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碗牛奶裡的一滴血

「怎麼回事?我親愛的?」
「啊!我們怎麼可能承受得了啊?」
「承受什麼?」
「這樣的狀況啊!時間是那麼地少。我們怎麼能在睡夢中就把時間給用盡了呢?」
「我們可以靜靜地在一起,然後假裝——反正這不過是才剛開始我們還擁有全世界所有的時間。」
「然後一天天過去,我們擁有的愈來愈少,最後不剩一絲一毫。」
「所以說,難道妳希望什麼都不曾擁有過嗎?」
「對,這就是我一直夢寐以求的。打從我步上人生開始。當我離開今生,這便會成為一個中間點,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向它奔近,而之後所有的一切便將自此遠離。可是現在,我親愛的,我們走到了這兒,我們擁有了現在,而現在以外的其他光陰卻不斷奔向別的去處。」
——《迷情書蹤:一則浪漫傳奇》;拜雅特著

婚姻生活

克萊兒:我正在洗碗,亨利在把青椒切成丁。星期日的傍晚時分,太陽正在西下,把我們後院裡的正月雪映得粉紅粉紅的。我們一邊煮墨西哥辣肉豆湯,一邊唱「黃色潛水艇」。
「這條罪名比較像是你們兩個會犯的吧。」戈梅茲指控。我和亨利笑了笑,這些日子以來,我們確實在股市上大有斬獲。為了離開監獄,雀兒喜必須答對三個問題。
「我的天啊。」雀兒喜驚呼。我和亨利彼此瞪視,「亨利,這很不尋常,這太激烈了。你出了什麼事?」他的臉色發白,他也不曉得。他檢查威士忌裡有沒有玻璃碎片,然後一飲而盡。
「為什麼?」
亨利把電視關掉,對我微笑,「真有意思,對吧?」
「我只是想要保有一點點隱私。」亨利厲聲說道。雀兒喜往後退了幾步,彷彿被賞了一巴掌。
一九九四年五月十八日星期三(克萊兒二十二歲,亨利三十歲)

「不是這樣的,妳千萬別這麼想。我只是認為妳會喜歡用一般的方式看房子,妳看起來非常投入,讀了所有關於購屋的書,我覺得妳或許想要……親自物色,而不是因為『命中註定』,所以得到一棟房子。」
「他們五點打烊,」我告訴他,「現在已經兩點半了。」
「對喔。嘿,快八點了,拿好妳的咖啡,我們到客廳看電視吧。」亨利把椅子推回去,然後把電視抬起來,我拿著我們倆的咖啡杯走到客廳。他把電視放在咖啡桌上,弄好延長線,手忙腳亂地東按西按後,我們就坐在沙發上看第九頻道的水床廣告,水床展覽間好像在下雪。「該死,」亨利說道,眼睛偷瞄螢幕,「這台電視在店裡看起來比較清晰啊。」伊利諾州樂透彩的標誌在螢光幕上閃現,亨利在他褲子的口袋裡掏了掏,遞給我一張白色小紙片。「拿好。」一張樂透彩。
克萊兒:我聽到亨利的鑰匙插|進前門的聲音,他進門時,我正好從工作室走出來,發現他竟然搬了一台電視回家。我們家裡沒有電視,因為亨利不能看,我一個人又沒有看電視的興致。這台黑白電視很舊、很小,佈滿了灰塵,還附有一根斷掉的天線。
「我們不能這樣做……這是欺騙啊!」
他跪在地板上,拿著一條擦碗布,按在一個一|絲|不|掛的男人頭上。躺在亞麻油氈上的那個男人當然是亨利。放碗盤的木製陳列櫃倒在一邊,玻璃破了,所有的碗盤都碎了滿地。亨利躺在這團混亂中,流著血,身上還覆蓋著玻璃。兩個亨利都望著我,一個模樣可憐,另一個神情緊張。我在亨利對面跪下來,跪在亨利旁邊。「這些血是從哪裡流出來的?」我低聲問。「我想都是從頭皮流出來的,」亨利也低聲回答。「我們叫輛救護車吧。」我邊說邊把倒在他胸口上的玻璃搬起來。他閉上眼睛說:「別動。」於是我就住手了。
「答案是什麼?」
亨利很戲劇化地在他額頭上拍了一下,「我真是太笨了,我竟然忘得一乾二淨,忘了妳只有在不知道結果的情況下才會去買彩票。嗯,我們可以解決這件事情。」他從走廊裡消失,跑到廚房,回來時手裡拿著一盒火柴。他點燃一根火柴,把彩票拿在火柴上方。
「反正我們遲早都會找到我們的房子,對吧?就算我一個人看,也不會改變任何事情。」
