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她穿著一件滾邊襯衫式洋裝,頭髮塞在耳後,她似乎已經哭了一陣子,你從她眼下輕微的粉紅色浮腫看得出來。她似乎筋疲力竭,神情緊張,但是依然相當漂亮。事實上,她比我先前認為的更漂亮。我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看過她。她有雀斑。
「可憐的小東西,」年紀較大的女人說。「她似乎嚇壞了。」
「嗯,我們的社會並不明智,因此,我必須繼續隱遁,」我說。「你覺得我這種舉動是不是很可怕?」我已經知道答案。
「噢,不、不,別這麼做。愛咪,妳無所不在——每一個新聞節目、每一份雜誌都看得到妳。有人會認出妳,即使妳這種」——他摸摸我的頭髮——「全新的運動造型。妳是個漂亮的女人,一個美女想要消失,可不是那麼容易。」
「那麼我就知道你說你要幫我,其實只是隨口說說。你跟尼克一樣只想控制我,不管用什麼方式控制。」
「什麼?」
「現在好多了,」我說。「我不害怕了。最近真是糟糕。」然後我忽然哭了起來,不是假哭,而是真正掉淚,這不在我的計畫之內,但是哭一哭,我覺得輕鬆多了,況且淚水恰好搭配目前這一刻,充分顯現我允許自己完全鬆懈。過去這一陣子,我戰戰兢兢,切實執行計畫;我戒慎恐懼,生怕事跡敗露;我痛失錢財,遭到背叛,受人擠推;生平第一遭,我孤苦無依,只能依靠自己,心中升起全然的惶恐。此時此刻,所有壓力與恐懼全都悄悄流逝。
「那麼我們就幫你點一杯威士忌薑汁,我來喝你的琴湯尼。」
「我們該走了,」戴西說。「試試湖邊的別墅吧,我現在就帶妳過去。」他站起來。
「尼克怎麼說我?」
「怎麼了?」我問,但是我已經知道答案。
「不,我不會出面處理。我希望尼克因為他對妳做的事情而被處死,」他說。「社會若是明智,他會的。」
「凱西、珍妮、摩根、或是阿珍阿花。唉,妳別儍了。」
「他看起來像個超級混蛋。他想要怪罪於我,跟我說了一個瘋狂的故事,他說我以前——」
留著八字鬍的傢伙忽然來到我們桌旁,臉上閃過一絲微笑。「這位女士,我想您跟安洛家族沒什麼關係,是嗎?」
「啊,這下糟了,我才剛剛開始同情這個傢伙呢,」她的朋友說。
「很不幸地,我覺得你說的沒錯,」我說。「我只是不希望你以為我想占你便宜。我只是不知道還有哪些地方可去——」
「如果我拒絕呢?」
「我知道賈桂琳把你的日程排得非常滿,」我躊躇地說。戴西的媽媽是我們兩人之間的敏感話題。
「我們將永遠不能跟其他任何人交際應酬。」
我傾身向前,輕輕在戴西的唇上印上一吻。我必須讓他覺得我決定這麼做。「你真是一個大好人,我很抱歉讓你置身這種處境。」
「我會照顧妳。我能做什麼?」
一個相貌平凡、卻故作美艷動人的黑髮女服務生走了過來,把我們的飮料放在桌上。我把臉轉開,看到那個留了八字鬍、一臉好奇的男人愈站愈近,帶著若隱若現的笑容看我。我的狀態欠佳。昔日的愛咪絕對不會來這裡。我被健怡可樂和自己的體臭搞得胡裡胡塗。
阿門,有人說道。
「上個星期、我跟妳講話之前,謝天謝地。」
「愛咪。」
