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還是懷疑他的。
「你知道那天晚上的事吧?」
「我只想知道真相。」
「因為可麗希.凱茲嗎?」
我愈說愈小聲,希望他可以來救我,幫我接話。但他讓我懸在那裡,好像腳在冰上滑了一下,往下掉、往下掉,你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想著:我要掉下去了。
我從惡夢中驚醒,是那種你會不斷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不要緊的,只是一場夢,一場夢罷了。在夢裡,我回到老家的農場,但又不太像我家,因為那農場整齊又明亮,卻真的是我家農場。在橘色天空的映襯下,我爸從遠方騎馬奔馳而來,像西部牛仔那樣大聲吆喝。他騎下山坡、騎進農場大門,我才發現他的馬搖搖晃晃、顛簸得厲害,原來那匹馬裝了輪子,上半身好端端的,但細長的腿上被上了鐵箍,好像醫院的輪床。馬驚恐地朝著我嘶鳴,拉長了馬頸想掙脫鐵箍。爸躍下馬背,鐵馬滾著輪子離開,其中一個輪子還壞了,好像怎麼推都推不順手的手推車,令人氣惱。馬兒停在一截樹樁前面,雙眼翻白,還在努力掙脫底下的鐵箍。
「沒有。說不說有差嗎?警方都知道我們吵架,有必要強調我們吵了兩回合嗎?這……這沒道理嘛。我在房間裡大概待了一小時,除此之外什麼事也沒發生。這對整件案子根本沒什麼影響。」
我深吸了一口氣,心想要不要聊些無傷大雅的話題,譬如天氣之類的,但最後還是決定不要。
他茫然地瞪著前方,任憑這個名字從他眼前溜過。
「妳又來了。」說著,他擺出一張笑臉,拘謹一如以往。不管是家庭聚會還是學期最後一天,他總是那模樣,好像一天到晚待在圖書館的小孩,總害怕有人會叫他安靜。
雖然我受託要去追查我爸的下落,但是我上週的熱血和雄心現在全攤在床邊的地板上,像一堆骯髒的睡衣。我爬不起來,即使我都聽到小朋友睡眼惺忪、搖搖晃晃地從我門前走過。我想像他們穿著大大的橡膠雨鞋,啪噠啪噠地走過,在三月的春泥上留下圓圓的腳印,而我還是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我到的時候,班恩已經在等我了;在我準備好前,他就閃進我的視線。他端坐在玻璃後方,眼神空洞,好像穿著囚衣的假人模特兒。我想叫他不要那樣看著我,這讓我心裡直發毛,但我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因為除非我仍不相信他是無辜的,否則我幹麼怕他呢。
「等一等,麗比。等一下。」
「你這錢花得還真冤枉。」我說。
要不是班恩提起,我早就把黃五忘了。我真想請他把我想不起來的回憶通通記錄下來。
他有一張好看的臉,不和圖書帥,但是好看,一看就知道是個好男人。他發現我在打量他,連忙緊盯著自己的手。他的手長大了,跟他的體型相比,那雙手簡直大得不像話。那是一雙彈鋼琴的手,不過我們連琴鍵也沒摸過。他那雙疤痕累累的手,這裡一刀、那裡一劃,宛如暗粉紅色的碎紙花。他發現我在看,便舉起手,指著一道深深的疤痕說:「騎馬摔的。」
「因為可麗希.凱茲。但是媽相信我,她完全站在我這邊,媽就是這一點最好,不管她多生你氣,她還是永遠站在你那邊,這一點妳也清楚。她完全相信我。不過她還是很生氣,而且害怕。我讓她等太久了,等了……我不知道,至少十六小時吧,我什麼也沒說就出去了,而且我根本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那個年代又沒有手機,出門後就音訊全無,哪像今天;這是我聽人家說的。」
