈來愈激動了。克萊兒從來都沒有跟我說過這件事,她只說她曾經跟一個叫傑森的美式足球隊員,約過一次很恐怖的會。克萊兒再度不發一語。
「有何不可?我已經厭倦了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
「沒有。他說我……不夠好。他說……沒有,他沒有強|暴我,他只是……傷害我。他把我……」
「妳在說什麼啊?妳要我揍誰?為什麼?」
克萊兒讓我看她畫的畫。我以前就看過了,這幅畫就掛在她工作室的畫桌旁邊。畫裡的我看起來確實很安詳。克萊兒在畫上簽名,準備寫上日期。「別寫,」我制止她,「這幅畫沒有寫上日期的。」
「才怪,妳是故意的。其實妳開車的時候,我總覺得很安全,只不過……」
「不要啊!」傑森開始掙扎。
亨利一臉擔憂地望著我。
「他不肯送我回家。我不確定我們人在哪裡,可能是在十二號公路上某個地方吧,他就漫無目的地開著,開下小路。天啊,我不知道。他開下一條碎石路,那裡有一間小小的農舍,附近有一座湖,我可以聽到波浪拍岸,然後他有那個地方的鑰匙。」
「克萊兒!」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日星期一(克萊兒十五歲,亨利三十八歲)
「我很高興妳擦掉了。」
「好吧。」她發動車子,把車燈打開,緩緩回到路上。「艾塔看到我一定會很生氣。」
我想我知道出了什麼事,以前聽過這個故事。我嘆了一口氣,坐靠近一點,伸手環抱住她。她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喔,我待在這裡挺舒服的,謝了。」
我大笑,「聽起來像個算命的。我從來都沒發現妳這麼細心注意我的心情。」
「我帶了這個。」克萊兒在她的皮包裡找了找,然後掏出一把手槍。
「他是個混蛋,妳希望我現在去把他揍得扁扁的?」
我一直都很喜歡海倫,因此我對必須誤導她感到相當難過,而這也解釋了她之所以在我們婚禮上對我說出一些話的原因。我很喜愛這種時刻,這種不小心透露了線索,卻又讓人看不清全貌的情況。
「但那從來都不是我想要的啊。」
克萊兒繼續畫圖,她已經放棄詢問我有關未來的事了。她換了話題,「亨利,你害怕什麼?」這個問題很出乎我意料,我得想一想。「我怕冷,」我回答,「我怕冬天,怕警察,怕到錯誤的時空被車撞或是被人海扁,我怕陷在某個時空,再也回不去,我怕失去妳。」
克萊兒摸了摸我的鼻子,手指漫遊到我的鼻梁,再到眉毛「沒有啦,你看起來不老。只不過你看起來很高興、很平靜,通常你從一九九八年、九九年或二〇〇〇年來的時候,都很心煩意亂,要不然就是很躁動不安,可是你都不告訴我原因,到了二〇〇一年時,你就又好了。」
「親我一下,」我要求,然後他親了我一下。
克萊兒:我突然醒來,彷彿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那聲音聽起來很像是亨利在叫我。我坐起身,仔細聆聽,只聽到風聲,還有公雞啼叫……會不會真的是亨利在叫我?我跳下床,鞋也沒穿就跑了起來;我跑下樓,從後門穿出去,來到牧場上。外面很冷,風灌進我的睡衣裡。他在哪裡?我停下來四處張望,看到爸爸和馬克在果園那邊,他們穿著鮮橘色的獵裝,有個男人跟他們站在一起,都在看著什麼東西。他們聽到我的聲音,全都轉過頭來,我發現那個男人就是亨利。亨利、爸爸還有馬克在幹嘛啊?我跑到他們那邊,腳都被枯草割傷了。爸爸走過來看我,「親愛的,這麼早出來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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