一九九四年三月(克萊兒二十二歲,亨利三十歲)
「好吧,聖詹姆斯飛了。換妳了。」亨利把骰子交給雀兒喜,她擲了一個四,最後就跑到「監獄」去了。她抽出一張卡片,上面寫了她所犯的罪:内線交易。我們都笑了。
我把火關掉,拿個鍋蓋把洋蔥蓋上,在亨利的衣物旁坐下來,一一收攏他的衣物,上面還留有亨利的體溫,我一直坐到衣物的溫度來自我身上,才把他的衣服拿起來,起身走進我們的臥房,把衣服摺好放在我們的床上,然後盡我所能地繼續做完晚飯,一個人吃飯、等他回來,内心充滿了不安。
廚房傳來轟然巨響,我們全都跳起來。亨利說:「坐著!」他的語氣很強硬,我們下意識服從。他跑進廚房,雀兒喜和戈梅茲都很驚訝地望著我,我搖搖頭,「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其實我知道。廚房傳來壓低的交談聲,還有呻|吟聲。雀兒喜和戈梅茲都僵住了,側耳聽著。我站起來,在亨利之後走進去。
「沒有,我想他們已經改過法律了。如果你可以證明你不是基督教青年會的一員,你還可以喝杯啤酒。」
「對,確實該用不可思議來形容。要是住在這裡,恐怕一星期就會被強|暴和搶劫一次。此外,這棟房子還需要全面整修,管線要重拉、要換新的鍋爐,或許還需要新的屋頂……反正不是這棟房子。」他做出最後的判決,這是一個已經看過未來,而且不打算跟這棟房子瞎攪和的人的判決。我後來生了好幾天悶氣,亨利因而帶我去吃壽司。
最後也確實是如此,但是在這之前,還是出現了多次夫妻關係緊張的時刻。我一度被東羅傑斯公園的一棟大宅邸迷得神魂顛倒的,它位於本城北環邊上一個很可怕的區域。那是一隻白象、維多利亞時期的巨獸,房子大得足以容納一家十二口外加佣人。我甚至還沒開口,就知道這棟房子不是我們的房子,亨利在我們走到前門之前,就被這棟房子嚇壞了。這棟房子的後院是一家大型藥店的停車場,房子裡面有著非常漂亮的結構:挑高天花板、大理石壁爐檯、裝飾華麗的木工……「拜託,」我低聲下氣地哄他,「這棟房子是這麼地不可思議。」
「該死。」我們把所有不動產都交給雀兒喜,連同她自己的,一起交還給銀行「我才擁有公園地旅館一下子而已。」
「今天日圓兌美元的匯率為何?」
我嘆了一口氣。「對,是很棒。天啊,真希望你四處漫遊的時候,能夠帶個攝影機,我很想看看那個地方。你在那裡的時候,就不能順道看看門牌嗎?」
克萊兒:就這樣,我們結婚了。

「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謝謝你』。」
「不要啊!」
有時候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打開亨利的腦子,看看裡面的記憶,就像看電影那樣。我想起我十四歲那年,第一次學電腦時,馬克試著教我在他的麥金塔電腦上畫圖;過了大概十分鐘,我就很想把手伸進螢幕裡,碰觸那裡面的東西、真實的東西,不管那是什麼。我喜歡和-圖-書直接接觸東西,觸摸質地,體會顏色,這就像開玩具遙控車,我總會故意把車子開去撞牆。跟亨利一起看房子真的快把我逼瘋了。
「什麼不公平?」
「呃,這台電視真髒,你在小巷子裡發現的嗎?」
「我記得他們那時候送我們酒杯。」我們興高采烈、連跑帶跳地下樓。在這個美好的春日夜晚我們就站在公寓大樓前的人行道上,亨利牽起我的手,我凝視著他,舉起我們牽在一起的手,然後亨利帶著我轉了一圈,很快我們就跳到美麗平原大道上,沒有音樂聲,但有汽車呼嘯而過的聲音,還有我們的笑聲、櫻花的香味。我們跳到櫻花樹下時,櫻花像雪片般繽紛,落在人行道上。
亨利在地板上抽搐,彷彿被電到了似的,很劇烈地前後晃動頭部,大喊:「克萊兒!」我閉上眼睛。一陣就像床單被撕成兩半的噪音傳來,碎掉的玻璃和瓷器散落得到處都是,亨利消失了。
