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超脫時間的男人
聖誕夜,之二

「我剛好也想出去走走呢。」我附和著。她笑著伸出手,我輕輕地把她扶起來,拿了我們倆的外套,還拿了一條圍巾裹住外婆的頭髮,免得被風吹亂。我們慢慢地走下樓,走出前門,站在車道上,我轉頭問外婆,「妳想去哪裡?」
「對。」
「是的。」亨利回答。這句「是的」在我聽來,就像是一種慰藉。是的。
「『戴帽猴』(Capuchin)。」她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但還是朝我的方向微笑了一下。在外婆看來,我就像團黑影,而我周圍則是比較亮一些的背景。「我答得還不賴吧?」
「就去果園吧。」
「每一分鐘……是啊,就是這樣啊,對吧?」她轉過身,把頭埋進枕頭裡。
她把臉轉過來,對著我微笑,「我們過去打個招呼吧。」我領著她走到橡樹那邊,這幾棵橡樹就種在離步道幾呎處。為了紀念我舅公泰迪,也就是我外婆在二次大戰中為國捐軀的哥哥,外公在一九四〇年代種下三棵橡樹。這幾棵橡樹到現在也只有大約十五呎高而已。外婆把手放在中間那棵橡樹的樹幹上,說:「哈囉。」我不曉得她是對著樹說,還是對著她哥哥說。
我也離開了。靴子並不是很防水,氣溫一直向下掉,即便我穿了好幾件毛衣,但大衣還是有點單薄。我的體脂肪不夠多,每年十一月到隔年四月總是讓我冷得受不了。我沿著哈里遜街走,走到國家街,經過太平洋花園佈道團,很多遊民聚集在那裡,想討頓飯吃,或找個棲身之地。我很好奇他們今天晚上吃些什麼,今晚遊民收容所裡,是不是也有慶祝活動。路上車子不多,我沒戴錶,但猜測現在差不多是七點吧。我最近才發現我對時間流逝的感受跟別人不一樣,好像我跑得比別人慢似的。對別人來說不過是一個下午的時間,但對我而言,就像過了一天似的,就連搭一趟地鐵,都可以是趟史詩之旅。今天像是沒完沒了似的,而我打算盡可能不要想到媽媽,不要太常想到她,不要太常想到那次車禍,不要太常想到所有的事情……但現在都已經是晚上了,我一個人走著,所有一切全都蜂擁而來。我的肚子很餓,酒已經喝完了,人也快要走到亞當斯街了,我在腦海裡盤算身上還有多少錢,決定到博格夫餐廳吃頓大餐,這家德國餐館歷史悠久,啤酒遠近馳名。
「我覺得我不用煩惱這件事。拜託嘛,我會施展你連聽都沒聽過的超限制級火辣姿勢喔。」這幾個月來,我一直推辭不見英格麗的父母,我還推掉了明天去她家吃聖誕大餐的邀請,也就是說,我更不可能幫米亞做這件事了,我跟她幾乎不認識啊。「米亞,整年裡任何一個晚上都可以。但聽好,我今晚的目標是喝到爛醉如泥,喝到頂多雙腳站得起來,但老二卻站不起來的地步,妳就打電話跟妳爸媽說,瑞夫得開刀切除扁桃腺,或諸如此類的事吧。」
加上酒保米亞,酒吧裡大約只有十個人。小號、貝斯和單簧管的樂手擠在小小的舞台上,酒客全都坐在吧台。三名樂手用最大的音量彈奏,就像是音樂苦行僧般熱烈地演奏著;我坐下來聆聽,聽出他們正在演奏「白色聖誕」。米亞走過來盯著我,我扯開喉嚨大喊,「威士忌加水!」她也大喊:「特調可以嗎?」我大吼:「可以!」她走回吧台調酒。音樂很突兀地停了,這時電話響起,米亞拿起電話說:「爽翻天!」她把酒放在我面前,我丟了一張二十美元的鈔票在吧台上。「不要,」她對著電話說道:「幹你娘咧,去死吧和_圖_書!」她把話筒摔回去,好像她在灌籃似的。米亞站著,有好一會兒看起來就像吃了炸藥似的。她點了一根寶馬牌的香菸,朝我吹了一個巨大的煙圈。「喔,抱歉。」樂手走到吧台,她拿啤酒給他們喝。廁所的門就在舞台上,所以我趁他們中場休息的時間撇尿。等我回來後,米亞在我位置前又放了一杯飲料。「妳會通靈吧,」我說。
