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渴望的敘事
存在

「爸爸什麼時候回家?」她問道。雀兒喜發出聲響,一個人只有在喝百事可樂時,不小心讓可樂跑進鼻子才會發出這種聲響,她開始咳嗽,我猛拍她的背,直到她比了一個手勢要我停下來,我才停止。
「那妳為什麼要告訴她,他會在八月份回家?」
「幹嘛?」
「沒錯,身上連塊布都沒有,」我附和著。「然後妳媽媽遞給他一條她剛好帶來的海灘巾,所以他就有東西可以遮住身體了。那個男的向她解釋說:他是一個時空旅人,因為某種原因,妳媽媽就相信了……」
阿爾芭捶了捶我的肚子。「好好講啦!」
「沒有,」她說道,笑得很開心,「我在找我爸爸,但我想我來的時間太早了。我會回到晚一點的時間。」她從英格麗的身邊擠過去,信步朝我走來,抓住我的夾克,把我拉向她。「你們的車子就停在這條街的對面。」她耳語道。我朝對面一看,英格麗的紅色保時捷就停在那裡。「謝……」我才開口,那個小女孩就突然親了我一下,親在靠近耳朵的地方,接著她跑到人行道上,我盯著她,看見她雙腳踩在水泥地上。我們上車時,英格麗不發一語,最後我忍不住說:「這還真奇怪。」她嘆了一口氣,「亨利,就一個聰明人來說,你有時候實在是相當愚鈍的。」然後她把我丟在我的公寓前,沒有再說半句話。
「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他。」我努力讓我的聲音聽起來很輕鬆,彷彿我沒有因為這麼不公平的事備受折磨,彷彿阿爾芭跟我說她去拜訪亨利時,我並沒有哀慟、沒有憤慨,就算我對每一個細節都瞭如指掌。
一九九〇年九月三日星期六(亨利二十七歲)
「我們先前看到的那個。」英格麗停下來。我看向她手指的地方——那個女孩站在一間花店門口,穿著黑色的衣服,所以我只能看到她的白臉和她的光腳。她或許七、八歲了,但還是太小,不應該深夜一個人待在外面。英格麗走到那個小女孩身邊,那個小女孩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點菜的時候請說清楚。」
「有好一陣子沒有見到妳了。」
「亨利?」
「沒忙什麼。」
「妳到底要不要讓我講故事啊?」
「又是那個小女孩。」
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九日星期日(亨利四十二歲)
「呃,對,但她那時候哪會知道呢?反正,她真的相信了,然後過了很久以後,她就笨到嫁給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然後我們就在這裡了。」
克萊兒:雀兒喜帶阿爾芭、羅莎、麥克斯和喬去溜直排輪。我開車到她家接阿爾芭回家,但我到得比較早,戈梅茲身上圍著一條毛巾來應門。
「妳逃家了嗎?」我問她。
「她當然知道,她有看到。」我提醒雀兒喜。
「妳還在創作嗎?」戈梅茲在我面前放了杯子和底碟,然後把咖啡倒進杯子裡。牛奶和糖早就放在桌子上了,所以我就自己動手。
我坐在那裡,在車道上;阿爾芭在後座睡覺;烏鴉走在被蒲公英佔據的草坪上。亨利,你在哪裡?我把頭靠在方向盤上。幫幫我。沒有人回答。過了一分鐘後,我上檔、倒出車道,朝我們那個安靜、等著我們的家駛去。
「我們的咖啡好到我們自己都會喝!」
「沒有穿衣服!」
奶昔裝在高腳杯裡送上來了,上面插了一根可以彎曲的吸管,旁邊還有一個金屬雪克杯,裡面裝著無法倒進高腳杯的奶昔。阿爾芭站起來喝奶昔,踮起腳尖,這樣才能達到吸花生奶昔的最佳角度。她的臘腸狗帽子一直滑到她的額頭,害她沒辦法專心。她抬頭看我,把氣球往上推,這樣帽子就會因為靜電的關係黏在她頭上。
「沒有。」
「不用了,謝謝,我住的地方實在太遠了。」這個小女孩有一頭烏黑的長髮,還有一雙令人讚嘆的黑眼珠,在花店黃色燈光的照射下,她看起來就像是維多利亞時代的賣火柴的小女孩,或是德昆西筆下的安。
「嗯。」
「為什麼沒有?」
「好啊。」我尾隨他穿過那間雜亂無章的客廳,來到廚房。我坐在桌子旁邊,桌上依然亂七八糟地擺著早餐的碗盤,我清了一塊地方好讓我擱置我的手肘。戈梅茲在廚房裡四處走動、煮咖啡。
「為什麼?」
我要,喔!給我!


