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完全錯了,」凡斯說:「我只會穿上又粗又舊的花呢套裝——我擁有的最古老的一塊遮蔽物……但是,請告訴我,馬克漢,你那熱心的韓納西巡警和他的預感現在怎麼樣了?」
她搖頭:「不是,但也差不多——我叫葛蕾西.艾倫。」
當馬路到了坡頂,開始轉向內地,凡斯立刻開出馬路,穩穩停車。
「我想,妳不會介意我是個菸槍。」他討好的說,禮貌性的把菸盒先遞給她,但回應他的只是不斷的搖頭和咯咯的笑聲。於是,凡斯為自己點了一根法國菸。
凡斯拿出名片盒,草草在最上面那張名片上寫下幾個字,塞進草地上她手提袋的袋口。「妳只需要給里昂先生這張卡片,再告訴他是我要妳去的就行。」她流露出感激的眼神,而且不再有異議。
「現在我們已經達成協議了,不是嗎?」女孩再度咯咯笑起來,「我很高興你是丟菸頭讓我生氣的人。」
「正如妳剛才非常正確的推斷——」凡斯接著說:「妳沒辦法透過牆頭看到我,而我也沒辦法合理的證明我沒有丟過那根菸頭。」
「但是我確信,」凡斯肯定的說:「當他調製妳身上的香水時,妳給了他非常正確的小瓶子。我相信其中有一小瓶香櫞,雖然它可能有個其他的名字——談到名字,也許妳的名字就叫柯莉普索?」
「他說從那兒可以觀賞到一個很可愛的景色,還有長椅、鮮花……什麼都有。但是他不知道是該從路的這兒往上走或往下走,所以我告訴他先找到再說。我可不希望去一所『不知道在哪兒』的修道院。假如你不知道它在哪兒——而且你的鞋子還會挾脚,你會去嗎?」
「修道院?天哪!為什麼呢?」
「哦,他有嗎?」
「反正,」馬克漢言歸正傳,「你還是會盛裝小遊一番吧。只不過,我實在無法想像你穿著冶遊者那種高貴禮服的樣子。」
「不,我認為妳的決定很明智。」凡斯說:「而且妳運氣也不錯——我碰巧知道它在哪裡。從這一邊往下走,要走好一陣子就是。」
「加工過的香櫞外皮,的確可以加在蛋糕裡;」凡斯解釋,「香櫞的油脂非常有特色,同時有亞香茅和檸檬的氣味;用硫酸處理過的香櫞,聞起來甚至有紫羅蘭的味道。」
「真的,」她說:「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但她的眼神裡多出來的愉快的光彩,似乎和她的語意有點背道而馳。
第二天過正午後不久,我和凡斯走進馬克漢那間昏暗的私人辦公室時,他正眺望著紐約市「墳墓」監獄。平常週末下午的這個時刻,檢察官辦公室都早就人去樓空了,但顯然策略的紛亂正困擾著馬克漢,讓他一時之間不得安寧。
「但是,我怎麼也不可能弄清楚是不是你丟的。假如你不能透過牆頭看到我,我又怎能看到你?」
「可是,說真的,妳知道,我不認為現在能夠承受這些未來的、我改變不了的真相……」凡斯說,然後掏出他的雪茄盒,慢慢打開。
一會兒之後,這
https://m•hetubook.com•com女孩兒終於開口說話,同時還笑了起來,「哦,我沒有被你嚇到;」她的語音充滿年輕活潑的氣息,非常悅耳動聽,「我只是正在生氣,非常生氣——你生過氣吧?……但我不是生你的氣——我甚至還不認識你呢!不過,假如我認識你,像你這樣嚇我一大跳的話,我真的會很生氣——你想過這類的問題嗎?」
「我非常高興聽你提起菸,」這女孩說:「這提醒了我剛才有多生氣。」
「我想這裡很理想——既能享受大自然的美景,又能接受大自然的掩蔽。」凡斯說。
「我也是。」凡斯沒有拒絕這個「讚美」,還說,「附帶一提——我希望,當妳穿上新裝時也能使用同樣的香水。它聞起來就像春季——美味的香櫞和橘子樹的味道,就美國詩人朗菲洛在他的《路邊小棧》裡的讚詠。」