她輕輕地捏了捏我的手,「親愛的,妳想個一分鐘:在童話故事裡,出去冒險犯難的永遠都是小孩子,做母親就只能待在家裡,等著他們的孩子哪天能夠飛回窗邊。」
外婆搖搖頭。「這跟魔鬼一樣糟糕啊。我的天啊,克萊兒,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人,妳怎麼偏偏要嫁給這種人?想想看你們會生出什麼樣的小孩來!啪一聲就跑到下星期,然後在吃早餐前回來!」我笑了。「可是這樣也很刺|激啊!就像褓母包萍或是小飛俠彼得潘啊。」
外婆微笑了。「妳說話的語氣好像妳見過很多魔鬼似的。」
幾天後,有個晚上我坐在外婆的床邊,朗讀《戴洛維夫人》給她聽。天色已晚,我抬頭看她,外婆似乎睡著了,於是我停止朗讀,合上書,她卻把眼睛睜開了。
她到吧台另一端招呼三個看似年輕大學生的男客人,在酒瓶之間忙了一會兒,神情專注地調製什麼飲料。她把高腳杯放在我面前,「給你,免費招待。」那顏色看起來就像草莓口味的飲品。
「我想,如果有意的話,真正的惡魔也會甜美得像塊派。」
「那裡有個男人,那裡。」她朝亨利的方向點了點頭。他看著我,神情彷彿在說,「說吧。告訴她吧。」森林裡有隻狗在吠。我猶豫了一下。
外婆靜靜地等著。我伸手環抱住她的肩膀,「外婆,沒事的。這位是我的朋友亨利,他就是我跟妳說過的那個人。」亨利走到我們這邊,伸出手。我把外婆的手交到他的手中,「這位是伊莉莎白.蜜格蘭。」我對著亨利介紹。
「今天的天氣很好吧?」外婆往後靠到椅背上,揉搓她的指關節。
「喔,好吧,多謝了。」我拿酒敬她,然後一飲而盡。灼熱感和全然的幸福感把我淹沒。「這是極品,米亞,妳應該為妳的酒申請專利。妳可以在芝加哥各地擺賣飲料的小攤子,把這種酒裝在紙杯裡賣,妳會賺大錢的。」
「好吧,那我們就去果園。」我扶她走過去。等我們到了牧場邊,我問外婆,「要走陰涼處還是要曬曬太陽?」外婆答說:「當然要曬曬太陽。」因此我們穿過牧場中央,來到可以通到空地的步道,我們一邊走,我一邊描述周遭景致給外婆聽。
「再等一下,年輕人……」外婆開口,但亨利仍繼續說著:「後會有期了,蜜格蘭夫人,我很高興終於見到您了。克萊兒,很抱歉我不能再待下去……」我伸手去拉亨利,但他那裡發出嘈雜的聲響,好像所有的聲音都被吸出這個世界似的,然後他就消失了。我轉頭看外婆,她坐在大石頭上,手伸得直直的,一臉摸不著頭緒的表情m•hetubook.com•com
一九八九年四月八日星期六(克萊兒十七歲,亨利四十歲)
「我可以摸摸你嗎?」她朝亨利比了個手勢。
「當然好囉。」
「我可以坐在您身邊嗎?」亨利坐在大石頭上。我牽著外婆的手摸亨利的臉。外婆摸他的臉時,他就看著我的臉。「很癢呢。」亨利對外婆說。
「我想我應該謝謝妳。」
「這是什麼?」我啜了一口,喝起來像七喜。
「亨利……」米亞對著我低語。