戴西用手肘輕輕推我一下,他睜大眼睛,以示詢問:我知道這段婚外情嗎?我還好嗎?我一臉怒容——可憐的小東西,才怪呢!——但是我可以假裝因為遭受背叛而生氣。我點點頭,微弱地笑笑。我沒事。www.hetubook.com.com正要離開之時,我看到我爸媽跟往常一樣手牽著手、一前一後走到麥克風之前。我媽媽看起來好像剛剛剪了頭髮。我失蹤了,她卻暫且拋下搜尋,抽空打點個人形象,我不曉得自己該不該感到惱怒。當某人過世、親人們繼續過日子之時,你總是聽到人們說:某某會希望我們這麼做。我可不希望如此。
「我們是加拿大人,請不要打擾我們,」戴西厲聲說道,那個傢伙翻翻白眼,喃喃說聲神氣個鬼,慢慢走回吧檯。但是他一直貓著我。
「哈!妳願意這樣度過十年?愛咪?」
乍聽之下,賭場似乎是個理想的會面場所——賭場剛好位於公路旁,裡面全是醉鬼和老人,兩者的視力都不佳。但是這會兒我覺得全身發冷,受到圍困。我察覺每個角落都有監視攝影機,每一扇門隨時都可以啪地關上。
「我跟已婚男人發|生|關|系,我深深以此為恥,此舉有違我的價值觀。我曾經真心以為自己愛上尼克,」——她開始啜泣;她的聲音顫抖——「他也愛上我。他跟我說他跟他太太的關係已經走到盡頭、他們很快就會離婚。我不知道愛咪.鄧恩懷了身孕。現在我配合警方調查愛咪.鄧恩失蹤的案件,我將全力協助警方。」
我們走過一個非常令人沮喪的吧檯,準備離開此地,電視在每個角落嗡嗡作響,就在這時,我看到那個賤女人。
「這個女孩年紀好輕,我冰在冰箱裡的一些鬼東西,說不定都比她歷史悠久。混帳東西!」
我始終喜歡謊稱戴西為了我試圖自殺。他的確因為我們分手而心碎,他也確實很煩人、很古怪,成天在校園晃來晃去,希望我跟他復合。我說他為了我試圖自殺,倒也不為過。
「他跟她牽扯了一年多。」
安蒂暫停一下,清清喉嚨,一個站在她後面、年紀跟我相仿的黑髮女子遞給她一杯水,她快快喝了幾口,玻璃杯輕輕顫動。
「可憐的小東西,」紅髮女子說。
我假裝猶豫了一下,我咬咬下唇,望向遠處,然後再把目光移回戴西身上。「我需要一些錢,讓我再撐一段日子。我想過找份工作,但是——」
我做了決定;我決定打個電話。今天晚上才能碰面——可想而知,目前的狀況有些複雜,——因此,我打點門面,梳妝打扮,藉此打發白天的時間。
「噓,別提到那個名字。」
「不、沒關係,別擔心。」
「哇,見鬼囉,」一個女人跟她的朋友說,她的朋友一頭紅髮,髮色有如廉價的波爾多紅酒。
戴西迅速一瞥,搖搖頭。「他只是看著那幾位……歌手。」他帶著懷疑的語氣說出「歌手」二字。「妳不只是需要一些現金,妳會受不了這種偽裝。不敢直視大家,跟這些」——他張開手臂,表示涵括整個賭場——「沒有任何相似之處的人一起生活,過著窮酸的日子。」
「我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學生,」她繼續說。「我只想請大家給我一些隱私,讓我在這段非常痛苦的日子裡好好療傷。」
「我不會讓妳再過著那種拖車屋場的苦日子。我絕對不會。跟我走吧,我們把妳安頓在湖邊的別墅。那裡非常隱密,我會幫妳採買雜貨,妳要什麼都行,我隨時幫妳帶過去。妳可以一個人躲在那裡,直到我們決定怎麼做為止。」