回頭一看,我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有個年輕的女子就站在石牆邊的樹蔭下,從馬路這頭望過去,風吹草動、光影交雜,當真是一幅美景。她並沒注意到我,正神經緊張的搖扯裙襬,顯得有些激動,還不時在細軟的草地上重重跺脚。什麼事讓她如此心煩意亂?當我慢慢靠近她一些之後,我看到,在她輕而薄的夏季連身衣裙下襬上,很明顯的有個圓周一吋左右的燒洞。
「無可辯駁的邏輯!」凡斯點頭贊同,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來配合她的語氣,「因此,妳必須准許我有所彌補——不管犯錯的是不是我。」
「我的意思正是:我要妳往下走到『查里奧與里昂』,挑一件裡頭最漂亮的連衣裙——可以讓妳穿起來像這件一樣可愛。」
「我可以這麼說嗎?這件事讓我非常遺憾,就好像是我丟了那個菸頭。」凡斯說。
「不是柯莉普索?那麼,真的是塞倫女妖在草原花野間以清亮的歌聲召喚著你嗎?」馬克漢的微笑顯然不懷好意,「假如希茲的惡夢真的應驗,恐怕我們就真的進退兩難了——要不就一頭栽進克瑞帝斯大漩渦,要不就只有面對六頭十二臂的西拉女妖了。」
「哦,嗯……你看看這兒,」她在草地上攤開裙襬,指著那個燒破m.hetubook.com.com的地方,「你看見這個大洞了嗎?我最喜歡的一套連衣裙就這麼毀了。你喜不喜歡這件連衣裙?那是——在它還沒被燒壞以前——我親手縫製的。媽媽和我都覺得,我穿這件連衣裙使我看起來又漂亮又可愛。但現在——我再也不能穿它出門了。」她的語氣透著真正的悲傷。停了一會兒,忽然問凡期:「你剛才丟過還沒熄滅的菸頭嗎?」
這女孩沒回話,只是忐忑不安的盯著他看;當我隨著她的眼光再看凡斯一眼後,我立刻明白她為什麼會有這種反應。凡斯真不是普通的「衣冠不整」:鞋子和長褲幾乎全濺滿了泥巴,他的霍姆堡氈帽在擠壓過後怪異地斜向另一邊,撕破了袖子的上衣,更讓他看起來就像個無家可歸的叫化子。
正當她不自覺的發出苦惱的叫聲時,凡斯也剛好從她背後的石牆跳下——或者應該說掉落。一開始是,他的腳後跟夾在牆頭粗糙的水泥磚石中,接下來則是,為了保持平衡,他又被一個銳利的石膏突出物拉破了袖子。這個意外的騷亂,再次讓那年輕女子受到驚嚇,她轉過身子,好奇的望著眼前這個狼狽的男人。
「夠了,夠了,凡斯,聽起來像廉價冒險小說裡的情節。除了這種無聊的說法,你真的沒有什麼不能見人的動機了嗎?」
「看在老天的份上,凡斯,別那麼愁苦好嗎?你根本就是在杞人憂天。」
她是一位嬌小、優雅,看起來充滿活力的女孩,有個動人的鵝卵形面龐,細緻勻稱的五官;長長的睫毛鬈曲在那雙褐色大眼的上方,長而挺的鼻子增添了幾分端莊和毅力,也使她的嘴更適合微笑。她的體態纖細、身形輕盈,完全融入了圍繞著她的田園風光之中。
「什麼菸頭?」凡斯問。
「噢——真的?」凡斯說,帶著寬容的微笑,「但是,妳不告訴我誰讓妳這麼生氣嗎?」
「最好還有一個長得像柯莉普索的金髮女神。」馬克漢說。
「是的,是的。我也常這樣想。」凡斯笑著脫下他的帽子,幾乎只在轉眼間,他看起來立刻得體多了。
「哦!我可負擔不起!」她說。
不等凡斯回答,女孩快速地看了一下馬路的遠處,突然像個孩子似的,一屁股就往地上坐下。
「冤枉啊,親愛的馬克漢;」凡斯擺出委屈不堪的表情,「我哪有那麼浪漫?我只是計畫在布郎克斯區的青翠草地小遊一番。」
「我不知道,」這女孩回答,「我猜根本沒有人知道。它沒有任何名字——想想看,沒有名字!假如我們都沒有名字,那不是一片混亂嗎?」
「太好了。喂,我https://m.hetubook•com•com可以幫你看手相哦。你以前讓別人幫你看過手相嗎?我很會看手相。黛爾華教了我所有的紋路——黛爾華知道手相、星相和幸運號碼的種種祕密,她是算命師,也是個通靈者,就像我——你是通靈者嗎?我是個通靈者,但是今天我大概沒辦法集中精神。」她的聲音裡,也有一絲令人敬畏的音質。「將來有空時,當我心情不錯時,我能猜得出你的年齡、算得出你有幾個小孩……」