「不客氣。」我們之間出現了一陣尷尬的沉默。「我很納悶電視上出現的那些到底是什麼?」
「妳的答案是多少?」
「我不知道。」我用叉子捲著義大利麵。「我會把每一個設計模型放大一百倍;我會在十乘十的破布纖維紙上畫畫;我會穿直排輪從這頭溜到那頭;我會在工作室裡放巨大的甕染料桶、一套日本製的烘乾設備,還有可以造出十磅重紙的打漿機。」我放任想像力馳騁,盡情想像這間夢想中的工作室,連我自己都快被迷住了;但我馬上就想到現實裡的那間工作室,只好聳聳肩,「看看哪一天可以實現囉。」靠著亨利的薪水和我信託基金的孳息,我們的生活還過得不錯,但如果想養一間大工作室的話,我就得出去找份工作了。只是這樣一來,我就沒有時間待在工作室裡了,真是魚與熊掌啊。我所有搞藝術的朋友都很需要金錢,要不就需要時間,或者兩者都要,像雀兒喜就是白天設計電腦軟體,晚上搞藝術。她和戈梅茲下個月要結婚了。「我們應該幫戈梅茲他們準備什麼結婚禮物?」
「那是雪花。」
亨利挑起一邊的眉毛,「好吧,那妳到底怎麼了?」
「要去哪裡?」
而亨利,我那位奧德修斯的情況又是如何?亨利是另一類的藝術家,搞消失的。在這間過於狹小的公寓裡,我們的生活不時會被亨利的小失蹤打斷。有時候他會冒冒失失地消失:我從廚房走到走廊時,可能會發現地上躺著一堆衣物;可能在早上下床後,發現蓮蓬頭開著,可是沒人。有時候情況很嚇人:某個下午我正在工作室裡埋頭苦幹,卻聽到有人在門外呻|吟,等我打開門以後,映入眼簾的是亨利全身光溜溜地趴在走廊地上,血汨汨地從頭上流下來,他睜開眼睛看了看我,然後又消失不見;有時候我半夜醒來,亨利已經消失了,天亮後他會跟我說他去了哪裡,就像別的老公會跟老婆說他們作了什麼夢一樣,「我跑到一九八九年,現身在塞爾澤圖書館,沒被人發現」,或是「我被一隻德國牧羊犬追著跑過別人家的後院,還得爬上樹」,或是「我站在雨中,站在我爸媽的公寓附近,聆聽我媽媽唱歌」。我等著亨利跟我說他已經見到小時候的我了,但截至目前為止,這件事情尚未發生。當我還小的時候,我很盼望能夠見到亨利,每次見面都是頭等大事;現在,他每次消失,都成了我最不願發生的頭等大事,每去我的過去一次,我們見面的次數就扣掉一次,每次都是一種冒險。我的冒險家現身在我腳邊時,不是流著血就是吹著口哨,不是在微笑就是在發抖。現在,當他消失時,我心裡都很擔心受怕。
「亨利,別擔心那個,我已經畫過好幾兆個人體模特兒了。」
一九九四年八月二十八日星期日(克萊兒二十三歲,亨利三十一歲)
「我同意妳的說法,那棟房子也可能不是我們買的第一棟房子,當時我離妳有點距離,沒有看清楚妳那時候到底是多大年紀,只覺得妳那時候還很年輕,但也有可能是妳很會保養。總之,我跟妳發誓,那棟房子真的很不錯,而且像那樣在後院裡有間工作室,不是很棒嗎?」
「是啊,我只是先看了一下明天出刊的《芝加哥論壇報》。」
爐子上燒著一個平底鍋,鍋裡的洋蔥發出了嘶嘶聲。當我們唱到「而我們的朋友都登上潛艇了」時,我突然只聽到我的聲音飄在空氣中,轉頭一看,亨利的衣物堆成一堆攤在地板上,菜刀也躺在廚房地上,半個青椒在砧板上輕輕晃動。
「我也不知道。」亨利打開衣櫥,把我的外套拿給我。「不然我們買一輛車當作戈梅茲和雀兒喜的結婚禮物吧!」
「可是……」我想像不到有什麼節目能讓亨利心甘情願地冒險。
羅傑坐在他那張亂七八糟的小辦公桌後面,跟一個臉色紅潤、滿頭白髮的老紳士聊著室內樂。他一看見我們,就堆起滿臉微笑,「克萊兒,我有一些書妳一定會喜歡。」亨利直接走到後面,所有印刷品和書目都放在那裡。戈梅茲就只是到處逛逛,把玩各區的怪異玩意兒,像是西部小說書區的馬鞍、推理小說書區的獵鹿人獵帽等等。他從兒童書區的大碗公裡拿了一顆橡膠糖,似乎不知道那些糖已經放了很多年,吃下肚害到自己就知道了。羅傑為我留了一本荷蘭裝飾紙的型錄,上面還附了樣張,一看就知道是個寶。我把書放在辦公桌旁的平台上,開始疊起我想買的書。我如夢似幻地仔細翻閱書架上的書,把紙、膠水、舊地毯和木頭的味道,連同厚重的塵土吸進肺裡。我看到亨利坐在藝術書區的地板上,膝蓋上放了什麼東西。他曬得很黑,頭髮竪了起來。我很高興他把頭髮剪短了,對我來說,短髮的他更像他。我看見他抬起手,想用手指捲頭髮,然後發現他的頭髮太短了,沒辦法這樣做,才搔了搔耳朵。我想碰觸他,想把手伸進他豎得直挺挺的頭髮裡,但我轉過身子,一頭鑽進旅遊書區。
