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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怎麼擺都怪,最後總是要鬧笑話。崔伊是那種喜歡抓別人錯處的男生,而且是很小很小的錯處,小到連你自己都不會發現,而且還愛指出來讓大家都知道;譬如崔伊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好酷的九分褲」,當時班恩穿著一條牛仔褲,褲管只不過短了那麼一公分……好啦,也許是兩公分。好酷的九分褲。黛安卓聽到笑翻了。班恩杵在一旁,看她要笑到什麼時候,等著聽崔伊又要說些什麼。他等了足足十分鐘,中間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努力地變換姿勢,想把露出來的那截襪子藏起來,最後索性到洗手間裡鬆開皮帶,把褲頭往下拉到屁股,接著回到黛安卓家那間地上鋪著藍色地毯、懶骨頭像蘑菇一樣擺放的娛樂室;而崔伊開口對他說的第二句話就是:「老二都要露出來了啦,想騙誰啊。」
他也想當一個有用的男子漢,可是不知道該怎麼做,這讓他極為驚慌。今年暑假爸爸回家住了幾個星期,班恩不免希望爸爸這次回來能教他一點東西,展現一下爸爸該有的樣子。誰知道,所有跟機器有關的事情,路尼都一手包辦,班恩連在一旁觀看的份也沒有,甚至還被命令不要杵在那兒礙手礙腳。班恩心想,爸爸八成是把他當成娘兒們吧。每次媽媽要爸爸修東西,爸爸總是說「這是男人的事」,然後笑笑地看了班恩一眼,好像在說:「你說是不是啊?」巴望爸爸教他事情?放屁!
殲滅。斧頭、槍、倒在地上的血淋淋屍首,又在他眼前一閃而過。尖叫聲逐漸轉為哀號,接著慢慢沉寂,只餘一片宛轉的鳥鳴。
這一摔摔得他過了十秒鐘才能喘一口大氣,才感覺到溫熱的血液從他眼睛旁邊蜿蜒流過。太好了。他用指尖把血往臉頰上擦,馬上又有血從額頭的傷口流下來。早知道就再撞得更用力一點。他這輩子從來沒斷過一根骨頭,和_圖_書他只在被逼問下才會承認這件事。真假的?長這麼大,一根手指也沒斷過?你媽把你包在氣泡棉裡養大嗎?去年春天,他跟一群男生偷偷闖進鎮上的游泳池,他站在跳水板上,底下大池沒水;他直盯著池底,在心裡慫恿自己來個後空翻,當場摔個稀巴爛,年輕就該好好瘋一回。他在跳板上跑了踮,灌了一大口威士忌,再上下晃動幾下,最後還是退回去找那群男生。其實他根本不認識他們,他們也從來沒有用正眼瞧過他。
殲滅。
班恩.天。一九八五年一月二號,早上九點十三分
班恩在冰上狂諷,腳踏車的輪胎左、右、左、右猛烈晃動。這條路在夏天時是越野腳踏車道,冬天時路面又會結冰,所以只有班恩這種蠢蛋才會騎。偏偏他接下來的動作還更蠢了:他在這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狂踩腳踏車。道路兩旁剛收成的玉米稈刺人,班恩一邊騎一邊想把計速器上的蝴蝶貼紙撕乾淨——不知道是他哪個妹妹貼的,已經黏在那裡好幾個禮拜了,實在有夠礙眼,看了就一肚子火,只是也沒有不爽到非處理掉不可。他猜八成是黛碧:貼貼紙才漂亮!那個兩眼無神的白癡!班恩好不容易把那張貼紙撕掉一半,突然路面露出泥巴,前輪九十度往左打滑、後輪猛然彈起,班恩差點飛了出去;但是因為一隻腳卡在輪子裡,所以他只是震了一下,連人帶車摔了出去,右手臂擦過碎玉米,右腿壓彎在腳踏車底下,腦袋瓜重重撞上泥巴路,牙齒像撞鐘一樣嗡嗡作響。
誰來把這塊地買走呢?早該賣一賣了不是嗎?這塊土地大而無當,種什麼死什麼,最好趕快脫手、重新來過;偏偏這塊土地是外公外婆傳下來的,況且媽媽又念舊。仔細想一想,她這樣真的很自私。班恩一天到和-圖-書晚都在田裡幹活兒,週末還得去學校當清潔工。種田,上學,種田,上學,在遇到黛安卓以前,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而現在他又多了一個地方可去:種田、上學、黛安卓在小鎮邊緣的大房子。他在家裡餵牛耙糞,在學校做的工作其實也差不了多少,就是打掃更衣室、拖學生餐廳的地板,總之就是替其他同學擦屁股善後,而且賺到的錢還必須拿一半回家。跟家人要有福同享。是這樣嗎?那父母要照顧小孩又怎麼說?如果連一個小孩都養不起,為什麼還要接二連三地生個不停?
