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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麗,對吧?」
「請問是波麗.波恩嗎?」
「注意到什麼?」
「我從崔伊.堤百諾那邊打聽到消息,然後才找到妳的。」
「麗比,妳哥在手臂上刺的是什麼名字?記得我們那時候猜了哪些嗎?茉麗、莎麗,還有一個我說叫起來很像寵物的……」
「妳就說出來吧,黛安卓,拜託妳告訴我。妳先說,我再接受。」
「為什麼?」她問。
「妳來就是為了這個?」
賴爾想跟,他真的想跟來,他真的真的覺得自己應該跟來,但我怎麼看都覺得他來會壞事,而且我也不想要他跟,所以我把他丟在莎拉酒吧。他強顏歡笑,我開車離去,答應他我一離開黛安卓家就打給他。
就在我都已經深呼吸,盤算要留什麼語音訊息時,電話響了四聲她才接起。
我跟在她身後,少了那幾公分的鞋跟,感覺自己簡直像小孩子一樣。黛安卓轉過來,拿側臉對著我,用眼角餘光打量我,我彷彿看見她尖尖的犬牙從上嘴唇底下露出。
「而且還保護了這麼多年。」
「我是認真的,不要忘記了!」他對著車尾大喊。「真的不要忘記!」我按了聲喇叭,開走了,開到路口轉彎時,他好像還在對著我遠去的車影大喊。
我敲了敲門,一陣疏落的沉默,接著響起了安靜的腳步聲。黛安卓打開門。她下定決心要復活了——她跟我在照片上看到的沒什麼兩樣。雖然髮型不像以前那樣捲曲,但還是一頭黑色的大|波浪,眼線也還是畫得又黑又粗,讓眼珠看起來像是復活節彩蛋,藍得像糖果才有的顏色。她的睫毛膏依舊上了兩層,好像蜘蛛的腳那樣根根分明且細長,暈得眼睛下面一點一點黑黑的。她的嘴唇像陰|唇一樣豐|滿,從頭到腳都是曲線,微微聳起的顴骨透著粉紅,雙乳從胸罩裡鼓出乳|溝,牛仔褲的褲頭上堆著一圈肉。
「是黛安卓.華茲納嗎?」
我急轉駛上路肩,堪薩斯市就在眼前,一輛半掛貨車朝我猛按喇叭,抗議我隨便切換車道,接著從旁邊呼嘯而過,震得我整https://m•hetubook.com•com臺車都在顫抖。
她笑而不答,那毫無唇紋的豐唇就這樣僵著。
「快!快!就算一格也好!」
我沿著長長的泥巴路開到黛安卓家門口,已經在擔心輪胎隨時會卡在泥巴裡,以及如果車子卡住我該怎麼辦才好。
「黛安卓的花名啊!就是那個她常用的假名,妳沒注意到了嗎?」
「妳怎麼知道?」
「班恩真的殺了我家人嗎?」
「對。」
「能不能麻煩妳脫鞋呢,親愛的?」說著她比了比客廳那髒髒點點的地毯,整間房子又髒又破,怎麼看都不是什麼正經的地方,樓梯附近還有一小坨狗大便。黛安卓腳步輕盈地在那附近繞來繞去。
她的名字就在螢幕上:密蘇里州卡爾尼市,波麗.波恩。地址和電話都列得一清二楚,全美國叫波麗.波恩的就只有她一個,唯一和她同名的是一家在路易斯安那州的美甲沙龍。
賴爾咻地打開筆電,擱在僵硬的膝蓋上。
當我關上車門,往屋子的方向走,躲在烏雲後面的午後太陽在剎那破雲而出,刺得我睜不開眼睛,而我的心也涼了半截。正準備踏上臺階時,一隻母負鼠從陽臺下竄出,衝著我嘶嘶亂叫,嚇得我心驚肉跳。母負鼠的臉又尖又白,眼睛一圈黑,看起來好像死屍。附帶說明一下,母負鼠可是最下流的雌性動物!那隻母負鼠鑽進樹叢裡,我踢了踢臺階,確認沒有其他負鼠躲在底下,這才拾級而上。殘缺的右腳在我的靴子裡發出啪唧啪唧的聲響。門口掛著一張捕夢網,上面垂掛著羽毛和綴有雕飾的獸牙。
賴爾興奮地坐在副駕駛座,說:「麗比,妳注意到了嗎?天啊,妳注意到了嗎?」
「喔,天啊!」
「為什麼?」
賴爾露齒而笑,車子裡面很黑,只看到他兩排牙齒在發亮。
「喔。」她在開門時同時開口,一股熱氣從室內流瀉出來,「麗比?」
「我想黛安卓還活著,只不過躲了https://m.hetubook.com.com起來!如果妳想要躲起來,非得另外取個名字,妳難道不會想用之前用過的名字嗎?一個只有少數朋友知道的名字,平常開玩笑時用的名字,用起來讓妳有點……家的感覺?而且還能讓男朋友刺在手臂上,一個有意義的名字,一個能永遠凝視的名字。快啊!」他咒罵筆電。