「呃,我不知道該怎麼跟妳說,我也希望我可以直接說她是我的女朋友,但我跟她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我甚至不記得她曾寫過紙條哩。妳確定紙條上真有我的名字?而且妳怎麼會有那張紙條?」
「什麼挺新鮮的?」
我掀開棉被,準備下床,床單被我睡得都發灰發臭了。我想不起來上次換床單是什麼時候的事。床單應該多久換一次?這種事我永遠搞不清楚。不過至少現在我知道做|愛完要換床單,這是我幾年前從電視上播放的電影看來的,是由葛倫.克蘿絲主演的恐怖片,她剛做完愛,正在換床單;而其他的我就不記得了,因為我當時只想著:喔,原來做|愛完要換床單啊。有道理,不過我怎麼從來沒想過。我被放任地養大,長大了也還是一個樣。
「紙條上寫得很清楚。」我開始緊張起來,知道此行是要失望了。
太好了!我心想,我媽還活著!這感覺好真實,好像口袋裡的鵝卵石。媽還活著啊,我怎麼會那麼儍,竟然誤會了好多年。
「妳媽可沒意見。」爸嘀咕道。
嗯哼,沒關係,我還有其他家人。
「這倒挺新鮮的。」他終於開口道。
「呵。我記得她很三八,一天到晚就愛寫紙條;妳知道吧,她就是那種喜歡讓別人覺得她們很野的女生。」
「妳沒事吧?」他問我,我點點頭。沒事,當然沒事。
他全身緊繃,眼神跟鯊魚般,完全變回囚犯的模樣,像個受氣包,每天接受別人一題又一題的質問,偶爾發問還得看別人臉色,被問到最後連回答都懶得回答,這種墮落我再了解不過。謝謝,我不想談這個。反正也沒什麼損失,頂多被誤以為沒禮貌罷了hetubook.com.com。
「怎麼搞的?黃五咬的?」
「是啊,我又來了。」
「我沒有啊。天啊,麗比,不過是一張紙條,妳想到哪兒去了?」
「總之,我們大吵了一架,我連是不是在為可麗希的事爭吵都忘了,可能一開始是因為可麗希,後來就不知道在吵什麼,我真希望我還記得。。總之,她罰我禁足,叫我進房間,一個小時後,我再度覺得不爽,所以我決定出門,而且還故意沒關燈也沒關收音機,想說如果她窺看的話會認為我還在房裡。妳知道媽睡覺的習慣,她根本不可能大老遠跑到我房間來看我還在不在,她只要一睡著就睡死了。」
我們家的農場規模雖然不大,但是我們依然沒有替每一頭牛取名字。牛還是不要取名字比較好。從小我就知道不可以太喜歡老大、漢克和妞妞,因為一旦牠們長大了,就會被送到屠宰場。對,是十六個月,我腦中發出這聲響。當牠們一歲時,你得踮腳走近牠們身邊,並且以斜眼相待,好像有人來你家作客卻放了個屁,教你又恨又窘。總之,每年生小牛時,我們就用顏色來替小牛起名,在後面加上數字表示胎次,於是綠一、紅三、藍二就這樣呱呱墜地,倒在牛舍的泥巴地上,四條腿踢呀踢的,試著在泥坑裡站穩。大家都以為牛很儍、很溫馴,但是小牛可不是這樣。小牛像貓一樣地好奇、愛玩,所以媽從來不准我進牛舍,只能從夾板之間偷看,但是我記得班恩穿著橡膠靴,試著像太空人般,偷偷地、慢動作並謹慎地接近;靠近後,動作也像在抓魚一樣。我記得黃五,至少名字還有印象,那隻小公牛一出生就出名了,牠打死不肯去勢,可憐的媽媽和班恩,為了逮到牠割掉牠的蛋蛋,每天都疲於奔命,直到晚飯時間依然束手無策,怎麼鬥都鬥不過黃五。第一回合慘敗的時候,媽和班恩還把整件事當成笑話;每個人都將牛排當成黃五,對著牛排說:黃五,你會後悔的。第二天晚上再講,只引來幾聲苦笑,到了第五天晚上,大家都笑不出來了,整件事只徒然顯現媽和班恩有多不配務農:他們太渺小、太軟弱,手腳太慢,而且能力不足。
「我記得我當時頭腦亂成一團,很多事可能沒有弄明白……」
「她好喜歡貼紙。」我說。
「你有說嗎?」
「班恩,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那天晚上回家,我和媽大吵了一架,後來我就偷溜出去了。」班恩說。
麗比.天。現在
我在位置上坐下,椅子上還留著上一位訪客的餘溫,濕濕熱熱,彷彿跟我肌膚相親