我們走到空地上。亨利動也不動地站著,並對我微笑。他看起來很疲倦,頭髮也變灰了。身穿黑色大衣的他,在明亮的牧場上顯得很突出。「那顆大石頭在哪裡?」外婆問,「我想坐下來。」於是我把她帶到大石頭旁邊,扶她坐下。她把臉轉到亨利所在的方向,突然僵硬起來,「誰在那裡?」她問我,聲音聽起來很急切。「沒有人啊。」我撒了謊。
過了很久以後,我才在慈善醫院醒過來。米亞坐在我的病床邊,睫毛膏沾得滿臉都是。我吊著點滴,覺得很不舒服,非常不舒服,說得更精確一點,是什麼樣的不舒服都有。我把頭轉到另一邊,吐在臉盆裡。米亞伸手過來幫我擦嘴。
我點點頭,「對,但風還是有點大。媽媽正在下面種花,所有東西都一直從她身邊飛走。」
「對。現在我們走到大門了。當心,步道有一點泥濘,我可以看到狗的腳印,這隻狗相當大,可能是阿靈漢家的喬伊。所有花草都冒出新芽了,那株野玫瑰就在這裡。」
「直排二十,『修士般的猴子』(Monkish monkey),八個字母,第二個字母是『a』,最後一個字母是『n』。」
「我們經過了營火堆,那邊有一群鳥……喔,牠們飛走了!」
「克萊兒。」外婆的聲音聽起來很害怕。

外婆坐在窗邊那張藍色的高背椅上,我坐在窗座上,報紙攤在我的膝上。我們的填字遊戲進行了差不多有一半,但我的心思已經跑掉了。
「如果你沒有喝個爛醉的話,你可以來我家,又假如你沒有喝掛的話,那你明天醒來時可以幫我個大忙:到我住在葛蘭柯的父母家吃聖誕大餐,假裝你是瑞夫。」
「哈囉。」我說道。
「烏鴉、椋鳥,還有鴿子。」她說道。
『柏瑪刮鬍膏』(Burma Shave)。我答得比妳快吧。」
「其實我會。我會立刻跑進洗手間割喉自盡。不管怎麼說,這樣做到底有什麼意義?就算他們很喜歡我,這只代表他們會拿『那個跟妳約過會、人挺好的年輕圖書館員後來怎麼了』的問題折磨妳好些年。而當他們見到了真正的瑞夫,又會出現什麼情況?」
「你的年紀多大?」
「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可以。如果你都可以和我外孫女在牧場上跑來跑去的,那麼你當然可以來家裡,讓她爸媽給你做做身家調查。」
「所以你就是那個人囉?」外婆問。
我往西走藍道夫街,又轉南走到密西根大道,經過芝加哥美術館。芝加哥美術館的銅獅裝飾了聖誕花環。我走到哥倫布大道,格蘭特公園裡空蕩蕩的,只有幾隻烏鴉昂首闊步地走在暮色藍的雪地裡,或是在天上盤旋飛翔。路燈把我頭頂上的天空染成橘紅,湖面上的天空則是深天藍色的。我站在白金漢大噴泉旁,看著海鷗盤旋俯衝,牠們為了某人留下的一條麵包你爭我奪著。我一直看,看到我冷得受不了為止。有個騎著馬的警察沿著噴泉慢吞吞地騎了一圈,又緩緩地往南騎下去。
「在我那個年代,紳士都會來家裡吃頓飯,順便見和-圖-書見家人。」
我能說什麼?「我有想過這一點,」我抓起她的手,免得她把手給磨紅腫了。「但亨利人很好,給人的感覺不像是魔鬼啊。」
「我今年二十五歲。」他堅定地回答。這句話倒是真的,在不知道什麼地方,現在的他確實是二十五歲。
「亨利?」
「克萊兒,我的腳可沒問題啊。」
「妳不覺得真正的惡魔會有點……惡魔的樣子嗎?」
「晚安,」我說,然後把燈關掉,站在黑暗中看著躺在床上的外婆,我覺得自己很可憐,好像我被人注射了自憫自憐的藥。「就是這樣啊,對吧?」對吧。
