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桃樂絲站在院子裡,單手扶卡車穩住自己。李奇猜她三十秒後就會冷靜下來,深吸一口氣,大喊:他們走了,你可以出來了。結果他認知到,她不愧是小心翼翼生活了二十五年的人。她放下扶卡車的手,沿著那兩個傢伙走過的路徑繞到住屋前方,整整一分鐘後才從另外一頭繞回院子裡。她繞了整整一圈,四周地形無比平坦,現在又是冬天,他們無處可躲。
鄉巴佬。
這時他聞到了某種氣味。
「不,」她說:「我不會再載你經過他們家的土地了。」
「汽車旅館南方有一個舊穀倉和一座舊棚子,獨自矗立在馬路的西邊,都是木材搭的。那是誰家的?」
那孩子點點頭:「你是傑克.李奇,身高六呎五,體重兩百五十磅,穿著棕色大衣。他們很想逮住你耶,老兄,超想的。」
安哲羅.曼契尼左手揪起醫生的襯衫衣領,右手握拳。醫生太太坐在羅伯特.卡薩諾腿上。這是他們的命令,她原本不肯照辦,結果他們就朝她丈夫臉上灌了一拳,她還是不肯照辦,曼契尼就再扁一拳,勁道更強,於是她屈服了。卡薩諾將手放到她的大腿上,拇指探入裙下一英寸,恐懼使她全身僵硬,嫌惡使她開始顫抖。
「瑪格麗特。」桃樂絲說:「她叫瑪格麗特。」
「要一起抽嗎?」他說:「他們要是知道也一定會傻眼,我跟你一起哈草耶!」
「那是二十五前的事,而你年紀才幾歲?十五嗎?」
「你相信他們?」
李奇留在原地,獨處黑暗之中,他不是白癡。一個人鑼鼓喧天地把車開走,另一個人躲在屋子的轉角——這是世界上最簡單的誘敵策略,李奇什麼把戲都知道,他過去常用,自己也發明了幾招。
「我沒給他任何建議。」
「不需要。你穿過農田往西走就會看到一座手機基地台,蓋在我鄰居租給電信公司的半畝地上,他就是靠那筆租金付作物運費的,你在那裡轉往北方,繞過鄧肯家背面,之後就會看到穀倉了。」
他說:「回來。」音量大了點。
「說得是,老兄,這體制爛透了,我完全同意,不過鄧肯家的人比其他掌握特權的傢伙還要賤,他們殺了一個小孩,你www.hetubook.com.com知道嗎?一個八歲小女孩。他們抓住她,把她搞得慘兮兮的,然後才殺了她。」
是大麻。
「所有人都討厭他們。」那孩子說:「我是說討厭鄧肯家的人。整個郡的把柄都握在他們手裡了。」
「是嗎?」
「他們有,他們有上百雙眼睛。」
「她的鬼魂發出的聲音。二十五年後,她還是陰魂不散。我晚上都會來這裡坐著,偶爾會聽見那個可憐的小女孩發出的尖叫,老兄呀,在黑暗中,傳來不斷的尖叫、哀號、慘叫和哭聲。」
「害羞?」卡薩諾問:「靦腆?妳是變啞巴了喔?」
李奇維持「三抹影子在右」的相對位置,不斷往前邁進。他很習慣走路,所有軍人都很習慣,有時除了長時間、快步調的行軍之外別無其他交通手段,因此士兵都會接受訓練,從羅馬時代以來就是這樣了,現在狀況沒變,未來也永遠不會改變。他不斷前進,對自己的速度感到滿意,他還有新鮮空氣和風捎來的各種鄉間氣味可以享受,算是一點小小的補償。
前方有一團低矮的樹叢,長得像縮小版的樹林。可能是野生的覆盆子或野玫瑰,犁田時沒把它剷除掉,如今暴露在原野中又處於休眠狀態,但還是很茂密,也長了很多刺。一縷煙從正中央飄了出來,水平拖曳於風中,肉眼幾乎看不見,氣味非常強烈,不是營火,也不是香菸。
女管家桃樂絲把文森先生扶到紅色天鵝絨椅上坐著,擦掉他臉上的血。他嘴唇裂開、眉毛割破,眼睛下圍腫得像蛋一樣。他說他很抱歉,太晚打警告的電話了,因為他一度昏倒在地,醒過來後才急急忙忙去打電話。
桃樂絲要他別說話。
「告訴我吧,寶貝。」卡薩諾在她耳邊呢喃。「妳叫傑克.李奇去哪裡躲啦?」
「他們接下來會去哪?」
「我吃完早餐補充的能量都會消耗光的。」
