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初次面談
05、自白

「真有趣。」我說,同時感到因為好奇而內心一陣悸動。一定是因為之前都太緊張了。「是哪一幅畫?」
「聽我說,葛雷夫——」
我心裡只想著一件事,臉上仍是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但是我眼前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閃爍著,好像被籠罩在倫敦大霧裡的洛夫特斯路球場記分板:QPR剛剛把球踢進了球門上方的角落。我的人生自此完全改觀。我們要進軍溫布利球場了。
「〈莎拉脫衣像〉。」我說,「荻雅娜送的禮物。你收集藝術品嗎?」
回答之前,葛雷夫抬起眉頭,仔細觀察我。「我想你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羅格。」
「羅格,昨天在你老婆的藝廊,你的口水差一點就流到我身上了。算你有眼光。在你提議碰面之後,我調查了一下你跟探路者公司,馬上就發現儘管我是荷蘭公民,但你卻很難找到比我更適合的人選。所以,問題只在於我沒有興趣。但是,十二個小時足以讓人想很多事。例如,我有可能會覺得,翻修房屋這件差事的樂趣沒辦法持續太久。」
我搖搖頭。然後決定趕快把面談結束。但是,命運之神改變了一切。認識克拉斯.葛雷夫是命中註定的。
「聽起來跟我在電影裡看到的很像。」
我看看他。相信他說的話。
他像要跟我乾杯似的舉起咖啡杯。我趁機讓自己喘息一下,也舉起杯子。
我說:「葛雷夫,也許我是太心急了,才會說我有興趣找你談一談。」我往後靠在椅子上。「我稍稍研究了一下,結果發現霍特的股東們認為你不是個稱職的執行長。你太軟弱了,沒有殺手般的本能,公司會被併購也是你的錯。探路者最怕的就是被併購,所以我想你一定能了解,你不太可能被當成適當的人選。但是……」我露出微笑,舉起咖啡杯。「我們就享用咖啡,聊聊別的事吧。裝潢進行得怎樣了?」
「後來,我加入了位於杜恩鎮的反恐部隊『特別支援部隊』,待了八年,獲得周遊列國的機會。我去過蘇利南、荷屬西印度群島、印尼,還有阿富汗。冬天到哈爾斯塔市與佛斯市去參加演練。在蘇利南的一次反毒行動中,我被俘虜,還遭到拷打。」
我試著觀察葛雷夫臉上或者聲音裡是否有任何反應。完全沒有。要不是他常常想這件事,就是他簡直是個鐵石心腸的渾球。我不知道自己比較喜歡哪一種。
「如果探路者的董事會怕我擁有股權後會搞小動作,去尋找可能的買家,你可以叫他們放心,只要加上一個條款,聲明那些股權一旦遇到併購案就作廢,我就沒有保護傘了。如此一來,我跟董事們就會有共同目標。打造出一家強大的公司,一家可以併購別人,而不是被併購的公司。固定年薪還要扣掉三分和*圖*書之一,那個部分是你的佣金,而外加的股票價值用布萊克─斯科爾斯期權定價模型來計算。」
我可以察覺到他的體熱,還有一股讓我聯想到西洋杉、俄羅斯皮革與柑橘的味道。是卡地亞的男性香水「宣言」嗎?也許是價位相當的其他產品。
「你想?」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克拉斯。」儘管我表現出一副很輕鬆的樣子,還是可以聽得出自己的聲音有多僵硬,思緒有多混亂。在我有能力反擊之前,他又丟出了下一個問題。
「聽起來很刺|激。你守口如瓶囉?」
「過去了?他去世了嗎?」
「我已經把重要的事都講完了。」葛雷夫說,「你想知道我的婚姻狀況?」
第一道步驟就是把話當面挑明,很多人連這一關都過不了。你必須要清楚地告訴你的人選,說你知道有關他的一切,也知道他不具備必要的條件。