安蒂看起來嬌弱,沒有惡意。她狀似一位照顧小孩的保母,不是色|情|電|影裡的性感保母,而是住在巷尾、陪伴小孩玩耍的女孩。我知道這不是安蒂的真面目,因為我曾經跟蹤真正的安蒂。真正的安蒂和*圖*書身穿炫耀本錢的貼身上衣、緊身牛仔褲,長髮自然鬈曲。真正的安蒂看起來容易上手。
我眼角一瞥,那個包打聽的男人再一次出現在我的視線當中。「那個……那個留了八字鬍的傢伙——別看他——他瞪著我?」
「只有你知道此事,」我說。
「我絕對不能再回頭過著那種日子,戴西。尼克會殺了我,我絕對不會感到安全。但是我不能讓他坐牢。我只想消失,我沒有想到警察會以為他殺了我。」
「我不能這麼做。如果不知怎麼地,警察發現此事、前來搜查呢?」
「我不是惡毒,」他說。「我是擔心妳。試試湖邊的別墅吧,如果妳覺得被我逼得喘不過氣來,如果妳覺得不自在,妳隨時可以離開。妳最糟也不就是休息一下、輕鬆幾天嗎?」
「那是我春天喝的飮料。現在我喝威士忌薑汁。」
「我幫你點了一杯琴湯尼,」我說。
「他過來找你?什麼時候的事?」
「甜心,當然不是。妳只是被迫這麼做。妳瘋了才會按兵不動。」
「我接下來的十年就得過這種日子,直到歲數夠大、這樁事件成為過往雲煙、我可以放心為止。」
戴西的湖邊別墅是棟豪宅,所謂的幫妳帶雜貨過去,意思是成為妳的情人。我可以感覺他心中的渴求像是熱氣一樣奔騰散發。他好想實現他的夢想,看起來有點侷促不安。戴西是個收藏家。他有四部汽車、三棟房子、一屋屋的西裝和鞋子。他想要把我藏放在玻璃櫃裡。對他而言,我宛若白馬騎士的終極夢想:他從悲慘的環境之中,偷偷救出受到虐待的公主,將她安置在自己鍍金的羽翼下,讓她住進只有他能夠到達的城堡。
哭哭啼啼大約兩分鐘之後,我看起來漂亮極了——若是超過兩分鐘,鼻水開始流個不停,眼睛漸漸浮腫,但是只要不超過兩分鐘,我的雙唇更加豐潤,雙眼更加圓亮,臉頰一片紅潤。我靠在戴西筆挺的肩上哭泣,心中一邊暗數:one Mississippi、two Mississippi ——啊,又是密西西比河——數到一分四十八秒之時,我悄悄制住淚水。
那個傢伙依然站在吧檯旁邊盯著我,看起來愈來愈不和善。
「我覺得他曉得他絕對不可以傷害妳,因為現在全世界都知道妳是誰、關心妳的狀況。他必須讓妳平安返家,妳可以跟他離婚,找個合適的男人再婚。」他啜飮一口。「得償所願。」
這會兒他出現在賭場裡,一身潔白的仲夏西裝,瀟灑自在(戴西按月更換行頭——適合六月分的穿著,到了七月分就不合時宜——我始終非常敬仰這種紀律,柯林斯一家的精準裝扮)。他看起來好極了。我則不然。我太在意我霧濛濛的眼鏡、以及腰間多出的一圈贅肉。
我媽媽開口說話。「我們的聲明相當簡短,發表聲明之後,我們也不打算回答任何問題。首先,謝謝來自各方的支持,我們一家感謝各位的盛情。全世界似乎都跟我們一樣深愛愛咪。愛咪:我們想念妳親切的聲音、妳的幽默感、妳的慧黠、以及妳的慈善。妳確實非常神奇。我們會把妳帶回我們家中。我知道我們會的。第二,直到今天早上,我們才知道我https://m.hetubook.com.com們的女婿尼克.鄧恩發生婚外情。打從這場惡夢一開始,他始終沒有表現他應該表現的模樣,他顯得比較疏離,也比較冷淡。我們把他的行為歸咎於震驚,姑且信任他。得知這個新的訊息之後,我們不再信任他。因此,我們撤回對於尼克.鄧恩的支持。我們將繼續搜尋,我們只能期盼愛咪回到我們身邊。她的故事必須持續下去。這個世界已經準備迎接新的一章。」