「那裡很遠呢。喔,媽媽在向我們揮手,我們也跟她揮手吧。」我們向媽媽揮揮手,她已經一路弄到噴泉旁,園丁彼得跟著她;他本來在跟媽媽說話,卻停下來望著我們,等我們走過去,這樣才可以把他們正在吵架吵完,他們可能在吵黃水仙,或是和芍藥有關的事。彼得很喜歡跟媽媽爭執,但媽媽到最後總是可以為所欲為。「外婆,從這裡到果園幾乎有一哩遠呢。」
「大概只有一呎高吧。這裡一片嫩青,那幾棵小橡樹就在這邊。」
「像沙紙一樣,」她用指尖滑過他沒刮鬍子的下巴,然後說道:「你已經不是男孩了。」
「孩子,那一則再唸一遍。」外婆要求。
「妳有思念過他嗎?」她問我。
她靠在吧台上,加強語氣,「亨利,求求你幫個忙嘛。在男人裡,你也算得上是上得了檯面的年輕人,你可是名圖書館員哪!當我爸媽開始問你你爸媽是誰、是哪所大學的畢業生時,你可不會把場面搞砸。」
我已經將近兩個月沒見到亨利了,登記在簿子上的日期告訴我,下一回見到他的時間是在三個星期之後。我們愈來愈接近離別兩年的時間點了。我以前對亨利很漫不經心,我還小的時候,並不覺得看見他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可是如今他每來一次,我們見面的次數就少一次,而且我們之間的情況也不一樣了。我想要某種東西……我希望亨利能說些什麼話、做些什麼事情,好證明這一切並不是什麼精心設計的玩笑。我在企盼些什麼,就是這樣,我非常期待。
「幫我們倆介紹吧。」亨利輕聲說道。
他對我微笑。「沒錯,我們以後會結婚。幾年後,等克萊兒離開學校以後。」
「你醉得不省人事,所以我就自己算了一下……你有多重?」
「我比克萊兒大八歲。」
「亨利,真對不起……」
「這不是妳的錯,出了什麼事情?」
「牧場有多高?」外婆問道。
「克萊兒跟我說她以後會嫁給你。」
「我的天啊,米亞,光是想像那情景,我就想自我了斷了。抱歉,我幫不上忙。」
我們繼續走,走到較高處時,我看到牧場在我們面前伸展開來,而亨利就站在空地上。我停下腳步。「怎麼了?」外婆問道。「沒什麼。」我領著她沿著步道繼續走。「妳看到什麼了?」她問我。「有一隻老鷹在森林上空盤旋。」「現在幾點了?」我看了看手錶,「快中午了。」
「發生了什麼事?」她問我,我只好向她解釋。當我解釋完之後,她把頭垂下來,把她老朽的手指扭成奇形怪狀。最後她抬起頭往我這邊看,「可是克萊兒,他肯定是魔鬼。」她就事論事地說道,彷彿在跟我說我的外套釦子扣錯了,或是吃午飯的時間到了。
「一百七十五磅。」
米亞邪惡地笑了一下。「這是我發明的飲料,如果你想喝到掛,這絕對是特效藥。」
「我在灌你酒。」這個主意好。我想對米亞點頭表示同意,但這實在太費力了,我反而慢慢地,以幾近優雅的方式滑到地板上。
亨利:我打電話給爸爸,問他在聖誕節的日場音樂會之後,需不需要我過去跟他吃頓晚餐。他答應得很勉強,為了讓他自在些,我想我就不過去了。今年的狄譚伯家殤日即將在不同地點同步展開了。金姆太太回韓國去看她的姊妹,我已經替她澆花,也幫她收信了。我打電話給英格麗.卡米契爾,問她要不要出來,但她很直接地提醒我今天是聖誕夜,有些人是有家人的,必須待在家裡孝敬父母。我翻了翻通訊錄,每個人都出城了,就算沒有出城,也有親戚來串門子。我應該去看外公外婆的,但隨後我就想到他們住在佛羅里達。現在是下午兩點五十三分,店家都關門了。我在「艾爾的店」買了一瓶甜酒,將它塞在大衣口袋裡,然後在貝爾蒙特上了E1線,前往鬧區。天氣陰沉沉的,十分寒。