戈梅茲從「機會」裡抽卡片。「第一個問題,說出托洛斯基在墨西哥認識的兩位著名藝術家的名字。」https://m.hetubook.com.com
「我的耳朵裡都是沙,不好意思說出來的部位也是。」戈梅茲說道。
我和亨利看房子的方式大相逕庭。我會慢慢走,仔細察看房子的木工、設備,提出熱水器之類的問題,檢查地下室有沒有淹過水的痕跡;而亨利就會直接走到房子後頭,從窗戶往外瞧,然後對我搖搖頭。我們的房地產經紀人卡蘿覺得他簡直就是瘋子,我只好跟她說,亨利是個園藝迷。我們就這樣度過一整天,後來從卡蘿的辦公室開車回家時,我決定問個清楚。
「天啊,為什麼你以前都沒提過?這下我覺得自己很蠢了。」

一九九五年二月三日星期五(克萊兒二十三歲,亨利分別是三十一歲和三十九歲)
「拜託,認真一點。」
「我的天啊。」戈梅茲站在門口。我看到雀兒喜踮著腳尖站在戈梅茲身後,試著從他肩頭往這邊看。「哇。」她從戈梅茲身邊擠進來。亨利拿一條擦碗布蓋在他平躺的分身的老二上。
亨利挑了挑眉毛,「所以我們要去兌現這張彩票?」
「看什麼?」我對電視節目實在沒什麼興趣。
「你不能把這個重責大任丟給我。」
「九九.八日圓兌一美元。」

克萊兒:我們打算買間房子。看房子真是一件神奇的事,絕對不會邀請你上他們家的人,在這種時候就會敞開大門,讓你打開他們家的櫥櫃直瞧、對壁紙評頭論足,或是針對水溝提出尖銳的問題。
「好,各位,為了這個社會好,你們想丟棄哪種現代發明?」
「公園地旅館我要買!」如果我想買什麼東西的話,就一定要答對一個問題。亨利從「機會」那疊裡抽出一張卡片。
在我出生的小鎮,曾經住了一個出了海的男人……
「這當然是真的,這可是一張貨真價實的樂透彩票。如果妳拿去凱茲熟食店,蜜妮會給妳一個熱情的擁抱,而伊利諾州會給妳一張真正的支票。」
「這樣好嗎?」戈梅茲問。
「可是你早就知道這期中獎的數字了。」
「你不能給兩個答案。」亨利說道。
「那可是『讀書人之巷』耶。」亨利愉快地說道。
「答對了。第二題,耐吉每天付越南工人多少錢,要他們去做那些貴得要命的運動鞋?」
「我一直被圖書館書庫裡的偵測器逮到,光這星期就被逮到兩次了,我被關在書庫裡好幾個小時,快把我搞瘋了。」
「就說『謝謝你,親愛的,因為你弄到了我們買房子所需要的錢了』,我聽了會很受用。」
「克萊兒,妳的頭髮裡都是沙子。」亨利說道。我停下腳步、低下頭,用手揮了揮頭髮,就像攬地毯似的。沙子從頭髮落下來,落成了一片。
正巧克萊兒抬起頭來看我,「亨利,你看,這是龐貝古城。」她拿著一本專門介紹圖畫明信片的小書,這句話背後的含意是:「看,我已經挑了你了。」我朝她走過去,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幫她把鬆開的細肩帶綁緊。一秒鐘後我抬頭看,戈梅茲已經轉過頭背對著我們,專注地審視阿嘉莎.克莉絲蒂的書。
「謝謝你。」我嘴裡突然冒出這句話。
「我的天啊,你不會……」
亨利有點不置可否,「我是在一家二手商店買的,花了十塊錢。」
「克萊兒?醒醒啊,克萊兒……」
一間更大的工作室。我慢慢了解了,我真笨,亨利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中樂透,他永遠不會因為這麼做而有所困擾,因為他本來就不正常。他已經決定把「像個正常人般活著」的狂熱想法丟到一邊了,所以我可以擁有一間大得能夠穿著直排輪溜過來溜過去的工作室。而我竟然成了不知感恩圖報的人……