當然不可能。所有藏有祕密的人其實都想講得要命。原來這就是班恩洩密的方式。他以此表示對祕密情人永誌不渝。但是又不能刺她的本名,畢竟黛安卓是失蹤人口,所以他用了她的花名。我想像他撫過手臂上凸起的刺青,傷口隱隱刺痛,一股驕傲從心裡油然而生。波麗。或許這是他愛的表現,是對往日情的紀念。
「孩子呢,黛安卓?妳當年懷的那個孩子呢?」
「試試看就知道了。」我抽出手機。
城市裡的雨帶有水泥的氣味,這裡的雨混合著泥土和肥料味。聞起來就像家的味道,很不對勁。
「我需要內心的寧靜,黛安卓,求求妳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是他殺了我家人嗎?」
「喔,天啊!」我又重複相同的話。
「不知道刺多久了?」賴爾問。
她用手捧住我的臉。「我的天啊,麗比!我一直覺得妳遲早會來找我。妳這個鬼靈精。」她先抱了我,接著伸直手臂,打量我。「嗨,進來吧。」
「我在這裡。」回話的是我們天家的孩子。
「麗比,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和班恩在一起,正準備要私奔。當時我肚子裡懷著他的孩子。我們正要逃走。他先回家拿錢。一個鐘頭過去,兩個鐘頭過去,三個鐘頭過去了,我以為他臨陣退縮,哭著哭著就睡著了。隔天一早,我聽說出事了。起初我以為他也死了,後來才知道他還活著,被警方拘留,還說他是某個團體——崇拜撒旦、或殺人魔王曼森家族——的一份子,警方已經追捕這個團體好一陣子。我一直在等警方來敲我家的門。但是沒有。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我只聽說班恩hetubook.com.com沒有不在場證明,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到我的名字,就是為了要保護我。」
「是。」聲音很好聽,混合著香菸和牛奶的味道。
終於他抬起頭,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麗比!」他說。「妳可能又要在路邊暫停一下。」
「我們一直有保持聯絡。」她突然提高音量,接著又甜甜一笑。金色的夕陽照亮她的下巴,她的眼睛突然籠罩在陰影之中。
我方向盤握得太緊,握到手指都僵硬了。卡爾尼市就在堪薩斯市東北方,大約四十五分鐘車程。根據賴爾詳細到不能再詳細的指引,進入卡爾尼市後,再往前開十五分鐘,就能抵達黛安卓家。當我看到一堆「大盜傑西,詹姆斯農場」、「大盜傑西.詹姆斯之墓」的路標指引時,我就知道目的地不遠了。我納悶黛安卓為什麼選擇住在一個強盜的家鄉。這好像是我才會做的事。我下了通往傑西.詹姆斯農場的交流道,印象中小學的時候去過,依稀記得這地方很小、很冷,這裡曾發動突襲,傑西的弟弟還因此遇害——我當時心想:「這跟我們家一模一樣。」我繼續往前開,駛上婉蜓小路,經過上坡下坡,最後又回到鄉間,田野間坐落著許多灰撲撲的隔扳屋,每戶人家院子裡用鏈子拴著的狗全叫了起來。四下不見人影,空空蕩蕩的,就只幾條狗、幾匹馬。遠遠望去有一片開發時被保留下來的蓊馨樹林,橫亙在公路和房舍之間。
「可以幫我指路嗎,賴爾?」
我熱情地點點頭——在我打算說「他看起來挺不錯的——」時即時打住,改口說:「那天晚上妳和班恩在一起嗎?」
「看起來沒有很久。」我說,「感覺還……不知道怎麼說……油亮?沒有褪色的跡象。」
麗比.天。現在
「我說這不可能是巧合,對嗎?」
我們又開了二十分鐘,在高速公路上奔馳,賴爾終於收到網路訊號,開始跟著雨點的節奏敲起鍵盤,我一邊偷看螢幕,一邊小心開車,以免鬧出人命。
「我非得搞清和圖書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走進廚房,廚房旁邊有個小房間,這格局讓我回想起多年前的老家。我們穿過短廊,右邊通往地下室的門開著,風從底下灌進來。真不小心。我們走進天花板低矮的客廳,香菸煙氣從地板上那只菸灰缸氤氳而出,燻得牆壁發黃,家具乾癟。一臺大電視機像雙人沙發似地靠在牆邊。