車廂半滿,幾乎每個人都帶著小孩,他們大概是要進城去看看馬歇爾費爾德百貨的聖誕櫥窗,並且到水塔大廈進行最後一分鐘的採購吧。我在藍道夫街下車,往東朝格蘭特公園的方向走過去。我在IC線的天橋上站了一會兒、喝了點酒,往下走到溜冰場。有幾對情侶和小朋友正在溜冰。這幾個小朋友彼此追逐,他們有的倒溜,有的溜八字形。我租了一雙尺寸差不多的溜冰鞋,穿上它,把鞋帶繫好,開始在冰上行走。我沿著溜冰場的邊緣,平穩地滑行,腦子裡什麼都沒想,重複相同的動作、平衡、冷空氣。挺好的。太陽逐漸西下,我溜了大約一個鐘頭,把溜冰鞋還回去,穿上自己的靴子後離開。和-圖-書
「露西兒就是這樣。」露西兒的媽媽說道,「孩子,我想出去走走。」
「我很樂意,」亨利站了起來,「但我現在得趕火車去了。」
「我們的情況比較……非比尋常,所以這是辦不到的。」
「每天、每一分鐘。」
身為狄譚伯父子事務所未來的資淺合夥人,我大抵上算是個酒鬼,我在喝酒這這件事上,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個限量。幾杯黃湯下肚之後,米亞隔著吧台盯著我看,一副很擔心的樣子。
「天啊,你有吃晚餐嗎?」
回到大街上,我站著沉思。我不想回家,我想跟人們在一起,想轉移我的心思。我突然想到「爽翻天」酒吧,這是一個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的地方,是怪胎的天堂。去那裡應該是個完美的好主意。我走到水塔大廈,搭上直行芝加哥大道的六十六路巴士,在達門大道站下車,然後換搭五十六路巴士往北走。巴士聞起來有嘔吐味,而我是車上唯一的乘客。司機正在用悅耳的教堂男高音唱「平安夜」,我在瓦班西亞大道站下車,跟司機說了聲「聖誕快樂」。當我走過腳踏車修理店時,開始下雪,我用指尖接起大片、潮濕的雪花。我可以聽見音樂聲從酒吧裡流洩出來,打開門時,有人吹起小號,熱鬧的爵士樂猛然擊中胸口,我以一副快要溺死的樣子走進去,這就是我來這裡的目的。
「對啊,妳很厲害呢。哇,聽聽這個吧:橫排十九,『不要把手肘伸太出去』(Don't stick your elbow out so far.)。十個字母,第二個字母是『u』。」
「亨利,你是不是有死的念頭啊?」
「幹嘛?」
我想了一會兒,「有啊。」翻身朝向牆的那一邊,假裝睡覺。
克萊兒:我坐在蜜格蘭外婆的房間裡,和她一起做《紐約時報》的填字遊戲。現在是明朗清涼的四月早晨,我可以看到花園裡的紅色鬱金香在風中搖曳。媽媽正在花園裡忙著,她在黃壽丹旁種了什麼小小白白的東西,因為帽子就快被風吹走了,於是一直用手壓著,最後乾脆把帽子摘掉,用她放種花工具的籮筐壓著。
我望著散落在地上的一堆衣服,這是亨利留下來的。我把衣服撿起來摺好。「等一下,」我找到裝衣服的箱子,把亨利的衣服放進去。「我們回去吧,現在都過了午飯m.hetubook.com.com時間了。」我扶外婆從大石頭上起來。風呼嘯地吹過草地,我們彎下腰,朝屋子的方向走。當我們來到比較高的地方時,我回頭望向空地,那裡空無一人。
「不管怎麼說,你喝的東西,酒精含量大概四十度,你先前還喝了兩杯威士忌……可是你看起來很好啊,但過了一會兒,你看起來變得很糟,然後就暈過去了。我算一算,你已經喝了太多了,所以我打了一一九,然後你就在醫院裡了。」
