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戈穿著法蘭絨短褲、以及她高中時代那件「屁|眼衝浪客」運動衫走進客廳,臂彎裡夾著她的筆電。「大家又恨你了,」她說。
「爸!他媽的,爸!除了我之外,這裡沒有別人,只有我。」他用力推開客房房門,然後又再度上樓走回客廳,渾然無視我的存在——「爸!」
我想要做點事情,交出一番成績,但是我什麼都不能做。到了深夜,攝影小組已經離去,但我依然不能冒險離開家裡。我想要走一走,不得不在家裡艘步,我的神經已經緊繃到了危險邊緣。
「我只是——我們在那種情況下分手,令人遺憾。」
「他媽的混帳東西,」小戈破口大罵。她穿著她那件「屁|眼衝浪客」運動衫和短褲站在我身邊,以示團結一致。幾位抗議民眾舉著招睥,一個頭髮細長、戴著太陽眼鏡的金髮女子搖晃一張海報:尼克,愛咪在哪裡?
我終於進入屋裡,車庫的門嗡嗡關上。我坐在熱氣騰騰的水泥車庫裡,氣喘吁吁。
我可以聽到窗外的攝影小組嘰嘰嘎嘎的說話聲——那些傢伙互道早安,好像大夥在工廠打卡上班。記者們不停拍攝小戈家的大門,相機卡嚓、卡嚓、卡嚓,有如煩躁不安的知了。有人洩漏消息,媒體已經知道警方在我妹妹的地產上發現我的「男人窩」,裡面擺滿各種物品,我也遲早會被逮捕。小戈和我甚至連窗簾都不敢看一眼。
「我認為這個點子還不賴,」她說,但是她的口氣好像但願某人樂透中大獎。
在那麼短短的一秒鐘之間,我發誓我見證了全然的清明。一時之間,我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禁一震。就那麼一次,我不再試圖隔絕我老爸的聲音,反倒讓他的話語在我耳邊隆隆作響。我不是他;我不憎恨、也不懼怕每一個女人。我只厭惡一個女人。如果我只鄙視愛咪,如果我把心中全部的憤怒和惡意,專注於一個活該讓我厭惡的女人,這並不表示我跟我老爸一模一樣。這只表示我神志健全。
「你當然他媽的抱歉,」她喃喃說。
我站在原地,試圖堅守立場,拒絕讓自己踏回屋裡。忽m.hetubook.com.com然之間,小戈在我後面蹲了下來,扭開台階附近的水龍頭。她把水量開到最大,拿起水管,好像噴灑動物一樣對著眾人灑水。強勁的水流穩穩噴出,沖射每一個攝影記者、抗議民眾、以及身穿套裝、準備在電視上亮相的漂亮記者。
我花了十分鐘把車子從車道開進車庫,我一吋吋地往前移動,從憤怒的群眾之中慢慢擠出一條路——除了攝影小組之外,我家門前最起碼聚集了二十名示威民眾。我的鄰居珍.泰弗爾也是其中之一,她和我互瞪一眼,然後她對著我亮出海報:愛咪在哪裡,尼克?
如今每一處感覺都像是監獄——一扇扇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而我始終感到不安全。
「她沒有上《艾倫.亞波特現場直擊》,《艾倫.亞波特現場直擊》播出她召開的記者會,小戈,她不是壞人。」
當天剩下的時間,我想像自己打算怎樣殺死愛咪。我只想找個法子結束她的生命,除此之外,我腦海之中容不下其他念頭。我想像自己打爛愛咪那個不停運轉的腦袋。但是,我必須說句公道話:過去幾年來,我或許過得混混沌沌,但是現在我可是清醒得很。我再度感到充滿活力,就像我們新婚之時的感覺。
「你到底打算跟她說什麼?」
「誰?爸,你在找誰?」
由於我種種差勁的決定,我的妹妹陷入財務和法律的險境。這整個狀況讓小戈心懷怨懟,我則是充滿罪惡感,對於兩個受困於狹小空間的人而言,怨懟之心加上罪惡感,後果可能不堪設想。
當他試圖走到樓上的臥室之時,我擋住他前進。我一隻手貼在牆上,一隻手擱在樓梯的扶欄上——好個人肉屏障。「爸!看著我。」
我跟著他,試圖安撫他。爸、爸,你何不坐下來?爸,你要不要喝杯水?爸……他重重踏步,走到樓下,一團團泥巴從他的鞋子上掉落。我慢慢握拳,這個混蛋當然會出現,把事情搞得更糟。
喊叫聲愈來愈高充激昂,引誘我妹妹開口:瑪戈,妳哥哥是殺妻兇手嗎?尼克有沒有殺了他的和_圖_書太太和小寶寶?瑪戈,妳是嫌犯嗎?尼克有沒有殺了他太太?尼克有沒有殺了他的小寶寶?