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前後挪動屁股,想把這張椅子占為己有,同時努力克制自己不要露出厭惡的表情,可是,就在我伸手去拿話筒的時候,卻發現話機上還留著上一位訪客的手汗;我不知道自己作了什麼表情,只見班恩皺眉。
他瞪大眼睛。他當然知道。
「之前從來沒有人這樣問過我。我還以為不會再有什麼新鮮的問題了。恭喜妳。」我發現我們兩個人的坐姿一模一樣,一手搭在桌緣,好像正準備掀掉桌上的剩飯剩菜。爸的坐姿也是這樣,上次和他碰面的時候發現的,當時我二十五還是二十六歲,他來找我要錢,一開始油嘴滑舌、客客氣氣的:親愛的麗比,能不能幫老爸一個忙啊?我斷然拒絕了他,球棒一揮,擊出一支平飛球,他嚇了一跳並覺得沒面子。為什麼不幫我?他氣沖沖地說,肩膀一聳,手臂一舉,雙手就搭到我桌上,我心想:我幹麼請他坐下啊?並一邊計算著這是我第幾次浪費時間救濟他。
「不過,有件事情我絕對沒記錯,我敢用我的性命保證……你房間的燈是亮著的。我看到門縫底下有光線透出來。而且還有說話聲從你房間裡傳出來……」
「喔唷,麗比,拜託,這真是夠了。我不想談這個。」
爸咬牙。他站得未免離我太近了。
「哈,妳知道這傷口怎麼來的,對吧?」班恩說。「都是那頭黃五害的,該死的畜生,妳還記得吧?」
「靠,麗比,妳聽我說。我很抱歉沒辦法給妳妳想聽的回答。」
我噗哧一笑,看得出來他很懊惱自己講了個這麼難笑的笑話。
「偏不要。如果你再像……像罪犯般地質問我的話……談話已沒啥意義。」
我終於下床,把檯燈放回床邊桌上,兜個圈子走到客廳,假裝若無其事地經過電話答錄機,生怕它知道我在乎有沒有訊息。我簡直是吹著口哨、踢著腳步走過去的——沒事沒事,順路過來看看而已。沒有黛安阿姨的消息。已經四天了,她依舊沒有回電。
「才不是,沒那麼戲劇性。那時我自以為已經制伏牠了,沒想到牠卻把我推到圍襴角落、後腿一踢,我就倒在地上,釘子刺進手背裡;是一根柵欄上的釘子,媽早就叫我修理了,少說也叫了五次。所以,還是我的錯。」
他現在整個人往前傾,手臂因為用力而僵硬,好像半夜接到緊急電話那樣緊握著話筒。
「你有跟警方說這件事嗎?」
「呃……她只是我在學校認識的一個女生。妳怎麼會知道她?」
「妳先治好妳的手吧。」爸說著,比了比我那半截無名指。「看我帶了什麼來給妳。希望這比那匹馬有用。」他舉起一個薄https://www.hetubook.com.com薄的絨布袋,很像裝拼字遊戲用的那種,然後搖一搖。「喔,我喜歡那匹馬。」我努力屏除心底的厭惡。那匹馬的馬臀以下已經掙脫鐵箍,正倒在地上淌血。爸從絨布袋裡倒出八、九根手指。我每次從中拿起一根,發現不是小指,就是男人的食指,再不然就是膚色不對或大小不合。爸噘起嘴巴,對我說:「隨便選一選。又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勉強選了一根有點像我原本手指的斷指,爸幫我縫上,馬則在我們身後哀號,那是女人的聲音,夾雜著害怕與憤怒。爸拿起鐵鏟朝馬一丟,馬身裂成兩半,倒地抽搐,不動了。「好了。」說著他咂了一下嘴。「完好如初。」在我秀氣的手指間,有一截圓胖醜怪的腳趾,縫線還歪七扭八,突然爸爸的女朋友舊姬也來了,一開口就說:「親愛的,她媽媽不在這裡。你忘啦?我們殺了她。」爸拍拍頭,那動作就像到家才發現忘了買牛奶。「對對對,除了麗比,家裡那幾個丫頭都死在我手裡。」我們三個杵在那裡,大眼瞪小眼,氣氛突然變得凝重。爸往回走到死馬旁邊,撿起鐵鏟,而鐵鏟變成了斧頭。我身子一閃,醒了過來,床頭燈被我的手臂掃到地板上。我翻身,看一看側倒在地的檯燈,心想:還亮著的燈泡會不會把地毯燒出一個洞來?當時天還沒亮。現在天都亮了,我卻還躺在床上。但是班恩房間的燈是亮著的。我最先想到的是:那天晚上,班恩房間的燈是亮著的,而且有人在講話。我叫自己不要再想了,但是心思卻老是飄過去。