「我不能回去,戴西。就算大家完全相信尼克虐持我,大家還是會恨我——畢竟是我欺騙了大家。我會變成全世界最受到鄙視的賤民。」
為了保護我自己和胎中嬰兒的安全,我必須消失,我也非常需要戴西的幫助。戴西,我的救世主。戴西渴求境遇悲慘的女人,我的故事肯定滿足他的渴望。多年以前、我就讀寄宿學校之時,我曾經跟他說我爸爸每天晚上潛入我的臥室,我身穿滾邊的粉紅色睡衣,眼睛盯著天花板,直到他完事為止。自從聽了那個謊言之後,戴西始終愛著我,我知道他想像自己跟我做|愛,輕撫我的秀髮、深深進入我的體內之際,他是多麼溫柔、多麼可靠。我也知道他想像我低聲哭泣,把我自己完全交付給他。
戴西一語不發,下巴緊繃,嚥下他的雞尾酒。「妳說這話真是惡毒。」
他沒有問到關於懷孕之事。我就知道他不會問。
「如果妳回去,我想尼克不會控告妳,」戴西說。
「我想要置身這種處境,愛咪。」
女服務生又走過來,戴西遞給她一張二十美金的鈔票,打發了她。她露齒一笑,舉高那張鈔票,好像那是什麼新奇的玩意,笑著走開。我啜飮一口我的雞尾酒。小寶寶不會介意的。
安蒂站在麥克風後面,黑色的眼睫毛低垂,看著手中的聲明,她的雙手發抖,那紙聲明好像樹葉一樣顫動。她的上唇濡濕,鎂光燈一照,上唇閃爍著光澤。她伸出食指,抹去汗珠。「嗯,我的聲明如下:從二〇一一年四月直到今年七月,也就是他太太愛咪.鄧恩失蹤之時,我確實和尼克.鄧恩發生婚外情。尼克曾是我在北卡賽基專科學院的教授,我們變成朋友,然後發生進一步的關係。」
她不好意思地淺淺一笑,記者們全都咯咯輕笑,以示鼓舞。
「愛咪。」他摸摸我的臉頰,然後把我拉進懷裡,輕輕擁抱。只是輕擁,而非摟抱,戴西不來這一套。那種感覺比較像是被某種專門為你設計的東西包圍起來。「甜心,那通電話!妳絕對無法想像我的感覺。我以為我瘋了,我以為我憑空想像妳打電話來!我做過這樣的白日夢,在我的夢中,不知怎麼地,妳還活著,然後我就接到妳的電話!妳還好嗎?」
「愛咪,警察認為妳已經死了。」
戴西也會在別墅裡,但是戴西可被駕馭。
過去十天以來,尼克對我表現出的興趣,比過去幾年加起來還多。我一直想讓一個男人為我動手——殘忍地、血腥地大幹一架。尼克上門盤問戴西,嗯,這倒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不,我現在應該自力更生。我可不可以只跟你借一點錢?」
戴西不落痕跡地面露難色。
「是喔,等到我謝世之時,大家一想到我,總會順帶一提:喔、那場滑稽的鬧劇。不,我有我的尊嚴,戴西。」
她是個小賤人,她不值得同情。我不敢相信居然有人為了安蒂感到遺憾。我真的拒絕相信。
「妳別作夢了!」安蒂退開之時,我悄悄說,一位警察制止大家提出任何問題,兩人走離攝影機的鏡頭。我發現自己靠向左邊,好像我可https://www.hetubook.com.com以追隨他們的行蹤似地。