李奇繼續前行,望進高度及胸的樹叢後,發現哈草的是個孩子,大約十五、六歲的男孩,頗高頗瘦,留著中分長髮,李奇很久沒看到留這種髮型的男孩子了,他穿著布料很厚的褲子,舊西德軍剩下來的大衣,坐在鋪平的塑膠購物袋上,雙腿收攏胸前,背靠著一塊穿破地表而出的大花崗岩。m.hetubook.com.com岩石的形狀很像楔子,彷彿是某塊大圓石的碎片,從遠方一路推過來這裡放置,就是因為有它在,農夫犁田時才沒剷除這片矮樹叢。大型拖拉機不利於精密操縱,因此和它保持一大段距離,大自然佔了上風。現在這個男孩則佔盡了大自然的便宜,在這裡避人耳目、快活度過一天,他說不定根本不是做做小本生意的大麻種植者,只是業餘的愛好家,郵購圓石郡或舊金山的種子來種。
她打直身體,而他覺得她似乎快吐了,他不希望她的嘔吐物弄髒腳上的好鞋,但他還是舔了她的耳朵,讓她知道誰才是老大。曼契尼又打了醫生一拳,不為什麼,就只是因為好玩。他們是旅人,成天在路上遊蕩,把該辦的事情辦好,不過他們這次來內布拉斯加只是浪費時間,肯定不會錯的,他奶奶的,所有人都一問三不知。整個地方荒涼得像月球表面,誰會留在這裡?這個叫李奇的傢伙顯然早就閃人了,跑路跑得正爽,天亮的時候,他偷的那輛貨車已經在前往奧馬哈的半路上了,完全沒被郡警發現。那些郡警肯定在椅子上坐了整晚,忙著摳屁股,所以什麼要事都沒幹,畢竟從加拿大運到拉斯維加斯的貨他們一次都沒攔到,不是嗎?好幾個月都沒攔到不是嗎?一次都沒有耶?
「見鬼了當然是,絕對有這麼一回事。」
「有哪個郡的把柄不是被某個人握在手裡的啊?說來聽聽啊。」
「妳昨晚和他鬼混了二十分鐘,這是旅館裡的那個怪胎告訴我們的。」
「妳女兒叫什麼名字?」
「這樣啊。」
「老兄,」他說:「就是你,鄧肯家在找的人就是你。」
「我沒給他任何建議。」
「沒有。」
「吃早餐得到的力氣就是要拿來消耗的啊,一定要轉往北邊,好嗎?往南邊你就會跑到鄧肯家,那裡真的不是你該去的地方,你知道南北方位吧?」
「你確定?」
「不用了,謝謝。」李奇說。
她說:「剛剛我擔心了一分鐘左右。」
「不行。」李奇說。
「所以妳要我走過他們家前面?」
「也許我該回旅館一趟,我認為他們扁了文森,從電話裡的聲音聽來,他的狀況不是很好。」
「也許會去醫生家?」
他的手又往上移hetubook•com•com動了一英寸,他還舔了她的耳朵,她扭腰、右傾身體,躲開他。
「見鬼了當然有,我要傳簡訊給我的死黨,說我看到你本人了,活跳跳的本人。嘿,我說不定可以讓你跟他們講講話,他們一定會傻眼,你說是吧?可以嗎?你可以跟我的死黨聊聊嗎?這樣他們才會知道我不是在唬爛。」
「你把碗盤藏起來真是太好了,我後來突然想到它們,以為自己死定了,他們看起來是不太會錯過細節的人。」
「要走一整個早上。」
李奇說:「你有手機嗎?」
李奇說:「是嗎?」
「你好。」李奇說。
李奇靜靜站在原地,望出木板的縫隙之外。感覺起來格外漫長的一秒過後,數到三的傢伙縮手收槍,放開桃樂絲的手臂,害她踉蹌了一步。那兩個傢伙看看左,望望右,最後對看,聳聳肩。測試完成,預防措施都做足了。他們轉身繞過住屋,消失在視野之外。一分鐘後,李奇聽見關車門、發引擎的聲音,碎石子嘎吱響,車子咻一聲開上農路,換檔,逐漸遠去。
「大概會。」李奇說。
「我放了一輛貨車在那,是昨晚從球員那裡接收過來的,可以載我過去嗎?」
「FBI沒聽到我聽過的聲音啊,兄弟。」
「真的有這麼一回事。」
「今天早上才有剝玉米殼工隊的球員來我們家,要我們眼睛睜大一點,結果你就出現在這裡了,老兄,你偷偷摸到我背後來了。我想眼睛該睜大的人是你,不是我。我說得沒錯吧?」接著他不由自主地咯咯笑了起來,看來是比李奇原本想的還要茫。
「不然你們這二十分鐘在幹嘛?妳讓他上了?」
李奇拿起了整疊的餐具,以肩膀開路,從變形的穀倉雙開門之間的縫隙鑽出來。外頭的光線讓他眼睛眨個不停,寒冷的空氣令他打顫。他繼續前進,和她在皮卡車附近會合,她接過碗盤,而他問:「妳還好嗎?」
「要走多遠?」
包裹在黃紙內的大麻菸很粗,捲得很好,大約只剩一半。