一個瘋狂殺人犯怎麼會走進班恩房間,關上門房、打開燈,在裡面聊天呢?班恩房間的燈是亮著的。勞爾.凱茲要報仇、老爸被債主逼上絕路,混混為了給老爸一點顏色瞧瞧所以殺了誇豪,這些猜測都先忘了吧!也別再追究當時聽到的那聲怒吼——我想……好吧,那應該不是班恩的聲音。當我們上床睡覺時,班恩不在家;而當我醒來時,班恩房間的燈是亮著的。我記得我當時鬆了一口氣,因為班恩在家,所以他房間的燈才亮著,而且至少他和媽媽今天不會再吵架了。他關起房門在講話,可能是在自言自語,也可能是在講電話,但燈是亮著的。
「沒錯,而且還貼得到處都是。」
「所以……」
聽班恩講的,好像我媽連走三十步都辦不到似的,但其實他說得也沒錯,我媽一旦睡著後,就變得像廢物一樣,甚至也很少翻身。我還記得我曾經神經兮兮地守在她身邊,瞪大眼睛盯著她看,看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就為了看她還有沒有在呼吸。我在心裡告訴自己她沒死她沒死,哪怕只是聽到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聲呻|吟也好。輕推她,她翻個身又回到原來的睡姿。我們都有半夜上廁所時碰到她的經驗——一轉身看到她坐在馬桶上尿尿。她睡袍拖地,眼神直接穿過我們,好像我們是玻璃做的一樣,還會說「種子送來了沒?」或是「我實在搞不懂高粱」,說完便又拖著腳步回到房間。
「算了。」說著我把話筒從耳朵旁邊移開,讓他知道我要走了。
「我也想告訴妳真相,但妳好像比較想要聽……一番說詞。我只是……我想說……唉,我想我小妹在這麼多年後來看我,這總是喜事吧!是喜事吧!雖然二十四年前我這小妹簡直是害人精,但是過去都過去了,打從我一眼看到她,我就放下一切,只感到開心。我的意思是,我在牢籠裡這麼久,終於讓我等到能見妳一面,我緊張得像是要去約會一樣;見到妳的那一秒,就像……天啊,也許這是一件好事,也許我生命中仍然還有家人,我不再是孤孤單單的了,因為……我知道妳跟梅葛妲聊過,相信我,妳們聊什麼我都知道,沒錯,是會有人來探望我、關心我,但他們不是妳,他們只認識現在的我,不知道以前的我……我真心覺得能和懂我、了解我們一家、知道我們其實家庭正常、還能跟我一起笑當年養牛故事的親妹妹說話真他媽的棒。就這樣,這樣對我來說已經足夠。現在的我只要一點小事就滿足了。所以,我真心希望我說的每一句話都能讓妳不要……不要再次討厭我。」他垂下眼睛,看著他的胸膛倒映在玻璃上。「但我卻做不到。」
「我發現一張她寫給你的紙條,看起來你們好像不只是同學而已。」
「黛安卓又是誰?」我問。我看得出來他力作鎮定,思索著。他半夜溜出去的事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但我確定他接下來說的一定是謊話。黛安卓這名字攫住他,我可以想像連他的骨頭都在嗡嘴作響。他的頭微微往右歪,一副要你管的模樣,接著發現自己失禮而突然不肯說話。
我們對看了一眼。
「別理牠。」爸衝著那匹馬笑了笑。「反正是我花錢買的。」
「黛安卓?」他拖延時間,想藉機觀察出我到底知道些什麼。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我還以為你國中沒交過女朋友。」
我絞盡腦汁,想說幾句漂亮的話來安慰安慰他;我到現在還是摸不準班恩喜歡聽什麼,班恩就先開口了:「靠,去他的,那是那該死的黃五的錯。」他迅速笑了笑,肩膀一沉,「我還記得黛碧,就是她替我包紮的,她在我的傷口上貼了OK繃,然後再貼上一張貼紙,就是閃閃發亮的那種,有心形等等各式各樣的形狀。」
不過那個黛安卓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