「我……我,」她開始抽噎,她媽媽——那個黑髮女子肯定是她的母親,因為她們兩人的眼睛都像是動漫女郎一樣又圓又大——伸出一隻手臂搭在她的肩上,安蒂繼續朗讀,「我對我做的事情感到非常抱歉、非常羞愧。我造成愛咪家人們的痛苦,在此也跟他們致歉。現在我配合警方調查——喔,我已經說過了。」
賤女人正在召開記者會。
我嬌媚地瞥視台上的樂團,那幾位七十幾歲、骨瘦如柴的老先生正在歌頌愛情。離我們桌子不遠之處,一個抬頭挺胸、留了細細八字鬍的男人,把杯子丟向我們附近的垃圾桶,但是失了準頭(我從尼克那裡學到這個字眼)。我但願自己先前選了一個比較像樣的會面之處。男人這會兒看著我,頭歪向一側,一臉誇張、困惑的表情。如果他出現在卡通影片之中,他肯定搔搔頭,假惺惺地發出wiik wiik之聲。不知道為什麼,我心想:他看起來像個警察。我轉身背向他。
戴西的湖邊別墅會有一個華麗的廚房,也會有一些我可以悠遊其中的房間——房間是如此寬敞,我可以一邊高唱〈群山充滿生氣〉,一邊翩然起舞。別墅裡可以無線上網,有線頻道齊備——因應我的掌控所需——還有深深的浴缸、柔軟厚重的浴袍,以及一張不會看似即將倒塌的床鋪。
「對不起,妳看起來像是某位——」
他仔細端詳我。「妳看起來非常……不一樣,」他說。「尤其是妳的臉,好圓、好胖。還有妳的頭髮,看起來——」他突然住嘴。「愛咪,我只是想不到自己會如此感恩。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你的舉動才是惡毒。」
我打了電話給忠誠的戴西,請求他的協助(與共謀)。我始終從未完全斷絕跟戴西的連繫,儘管我和尼克以及我爸媽說過一些話,其實我一點都不怕戴西。戴西也住在密西西比河域,我始終知道他說不定會派上用場。妳最起碼得有另一個男人願意為你赴湯蹈火,戴西就是那種白馬騎士型的男子。他非常喜歡境遇坎坷的女人。威克夏學苑畢業之後,這些年來我們閒聊之時,我問起他最近一任女友,不管是哪一個女孩子,他總是說:「噢,很可惜,她最近不太好。」但我知道戴西交上好運,一點都不可惜,因為這些女孩患了飮食障礙症、止痛藥成癮、或是重度憂鬱症。戴西生平最快樂的時光,莫過於陪伴在床邊。不是一起上床,而只是端著熱湯和果汁隨侍在側,輕輕地、生硬地說:可憐的小寶貝。
我正想離開的時候,他就輕鬆地走進來。
她的聲音微弱稚嫩。她抬頭看看面前一整排攝影機,似乎嚇了一跳,然後再一次低下頭,圓圓冒出蘋果般的紅暈。
我走過一個閃閃發亮的廣告看板——一個五〇年代的嘟哇樂團重新攜手登台,而且只演出兩晚!——進入賭場。賭場裡面密不通風,非常寒冷。吃角子老虎機鏗鏘作響,機器聲聲歡唱,螢幕之前卻是一張張戴著氧氣面罩、著香菸、流著口水、表情枯燥的臉孔,兩者極不搭調。投入十分錢、投入十分錢、投入十分錢,叮、叮、叮!投入十分錢、投入十分錢。他們浪費的金錢,全都用來資助經費不足的公立學校,而他們那些百般無聊、惹人討厭的兒孫https://m.hetubook.com.com,正是公立學校的學子。投入十分錢,投入十分錢。一群喝得爛醉的男孩跌跌撞撞地走過,八成是單身漢派對。男孩們灌了一杯杯烈酒,每個人的嘴唇濕答答;他們身強體壯,剪了一頭俐落、層次分明的短髮,根本沒有注意到我。他們講到女孩子,幫我們找幾個女孩過來,但是除了我之外,放眼望去都是上了年紀的黃金女郎。男孩們將不停喝酒,藉由酒精化解心中的失望,然後試圖保持清醒,以免在回家的路上酒醉肇事,撞死其他開車的人。