我們吃晚飯時,電視就擺在飯廳的地板上。亨利拒絕回答任何關於電視的問題,但他卻故意亂賣關子,問我如果有一間超大的工作室,我會做什麼。
「我不知道……三美元?十分?」
如果跟你同居的女人是名藝術家,那每一天都是驚喜。克萊兒已經把我們的第二間臥房變成一間多寶閣,牆上的每一吋空間都釘上了小型雕塑和素描,架子上和抽屜裡都塞滿了一圈一圈的鐵絲和一捲一捲的紙。她的雕塑讓我想到了風箏,或是飛機模型。有天晚上我剛下班回家,正準備要去做飯,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站在她工作室的門口,跟她說了藝術家多寶閣的事,她就朝我丟了一尊雕塑,意外的是,這尊雕像飛得挺好的。很快地,我們就分站在走廊兩端,朝對方扔細小的雕塑,測試這些雕塑的空氣動力。第二天我回家以後,發現克萊兒創作了一群用紙和鐵絲做成的鳥,這群鳥就從客廳的天花板上吊下來。一個星期後,我們臥房窗戶全都貼滿了藍色透明抽象狀的東西,陽光照進房間裡,投射到牆上,在克萊兒畫在牆上的鳥的周圍映出一片天空。真的很美。
「我們要買這棟房子。」
「電視。」我說。
戈梅茲呻|吟著:「老天爺,不要去書店啊。老爺、夫人,求你們可憐可憐你們卑微的僕人吧!」
「為什麼……」戈梅茲話說到一半。
「嗨,親愛的,我回來了。」亨利把電視放在飯廳的桌子上。
女服務生走過來,我們急忙向她索取菜單。我不想在這裡起口角,「勝」是我最喜歡的壽司餐廳,我們經常來這裡吃飯。我仔細一想,亨利大概就是看上了這一點,以及壽司本身帶給人們的幸福感,他想藉此來安撫我。我們點了芝麻醬拌菠菜、羊棲菜、太卷、河童卷,還有一大盤讓人大開眼界的握壽司。女服務生紀子帶著我們點好的菜單離開。 「我沒有生你的氣。」這句話只有一部分是真的。
輪到我了,我擲了一個四。
第二天晚上我站在克萊兒工作室門口,看著她在一隻紅色小鳥的周圍畫上錯綜複雜的黑色線條。我看到克萊兒置身在她hetubook.com.com那間小小的房間裡,緊緊貼著她周遭所有的東西,突然間,我領悟到她想表達些什麼,也知道我必須做些什麼了。
「去『讀書人之巷』。」我們異口同聲。
她吃驚的程度可不是只有一點點而已。「妳不逛逛其他地方嗎?妳老公呢?」
「我可憐的小聖詹姆斯啊。」雀兒喜哀嘆。我從「免費停車」那一疊裡抽出一張卡片。
「這很重要嗎?我已經有一間小房間了啊。可能會搞搞日式摺紙吧。」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是誰出的啊?」
「抱歉。」亨利走到圖板中間,停在聖詹姆斯公園。「我要買下來。」
剛結婚時,我在那間小小的工作室裡經歷了一段辛苦的日子。亨利很少使用這個房間,我可以把那裡當作是我的個人空間,但那裡實在太小了,使得我的想法也變得很渺小。我就像隻被包在紙繭裡的毛毛蟲,被雕塑草圖還有小幅素描團團包圍了。這些草圖和素描看起來就像撞向窗戶的飛蛾,拚命地拍打翅膀,想要逃離這窄小的空間。我製作雕塑的設計模型、作為大型雕塑預演的小雕塑,但創意一天天愈趨勉強地降臨,就好像它們知道我要讓它們挨餓、阻止它們發育。晚上,我會夢到色彩、夢到把手浸入裝著紙纖維的染料桶裡,我會夢到我無法踏足的微型花園,因為我是個女巨人。
「抱歉,當時太匆忙了。」
「你到底,」我很「客氣」地問,「在幹嘛啊?」
「噓,看電視吧。」在盛大的奏樂之後,穿著西裝、嚴肅的樂透彩官方代表,一個接一個宣佈隨機跳出的乒乓球上的數字:43、2、26、1、1〇、11,這些數字當然跟我手上那張彩票的數字吻合。樂透彩的主持人恭喜我們中了大獎,我們剛剛贏得了八百萬美元。
「對,但我們要。」戈梅茲說道,小心地挑出雀兒喜頭髮裡的玻璃。他的話很有道理。