再說,他也沒錢。更正!他口袋裡有美金四塊三,但這是他全部的財產,這禮拜就靠這四塊三過活了。他們天家戶頭空空,存款餘額總在慨位數徘徊,最慘的一次戶頭餘額只剩一元一角,換句話說,他現在口袋裡的現金一度比家裡的總財產還多;他媽媽根本不會經營農場,好好一塊地就這樣給她糟蹋了;她每次都開著租來的卡車,載著滿滿的麥子到農會的穀倉,但是賣到的價錢還不如種植的成本,只能兩手空空地回來;倘若回來時手裡有錢,一定是跟人家借來的。狼來了!狼來了!他媽老是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他小時候總是想像媽媽把後門拉開一條縫,把花花綠綠的鈔票往門外灑,外頭的惡狼就像看到肉一樣撲上去。不夠。永遠不夠。
班恩在冷冽的寒風中嘎啦嘎啦地踩著腳踏車,愈來愈多雪花如塵埃般在空中飛舞。就算他滿十六歲,也沒有車子可以開。他們家有一臺雪佛蘭,是老媽在拍賣會上買的,原先是一臺出租用汽車;他們也沒錢再買第二臺車,這點老媽已經先聲明了,唯一的辦法就是輪流開,但是光想到這裡就讓班恩倒足胃口。這臺車上瀰漫著上百人坐過的味道,有薯條味、做|愛後的餘味,一聞就知道是二手車,更別提車和圖書子裡亂七八糟,到處都是妹妹的課本、毛線娃娃和塑膠手鐲,他怎麼能開這種車接送黛安卓?開什麼玩笑!黛安卓說他可以開她的車,說到這個就尷尬;黛安卓今年十七歲,比自己的女朋友小兩個年級,丟不丟臉啊?不過開她們家的車總比開自己家的好,他想像兩人坐在紅色的本田雙門跑車裡,車尾翹得老高,車內瀰漫著黛安卓薄荷香菸的香味,重金屬音樂震天價響。沒錯,這樣才對嘛。
當然,他最大的福音就是黛安卓了。他們在威奇塔市有一間專屬的小公寓。可以窩在那裡過夜,吃麥當勞、看電視、做|愛、抽掉一整條菸。除非黛安卓在,不然班恩其實很少抽菸。真正的菸槍是黛安卓,她身上的菸味重到連沖澡都沖不掉;如果把她的皮膚割開,薄荷菸就會徐徐飄出來。他愛她身上的菸味,對他來說有種安穩和家的感覺,就像別人對剛出爐麵包的感覺一樣。他們約會大概就像這樣:兩人坐在一張沙發上,她上過髮膠的棕色捲髮硬硬的,飄著一股嗆鼻的葡萄味——這也是她特有的味道——他們一起看她錄好的連續劇,看得非常入迷:劇中的女明星穿著大墊肩喝香檳,手上的戒指閃呀閃的,劇情不是她們出軌就是丈夫出軌,或是其他角色因為患了健忘症而鬧出婚外情。他從體育用品店下班後直接過來,手指因為摸過籃球,還殘留著灰塵的味道;她幫他買好麥當勞(或其他家速食),兩個人邊吃邊消磨時間,一起取笑電視上那些全身亮晶晶的貴婦,接著黛安卓會說可是誰誰的指甲好美,她好喜歡她的指甲,然後就吵著要幫他塗指甲油,或者硬要幫他塗口紅。她最喜歡來這一套,老是說她喜歡看他打扮得漂漂亮亮。最後他們會在床上互相呵癢,兩個人赤身裸體,背上點著番茄醬包,黛安卓笑得跟猴子叫一樣大聲,吵得樓上鄰和-圖-書居把他們的天花板拍得砰砰作響。
他踩著腳踏車,右半邊的屁股發麻,手臂因擦傷而灼熱難耐。搞不好整個都腫起來。這下黛安卓可樂了,她一定會用指腹沿著傷口邊緣畫圈,一圈、兩圈,接著歡得他痛到跳起來,讓她好好嘲笑他取樂。黛安卓就是這樣。她喜歡看人家的反應愈誇張愈好,至於她自己,大笑時也很總是亂哭亂叫的,驚訝時總愛把眼睛瞪得很大、眉毛揚得老高,高到接近髮際線。她最愛從門後面跳出來嚇他,好讓他假裝追著她跑。黛安卓——他可愛的女友,這名字既像公主又像脫衣舞孃,他也分不清楚她究竟比較像哪一個。可能兩個各像一點吧!有一點貴氣,也有一點俗氣。