「甜心,我沒辦法早點趕到,真是抱歉,」戴西說。
「我猜他果真是個兇手。」
「如果妳願意,我們可以離開美國,定居西班牙、義大利、或是任何妳想要居住的地方,成天在陽光下大啖芒果,晚晚起床,玩拼字遊戲,懶洋洋地翻閱書刊,在大海中游泳。」
我依照計畫,坐在賭場入口最左側的酒吧區等候,我看著一個年邁的少年樂團在一大群白髮蒼蒼的觀眾面前表演,觀眾們隨著樂聲捻動手指,拍手喝采,骨節突起的指頭笨拙地翻弄賭場贈送的花生。歌手們骨瘦如柴,身穿花俏到令人眼花撩亂的禮服,看起來無精打采,他們小心翼翼地轉圈,慢慢搖晃動過髖關節置換手術的臀部,跳起垂死之舞。
「沒錯,」我說,然後把頭轉開。
「妳會是我的賤民,不管如何,我都會愛著妳、保護妳、不讓妳受到任何傷害,」戴西說。「妳絕對不必再面對這一切。」
我陳述一番陰鬱駭人的經歷:先生善妒,脾氣暴躁,中西部飮食單調,天天牛排和馬鈴薯,一成不變,難以下險,我足不出戶,成天被關在家裡,受到獸|性的支配。霸王硬上弓,避孕藥,烈酒,拳腳相向。尖銳的牛仔靴,肋骨之間挨了幾腳,恐懼和背叛,父母無動於衷,孤立無援。尼克最後還說:「妳永遠不可能離開我,我會殺了妳。不管如何,我都會找到妳。妳屬於我。」
「他先前過來找我。我覺得他知道這一切都怪他——」
「混帳東西。」
「妳絕對不必擔心尼克,」戴西說。「讓我來應付他,我會好好處理。」他伸出他的手,這是昔日的一種姿勢,表示他承接我的憂慮。我們年輕的時候經常這麼做。我假裝把某樣東西交到他的手掌之中,他握起拳頭,緊緊包住,我真的覺得好多了。
「他說了什麼?」我問。「他看起來如何?」
我在麥當勞的洗手間梳洗——弄濕紙巾,沾上一些綠色的膠狀物——換上一件便宜、單薄的無袖洋裝。我思索我將說些什麼。我出奇地期待此次會面。我已經受夠了這種狗屎日子:大家共用洗衣機,某人濕淋淋的內褲總是捲成一團,纏繞在洗衣機軸心最上端,你必須捏著手指、遲疑不決地把它剝下來;小木屋地氈的各個角落始終潮濕,原因不明;浴室的水龍頭滴滴答答。
五點時,我開車朝北前進,駛向碰面之處,也就是一個名為「馬蹄鐵胡同」的賭場。開著開著,賭場憑空冒了出來,稀疏的林木之中忽然出現一棟霓虹燈光閃爍的建築物。我靠著僅存的汽油慢慢駛進——我聽過這種老掉牙的說法,卻從來不曾親身體驗——把車停好,觀看眼前的景象:一群老人拄著枴杖和助行器,巍嵐顫顫地拖著氧氣筒,好像殘缺的昆蟲一樣匆匆朝向明亮的霓虹燈前進。一群群八十多歲的老先生進出賭場,老先生們看了太多拉斯維加斯的電影,試圖在密蘇里州的林間模仿酷勁的鼠黨,穿著打扮過分講究,渾然不覺自己看起來多麼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