「我一直都很忙。阿爾芭什麼奇怪的課都上,我就載著她到處跑。」
「妳還好嗎?」英格麗問那個小女孩,「妳是不是迷路了?」
「要。」
「如果你真的是好顧客,你就會點更多菜!」
「我當然能。」
「哎唷,如果妳一直像剛剛那樣揍我的話,我怎麼好好講呢?」
克萊兒:阿爾芭乖乖地陪我和雀兒喜逛一家又一家的畫廊,觀賞藝術品的獎賞就是帶她去愛德戴碧克斯,那是一個假裝是餐館,卻在做觀光客生意的地方。我們剛走進去,就發現裡面感覺起來像是塞了太多一九六四年左右的裝潢。音響開到最大聲,到處都是招牌歌的聲音:m.hetubook.com.com
我都在忙什麼?我在等待;我在想他;我坐在床上,手裡拿著還有亨利氣味的舊格子襯衫,深深地把他的氣味吸進去;我在凌晨兩點,阿爾芭安全躺在床上睡覺時出去散步,散很長的步,累到我一沾枕頭就會睡著;我繼續和亨利交談,彷彿他還在這裡,還跟我在一起,彷彿他可以看穿我的眼睛,用我的腦子來思考。
「講個故事給我聽,」阿爾芭要求,她靠著我,就像是煮過冷掉的義大利般輕輕地黏著。
有個答案浮現:妳現在是旅人了。
「喔。」雖然我的眼睛盯著路面,但我還是感覺到雀兒喜正瞪著我。「這難道不會……有點詭異嗎?」
「所有的時間都重疊在一起。很久以前,還有此時此刻。」
英格麗很火大,她走在我前面,整個背部、連她屁股的移動方式,在在都顯露她的憤怒。這多多少少算是我的錯。操你媽的爛夜店,為什麼會有人把夜店開在住了一堆雅痞、可惡的林肯公園裡?還不能把車留在這個地方超過十秒鐘,要不然林肯公園的拖吊大隊就會把它拖到他們的巢穴,幸災樂禍地看著……
亨利:我和英格麗把車弄丟了,而且我們喝醉了,喝得爛醉如泥,現在已經很晚了,我們來回走,四處走,就是沒有發現車子的蹤影。操你媽的林肯公園,操你媽的林肯公園拖吊大隊。幹!
今天很明顯是動物氣球日,一位穿著亮紫色西裝的紳士迅速地幫阿爾芭做了一隻臘腸狗氣球,然後把它變成一頂帽子,安在她頭上。她高興地扭動身子。我們排了半小時的隊,但阿爾芭一點牢騷也沒發,她興致盎然地看著服務生和女服務生互相調情、無聲地打量別的小孩的動物氣球。我們後來被一名服務生帶到一間雅座,服務生名牌上寫著史貝茲,他戴著一副厚厚的角質框架眼鏡。我和雀兒喜很快地翻閱菜單,試著在薯條和肉捲之間看看有沒有我們想吃的東西。阿爾芭就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唸著奶昔。史貝茲再度出現時,阿爾芭突然變得很害羞,而且還要別人好說歹說,才願意告訴他她想要一杯花生奶昔(https://www.hetubook.com.com還有小份的薯條。因為我告訴她,午餐只喝奶昔不吃別的東西有點太頹廢了)。雀兒喜點了起司通心粉,而我點了培根番茄生菜總匯三明治。等到史貝茲離開後,雀兒喜就開始唱,「阿爾芭和史貝茲,坐在樹下,接吻……」阿爾芭閉上眼睛,用手摀住耳朵,搖搖頭微笑。有個名牌上寫著布茲的服務生在午餐櫃檯上,用卡拉OK唱著鮑布.席格的「我愛古早搖滾樂」。
二〇〇八年七月二十六日星期六(克萊兒三十七歲)
「兩個一起發生嗎?」
