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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路尼,你要不要也看一看黛安卓旁邊是誰啊?」班恩幾乎是背對著他,正試著想出除了「嗨,老爸」以外的話,因此只能杵在原地,無可奈何地等著鳥事發生。
「不可以。」黛安卓咧開嘴,和崔伊一起哈哈大笑。班恩往回坐了一下,又立刻湊上前,「我是認眞的。我需要那臺腳踏車。」
路尼原本有如萬聖節燈籠般的勝利笑容,這下瞬間消失。他點了兩次頭,面向吧臺,氣急敗壞地說:「來就來。但先說好,以後我的事你少管。」
他邁開步伐走過來,像翹翹板一樣地走著,雙手扠在口袋裡,兩隻眼睛又大又黃。
「你不跟黛安卓打聲招呼嗎?」崔伊打斷他。
崔伊和黛安卓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
「好啊,威尼,就二十四小時。這帳就算在你身上。」
酒保也是個銀髮胖老頭。說來好笑,這裡的人長相都差不多,彷彿所有的特色都在艱辛的歲月中磨滅了,所有顯著的特徵一概被抹殺。酒保對班恩和黛安卓不以爲然地笑了笑,一副彼此心知肚明的表情,但還是推給他們兩杯啤酒。班恩轉過身,背著吧臺喝起啤酒,單腳勾著高腳椅,使出他一貫的伎倆,裝出一派輕鬆的模樣。他感覺到崔伊正在打量他,想抓住他的把柄嘲笑一番。
班恩.天。一九八五年一月二號,下午五點五十八分
「雜物箱裡有個好東西。」崔伊說完,黛安卓啪地打開箱子,開始在裡頭翻找起來。她抽出一支塞滿了菸草的特大號菸斗,菸草撒得車內到處都是;崔伊說別急,慢慢來,她點火,吸了一口,傳給崔伊。班恩伸出一隻手——他現在非常虛弱,因飢餓而發抖,閃爍的街燈讓他頭暈目眩——但是他不想被人忽略。崔伊不讓他抽。「我不確定你喜不喜歡,兄弟。這是我和黛安卓抽的。後勁超強。我是說眞的,黛安卓,就是今晚了,我需要我體內的力量,我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我想我們非做不可。」
班恩問怎麼回事,他們笑而不答。
「想起你兒子的長相啦!沒錯,這是你兒子對吧,路尼?」
他們起身準備離開,班恩期待路尼跟他說幾句話——抱歉,再見,什麼都好。但是路尼卻跟酒保說讓他免費喝一杯,或是算在威尼的帳上,威尼一定不會介意請他一杯。路尼顯然已經忘了班恩,崔伊和黛安卓也一樣,他們已經走到門口,用力https://m•hetubook.com.com推開大門,班恩則雙手插在口袋地站在原地。他無意間看到鏡中的自己,感覺自己好像變了一個人,他一邊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一邊轉過身找路尼。
「你欠崔伊錢?你媽說你麻煩大了。你欠崔伊錢?」他對著班恩破口大罵,他的口臭是黃色的,混合著啤酒和香菸,可能還混雜著黃芥末鮪魚三明治。班恩餓得肚子咕嚕咕嚕叫。
「我這裡眞的沒有。沒有就是沒有。剛才想去湊一點回來,但實在……我來這裡就是想來找你,看我不是自動送上門來;我可以先把最後一批貨給你……」
路尼嘴角上揚,對著班恩抖動眉毛,這下他們父子倆皆大歡喜啦。「別擔心,小老弟,沒事的啦。」他對班恩說,「沒事了。」
「算了吧,老兄。早就不見了。」崔伊說,「你連屎都不能留在那種地方。」
「哈,誰想管你的事。」
「我從來就沒有收過你半毛錢啊。」