「只要不是我身體某部分的東西,到最後都不會留在我身上。」亨利解釋,「所以不論他會回到哪個年代,起碼所有的玻璃碎片都不會留在他的身上,他不用坐在地上,用小鑷子把碎片一一撿起來。」
亨利站起來,把手交給我。他的身上佈滿了血跡,還有陶器和水晶的碎片。我也站起來,看了雀兒喜一眼,她的臉上有一道很長的割傷,血像顆眼淚般流過她的臉頰。
「沒事的,我不會坐下來一直盯著電視,我只是想讓妳看看。」
我們的生活建立了固定的模式:亨利星期二到星期六在紐伯瑞圖書館上班,他會在早上七點半起床,先喝咖啡,接著就匆忙換上跑步服出去跑步。等他回來之後,他會淋浴、更衣,我就搖搖晃晃地爬下床,在他準備早餐時陪他聊一會兒。等我們吃完早餐之後,他去刷牙,然後奔出家門搭地鐵,而我則回到床上,再小睡一個小時。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躺在地板上的亨利斬釘截鐵地說道,「我身上的傷讓我痛不欲生。」他喘著氣,「退後!閉上眼睛!」
「心肝寶貝,跟我說話。」
「聽著,亨利……」戈梅茲用低沉的聲音開口。
「那我就說火藥吧。」
「這些玻璃要怎麼處理?」戈梅茲興奮地撢了撢自己。
一開始,我們住在雷文斯伍德一間雙拼的公寓裡,採光很好,硬木地板是奶油色的,有兩間臥房,還有一間擺滿了古董陳列櫃和陳舊設備的廚房。我們花了好幾個星期天的下午到居家用品店換結婚禮物,本來訂了一張沙發,但沙發太大,進不了公寓的門,只好退回去。公寓就像一間實驗室,我們在裡面進行各種實驗,探索彼此:我們發現亨利討厭我吃早餐看報紙時,無意識用湯匙敲牙齒發出嗒嗒聲;我們也都達成協議,只要對方不在,我就可以聽瓊妮.蜜雪兒,而他就可以聽毛茸茸樂團;我們也都發現亨利應該負責三餐,而我應該負責洗衣服,但我們倆都不喜歡用吸塵器打掃,所以決定請人提供打掃服務。
亨利:當你和一個女人住在一起時,你每天都會學到一些事情。到目前為止,我已經學到:在你說「通樂」之前,長髮就會把淋浴間的排水管堵住;在你老婆看過報紙之前,剪下什麼東西都是非常不智的,就算那是一個星期前的報紙也一樣。我還發現,我是我們這兩人世界裡,唯一一個可以連續三天晚餐吃同樣的菜,而嘴巴不會噘起來的人;另外我也知道了耳機的發明,是為了讓配偶免於對方音樂的疲勞轟炸。(而且我永遠都搞不懂,克萊兒怎麼會聽「廉價把戲」樂團?她為什麼會喜歡老鷹合唱團?我每次問她,她就一副防備心很重的樣子。再者,我深愛的女人怎麼可能會不想聽「Musique du Garrotet de la Farraille」啊?)最難的一課,是克萊兒的孤獨。我有時候回到家時,覺得克萊似乎有點惱怒,好像我打斷了她一連串的思緒,打破了她一整天如夢似幻的靜謐。有時候,我看到克萊兒臉上的表情,感覺那就像一扇關起來的門,她已經回到她内心的房間裡了,就坐在那裡編織或幹些別的事情。我發現克萊兒喜歡一個人待著,但當我時空旅行回來時,她看到我,總是一副放下心中大石的樣子。
「我很樂意幫你拍拍頭,但其他的部位你得自己想辦法了。」我接口。一陣微風吹來,我們迎上前去。我把頭髮盤在頭頂上,頓時覺得涼快多了。
「三劍客還是一起行動好了。」我們走進雪曼街,走過成了運動鞋暢貨中心的馬歇爾費爾德百貨公司舊址,還經過以前是大學戲院,現在https://m.hetubook.com.com變成一家服飾店的地方。我們轉進花店和修鞋店間的小巷,哈,「讀書人之巷」到了。我推開店門,走進這間既寒冷又陰暗的店裡,無意間跌進過去。
「我們已經把所有的咖啡機換成微波爐和製麵包機了。」

搞藝術,或是搞任何東西,我想應該是這樣的吧:最迷人的事,就是空幻迷濛的念頭終於變成了一個固體、一個作品,變成實體世界裡的一個實體。瑟斯、阿特米斯、雅典娜、所有古老的女巫,她們肯定了解這種感覺,因為她們會把人變成荒誕無稽的生物、會偷走魔法師的祕密、會部署軍隊。啊,看哪,變出新的東西來了,把這個新東西稱為豬玀,稱為戰爭,稱為月桂樹,稱為藝術。而我現在能變的魔法不過是小小的、延宕的魔法:我每天都在幹活,但什麼東西都沒有成形。我覺得自已就像珀涅羅珀,織了又拆,拆了又織。