「好。很久很久以前,妳媽媽住在一片草地旁的一棟大房子裡,這片草地叫作牧場,她常常去那裡玩。然後某個晴朗的日子,妳媽媽到空地上,那裡有個男人……」
亨利:這是在過去的某個時候,我和阿爾芭坐在燈塔灘。她十歲,我四十二歲,我們倆都時空旅行了。這下午頗暖和的,可能是七月或八月。我穿著從北艾文斯頓一棟很高檔的大宅裡偷來的牛仔褲和白襯衫,阿爾芭穿著她從某個老太太的曬衣繩上拿下來的粉紅色睡衣,對她來說有點長,所以我們在她膝蓋附近打了個結。整個下午,人們不停地對我們投以奇怪的眼神,我想我們看起來不太像沙灘上的尋常父女,但我們盡力了。我們游泳、蓋沙堡、向停車場裡的小販買熱狗和薯條吃;我們沒帶毯子,也沒帶毛巾,所以我們濕答答、渾身是沙,很疲憊,但也很愉快;我們坐著看小朋友在波浪裡來回奔跑,幾隻大笨狗跟在他們後面。我們凝視著湖水,太陽在身後緩緩落下。
後來,我們坐在車子裡,開在湖岸大道上,我負責開車,雀兒喜調想聽的廣播電台,而阿爾芭在後座睡覺。我從厄文公園的出口出去,雀兒喜說:「阿爾芭知道亨利已經過世了嗎?」
「什麼小女孩?」
「因為他會。這個日期是他自己給我的。」
「進來吧,」他把門打開,「要喝點咖啡嗎?」
「妳需要新的事物、新的人,妳不能下半輩子都坐在那裡等亨利現身啊。」
「我痛恨鮑布.席格,」雀兒喜說道:「妳覺得他寫這首歌有花超過三十秒的時間嗎?」
為什麼不是我,亨利?當我把車開進雀兒喜和戈梅茲家散落著玩具的車道時,我無聲地問他,為什麼只有阿爾芭?和往常一樣,沒有人回答我的問題;和往常一樣,情況就是如此。雀兒喜親了我一下,然後下車,沉著地往前門走去,她家的前門突然開了和圖書,冒出戈梅茲和羅莎。羅莎跳上跳下的,手裡拿著什麼東西,朝雀兒喜飛奔而去,雀兒喜接過這東西,說了幾句話,給她一個很大的擁抱。戈梅茲凝視我,最後輕輕地對我揮了一下手,我也向他揮手。他轉過身,雀兒喜和羅莎已經進去了。門關上。
「喔。」啜飲一口咖啡,我瞥了一眼水槽上方的鐘。這個鐘的形狀像是一隻黑貓,牠的尾巴來回擺動,像是鐘擺似的,牠的大眼也隨著時間移動,滴滴答答地走著。現在是十一點四十五分。
「那是什麼時候?」
「兩個怎麼一起發生啊?」

戈梅茲往前走了兩步,就站在我身邊。他低下頭,把嘴放在我的耳邊。「難道妳都不想念……」他舔我的耳朵内側,「……這個嗎?」想,我想念這個。「離我遠一點,戈梅茲。」我出言喝止,但我沒有移開。我受到一個念頭擺佈,牢牢地坐在我的位子上。戈梅茲撩起我的頭髮,親吻我的脖子後面。
「因為這是真的!」
我伸手抱著她,「什麼樣的故事?」
二〇〇八年七月十二日星期六(克萊兒三十七歲)
「嗯,好吧。很久很久以前……」
「亨利……」
我搖搖頭。「不用了,謝謝。」從桌子上的碗盤來判斷,戈梅茲和雀兒喜早餐吃的是哈密瓜、炒蛋和吐司;孩子吃的是穀片和上面塗花生醬的東西。他們的餐桌就像二十一世紀家庭早餐的考古重建遺址。
「喔。」戈梅茲靠著廚房的流理檯,雙手捧著他的咖啡杯。他的頭髮因為沾了水的關係,顔色變得很深,他把頭髮全都往後梳。我以前都沒有注意到他的髮線在往後退。「除了開車接送公主殿下之外,妳都在忙些什麼?」
「你呢?」
「阿爾芭很愛這樣呢。」
「那妳呢?」
「沒有。」