他們往市中心開去。開始飄雪了,班恩想起腳踏車還在倉庫那裡,搞不好已經被偷走了。「嘿!」他對著前座大叫。崔伊和黛安卓正在聊天,但是收音機的音樂像裂成鋸齒狀的金屬薄板那樣刺耳,咿喲咿喲咿喲咿喲的,所以他根本聽不見他們在聊什麼。「可以在工地那裡停一下,讓我去拿腳踏車嗎?」
「你這孬種!」崔伊對路尼說,「明晚,這裡見。否則,我說眞的,路尼,不要以爲我不敢動你。」
崔伊被老人按著的肩頭忽然一緊,似乎想聳肩讓老人放手,視線則落在半空中。
路尼愣了一下,接著露出笑容。「喔喔喔,黛安卓啊,嘿嘿嘿,我想我一定是喝醉了,竟然沒看見妳!」他閉起一隻眼睛,踮了踮腳,裝出一副想要好好看清楚的樣子。「哎呀,我喝酒喝到都鬥雞眼了,就知道我這一次是眞的怕了。」
在崔伊漆黑的目光下,路尼的身體縮成一團,轉過身,走向班恩,挺起腰來。去年夏天班恩不知不覺長高了。他現在比爸爸還高一點,一個一六五公分,一個一六七公分。
「有什麼事在我面前說就好。」班恩假裝滿不在乎地說。
「食物。」班恩低頭看著自己的破靴子,上面沾著肉醬的汙漬。
「好啊!」崔伊說。
路尼透過昏暗的吧臺燈光瞄著班恩,卻認不出他是誰。
「謝啦,紅番。」老頭說著眨了眨眼睛,從嘴裡發出歡愉的嘎嘎聲hetubook•com•com,好像在喊馬一樣,接著又回到朋友身旁,三個人窸窸窣窣笑了一陣,拿起球桿開球。
「喔,我絕對不會給他錢讓他買東西給他馬子。」路尼說,「妳是他的馬子啊,黛安卓?我說世界還眞小。但這又關我什麼事。」
「不,不是這樣!」他注意到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孬、很緊張。一旁的黛安卓挪了挪身子。「我誰也不欠。」
「他要錢養他馬子……」崔伊說到一半,黛安卓就做出砍斷自己脖子的手勢,警告他不准說。
「你要錢染頭髮是不是?要錢上美容院啊?」
原本在打撞球的人都不打了,全部轉過頭來看笑話,其中那位白髮老頭蹣跚地走過來,強而有力地搭著崔伊的肩膀。
「沒什麼。」班恩小聲地說。
「我看到他了,我看到路尼了。」黛安卓說。班恩還來不及問她怎麼可以隨便叫他爸的名字,崔伊便朗聲說道:「喂!路尼!過來!」跟剛才的少年一樣,路尼的表情緊張,跟黃鼠狼一樣猥瑣。
「是,是我兒子!嗨,班恩。不過這也不能怪我,誰叫你頭髮不是紅色的!我不知道你也認識崔伊。」
他不能把自己洩密的事情告訴黛安卓。
「我們上!」說著崔伊便下了卡車。他看到班恩猶豫地坐在後座,雙手放在膝上,便把頭探進車裡,露出專業的笑容。「安啦小鬼,有我罩你。我來這裡喝過好幾次了,而且……哈!你這樣非常像你要去公司找你爸。」
「走了啦,崔伊。」說著黛安卓打開車門,要班恩坐到後座。「我爸下禮拜就回來了,反正我死定了。」
「班恩也需要啊!」崔伊繼續慫恿。
「你沒收過我半毛錢,是因爲你還欠我錢!你這蠢貨。但我現在知道美金十塊的大麻你竟然賣我二十塊。所以那多出來的錢在哪裡?你全交給你老婆保管啦?」
「我……呃……黛安卓懷孕了。我……呃……我們……我和黛安卓要有孩子了。」他笑得更開了,這是他第一次這麼高興、這麼大聲地把這件事情說出來。他要當爸爸了。爸爸耶!以後就會有個小傢伙依賴他,把他當成偉人一樣。
「是前妻!前妻!」路尼大叫。接著又說:「是我去找她要錢,不是拿錢回家。我知道她有的是錢,我們還在一起的時候,她就會把收成賣來的好幾百元一捆一捆藏起來,藏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有一次我還在她的褲機裡找到兩百塊呢!我想我www•hetubook.com•com該回去了。」他回頭看了看班恩,班恩假裝在玩黛安卓的頭髮,其實是在偷聽他們說話,黛安卓也懶懶地配合著他。