「她在這裡嗎?」他厲聲問道。
我即將被捕。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後天。先前警方讓我離開警局,我將之視為一個好兆頭,但是坦納潑了我一頭冷水:「在沒有屍體的情況下,警方很難定罪。他們只是想要謹慎行事,做到一絲不苟的地步。接下來這幾天,你必須處理什麼事情,你就盡量處理,因為你一旦被捕,我們就有得忙了。」
我重重嘆口氣,站起來,捏一捏她的手,她也捏一捏我的手。
「我很抱歉。」
「是喔,你還真是天才,尼克,你跟她打電話,她就可以再上《艾倫.亞波特現場直擊》——」
「你們最後一次見面之時,她咬了你,」小戈耐著性子說,聽起來過分容忍。「我認為你們兩人已經沒有什麼話可說。你是一樁謀殺案的頭號嫌犯,你已經沒有權利要求好好分手。老天爺啊,尼克。」
我們愈來愈受不了彼此,而我從來沒想到可能碰到這種局面。不單只是壓力,也不是因為我把危機引到小戈家門口。一個星期之前,我打開木棚,期望小戈跟往常一樣看出我的心意,在那十秒鐘之內,小戈卻以為我殺了我老婆;我無法釋懷,她也忘不了。如今我偶爾逮到她看著我,眼神之中帶著一絲冷峻,就像她以前看著我們老爸一樣:你不過是另一個占據空間的混帳男人。我確定有時我也透過我們老爸可悲的眼神看著她:妳不過是另一個憎恨我的漂亮女人。
「我想我應該回家了,」我說,心中湧起一股極度的不快。「我再也無法忍受等著被捕,我受不了。」
「尼克,她非常恨你,你真的認為她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轉變心態、再度愛上你嗎?」
她為我提供掩護。我趕快衝進我的車裡,飛速離去,無視草坪上的眾人渾身濕淋淋,小戈在一旁尖聲大笑。
我緊緊抓著他的手臂,狠狠把他拉進車裡,用力關上車門。開車前往安適山丘安養院的途中,他依然不停咒罵。我把和-圖-書車子慢慢停在入口附近、專為救護車保留的停車位,然後我走到他那一邊,打開車門,抓著他的手臂,用力把他拉到車外,送他走到大門門口。
小賤人小賤人小賤人。
然後我轉身,開車回家。
「妳曉得愛咪;她必須占上風。她氣的不是我對她不忠,而是我捨棄了她,選擇另一個女人。光是為了證明她是贏家,她就會重新接納我。妳不同意嗎?光是看著我苦苦哀求她回來、好讓我徹徹底底崇拜她,她就難以抗拒。妳不也認為如此嗎?」
「你知道是誰。」他把我推開,邁步走向客廳,留下一攤灘污泥,他雙手握拳,腰彎得厲害,迫使他非得繼續往前走,不然就會往前一傾,臥倒在地。他一邊走,一邊喃喃咒罵賤人賤人賤人,他身上帶著薄荷味,不是人工香味,而是真正的薄荷;我看到他的長褲上沾了一道綠色的污漬,好像他先前用力踏過某人的花園。
我這輩子始終試圖做一個好男人,一個愛慕女性、尊敬女性、沒有感情包袱的傢伙。此時此刻,我對我的雙胞胎妹妹、我的岳母、我的情婦卻懷藏著可怕的念頭。我甚至想像打碎我老婆的頭蓋骨。
但是除了哀求,我什麼也不能做。我那個潑婦老婆讓我無計可施,窘態畢露,尊嚴盡失,只能苦苦哀求她回家。平面媒體、網路、電視、任何一種媒介都行,我只能希望我老婆看到我扮演好老公、說出她想要我說的話、完完全全豎起白旗:妳對了,我錯了,始終都是如此。回家吧,回到我的身邊(妳他媽的賤女人)。回家吧,這樣一來,我才可以殺了妳。
「小戈,其他人怎麼想都無所謂,我們必須記住這一點,」我說。「目前最重要的是,愛咪想些什麼、她對我的態度是否正在軟化。」
這個問題我們已經討論了五年。
他媽的賤女人他媽的賤女人。
「她當然是,」我說。「我確信愛咪非常清楚這一點。」