「順便一提,這是什麼香水?我認不出它是屬於任何一種流行的香味。」凡斯問。
放眼望去,除了河那邊的鐵絲網圍欄,和眼前這一片大約五呎高的石牆,這一條鄉間道路上似乎只有我和凡斯。在走過馬路與石牆之間、寬廣一如長條絨絲地毯的如茵草地後,凡斯很快翻過石牆;在他就要藏身稍遠處的翠綠林木區之前,凡斯轉過身來,向我示意跟著照做。
簡單用過午餐後,凡斯和我馬上催趕馬克漢回他的辦公室,然後離開市區到凡斯的公寓。
我跟著凡斯步履維艱地穿梭林間將近一個多鐘頭後,突然發現,我們又回到了石牆前;凡斯不情願的看著他的錶,「快要五點了,」他說:「老范,我們只好一無所獲的回家吧。」
我率先出了石牆,慢步走向停在馬路邊的車子;一輛原本無聲無息的大型汽車,就在這時突然倒轉掉頭、加速離開。當它快速通過我的眼前時,我不禁停下脚步,目送它消失在山丘的邊緣後,才走回凡斯的車。
帕里薩德大道兩旁濃密地長滿了樹木和灌木叢,濃郁的花香繚繞在春天的空氣中,讓我們暫時感受到一點光明的氣息。大約就在一個小時後,我們的左前方遠處出現了一大片鐵絲網圍欄,鐵絲網後有一道小斜坡一直通到哈德遜河;雖然鐵絲網很高,而馬路右邊的土地更高峭,所以我們還是能夠遍覽哈德遜河的風光水色。
「哦!天啊,當然不是!星期六下午他從不上班,我也一樣。我真覺得我們的大腦都應該有暫時休息的時候,你不覺得嗎?——哦,你問我普托先生在哪兒。嗯,我告訴你——我想他不會介意。他去找一間修道院。」
「那我就也確信你有正當的理由……順便問問——我可以坐下嗎?你知不知道,我已經累透了。」
凡斯忍不住打斷她:「我能不能先問一聲——妳為什麼這樣生氣?」
凡斯不只換上他「又粗又舊」的花呢套服,還套上更笨重的短靴、戴上同樣累贅的霍姆堡氈帽。等我們終於一切搞定、坐進他的那輛西法混血車,之後的整整一小時,我們就沿著布朗克斯區河谷段的帕里薩德大道,優哉遊哉的往鄉間前進。
「沒有人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不是嗎?如果真的有事情發生,我希望沒有人會被飢餓的西拉抓走。」
「是的,我懂妳的意思,」凡斯顯然覺得好笑又有趣,「但是,說真的,親愛的,那一定是車上某個粗漢——如果真有那麼一輛車的話。」
凡斯微笑著點頭,但葛蕾西.https://m.hetubook.com.com艾倫顯然不準備讓他插得進一句話。
「不,不是你——雖然現在我不太確定生誰的氣,但我想不會是你。本來我認為是剛開過去那輛車子裡的某人——」
她停了一下讓我們咀嚼她的發現,又接著說:「那是喬治為我研製的——我想我不該在陌生人面前真的叫他喬治,而應該稱他伯恩斯先生。我是他在『茵森』公司的助理——噢,『茵森』是一家香水大廠。他的工作,就是把不同的東西混在一起,然後聞看看是什麼味道。他也是非常聰明的人,只可惜太嚴肅了。但是我不認為他在香水裡摻進了香櫞——雖然我不太知道香櫞聞起來像什麼。聽起來,那像是加在蛋糕裡的某種東西。」
「你也是……你今晚真的要去多姆丹尼爾?」
「哦!我想他已經根據他徒然的想像在未雨綢繆了。」馬克漢不感興趣的說:「可憐的韓納西,我對他會不會因為張望太久而招致斜視,比對班尼.佩林吉先生會不會出現的恐懼還……反正我就是完全沒辦法理解,為什麼希茲會忽然這麼在意我的安全。」
「假如你真想知道,馬克漢,好吧——多姆丹尼爾的東西真的很好吃。我剛才那樣說,只不過是想遮掩我對美食的熱望……」
「那倒不必。事實上,我最想去的地方是奧奇斯王的島嶼,有著枸櫞西瓜和剛鋸下來的雪松的香味——」
凡斯笑起來,乾脆就挨著她的身旁坐下。