「不會,我想應該不會。」他似乎有點受傷。「如果妳真的很想這麼做的話。」
亨利把火柴吹熄。「沒關係的,克萊兒。如果我們想中樂透的話,未來這一年裡,每個星期都可以中。所以,如果妳對這件事情有所疑慮,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彩票一角有一點燒到的痕跡。亨利坐在沙發上,就坐在我旁邊。「這樣好了,妳乾脆把這張彩票收起來,如果妳想去兌現的話,我們就去兌現;但如果妳決定把這張彩票送給妳碰到的第一個無家可歸的遊民,那妳也可以……」
「今晚有個節目,我想我們應該看看。」
「羅莎。」
「這樣我就回到起點了。銀行,給我兩百塊。」雀兒喜把亨利的錢給他。
克萊兒:我和亨利、戈梅茲及雀兒喜坐在我們的飯廳裡,玩戈梅茲和雀兒喜發明的「當代資本主義大白痴」,我們在大富翁的圖板上玩,遊戲包括回答問題、得分、累積財富,以及剝削你的同伴。現在輪到戈梅茲了,他抖了抖骰子,擲出一個六,然後走到「社會公益基金」。他抽出一張卡片。
「啥?我不知道,可不可以把我們收到的義式濃縮咖啡機全送給他們?」
「不管妳怎麼決定,我都很高興。如果妳覺得我們是在欺騙伊利諾州廣大辛勤工作的人民,那我們就把這件事拋到腦後好了。我相信我們一定可以想到其他辦法,幫妳弄一間大一點的工作室。」
「大躍進。」
「接下來要幹嘛?」戈梅茲問。我和亨利交換了一個眼神。
「我知道,可是妳在生悶氣。我不希望有人生我悶氣啊,尤其是因為常識上的……」
「我以為艾文斯頓有實施禁酒令。」
「我沒有不跟你說話。」
等我再度起床時,公寓靜悄悄的。我先洗個澡,然後梳頭髮、換上工作服。我為自己又倒了杯咖啡,走到後面作為我的工作室的臥房,把房門關上。
亨利:克萊兒站在店内的主廳裡,就站在一大堆新到書的旁邊。羅傑不大喜歡客人翻找他還沒定價的書,但我注意到,他會放任克萊兒在他的店裡愛幹嘛就幹嘛。她把頭埋進一本紅色的小書裡,盤在頭頂上的秀髮想掙脫,洋裝一邊肩膀上的細肩帶鬆開了,裡面的泳裝露了一點出來。這意境實在太刺|激、太強烈了,我得即刻走到她身邊,摸摸她,如果沒人注意的話,我還想咬她一口,但我同時又捨不得結束這個滿是想像的瞬間。我突然注意到戈梅茲,他站在推理小說書區,也正望著克萊兒,臉上的表情和我實在太相像了,我想走過去看個究竟。
「亞當.斯密、卡爾.馬克思、羅莎.盧森堡、艾倫.葛林斯潘,你最想跟誰共進晚餐?為什麼?」和_圖_書
「可是,亨利,這不是真的。」
亨利笑得很開心,他站起來,把我從沙發上拉起來。「走吧,我們出去花掉這筆不義之財吧。」
「這不公平。」
克萊兒:現在是星期天,又濕、又悶、又熱的下午。亨利、戈梅茲和我正在艾文斯頓逍遙,我們一整個早上都待在燈塔灘上,在密西根湖裡玩耍、在沙灘上做日光浴。戈梅茲想要被埋在沙子裡,我和亨利當然恭敬不如從命。野餐完,小睡了一會兒,我們被太陽曬得迷迷糊糊的,現在正走在教堂街上陰涼的那一側。
「總得有人問過白蟻、石綿、腐朽,還有地下井泵這類事情吧。」
一九九四年四月十三日星期三(克萊兒二十二歲,亨利三十歲)
「這是個驚喜,八點才會播出。」
「你幹嘛買電視?」
「偵測器。」亨利激動地說著。
「喂。」戈梅茲喊道,我朝他微笑。
「好吧,裝配流水線。」
「狄亞哥.里維拉和芙烈達.卡蘿。」
「喔,他早就看過了……呃,對……當然,我們來看看這棟房子吧。」
「她的死法最有趣。」亨利、雀兒喜和戈梅茲商量了一下,同意我把公園地旅館買下來。我把錢給雀兒喜,她把權狀交給我。亨利抖了抖骰子,然後走到「所得稅」那格。所得稅有另外一疊卡片,我們都很緊張地聽著亨利唸出卡片上的字。