「對,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保護著我。警方一直覺得這件案子不可能是班恩一個人做的,他們希望可以找到幫凶。至少這樣整件案子看起來會比較合理。但是班恩打死都不說。他是我的英雄。」
我們一坐下,三條短腿貴賓犬立刻衝了進來,項圈像雪橇鈴聲一樣叮噹作響,一隻一隻跳到她的膝蓋上。我立刻緊張起來。
「他開了一家農具店,電話簿上有登記。」
「農具店?最好那是叫農具店。他看起來怎樣?」
「如果妳接受現實,我想妳可以找到內心的寧靜。我的意思是,我認為班恩不是凶手,他是在保護妳爸爸,我是這樣想的。但是誰知道呢?雖然我不願意這麼說,但是不論那晚發生了什麼事,班恩都得要坐牢。這是他親口說的。他的內心有點歪斜,跟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可能是暴力吧。待在監獄裡對他來說比較好,他在那裡很受歡迎,交了很多女性筆友,每個都愛死他了,一年少說也有十幾個搶著要嫁給他。他偶爾也想出獄,但最終還是放棄。」
夕陽西下,餘暉從後窗照到我們身上,刺得我張不開眼。她湊過來,握住我的雙手。
「看來我真的需要接網路線了。」我說。
「我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她頭一歪,說道:「來吧,坐下來。我的媽啊,妳真的是天家的人耶!火紅的頭髮,向來是我的最愛。」
「抱歉,麗比小姐,妳出現得實在太突然了。是班恩跟妳說了什麼嗎?我的意思是,為什麼妳現在突然跑來找我?為什麼是現在?」
「波麗.波恩,怎樣?」
「是她吧?」賴爾一邊說,一邊盯著那名字,彷彿怕會消失似的。「不可能是別人吧?」
https://m.hetubook.com.com「嗯!哼。沒錯。」她謹慎卻又很感興趣地端詳我。
「崔伊?媽啊?妳怎麼找得到崔伊.堤百諾?」
「所以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沒有人知道。看來我這輩子也別想找到答案了。」說出這句話讓我感到異樣的輕鬆。或許我可以就此收手了。如果永遠找不到答案,那就放手吧!
她帶我到沙發上,走在她後面至少可以聞到三種香味:髮型噴霧是葡萄味,乳液是花香調,還有一種……也許是殺蟲劑的味道?她穿著一件低領襯衫,以及一條緊身牛仔褲,戴著青少年戴的那種假鑽、假珠寶。顯然自以為女人四十一枝花。
「你在幹麼?」
沉默。喀嚓。
「哇,妳還真的是天家人耶!」她哈哈大笑。「班恩也是一看到狗就坐立不安。不過我以前養的狗當然比這幾隻大得多。」她讓小狗舔她的手指,粉紅色的舌頭一伸一縮一伸一縮。「所以,麗比,」她又是那種語氣,好像我的名字、甚至我這個人,都是她和某人暗中嘲笑的對象。「是班恩要妳來這裡找我的嗎?妳老實說。」
「所以妳想要的是內心的寧靜,麗比?妳認為只要找出答案,妳就可以問心無愧了?只要知道答案,妳的人生就可以得救?妳認為在知道答案以後,妳就能獲得心靈上的平靜嗎?這樣吧!與其問自己發生了什麼事,不如接受現實。寧靜禱告詞是這麼說的:『主啊!求祢賜我寧靜的心,去接受我不能改變的一切!』這句話讓我受益良多。」
「喔,麗比。喔。」她同情地看了我一眼,「那天晚上發生的事,班恩願意用他一生的時間來償還。這是他自己願意的。妳就隨他去吧。」

十分鐘之後,黛安卓的家出現在眼前,外觀很醜,但頗具特色,整幢房子斜向一邊,好像翹著屁股的潑婦。不過還好這房子還真需要有這特色,不然就什麼都沒有了。房子蓋得離馬路很遠,好像哪個大戶農家蓋給佃農住的工舍,可是放眼望去也不見其他房子,四周全是泥巴地,地面就像痘子那樣坑坑窪窪,再過去就是那片蕭索的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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