「我不知道,阿爾芭。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去的。」地平線的藍正在加深,潮水正在後退。我站起身,伸出手把阿爾芭拉起來。她站著攬睡衣上的沙子,朝我這邊絆了一下,「啊!」一聲,就消失。我站在沙灘上,手裡拿著一件潮濕的棉質睡衣,憑著愈來愈暗的光線,盯著阿爾芭纖細的足跡。
一切都停了下來,只有鐘滴滴答答地走著。我睜開眼睛,戈梅茲低頭盯著我,是受傷嗎?還是憤怒?有那麼一下子,他面無表情。外面傳來車門關上的聲音,我坐起來,跳離桌子,跑進浴室,戈梅茲在我進去後把我的衣服扔進來。
在我穿衣服時,我聽見雀兒喜和孩子笑著走進和_圖_書前門。阿爾芭喊道:「媽媽?」然後我大喊:「我一分鐘後出來!」我站在貼著粉紅色和黑色磁磚的浴室裡,就著昏暗的燈光瞪著鏡子裡的自己。我的頭髮上有穀片,鏡子裡的映影顯得既迷失又蒼白。我洗了手,用手指梳了梳頭髮。我在做什麼?我到底把自己搞成什麼樣子了?
「妳應該想一想的。」他把杯子放到水槽裡。
「八月二十九日。」我告訴阿爾芭,她繼續用力吸她的奶昔渣滓,雀兒喜責備似地盯著我。
那個小女孩望著我,「我是迷路了,但現在我搞清楚我人在哪裡了。」她很有禮貌地加上一句,「謝謝。」
這不關你的事,戈梅茲。「我從來都沒想過。」
我閉上眼睛。有雙手把我拉離座位,解開我襯衫的釘子。舌頭游移在我的脖子上、我的肩膀上、我的乳|頭上。我盲目地伸出手,摸到毛巾布,有條浴巾掉下去了。亨利。有雙手解開我的牛仔褲,把它們往下拉,把我壓在廚房的桌子上。有什麼東西掉到地板上。金屬的東西。我的背抵著食物和銀製餐具、一個半圓形的盤子、哈密瓜皮。我的雙腿張開,有舌頭在我的陰|部遊走,「喔………」我們在草地上,現在是夏天,一條綠色的毯子,我們才剛吃完飯,我的嘴裡還有哈密瓜的味道。舌頭讓位給空無一物的空間,濕潤而開啓著。我睜開眼睛,眼前是一杯半滿的柳橙汁。我閉上眼睛。亨利的老二穩穩、堅硬地插|進我體内。就是這樣。我一直都很有耐心地等待,亨利,我知道你早晚會回來的。就是這樣。肌膚貼著肌膚,雙手放在我的乳|房上,他的老二有節奏地進去又出來,愈來愈深入,對,就是這樣,喔……
「妳需要有人載妳回家嗎?我們可以載妳喔,如果我們找得到車子的話。」英格麗低下頭看那個小女孩,她的臉離那個小女孩或許只有一呎。就在我走到她們身邊時,我看到那個小女孩穿著一件男人的風衣,風衣長到了她的腳踝。
「精彩的故事。你跟媽媽的故事,媽媽還是個小女孩時的故事。」
「妳知道的,當市議員、扮演嚴厲的父權家長,就和往常一樣。」
「妳有在跟誰約會嗎?」我抬頭看戈梅茲,他還是靠著流理檯,把咖啡杯捧在下巴附近的位置。
阿爾芭安靜下來,接著說:「為什麼你從來都不去未來探望媽媽?」
「對,總是兩個一起發生。」
「妳想吃點什麼嗎?」
「妳媽媽人呢?」英格麗問她。這小女孩答道:「她在家。」她對我微笑,然後說:「她不知道我人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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