「怎麼啦,崔伊?路尼他呀,不得了的!再給他二十四小時吧?算在我身上。知道了嗎?」老頭的站姿呈現Y字型,彷彿地心引力將他的兩條腿往地底下拉,但是他的手滿是肌肉,沉沉地按在崔伊的肩膀上。
「哎呀,那又不是什麼好貨。」他把肩膀朝向崔伊,轉頭瞪著班恩,不給他插嘴的機會,同時一邊朝崔伊走近,想把他逼到酒吧中間。崔伊沒有移動,最後忍不住說:「離我遠一點啦!」路尼這才把鞋跟踏在地上站好。
路尼把頭歪向一邊,慵懶地舉起啤酒說:「確定是你的就好。我個人倒是挺懷疑的。」說完便轉過身把背對著班恩。
酒吧裡煙霧瀰漫,嗆得班恩才進門就咳了起來。黛安卓迅速點起一根菸,無精打采地靠在他身旁,故作老成。有個神情緊張的少年慌慌張張地跑到崔伊身邊,頭髮一塊塊的像是掉毛的鳥,只見他低頭在崔伊耳邊耳語,崔伊點點頭,抿一抿嘴,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班恩猜那男的大概是經理,是來把他們攆出去的,黛安卓雖然因爲濃妝而看來成熟,班恩卻不是。不過崔伊拍了拍少年的背,好像說了聲「少讓我追」之類的,緊張兮兮的少年便例嘴大笑,說:「當然不會,別擔心、別擔心,絕對不會。」崔伊撂下「禮拜天」三個字後便離開少年,逕自到吧臺前面點了三杯啤酒和一杯金龍香甜酒,立刻將金龍香甜酒一飮而盡。
班恩聳了聳肩,看著爸在鏡子裡的背影離他愈來愈遠。班恩好奇爸究竟欠崔伊多少錢,爲什麼他覺得自己好像人質一樣……不過爸才不會管他死活呢!他也納悶在這裡見到爸爸算不算巧合,一開始他們好像是臨時起意來到這裡,但是班恩猜想他們今晚勢必在此做個了結不可。
「是,是,你說得沒錯,那的確不是什麼好貨。」崔伊繼續說,「但是你賣的是好貨的價錢啊!」
「喔唷,我的天啊!」說著崔伊背往後一靠,假裝哈哈大笑,但一聽就知道他生氣了。「看清楚一點,王八蛋!」班恩不知是否應該像那些想騙錢的女孩子一樣,擺個姿勢,所以他還是死板地站著,眼睛盯著掛在遠方牆壁上、映出黑髮的自己的老舊舒立滋鏡。他看到爸爸側身走到他身邊,像童話故事那樣朝他伸出手,https://www.hetubook•com.com彷彿巨怪發現寶藏般。他愈靠愈近,還被班恩的腳絆了一下,突然間,他們四目相接,路尼「喔喔喔喔喔」地叫了起來,神情顯得更加緊張。「怎麼不是紅頭髮。」

「我對上帝發過誓的!我對他媽的上帝發過誓!黛安卓!幹!」
「嗨……你好啊……」說完他看著崔伊,「你表弟?我看得不是很清楚。晚上視力不太好。我需要戴隱形眼鏡,可是……」
「那我幹麼要把我辛辛苦苦賺來的錢給你,啊?」路尼挖苦地說。「我真搞不懂什麼救濟金,我要付贍養費又要付撫養費,現在政府還要把手伸進我的口袋。我連自己都養不活了,不懂爲何我還要兼三份工作養我太太——她有她自己的農場耶!農場上還有她自己的房子耶!而且還有四個小孩幫忙她做事。我的意思是,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想過我爸應該讓我過更好的生活,或者奢望我爸給我錢買Nike球鞋、上大學、買衣服,還有……」
「我眞的搞不懂耶,路尼。」崔伊說,聲音蓋過店裡的鄉村音樂。「你說你沒錢,班恩也說你沒錢,但是你幾個禮拜前卻藏著大麻。」
殲滅。