「他是對的。」葛雷夫微笑說,「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有好成績,又是個跑步健將。等到十六歲的時候,已經沒有任何事可以引起我的興趣,於是我開始造訪那些『見不得人的地方』。這在鹿特丹一點都不難找。我不曾在那裡有過朋友,後來也沒在那裡交到新朋友。不過我有的是錢。所以,我開始嘗試各種狗皮倒灶的事:酗酒、呼麻、嫖妓、小竊案,然後漸漸開始吸毒。回家時我爸總以為我是去打拳擊,才會被揍得鼻青臉腫,雙眼充血。我待在那種地方的時間越來越長,那裡的人不但讓我留下,最重要的是他們不會管東管西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這種新生活。我身邊的人都把我看成一個怪胎,一個他們不能了解的十六歲寂寞少年。而我就是喜歡他們這種態度。漸漸地,我的生活型態影響了我在學校的表現,但我不在意。最後我爸才驚覺苗頭不對。而也許就是這樣我才獲得了自己一直以來都想擁有的東西:他的關切。他用平靜與嚴肅的語調跟我說話,我用吼的回答他。有時候我看得出他已經處於失控邊緣。我喜歡這樣。他把我送到奧斯陸的外祖父母家,我就是在那裡完成最後兩年中學學業。你跟你爸相處得怎樣,羅格?」
「他的工作是什麼?」
「一百個人裡面只有一個會錄取的那種部隊?」
「一幅油畫。我在廚房後面一間密室裡發現的。我們家沒有人知道我外祖母有那幅畫。」
「我們不怎麼交談。」我說,「他和我差很多,不過那都過去了。」
「沒有。當毒梟按照我供出的那些地點去發動攻擊時,部隊當然都已經離開了。我在地牢裡待了兩個月,只能吃爛掉的水果,喝的則是被蚊子下過蛋的水。等到特別支援部隊把我救出去時,我只剩下四十五公斤。」
「你說什m.hetubook•com•com麼?」
「狩獵……」那一瞬間,我的嘴巴好像整個乾掉似的。「〈狩獵卡呂冬野豬〉?」
「彼得.保羅.魯本斯。」葛雷夫幫我把話講完。
……把薪水提高。此刻這次面談的掌控權已經完全落入他手中,他從第二個步驟直接跳到第七個:提出另一個選項。就這個例子而言,就是讓嫌犯有另一個願意自白的動機。他的手法實在太完美了。當然,他也可以把我的家人給牽扯進來,說什麼如果我能把薪水拉高,就可以多拿一點佣金與獎金,我那死去的爸媽或我老婆都會以我為榮的。但是克拉斯.葛雷夫知道那樣就扯太遠了,他心裡非常清楚。簡單來講,我這次可說是棋逢敵手啊。
他說:「三百五十萬。當然了,還要加上優先認股權。」
「很好。」我說,「那麼,我希望你能說一下你的簡歷。」
「羅格,我一點也沒有覺得不爽。你是個專業人士,我也是。當然啦,你只是為了把客戶的差事辦好,畢竟他們就是為了這點才付錢給你。你對你相中的人選越有興趣,徹底的調查就越重要。你說霍特的股東不喜歡我,這一招不笨。如果我是你的話,大概也會嘗試類似的招數。」
「才剛開始,花的錢不多。」
「從軍八年後,我到海牙大學去念工程學,學費由霍特公司提供。進了霍特之後,第一年我們就研發出一種可以承受各種惡劣條件的追蹤器。五年後,我已經是公司高層的第二把交椅。八年後,我變成老闆,其餘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有點失望,但是點點頭,又往後坐回去。
「羅格,我非常清楚你必須全力以赴。」葛雷夫露出微笑,把身體往前傾。
「找人。特別支援部隊裡有一個負責追蹤的單位,其專長就是在任何狀況下,不管在哪裡,都可以找到這世界上的任何人。就是他們找到在地牢裡面的我。所以我請調到那個單位,也獲准了,在那裡學到了所有的技巧。從古代印地安人的追蹤術,偵訊技巧,到所有的現代電子追蹤設備。我就是這樣才知道霍特這家公司。他們製造了一種只有襯衫鈕釦大小的發報器,可以放在任何人身上,透過接收器掌握該人的行蹤,就像你在六〇年代間諜電影裡看到的一樣,但事實上,沒有人獲得滿意的成效。就連霍特的鈕釦發報器也沒有用,因為它沒辦法承受人體的汗液和零下十度的低溫,訊號也只能穿透最薄的牆壁。但是霍特的老闆喜歡我。他沒有兒子……」
「是什麼?」
