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覺身體狀況非常好，比過去幾星期以來好太多了。他的鵝口瘡消失了，搔癢也平息下來，這讓他對檢驗結果不再那麼憂慮。他一開始非常驚恐，手足無措了兩天，但現在他再度沉著。他在踩下油門快速前進的同時，按下了收音機，剛好聽到一小段的〈奔放的旋律〉，任誰也無法抵禦哀傷的曲調和鮑比．海特菲爾德優美的男高音交織出的渴望之海。他想到中學時認識的女孩，回想起她的髮香，以及令他瘋狂的香茅味便宜髮膠。或許她才是自己所想望的。誰知道呢？他覺察到一切的界線褪去了、模糊了，那些隔開現在與過去的界線、那些讓尹洛娜有別於娜塔莎、裘蒂和中學那女孩的界線。等到歌曲結束，他才回神，開往北邊的羅斯福路。

他一邊摸著臉頰，一邊轉過頭來看窗外。他看見車窗上一個圓洞和圍繞其中的玻璃裂痕，這才醒覺自己一定是中槍了，不過他卻不覺得痛。他拉和_圖_書近視線，一輛停在他旁邊的車子顯眼得閃進了他的視線。他看見了開著的車窗、羊毛無邊帽底下的銳利目光、槍枝在太陽下的反光。他不認得那個人，不過他心裡卻再也提不出問題。

「這他媽的是怎麼回事！」他大聲喊著。

他維持在外線車道，在交通號誌前踩煞車。他前面是一輛法拉利，流線的車身和幾乎貼地的底盤充滿了速度和誘惑。一股燃燒的欲望在體內升起，他想要擁有那一輛車，熱切地希望自己能夠如魔術般移到那輛車的駕駛座，坐在方向盤後方。他突然認為自己寵愛的保時捷過於保守、安靜，甚至嚴肅，對生命失去熱情的男人才會選擇這種車。自己怎麼會讓這種事情發生？自己到底是在什麼時候變了？

幾乎就是現在了，只剩不到幾秒鐘。如果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他就不會浪費在換車、排除障礙、拿回自由等無法實現的希望。他原先相信和圖書娜塔莎讓他回復了年輕，但如今醒悟了。那些認為自己擁有對方的女人和所謂的義務都會毀了一個男人。你必須不斷前進，你必須快速前進，才不會被她們釘在原地。

他們後來會說他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不曉得自己被什麼擊中，這其實不正確。儘管如此，事情發生得非常迅速。他心底閃過那些違法的青少年，這是他死前所能想到的事。諷刺的是，在越來越緊迫的剩餘時間，最重要的事該是他尚未出世的兒子，那個他還不認識也沒機會見到的兒子。不過對他來說，他反而比不上其他人，像是溺愛他的母親、甚至是他不正常的父親。他的死黨克里夫和哈利。孩子氣的娜塔莎牽著她父親的手。繼續活下去的娜塔莎和狄恩。更令他激動的影像，是尹洛娜在餐廳等待的畫面，她的失望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升高，卻沒有人可以把她從那裡解救出來。而裘蒂的模樣則維持著他從鄉村小和_圖_書屋度假回家的樣子：在陽光下身體俯臥著、張開四肢。漂亮、獨一無二的裘蒂。如果他可以選擇留下來，他會為她這麼做。但他現在什麼選擇都沒了。時間仿如懸浮一般，然而卻也是終點了。與其說豪奪強|暴，死亡更像撥挑逗。他僅剩的一分鐘裡就只想能到這許多。即使是囚犯都有權利撥通電話、送個訊息。他感覺自己充滿活力，身上發出明亮的光芒，像是點燃的保險絲，也像是即將爆開的煙火。他願意用任何代價來換取另外一分鐘，能夠臨時延長他即將終止的生命的尋常一分鐘。

過去三天半裡，他的心思不斷洶湧起伏著，全都圍繞在尹洛娜身上，形成了專屬尹洛娜的圖案，就好像金屬在磁場裡會沿著棒狀磁鐵而排成縱列一樣。這三天半分別是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和星期一上午，這期間他忘了對娜塔莎說他愛她、很不情願地帶她去購物、拒絕做家務、喝完十二罐一ｈｔｔps://wｗｗ•ｈetｕboｏｋ.coｍ.ｃｏｍ箱的啤酒、每次淋浴時都自|慰。這短短幾天的時間裡，尹洛娜毫不知道自己攀上了他情|色想像的頂峰。身為極不道德的心理投射焦點，她已然變成完美女性，一個在各方面都跟他相互匹配的心靈伴侶：她的正面對應他的負面，她的負面呼應他的正面；她是那個讓他生命七巧板從此完整的一塊。即使他好不容易在頭腦清楚時，覺察出自己的沉湎帶著病態，他也毅然甩脫這份醒悟。

位在南第爾玻的餐廳是尹洛娜同意見面的地方，不僅裝潢舒適也相當時髦。他已可以預見在她把杯子舉到唇邊時，兩人眼神交會後再也分不開的畫面，也想像她小口小口嚼著高級肉品的畫面。他很確信，她從來沒嚐過新鮮的牡蠣，也不知道一瓶真正上好紅酒的影響。一旦將這些灌輸入她的腦袋，她將會對他所提供的這一切上癮，貪得無厭，永不滿足。他從離開辦公室到停車場的路上，都是昂首闊步的一派得意。他和圖書根本沒想過她可能會放他鴿子或是她生命中已有其他男人，甚至是她已經看穿他這個人，回復理智而改變心意。相反地，他對自己即將踏赴的秘密幽會——這個即將改變所有事情的會面——有些想法，或許尹洛娜自己還不知道，但她是命中注定的那個人，會把他從不幸跌入的混亂中拯救出來。這個骨瘦如柴、璞玉一般、如貓般警惕又如孩童般天真、對自己的美貌和能力毫無所悉的尹洛娜，就是他所有問題的答案。他把玩著鑰匙，大聲笑了出來，呼出一小團冬日的雲霧。他已經開始倒數計時，走路時即興地舞蹈著。他滑進駕駛座，發動引擎，打開雨刷把霧氣除掉，將車開到人行道緣石邊，咒罵著迎面而來的車潮。他朝後照鏡檢視了自己的牙齒，接著打了右側方向燈，再吞顆糖錠到嘴裡。

當第一下撞擊迎面襲來，他以為是顆石頭。有人朝他的駕駛車窗扔了石頭。聲音在他的左耳爆開，車窗玻璃碎片劃過了他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