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碗牛奶裡的一滴血
寶寶的夢

「好一點了。」我向他保證,也向自己保證。
克萊兒:他躺在床上,流了一些血,但沒有很多。他仰躺著,正在努力呼吸,他小小的胸腔正在顫動,但他太快出來了,他在痙攣,血液跟著心跳節拍從脊髓裡湧出來。我跪在床邊,小心把他拾起來,把他拾起來,我小小的男孩,抽搐得像隻剛捕上岸的小魚,快要溺死在空氣裡了。我抱著他,非常輕柔地抱著他,但他不知道我在這裡,他不知道我抱著他,他滑溜溜的,皮膚薄得幾乎像是想像出來的,他的眼睛緊閉,我漫無邊際地想著嘴對嘴人工呼吸,還有一一九,還有亨利,「噢,別在亨利見到你之前就消失啊!」但他一邊呼吸一邊流出液體來,他是在海水裡呼吸的小小海洋生物,他把嘴張得大大的,我可以把他整個人看盡。我的手突然空了,他就這麼消失了。消失了。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我一直跪著,跪著,祈求親愛的上帝。親愛的上帝,親愛的上帝。寶寶在我的子宮裡動和圖書了動。噓。躲好。
二〇〇〇年九月二十七日星期三(克萊兒二十九歲)

「好一點了嗎?」他問道。
天就要暗了。我把水罐裡的水倒掉,把畫筆洗乾淨。鎖上工作室的門,走過院子,走進後門。亨利正在煮義大利麵醬,我走進來的時候他抬頭看我。
克萊兒:我夢見我下樓來到外婆的地下室,左手邊的牆上還留有過去烏鴉從煙囪飛進來留下的長長煤灰痕跡。階梯滿是灰塵,我用手抓著扶手穩住自己,在扶手上留下了灰色的手印。我走下樓梯,走進一間小時候會把我嚇得半死的房間,裡頭有一排排的黑色架子,擺滿了罐頭食品、番茄、泡菜、玉米和甜菜,看起來像是做過防腐處理。在眾多廣口瓶中,有一個裝了一隻鴨子的小胎兒。我小心地打開它,把雛鴨倒出來,瓶裡的液體都流到我的手上,那隻雛鴨大口喘氣,還嘔吐了。「妳為什麼把我丟在這和-圖-書裡不管?」當牠能夠開口說話時,劈頭就這麼問我,「我一直都在等妳。」 我夢到我和媽媽一起走在南海文住宅區一條很安靜的街道上。我帶著一個寶寶,在我們行走的時候,寶寶變得愈來愈重,重到我幾乎抱不動他。我轉身看著媽媽,跟她說我再也沒有辦法抱著寶寶往前走了。她很輕鬆地接過我的寶寶,繼續前進。我們來到一棟房子,走過一條小路來到房子後院,裡頭有兩個螢幕,和一台幻燈機。人們坐在草坪的椅子上,觀賞幻燈片。每個螢幕裡都各有半棵樹,半是夏天,另一半是冬天,它們是同一棵樹,只是季節不同罷了。寶寶笑了,因為高興而大喊大叫。我夢到我站在西莒威克的斑月台,等著棕線列車進站。我帶著兩個購物袋,裡面裝著幾盒鹹餅乾,還有一個很小的死產紅髮嬰兒,用保鮮膜包著。
二〇〇〇年九月二十三日星期六(克萊兒二十九歲,亨利三十七歲)

和圖書
我在醫院裡醒來,亨利也在。寶寶死了。
二〇〇〇年九月二十日(克萊兒二十九歲)
克萊兒:我住在水面下,所有事情似乎都很緩慢、很遙遠。我知道上面有一個世界、一個很容易就陽光普照的世界,在那裡,時間就像乾沙流過沙漏般流轉;但在下面這裡、我所在之處,空氣、聲音、時間和感覺,都很濃稠。我和這個寶寶待在一個潛水鐘裡,就我們兩個人,努力地在這個異質的環境裡生存,但我覺得很孤單。「哈囉?你在那裡嗎?」沒有回應。「他死了。」我告訴艾蜜特。「沒有。」她說道,憂愁地微笑,「沒有,克萊兒。看,這是他的心跳。」我無法解釋。亨利在我的身邊徘徊不去,想要餵我吃飯、替我按摩、為我打氣,直到我受不了地咬他為止。我穿過院子,走進我的工作室。我的工作室就像博物館、就像陵墓般寂靜,沒有什麼東西活著或是呼吸,此處沒有意念和_圖_書,就只有東西,這些東西控訴似地瞪著我。「對不起。」我告訴那張空空如也的畫桌、乾掉的甕染料桶和模子、做了一半的雕塑。「死嬰。」我心裡想,看著這個用紙包起來的藍色鳶尾花支架,它在六月時看起來前途一片光明。我的手很乾淨、很柔軟,充滿粉紅血色。我討厭我的手,我恨這種空虛,我恨這個寶寶。「不,」不。我不恨他,我只是找不到他而已。
我夢到我在家,待在以前的房間,深夜裡,房間很昏暗,只有來自水族箱裡的燈光。我突然驚懼地發現,有一隻小動物在水族箱裡游來游去。我急忙把水族箱的蓋子掀起來,撈起這隻小動物。這隻小動物變成一隻有鰓的沙鼠。「我真的很抱歉。」我說道,「我把你給忘了。」這隻沙鼠用譴責的眼神瞪著我。
我夢到我在草地雲雀屋,我正在上樓。所有的家具都不見了,每個房間都空無一物。陽光照射進來,在擦得發亮的橡木地板上灑下一片金光,灰塵在陽光裡飄浮。我走到長hetubook.com.com廊上,每個臥房都瞥了一眼,來到我的房間,房裡只有一個木頭做的小搖籃;房裡寂靜無聲,我很怕朝搖籃裡看。媽媽房間的地板上鋪著白色的床單,我的腳下有一小滴血,血一碰到床單末端就擴散開來,我一直注視著,直到整個地板被血染紅為止。
我在畫板旁坐下來,手裡拿著筆,面前有張白紙,卻什麼想法都沒有。我閉上眼睛,能想到的就只有紅色。因此我拿了一管深鎘紅的水彩顏料,拿起一枝很蓬鬆的大畫筆,在水罐裡注滿水,然後開始在紙上塗滿紅色。紙上閃閃發亮,因為潮濕而變得很鬆軟,乾了之後顏色轉深。我看著紙變乾,聞起來有阿拉伯膠的味道。我用黑色的墨水,在紙張正中央畫了一顆很小的心,不是那種愚蠢情人節的心,而是解剖學上的精準臟器,很小一顆,像個洋娃娃似的,然後是血管,很精細的血管路線圖,從四面八方伸展到紙張邊緣,讓這顆小心臟被網捕捉著,就像一隻被蜘蛛網纏住的蒼蠅。「看,這是他的心跳。」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