她看起來很疑惑的樣子。「二十五歲嗎?」我看著亨利花白的頭髮,以及眼睛周圍的皺紋,他看起來大概有四十歲,或許更老。
「要不要再來一杯?」
「你很容易猜啦。」她把菸灰缸重重地放下來,靠著吧台内側,若有所思。「晚一點你要幹嘛?」我檢視我的幾個選擇。大家都知道我跟米亞回家睡過一兩次,她很放得開,只是我現在實在沒有這個心情亂搞。但另一方面,當你心情不好時,有個溫暖的身體可以擁抱並不是件壞事。「我打算喝個爛醉。妳有什麼計畫嗎?」
我小心地遣詞用字,「亨利有一次跟我說,他的醫生認為他是新品種的人類,就是人類演化的下一階段。」
餐廳裡很溫暖,也很熱鬧,裡頭有很多人,他們不是在吃,就是隨處站著。博格夫餐廳赫赫有名的侍者在廚房和餐桌間忙進忙出的,我耐心地排著隊,隨和地和夫婦或一家子閒聊。終於被領到主廳裡一張面向後方的小桌子。我點了黑啤酒和一盤德國鴨肉香腸佐麵疙瘩。菜上桌後,我就細細嚼慢慢嚥,直到把麵包沾上剩餘的醬汁吃光了,才發現我想不起來我到底有沒有吃午餐。這頓飯很不錯,我算得上是善待自己吧,我不是白痴,還想到要吃晚餐。我往後靠在椅背上,環顧室内。在高高的天花板、深色鑲嵌及船隻壁畫的下方,有幾對上了年紀的夫婦正在用餐,他們整個下午都在購物或是聽交響樂,現在則愉快地聊著他們買的禮物、他們的孫子、機票、抵達時間,或莫札特。我現在有股聽交響樂的衝動,但今天沒有晚場演奏。爸爸或許正從芝加哥音樂廳回家。我會坐在音樂廳最上層樓座、最上面的座位(這是聽音樂的最佳位置),聽「大地之歌」、貝多芬,或是沒有聖誕味道的曲子。嗯,好吧,明年好了。我突然看到我一生中全部的聖誕節在我面前一字排開,一個接著一個,等著我度過。絕望突然把我淹沒。不要啊,我盼望時空能夠把我帶離這一天一會兒,把我帶到對我比較仁慈的一天。可是罪惡感又油然而生,我竟然想要逃避悲傷。死去的人需要我們的緬懷,就算懷念會把我們擊垮,就算我們能做的只有說聲「我很抱歉」,一直說到懷念變得像空氣般無足輕重為止。我不想替這家溫暖喜慶的餐廳添加悲痛的色彩,否則我下次和外公外婆一起來時可能會想起這一切,所以我付了帳,然後離開。
「啊,這個我永遠都想不出來的。」我站起來伸伸懶腰,急著出去走一走。外婆的房間很舒適.可是也很容易讓人有幽閉恐懼症。天花板很低,壁紙是精緻的藍色花朵,床罩是藍色的印花棉布,地毯是白色的。這個房間聞起來有脂粉、假牙和衰老肌膚的味道,蜜格蘭外婆坐得很挺直端正,一頭漂亮的白色秀髮,帶了點零星的紅色痕跡,我的紅髮就是遺傳自她。她的頭髮盤得很漂亮,還用髮夾別了一個假髮髻。外婆的眼睛看起來就像藍色的雲彩,她已經瞎了九年,但她調適得很好,只要待在屋子裡,她還可以四處走動。外婆以前都直接把填字遊戲的答案填在報紙上,現在她正在傳授填字遊戲的訣竅,但我的注意力始終無法集中,要是單靠自己,我連一則都做不出來。亨利,他也很喜歡玩填字遊戲。
我想了想,「有。」
「唉,真是天殺的。」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星期六(亨利二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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