「希望不要意外地遇見你的『鵟人』朋友,」凡斯回答:「但我很想要更仔細的觀察這位神通廣大的米契先生。沒錯,我以前就曾在飯店裡見過他,但是從來沒有留意他有什麼異於常人的地方,而對那一間引發巡官種種想像的神秘辦公室,了不起我也只能從外頭往裡面瞄上一兩眼……不過,『鵟人班尼』的神秘陰影,總是讓我覺得:最近會有一些驚險刺|激的事接踵而來——」
「還會有什麼菸頭?當然是燒壞我衣服的菸頭——就在這附近哪裡……」她叨叨絮絮的說:「反正啊,實在射得太準了,尤其是丟菸頭的人根本沒看到我,也許甚至不知道我就站在這兒。那很不容易,你不覺得嗎?」
五月十八日,星期六,下午
她斜著眼看凡斯手指間的法國菸,困惑地回答,「我不知道。」
「很頑強的小伙子,希茲。」凡斯說,帶著笑容仔細觀察他的雪茄,想確定它是不是熄滅了。「告訴你吧,馬克漢,今晚我打算接受米契的豪華招待。」
「這麼說吧,」她無可奈何的輕聲道:「我猜讓我生氣的人不是你。現在,我根本不知道該生誰的氣了——這讓我更氣。我相信,如果我該氣的人是你,你一定會有所表示的。」
這女孩歎了一口氣。
「什麼?」馬克漢裝出一副非常驚訝的樣子,「你也會被惻隱之心折磨嗎?可別告訴我說,大自然的呼喚會轉變你那驕奢淫逸的個性!為什麼不乾脆讓老范以典型的奧德賽風格把你綁在桅杆上?」和_圖_書
(我之所以特別記得這段妙趣橫生的對話,是因為它雖然有點離題,後來卻詭異的驗證某種「預示」——甚至包括枸櫞西瓜的香味和墨西拿海峽的怪物的洞穴。)
「你知不知道,我實在很替你難過?」凡斯說:「連週末的下午也必須這麼忙碌。我真希望能說服你,讓你開車到鄉下去四處走走。」
「那——現在普托先生可能在哪兒?」凡斯問:「妳可別告訴我,他想沿著河谷區的馬路和偏僻小徑銷售香水。」
「天啊!」凡斯一邊注視著她,一邊小聲的說:「那樣進入妳的花園很不優雅。假如嚇著了妳,請原諒。」
「是——哦,是,這是個有深度的問題。」凡斯微笑著說,忽然問她:「自己一個人到這麼僻靜的地方,妳不會害怕嗎?」
「自己一個?」這女孩往馬路遠處瞥了一眼,「我才不會自己一個人來這裡呢!我通常都和普托先生一起來——他住在百老匯大街再過去一點那裡,是朋友也是同事。普托先生是我們的業務員。」她說,又加了一段,「剛才我們談過的那個伯恩斯先生,很氣我今天下午和普托先生到這兒來。他總是氣我跟別人出去,特別是普托先生。你不覺得那很不合理嗎?」她噘著嘴說,掩不住沾沾自喜的神色。
「你不告訴我你越過那片牆做什麼嗎?那可是私人產地,要是我,才不會為了任何事翻牆進去——那是不對的,是不是?」她喋喋不休的說:「我不知道大門在哪兒,但是那無所謂——外頭這兒就很好。我已經來過好幾次了,每次都在這一帶閒逛。以前可沒有人把沒弄熄的菸頭丟在我身上,不過呢,我想每件事都有第一次——你說是不是?」
「真是神奇!」她驚歎著說:「為什麼你的語氣聽起來就像喬治?他說起話來就是這個樣子。我確信,伯恩斯先生知道所有有關香味的事。當我明明拿給他正確的裝著萃取物和香精的瓶子時,有時他還是會讓我覺得我弄錯了——他就是這麼難以想像的愛挑剔,有時甚至說我連怎麼煮舊燒瓶、軟管和量杯都不會。」
「那麼吉米——就是普托先生,已經走錯方向了。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但我不是,我讓他先去弄個一清二楚……」
馬克漢輕蔑的哼了一聲,立刻把話題轉移到其他事情上;但不管談什麼,總是被突來的電話打斷。等從下午到晚上的種種終於都安排好了,馬克漢帶我們穿過法官的私人房間,很快就到了街上。
「那真讓人難過。也許,妳生氣的對象始終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