他希望鮮血可以流個不停。
不過這幅畫面並不完整。他刻意遺漏一項嚇人的細節,企圖隱瞞某項駭人的實情。這不是一件好事。這代表他在做白日夢。他這個儍子,連威奇塔市一間小小的破爛公寓都不能專屬於他,連這麼卑微的願望都不能完全擁有。他感覺到一陣熟悉的怒火。他的人生就是一連串的拒絕,正在前方排隊等著他。
班恩喀啦喀啦地騎著腳踏車,一邊騎一邊期待這臺爛車像卡通影片演的那樣,零件會脫落,最後只剩下座墊和兩個輪胎。他討厭自己像個鄉巴佬一樣,到哪裡都只能騎腳踏車,也討厭自己不能開車。男孩子十五歲最慘,崔伊總是邊搖頭邊說,說完不忘往他臉上呑雲吐霧。每次班恩騎腳踏車去找黛安卓,總要聽崔伊把這句話再講一次。崔伊酷雖酷,但就是愛找確。他今年十九歲,留著一頭黑色長髮,髮色很黑,跟柏油一樣又暗又黑,好像是黛安卓的繼堂哥那一類的,不知道是她某某叔公的繼子還是某某遠親的繼子還是某某遠親的繼子的繼子;不知道是崔伊每次講的都不一樣,還是班恩根本沒有用心在聽。話說在崔伊身和圖書邊是要怎麼專心?只要崔伊一出現,班恩立刻全身繮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腳也不知道該往哪裡擺,手也不知道要往哪裡放;是要扠著腰好?還是插在口袋裡好?
摔斷骨頭當然最好,不過流點血也不錯。鮮血汩汩流出,滑過臉頰、流向下巴,再從下巴滴到冰上。一池純潔的紅色血塘。
他們駛離這座破城鎮,一路開往威奇塔市,黛安卓的叔叔在那裡開了一家運動用品店,說不定可以安排一個工作給他。班恩參加過籃球隊和足球隊徵選,但都在初選就慘遭淘汰,一副要他滾得愈遠愈好、不要再回來的樣子;所以他來幫忙賣籃球和足球——還真是諷刺啊!不過,有那麼多運動器材在旁邊,未來他就能勤加練習,說有朝一日也能加入社區球隊之類的。凡事往好處想就對了。
他的腳踏車不知道哪裡的零件鬆脫了,腳踏板附近的聲音像是搖晃裝著鐵釘的鐵盒。他停下車檢查,但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寒風中,他的手又紅又皺,像個老頭子,就連沒力氣這點也很像。他努力想找出問題,但愈來愈多的血流入眼角。幹,他還真是他媽的廢。爸離家時他還那麼小,根本來不及學一些有用的東西。他看其他男生都會修汽車、修摩托車、修拖拉機;引擎就像動物的內臟,不過是金屬製的,而他從來沒看過。動物他看過,手槍他也看過。他們家每個人都會打獵,不過這點雕蟲小技根本不算什麼,他媽媽的準頭都比他好。

他腦海中突然冒出這兩個字。他的腦筋不太好,常常只想到幾個字或浮出幾段旋律就卡注。殲滅。挪威海盜揮舞斧頭的畫面從他眼前一閃而過。他納悶了幾秒(真的只有幾秒),心想自己說不定上輩子是挪威海盜,而這段前世的記憶如塵埃般亂紛紛地落在他眼前。他撇開這個念頭,彎腰扶起腳踏車。他已經不是十歲小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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