於是李奇沿著穀倉、棚子、雞舍、豬圈的背面前進,跨入田野中。太陽不過是灰色高空中的一個亮點,但用來定位方向已綽綽有餘。內布拉斯加州的冬日早晨十點過後,太陽固守在李奇左肩之後的東南方,他維持這個相對位置前進四十分鐘後,手機基地台便隱約浮現在霧氣之中,它高聳、細長如骨,有個狀似大鼓的微波接收器,還有個長得像外野守備教練棒的天線,底部有一叢枯死的棕色野草,四周被有刺鐵絲網象徵性地圍起。遠端有座農舍長得像桃樂絲家的,大概就是她所謂的鄰居的地產吧,他腳下的土地又硬又凹凸不平,全是壘球大小的結凍泥土塊,去年收成後的殘局,它們不是左右滑動,就是被他的腳踩爛。和圖書
「往南邊走就會越來越暖,往北邊走就會越來越冷,我應該能判斷吧。」
「也許吧,鄧肯家的人知道你們接觸過。」
「什麼聲音?」
李奇很熟悉的味道,而所有警察都很熟,就連軍事警察也不例外。士兵休假時就像普通人一樣,也會哈個草,甚至執勤的時候也會抽。李奇猜他聞到的是上等貨,不是墨西哥進口的爛東西,很可能是自家栽培的優良品種。在內布拉斯加種哪有什麼壞處呢?玉米種植區就適合偷偷種東西,玉米可以長到象眼的高度,種植密度高,只要在距離田地邊緣一百碼以上的田中央清出一片二十英尺乘二十英尺的土地,你就有一個可種任何東西的祕密花園了,種大麻賺的錢比純種玉米並領改府津貼還多,再說這裡的人還得付運費。也許有某人正在試用他最近種出來的貨,判定品質,暗自訂價。
圓形空間另一頭,有張吧檯凳子橫放在地,吧檯後方的一片玻璃被砸碎了,碎片像匕首似的落向酒瓶,其中一個瓷杯破了,把手整個脫落。
卡薩諾突然站起身來,害坐他腿上的醫生太太摔下來,癱倒在地。曼契尼又打了醫生一拳,然後他們就走出門外,坐進那輛租來的Impala。
「老兄!」他用陶然的口吻說,沒有茫得飛上天,只是在離地幾英尺的位置盪來盪去,大概是老手了,知道要怎麼拿捏份量。他頭腦轉得很慢,而且想法全寫在臉上:我被抓包了嗎?然後是:怎麼可能?
和-圖-書們全都是混帳。
智障。
他說:「回來嘛,寶貝。」
她大喊:「他們走了!」
「如果他不是在唬人呢?你會出來嗎?」
「他們沒有透視眼。」
「我不知道,我也不認為他們自己知道,無處可躲的意思就跟無處可找差不多,不是嗎?」
他在基地台那裡轉往北方。太陽繼續位移著,如今高掛頭頂,幾乎在他身後,再過一小時便是缺乏生氣的冬季正午了,到了那時氣溫也不會升高多少,只有陽光會變得耀眼,程度甚於一天當中的其他時刻。右手邊遠方地平線上的一抹色塊映入李奇眼簾,他猜那是在長長的共用車道盡頭縮成一塊的三間房子,鄧肯家。他看不出房子的細部構造,所以也一定無法辨識在那裡活動的人類。反過來說,在那裡活動的人也看不出他是誰,東邊的人往西看也好,西邊的人往東看也好,他們需要望穿的英里數都是相等的,面臨的都是相同的灰濛天光和霧氣。儘管如此,他還是將路徑稍微往左修正,循著弧線前進,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那地方不屬於任何人,它們所在的那塊田五十年前就賣給開發單位了。」
「粗暴。」她說:「凶狠,他們說他們是代表鄧肯家來的『代表』、而不是『幫他們工作』,這倒是很新奇,鄧肯家過去從來不用外地人的。」
「妳要讓我上嗎?」
「不用懷疑,我的朋友。」
「他們看起來還有什麼特質?」
世界復歸寧靜。
李奇不發一語。那孩子奮力集中精神,單手高舉過懸鉤子叢上方,遞大麻菸給李奇。
那孩子突然嚴肅地說:「嘿,我是站在你這邊的,老兄。你得保持低調,我很了,不過老兄啊,別擔心,我們不會出賣你的。我是說我和我的死黨,我們是站在你這邊的,因為你跟鄧肯家槓上了,我們會永遠支持你。」
「我還有誰可以相信?要我信當年根本還沒出生的嗑藥小鬼嗎?」
「也許我該過去一趟。」
她沒回話。
「FBI可不是這樣說的。」
「我沒在開玩笑。」
「那把槍上了保險,而那個傢伙的拇指從頭到尾都沒動過,我都看在眼裡,知道他只是在唬人。」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