「衣物柔軟精。」這是雀兒喜。
一九九四年七月九日星期六(亨利三十一歲,克萊兒二十三歲)
「我幾分鐘後就會消失了。」他終於輕聲說道,看著亨利,「我想喝點飲料。」亨利跳起來,回來時,手上拿了一杯倒滿威士忌的玻璃杯。我扶起亨利的頭,他勉強喝了三分之一。
「拜託答應我,不會在裡面待超過,呃……三個小時吧……」
亨利一副乖乖牌的樣子,「我不確定妳想不想知道,但我去過我們未來的房子,我不記得是在什麽時候,但我曾經……在一個美好的秋日傍晚時分,我將會站在妳外婆給妳的那張桌面鑲著大理石的小桌子旁邊,從房屋後面的窗戶往外看,我的視線會穿過後院,看進一棟磚造建築物的窗戶裡。那棟房子似乎是妳的工作室,妳正把好幾張紙拖回那裡。那些紙是藍色的,妳穿著綠色的毛衣,還有妳經常穿的橡膠圍裙,綁著黃色的頭巾,把頭髮固定在腦後。後院有一個葡萄棚架,我在那裡待了大約兩分鐘。所以我只是試著重現那個景色,只要我找到了,我就可以確定那是我們的房子。」
「亨利,你介意我自己一個人花點時間去看房子嗎?」
「你真的非常確定,你當時去的地方是我們住的房子嗎?如果你搞錯了,只是因為房子後院的景色不對,害我們錯過了一棟真的很棒的房子,那要怎麼辦?」
「但如果沒有偵測器,無產階級也不會受到多大影響。我和克萊兒因為答對所以各得十分,雀兒喜得五分,因為她很有創意,亨利要往後退三步,因為他把個人需要看得比公眾利益更重要。」
「你可以去喝杯啤酒。」亨利提議。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亨利發現我沒有很高興。
大概經過一個月,在看了大概二十幾棟房子後,我終於找到我們的房子了。這棟房子位於安斯利街,就在林肯廣場上,那是一棟建於一九二六年的紅磚小屋。卡蘿砰的一聲打開鑰匙盒、拿出鑰匙、跟鎖苦苦奮戰。門打開時,我心裡升起了一股壓倒性的感覺,有一種很對的感覺……我直接走到房子後面,從窗戶往外看:後院裡有我未來的工作室,還有一個葡萄棚架。當我轉過身時,卡蘿一臉想要追根究柢的樣子。
發生這麼多事情,我都沒辦法思考了。「拜託大家都給我閉嘴。」我要求道。我很火大,但沒想到他們全都乖乖聽話。我問亨利:「發生什麼事了?」他還躺在地板上,扮了一個鬼臉,努力別讓自己移動。他睜開雙眼,在回答之前,抬頭凝視了我一會兒。
亨利:今天是搬家的日子,一整天都很熱。早上搬家工人上樓時,衣服全都黏在身上。他們朝我們微笑,以為一間兩房一廳的公寓沒什麼大不了的,應該可以在午餐以前把活幹完。可是當他們站在客廳裡,看到克萊兒笨重的維多利亞時期家具,和我那七十八箱的書時,他們臉上的笑容褪去了。現在天色已晚,我和克萊兒在新居裡漫步、摸摸牆壁、用手滑過櫻桃木製窗沿、赤腳拍打木頭地板、在有爪形腳的浴缸裡放水、把瓦斯爐的爐嘴開了又關。窗戶沒有窗簾,於是我們把燈關掉,讓路燈的燈光穿過佈滿灰塵的玻璃,照進空蕩蕩的壁爐裡。克萊兒一間間巡視、愛撫她的房子。我們的房子。我跟著她,看著她打開衣櫥、窗子和陳列櫃。她踮著腳站在客廳裡,用指尖觸摸雕花玻璃燈具。然後她脫掉身上的襯衫,我伸舌舔起她的乳|房。這棟房子包圍著我們、看著我們,凝視我們在裡面做第一次的愛。完事後,我們筋疲力竭地躺在擺滿箱子的地板上,我覺得我們已經找到我們的家了。
「我當然可以。偵測器是什麼爛答案啊?」
「沒錯沒錯,所以就讓我們繼續用原來的方式看房子吧,最後我們一定會達成共識的。」
一九九五年一月十五日星期日(克萊兒二十三歲,亨利三十一歲)
「沒錯,妳就別管我了。可是別再看上任何不妥的地方好嗎?」
「火藥一點都不現代。」我抗議。
「我。」雀兒喜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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