克拉斯.葛雷夫一邊說他自己的故事,我一邊做筆記。在家中三個小孩裡,他是最小的。他在鹿特丹長大。那是一個亂糟糟的海港,不過他們家是上流社會的一員,他爸爸和*圖*書是飛利浦電子公司的高層。克拉斯和他的兩個姊姊每年都會到位於奧斯陸峽灣的頌恩鎮,在外祖父母的農舍裡度過漫長的夏天,學習挪威文。他爸爸覺得他這個么子被寵壞了,欠缺紀律,因此兩人關係很緊張。
我很快地寫下三個以「自」開頭的詞彙。自信。自貶。還有自覺。
葛雷夫又把身子往回靠到椅子裡。他贏了,此時他吐了一口氣,面露微笑。看起來不像剛剛打了一場勝仗,只是很高興了結了一件事。我在那張心知稍後會被我丟掉的紙上面,寫下:對勝利習以為常。
「〈狩獵卡呂冬野豬〉。」
「不。你爸還活著嗎?」
我往後靠回椅子裡,啜飲了一口咖啡。我們已經得出結論了。這個傢伙將脫穎而出。我甚至還寫下了錄取兩個字。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我才猶豫了起來,不知該不該繼續。也許我心裡有個聲音對我說,點到為止就夠了。又或者有別的原因。
我說:「請繼續。」
「你也知道那幅畫嗎?」
「差不多是那樣。我獲選去參加入伍測驗,一整個月被部隊按部就班地操練,其目的是要把我們逼到幾乎崩潰的地步。如果通過了測驗,就能繼續花四年的時間接受磨練。」
他打量著我,過了好一陣子嘴邊才偷偷露出一點笑意。他做出要回答的嘴型,我心頭浮現了一個奇怪的預感。那預感讓我的胃感到一陣抽搐,我彷彿是個拳擊手,看到對方一拳揮過來,腹部肌肉忍不住抽動了一下。但是他改變了唇形。就算我的預感再強,也料不到他會那樣回答我。
我看著他。試著想像他們怎麼對他刑求,他是怎麼撐過去的,還有四十五公斤的克拉斯.葛雷夫長什麼樣子。跟現在不一樣,這是當然的。但是實際上差別並沒有那麼大。
使用這套偵訊技巧時我完全沒有任何顧忌。如果說其他手法是各種療癒方法、草藥與心理治療,那麼它就像是一把手術刀。
葛雷夫對我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
「而你沒有父親。」
「好吧,克拉斯。」我聽見自己說,「我投降。你說的都對。」
我心裡有一股聲音叫我別開口,但是來不及了,我已經問說:「你最棒的作品是哪一幅?」
我努力擠出最好看的笑臉。「葛雷夫,恐怕你把某些事情想得太理所當然了。有幾點你沒想清楚。別忘了,你是外國人,挪威的公司比較喜歡用本國人來——」
「我想應該沒有。」
「你是說,那幅畫的作者是……是……」
「我爸媽死於一場車禍。」
有人說,英鮑、萊德與巴克來等三個美國警探合寫的《刑事偵訊與自白》於一九六二年出版以後,該書就為整個西方世界的偵訊技巧奠立了基礎。當然,那些技巧是早就被普遍採用的,對於如何從嫌和圖書犯身上取供,聯邦調查局很有一套,英鮑、萊德與巴克來只是把他們的百年經驗濃縮成九步驟模式。這種偵訊方法的成效卓著,對犯罪者與清白的人都有用。自從DNA的科技讓一些舊案得以重查之後,光是美國就查出數以百計的冤獄個案。在這些誤判的案件裡,大概有四分之一是透過那九步驟取供的。光憑這點就可以看出那種偵訊技巧到底有多厲害。
克拉斯.葛雷夫用曬黑的雙手環抱胸膛。
克拉斯.葛雷夫閉上眼睛,把雙手的指尖相抵,搖搖頭。
「外交人員。英國大使館的。他在奧斯陸認識我媽。」
每當我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被抓包時,我的喉頭總是會有想要咳嗽的本能反應。當時多虧我很快地把咖啡吞下去,否則可能會全都噴在我那幅〈莎拉脫衣像〉上面。
「你看起來有點緊繃,羅格。有別人跟你競爭這個委託案嗎?」
我把身子往前傾。「真的?他們都怎麼做?」
「你十八歲的時候住在奧斯陸。」我說,「你爸失蹤了。你是個問題少年。接下來呢?」
「沒錯。」
「你覺得他出了什麼意外?」
