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她和他
26、他

限制自己在夜晚才能喝酒已無意義,他開始在午休時間出去尋覓酒吧。他的新發現是在亨伯特公園的一家運動酒吧,一處偏僻的避風港。櫃檯前方有髮絲斑白的老人喝著便宜的生啤酒、玩骨牌,後面則有一座老舊的撞球檯,整家酒吧瀰漫自八〇年便不再有變化的氣味。他更喜歡這裡了,因為他不可能在這裡撞見熟人。老闆是個上了年紀的西班牙人,戴頂縐巴巴的軟呢帽,歲月全花在收銀機後方的凳子上。倒酒、服務客人的工作全落在唯一的女侍者身上。當他上星期第一次來到這裡時,心裡只想快速喝一杯就離開,但他在看見她的那一秒鐘改變了主意。自那之後,他每天都回去報到,固定坐在投幣式自動點唱機旁的桌子旁,背靠著牆,臉則面對整座房間。
娜塔莎回來了,但她並沒有原諒他。許多事情回到了常軌——他們會坐下來吃晚飯、她念書、他打掃家裡、訪客來了又走——不過她已經改成到浴室裡更衣,而且在他上床前就先入睡。此外,她對他設了更嚴格的宵禁(這一點是濫用了他的好意),還嘮叨不斷地講著婚宴布置、座位安排等考驗他的耐性,更別提什麼嬰兒推車和汽車安全座椅,這些跟彼此的愛意或如何愛他們的兒子根本八竿子打不著。對了,取名字這件事情在朋友圈和鄰居間引發熱烈的討論。她非要翻完《英語系國家百年男孩名》百科整整半冊裡的所有名字才會滿意。她並不認為「賀歇爾」和「洛史寇」不值得討論,也和圖書不願在擴增的決選名單內刪除「克羅倫斯」和「安布羅斯」。浴室裡的鏡子上貼滿寫了「川錫」和「蒙哥馬利」的便利貼,前後順序還不時進行調整。她無理地對他說:「你不能因為不喜歡一個名字就全面否決呀。」
她再度轉身走開,他又再次叫她回來。
「我想盡各種辦法要引起妳的注意,」他告訴她:「我很抱歉。妳大概整天聽到的都是悲傷失意的故事,妳值得更好的事情:男人應該忘掉他自己,而把重心放在妳身上。寵妳、買鮮花和禮物給妳。下班之後按摩妳的腳。我親愛的,泥整天都站著,兩條腿一定粉痠。憐憫這個失敗者吧,他只不過是想約妳出去。不要擔心,泥要告訴泥的老闆,我們會把這傢伙拖出企,就像我們在俄羅蘇那裡一樣。」
今天他全神專注在注意她的一舉一動,悄悄地卻不失衛星定位般的準確。他能精準掌握住她每一秒鐘的位置、路線、速度和停留點。當她在店裡固定走動時,很可能真是聾了或瞎了才會沒注意到他,不過她放射出來的訊號就像是教堂鐘聲般,呼喚著他進行膜拜。
這麼多令人愉悅的沉思已被排擠出去而遺忘了。他覺得自己在絕對寂靜中聽到的嘶嘶聲響,應該是大氣壓力造成的。他還是男孩的時候,認為世上所有萬物都有聲音,要是他能聽見就好了:秋天,當葉子變色時,轉成黃色和轉成紅色的聲音是不一樣的。冬天的落雪,春天的花|蕾,悠遊飄過的白雲。專心飛翔hetubook.com.com的小鳥,甚至是牠們底下的影子。他喜歡和萬物保持和諧一致,隨著自然的旋律更移。當一切協調,他可以做到任何事、變成任何事物,從心所欲。有些人把這稱為「幸運」。
他看著她說出這番話,還用袖子擦了擦額頭。
傍晚晚餐結束,整間公寓就像過熱的衣櫃,充滿污濁氣味和不受歡迎的客人,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把自己扔出窗外去。如果他能找個人談談,情況或許會改善許多,就像他以前都會和裘蒂談話一樣。不過裘蒂現在拒絕和他說話,而他那些兄弟們也只會胡謅亂道,再說他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也被嚴重退縮了。「陶德,如果你想見到他們,何不邀請他們來家裡吃晚飯呢?」
她轉身回來。
「一品脫和一杯烈酒。」他說。這差不多就是他唯一會對她說的話了,因此她也轉身走開。
他想念以前回到家後,牽著狗沿著湖邊散步的情景,那是夜晩的序曲,幫助他驅走白晝的愁思,靜下心,好迎接安詳入睡的時刻到來。靜夜裡,在城市無聲打盹的同時,他沿著湖邊散步,感覺自己獨身走在荒野,聽著湖水噴氣嘆息,降服在遼闊的夜空,那一片無垠如瀑布般落下覆蓋住整個水平線。在晴朗的夜色下,他可以看見大北斗和北極星。他還認得出獵戶座、仙后座和飛馬座,以及其他的星群。如果是在無月的暗夜裡,他則會尋找銀河。他還是男孩的時候,會想像自己倘佯在星海中,不是乘著太空船而是隻身自由和-圖-書漂浮著,仰式游過稠密的星星,百萬千萬顆光點如清涼的火,在他皮膚底下輕聲滋滋爆裂。