「嘿,呃……爸。」班恩說。路尼抬頭,不爽他居然還沒走。就是這種惹人厭的感覺,讓班恩想讓路尼不敢再看不起他。剛剛他叫他小兄弟時,他心裡微微震了一下,好像父子倆是一對死黨。他想要找回這種感覺。他剛才腦中有個一閃即逝的畫面:他和爸一起在酒吧裡喝酒。他想要從這傢伙身上獲得的就只有這樣:偶爾一起喝杯啤酒。「我有件事想告訴你。你聽了可能會覺得……不知道耶,可能覺得會很不錯。」班恩忍不住地咯咯笑。路尼就只是滿眼睡意地坐在那裡,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他們開上布爾哈德大道,這是當地最熱鬧的地方,單調乏味一如以往。漢堡店透出暈黃的燈光透視出肌肉男勾搭女伴的身影。整排商店的燈都暗著,似乎連酒吧也沒開,只有一道微弱的光線從長方形窗口透出,除此之外就連大門都漆成深藍色,裡面什麼也看不見。
黛安卓盯著前方,雪花眩目。
班恩好想揍自己一頓。他居然把自己不可告人的祕密浪費在路尼身上。坐進後座時,他開始氣自己竟然連想都沒想、就這麼口沫橫飛地說了出來,幹幹幹幹幹!他還握拳敲車頂,抬腳踢椅蟄,一次https://www.hetubook•com.com又一次地用頭去撞玻璃,撞到額頭又開始流血。黛安卓尖叫著說:寶貝寶貝,怎麼了?
酒吧外,崔伊正踢著卡車側面,邊踢邊從齒縫間大聲咆哮。「告訴你,那些老傢伙最好趕快死一死,他們只知道保護自己人讓我眞的很不爽!妳還說那是什麼榮譽,屁啦,不過就是一群愛管閒事的白人老頭,因爲他們知道自己再過不久就要大小便失禁,要是身上沒掛名牌就不記得自己叫啥。他媽的死白人!」說著他對班恩比出中指。雪下得班恩滿身都是,落在襯衫上,融在頸彎裡。「而且你爸眞是大便,最好是我會相信他的鬼話。你跟他愈不親愈好,因爲我要像冲大便那樣除掉他!」
「你兒子跟我一樣,都要找你討錢。」崔伊說,「搞不好他比我還急呢!」
「好吧,動手吧。就在這裡左轉。」黛安卓說。
「幹!去死啦!」班恩大吼。他把頭埋在兩手中間,感覺崔伊和黛安卓在竊竊私語。一陣沉默後,崔伊終於說:「老兄,你爸眞的遜爆了。」說完後猛地倒車,吱一聲衝到街上,害班恩的頭再度撞上車窗。黛安卓一隻手往後伸,搓揉班恩的頭髮,他好不容易能比較挺直地坐著,但其實還是縮成一團。在路燈的照耀下,黛安卓整張臉都是綠色的。突然間,班恩彷彿可以看見她二十年後的模樣,兩頰鬆垮,布滿紅斑,就像她所形容的老媽一樣;而且皮膚粗糙、滿是皺紋,因勤跑助曬房而滿臉發光。
他們停在酒吧門口,黛安卓還在喝啤酒,崔伊一把搶過去,把剩下的喝完——小寶不會介意的。人行道上有個老頭,臉上是亂七八糟的皺紋,鼻子和嘴巴好像用黏土捏出來的,他不悅地看了他們一眼,轉身走進酒吧。
「我們可以去那邊私底下談嗎?」路尼比了比酒吧的角落,三個身材像拖船一樣魁梧的壯漢正在那裡打撞球,其中最高的那個白髮老頭一臉蒼白,手臂上有著海軍陸戰隊的刺青,正豎著撞球桿,鼓起胸膛打量他們。
黛安卓用手整理她那頭蓬鬆捲髮的髮梢,那是她特有的梳理方式。然後他們便跟崔伊一起進入酒吧。黛安卓噘著嘴,換上她拍照時常常擺出的性感迷濛睡眼,那表情好像你將她從夢到你的夢境中叫醒。站在黛安卓旁邊,班恩總是覺得自己顯得特別瘦、特別頹喪。他拖著腳慢慢走。
「什麼?你剛才跟我說什麼?」路尼一張臉就在班恩面前,藍色瞳孔在黃色眼白中打轉,好像魚浮在在臭掉的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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