我的目標是要引導我的人選承認自己在吹牛,而且自己配不上那份工作。如果他能夠通過這九個步驟的考驗,沒有吐露實話,我就有理由認為這個人選真的相信自己的條件夠好。而我要找的就是這種人選。我之所以堅持使用「他」這個字眼,是因為這九步驟模式對男人最管用。根據我的豐富經驗顯示,女人很少去應徵那些要求高於自身條件的工作——她們喜歡讓自己的能力遠遠超過工作要求。而且,突破她們的心防,讓她們承認自己不夠格,其實是最簡單的一件事。當然,我也常碰到沒有吐露實情的男人,但那沒有關係。畢竟,他們就算說謊也不會被關起來,只是錯過了一份需要高抗壓性的管理工作。
我顧左右而言他,只是回了一句:「你還沒有跟我說你的婚姻狀況。」
「那不是我退伍的原因。待在特別支援部隊的那八年是我這輩子最棒的一段時間,羅格。最重要的就是你在電影裡看到的那樣子:同袍間的情誼,還有忠誠。此外,還有我學到的東西,後來成為我的專長。」
「我不覺得是意外。也許他把車開到德國去,用假名住進汽車旅館,想自殺但開不了槍。所以,他有可能在大半夜開車上路,在某個森林裡看到一個黑水湖,把車開進湖裡。又或者他在飛利浦外面的停車場被綁架,兩個拿著手槍、坐在後座的人想挾持他;他們打了起來,被人一槍擊中腦袋,當晚我爸被連人帶車送到廢車處理場,壓成鐵餅後被切成許多塊。又或者他正坐在某處,一手拿著有小雨傘當裝飾品的雞尾酒杯,另一手抱著應|召女郎。https://m•hetubook.com•com
克拉斯.葛雷夫微笑說:「守口如瓶?我像長舌婦似的講個不停。被那些毒梟們逼供可不是鬧著玩的。」
最奇怪的是,我沒有被打敗的感覺,只是鬆了一口氣。沒錯,我只是有點悶而已。
葛雷夫說:「你看起來好像還想知道更多東西。」
克拉斯.葛雷夫直挺挺地坐在仿野口勇茶几的另一邊,死盯著我的雙眼。他笑了出來。
「羅格,毫無疑問的,你的方法在許多人身上都能奏效,至於我的話,那一套就免了吧。還有,跟之前一樣叫我克拉斯就好。畢竟,我們應該只是隨意聊一聊而已,不是嗎?」
「這幅畫挺棒的。」他轉身對著後面那一片牆壁說,「歐彼的作品?」
葛雷夫把頭歪一邊,打量著我。「你想念他嗎?」
克拉斯.葛雷夫嘆了一大口氣,把掌心闔在一起。「我十八歲的時候他失蹤了。他沒有回家吃晚餐。他的同事們說他跟往常一樣在六點離開。我媽打電話給警察。警方很快就採取行動,因為當時歐洲常有富商遭到左翼恐怖份子綁架。高速公路上沒有出車禍,沒有任何一個叫做伯恩哈德.葛雷夫的人被送進醫院。沒有任何一份旅客名單上有他的名字,他的車輛也沒有在任何地方進出過。自此他一直行蹤不明。」
「我以第一名的成績完成中學學業,申請加入荷蘭皇家海軍陸戰隊。」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說「那一套就免了吧」,簡直就是把第一道步驟丟回我臉上,我的計謀被破了。現在他開始採取英鮑、萊德與巴克來所說的第二步驟,也就是「將嫌犯的罪行合理化,藉此對其表達同理心」。最不可思議的是,儘管我非常了解葛雷夫在做什麼,這個步驟還是讓我自己浮現了一種過去常常看到的感覺:此刻的我就像是個想要招認一切的嫌犯。我幾乎笑了出來。
「相信我,羅格,你不可能透過任何電影去體會我們的遭遇。」
我說:「所以你退伍了,這一點也不令我感到意外。」
「事實上我並不在意錢的問題,羅格。但是如果你想多拿點錢,我們可以試著把我的薪水提高。增加三分之一……」
「突擊隊員。充滿男子氣概的精英部隊,是嗎?」
「所以,你的部隊同袍們因此都被幹掉了,或者是遭遇類似的情況?」
「不過,客戶那邊要求我提供一些具體的資訊。」我說,「你介意我繼續下去嗎?」
「該是我重操舊業的時候了。在我能選擇的公司裡,探路者可能不是最有吸引力的,但是它有潛力,如果在上位者有願景,加上董事會的支持,將可以把它打造成一間很有意思的公司。不過,我的願景跟董事會的是否相符就不一定了。所以,我想你該做的是盡早讓我們雙方碰面,我們才知道繼續下去是否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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