「告訴我妳的名字。」當她等著點單,他這麼說著。他老早就想問她這個問題,只是等待時機,以免她的漠然損害了他的台詞。不過他現在可說是常客而不是陌生人了,她一定也習慣了他。談到女人,他的直覺一向準確。
他已經變得不像自己。例如,他這陣子被童年許多場景給伏擊而中。一個星期六早晨,他的母親站在滋滋作響的熱油鍋旁,一糰接一糰地油炸著甜甜圈,他則是坐在餐桌吃著剛冷卻的甜甜圈。為了讓母親開心,他吃下的甜甜圈比想吃的量還要多。即便吃飽了、甚至撐到想吐了,仍沒停下。想到這段回憶,他心中五味雜陳,所有跟他母親有關的回憶都會讓他感慨:母親會在他睡覺時躺在旁邊,輕輕撫摩他的額頭直到他入睡;她會沾些口水在拇指上,抹掉他臉頰上的小髒污,即便他長大了也一樣。不過她手上的蒜頭味總讓她的溫柔撫觸變了調,他對母親這項習慣是又愛又恨。這陣子以來,回憶不斷在心頭氾濫,讓他有些浮躁,彷彿重新開啟了原本緊閉的門。他對過往沒有興趣,既無意義也無關緊要。在諸多讓他升起寒意的恐懼中,他也怕自己變得軟弱而失去了以往的鋒利。
他冒出了一顆汗珠。刺痛的熱氣蔓延他的胸腔,在他額頭上燒著。「我十歲的時候,」他開始說道:「我看著我父親扭斷我母親的手臂。他把她的手臂扭到她的和-圖-書背部,然後一直擰轉著直到它折斷。那是她的左臂。『這樣妳還是可以工作。』他對她這麼說。他扭手臂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我。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他臉上的表情,彷彿他在讓我看什麼事情,在示範什麼事情似地教導我。」
她清湯掛麵的直髮和削瘦的臉頰使整個人顯得憔悴,讓他想起營養不良的孩童。她的身型軀幹很長,胸部平坦、臀股凸出、腹部下凹,感覺像是一塊木板,但要來得更窄一些。眉毛恣意糾結著,不曾修整。在他待在店裡的那些時間,兩人說話的字數不超過十二字。她有地中海沿岸地區居民的外觀,但說話時卻沒有任何口音。她的聲音平板,話語彼此黏攏在一起,彷彿她沒精神好好清楚說話。她不曾正眼看他。
「尹洛娜。」他叫喚道。
他想要告訴她,她有多令人感動、多令人驚艷。她身上每一寸地方都顯示了她對此毫無所悉。他知道是浪費時間,卻有股衝動驅使他繼續。他真正「想要」做的是領著她到男性洗手間,把門上鎖。而他「可以」做的是等到她的值班時間結束,邀她到一間好餐廳,慷慨花些錢讓她印象深刻。所有女人都愛錢。只要你在一個女人身上花下足夠的錢,她就會臣服於你。不管那些愛情教戰守則怎麼說,唯有金錢才能撩撥女人。
「我發誓自己絕對不會像他那樣。我一直很尊重我生命裡的女人。我並不是說我是聖人,我深深地愛著女人。等到我年紀夠大,我把我媽帶離那裡,照顧她直到她去世。」
她把重心移和_圖_書到右腳,這使她的臀部凸了出來。她的眼神盯在店裡前方的某樣事物上。
「尹洛娜。」她回答,眼睛第一次短暫地看向他的臉。
出乎意料地,她笑了。她一貫的面無表情綻放出高興的笑容,猶如陽光從雲隙間射下。在那之後,他們之間有了微妙的變化。等到他準備離開,她已經答應休假時跟他見面吃午餐,那會是他拿到檢驗結果的前兩天、婚禮的前五天。他比較希望帶她去吃晚餐,但依目前他還在宵禁中的情形來看,晚餐是不可能的選擇。等到他的兒子出生,他就會整頓家裡、做個改變。他會設下基本的規則,拿回他的生活。鬼鬼祟祟的行動從來就不是他的作風,更不能算是生活。他需要做回自己的主宰,就跟當初他和裘蒂在一起生活的時候一樣。
這番話讓他厭惡起自己,不過就是一個膽小鬼想要爭取同情的無恥陰謀。這不是他第一次告訴女人類似的故事。儘管故事不是百分百真實,但情緒卻絲毫不假。他還沒說完,她的腳步就挪近了一些,眼神也出現一抹光采,不過還看不出她是感到同情或輕蔑。照她還沒端上酒的情形看來,情況對他有利。他可不是精疲力盡的酒鬼嘮叨地告解,或某個醉漢廢話連篇地講著古早的酸楚和悔恨。只要他保持清醒,他絕對會是她所見過條件最佳的男人。他現在倚靠著自己的冷靜——當然還有他的小牛皮靴、上城的時尚髮型,以及左手腕上閃耀的勞力士錶——幫他達陣得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告訴妳這些事。」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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