我過去開門,用力把門推開,以憤怒迎戰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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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蒂擺了我一道,瑪莉貝絲對我不理不睬,小戈已經信心大失,邦妮令我陷入困境,愛咪毀了我。我倒了一杯酒,喝一大口,手指緊緊握住酒杯,然後用力把酒杯往牆上一摔,看著玻璃有如煙火般四射飛濺,聽著酒杯破裂的巨響,聞著飄渺的威士忌酒香。五種感官全都沉浸在憤怒之中。那些他媽的賤女人。
「她生你的氣,所以召開記者會。我倒是但願你沒有甩了她。」
「尼克?」她用她那種拜託你清醒一點的語調說。「這很糟糕。」
他媽的賤女人他媽的賤女人。
我不想碰他。我怕我會出手打他。我怕我會哭。
我在我妹妹家的沙發上醒來,強烈宿醉,滿心憤怒,而且好想殺了我老婆。警方針對日記、對我進行質詢之後,這幾天當中,我的心中屢次興起這股衝動。我經常想像愛咪躲在西岸某個Spa,躺在一張長沙發上啜飮鳳梨汁,心中的顧忌飄然而逝,緩緩消失在碧藍澄淨的天空之中,而我緊張迫切地開車橫跨美國,又髒又臭地出現在她面前,遮擋住陽光,最後她抬頭一看,我伸出雙手圈住她那稍微凹陷、聲帶與血管俱全的完美頸項,她的脈搏先是緊張地跳動,然後我們緊盯著對方,終於達成某些共識,她的脈搏隨之愈來愈薄弱。
我試圖轉變話題:「我一直想要打電話給安蒂,因為現在——」
「噢,抱歉,」她說。「蠻幹賤女人。這下尼克是個說謊、性變態的兇手。艾倫.亞波特肯定他媽的欣喜若狂。她是個反色情的瘋女人。」
「喂,如果妳有更好的點子,妳他媽的就直說吧。」
「說得好。」
我們現在動不動就對波此發脾氣。我們以前從來不會如此。警方發現木棚之後,他們嚴加盤問小戈,恰如坦納先前的預測:她知情嗎?她提供協助嗎?
「《蠻幹賤女人》。」
「昨天晚上有人爆料,洩漏關於木棚、愛咪的皮包,以及日記的消息。現在大家莫不https://m.hetubook.com.com異口同聲:尼克說謊,尼克是兇手,尼克是個說謊的兇手。莎朗.薛貝爾剛剛發表聲明,宣稱她對於案情的發展感到非常震驚與失望。噢,大家也都曉得那些色情光碟,比方說《獵殺賤女人》。」
「如果她這會兒偵測得出你在鬼扯呢?」
原來是我老爸。他站在我家的台階上,好像某個被我的恨意召喚而來的旁觀者。他重重喘氣,全身是汗。他的襯衫衣袖已被扯破,頭髮亂七八糟,但是他黑色的眼睛跟往常一樣流露出警戒,讓他看起來似乎神志健全,隱隱帶著一絲敵意。
他口水四濺,吐出一句句憤怒的話語。「你告訴她,你告訴那個醜八怪的小賤人,這事還沒完。她可沒有比我強,你跟她說。我可不是配不上她。她哪有權利做決定。那個醜八怪的小賤人非得學一學——」
我原本以為那天晚上回家之後,她會氣得大罵髒話,但是我只看到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悄悄走過我身邊、進入她的臥房,而她已經把她家當作抵押,再一次跟銀行貸款,用來支付坦納的律師費。
她還來不及阻止我,我就抓起鑰匙,用力推開大門。鎂光燈瘋狂大作,人群之中爆發出喊叫聲,群眾的規模甚至比我擔心的更加龐大:嗨,尼克,你有沒有殺了你太太?嗨,瑪戈,妳有沒有幫妳哥哥隱瞞證據?
「小戈,我認為可以。愛咪從來偵測不出別人在鬼扯。如果你說她看起來好漂亮,她就認為這是實話。如果你說她非常聰明,這話可不是奉承,而是她應得的讚賞。所以囉,是的,我認為她多半真的相信我若看得出自己做錯了,我當然會再一次愛上她。因為啊,我怎麼可能不愛上她?」
我從來沒有如此憎恨老爸,因為他讓我衷心喜愛這些字眼。
小賤人,那個小賤人,他繼續喃喃自語。他穿過飯廳,走進廚房,啪地一聲打開電燈。一隻水蠍沿著牆壁匆匆往上爬。
「他媽的,三心二意。」
門口傳來敲門聲,有人重重、憤怒地敲門,乓、乓、乓的巨響令人震驚,讓我從種種惡夢般的念頭之中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