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到了單簧管,」他驟然歸結道:「但是我從沒有吹過它。」
「從沒吹過。」他強調道。也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像個傻子。
「不是你所想的。當我五、六歲大時,有一晚我夢見自己有支喇叭。一支金喇叭。那是那種你可以感覺到血管中有蜂蜜在流動的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是思春期之前的甜夢。我想我從沒有像在那場夢裡那麼快樂過。當我醒來時,我意識到根本沒有什麼喇叭,便哭了起來。我哭了一整天。這是在大戰前——一定是一九三八年吧——一個貧窮的時代。如果現在我有個兒子,眼看他這麼絕望,我會說:『好了,我會買支喇叭給你的。』畢竟,那不過是玩具,要不了多少錢的。但是我的父母親根本連想也沒這麼想過。那年頭,花錢可是件大事。而且他們也很認真地教導小孩不該想要什麼就得到什麼。我會告訴他們:『我受不了捲心菜湯。』那m.hetubook.com.com是真的,老天爺,捲心菜令我反胃,可是他們從沒說過:『那你今天別喝湯吧,吃肉就好了。』我們也許窮,但我們仍有開胃菜、主菜和水果。而他們總是說:『不管有什麼就要吃什麼。』有時候,我祖母會挑出我碗裡的捲心菜,一條一條的,以為妥協;那我就得喝更加令人反胃的清湯。而我父親就連這樣的讓步也並不允准的。」
我說:「我想知道『欲求之物』是什麼。」
「關於那支喇叭呢?」
在這個檔案裡,我發現他提到了喇叭。前天,在潛望鏡裡,我還不知道喇叭的重要性。在這檔案中只提及一次,且不見其重要。
「可是在這三篇稿子中,卻都談到了『欲望』,以及『欲求的物質』。這必定是潮流吧。用在羅契斯特男爵,我可以了解,但是用在拜占庭律法?」
——約翰.華倫汀.安德列,《克里斯汀.羅生魯的化學婚禮》,史特拉斯堡,柴茲納,一六一六,一和-圖-書
他的右手中握了一支金喇叭。
「從沒吹過?還是從沒夢過?」
「是的。」
貝爾勃斜眼注視我。「你想不想知道我有沒有再夢見那支喇叭嗎?」
「從來不是什麼?」
他猶豫地望著我:「為什麼你對那支喇叭那麼感興趣呢?」
「啊,」他轉身背對稿件,說道:「你瞧,你也對『欲求之物』執迷不悟呢。只是那並不是那麼簡單的。……設若我要了喇叭吧。那我就會真的感到快樂嗎?卡素朋,你認為呢?」
「我沒有呀。是你先說起來的,為了說明『欲求之物』為何從不是他人所想的。」
「『欲求的物質』和拜占庭律法扯上什麼關係呢?」
「噢,你可以把它插入呀。當然,如果在拜占庭律法中有什麼『欲www•hetubook.com.com求之物』,那也不是像這個傢伙所說的。從來就不是的。」
「我想你會夢見那支單簧管。」
一天他說道:「真不知道這一切會變成什麼樣。」
在葛拉蒙出版社的漫長午後,被稿件所折磨的貝爾勃偶爾會抬起頭來,也試著讓坐在他對面忙著選博覽會舊版畫的我分神。他會沉浸在追憶中,但當他懷疑我太把他的話當真時又趕緊一笑置之。他會回想過去的事,卻只點到為止,免除虛幻。
「那退稿就是了。」
「黃昏?讓太陽去擔心黃昏吧。不是的。我是在說我們的作家。這是我這一週來所看的第三篇稿子:一篇寫拜占庭律法,一篇寫澳洲的終結,另一篇寫羅契斯特男爵的詩。你說,這三本書的題材是不是很不相同呢?」
「喇叭……我住在××鎮的叔叔和嬸嬸那晚來了。他們沒有孩子,對我這姪子自然十分疼愛。呃,當他們看見我為了夢裡m.hetubook.com.com的喇叭而傷心時,他們說他們有辦法:明天我們會到百貨公司去,那裡有一整櫃台的玩具——怎樣奇妙的都有——到時我便可以挑出我想要的喇叭了。我一夜沒睡,第二天早上更是興奮得坐也坐不住。下午我們到百貨公司去;在那裡至少有三種不同的喇叭。雖只是錫製的小玩具,但在我看來它們卻似可以帶到交響樂團去演奏的銅喇叭。那裡有一支軍號、一支伸縮喇叭、和一支有真正的喇叭頭和薩克斯風按鍵的金色喇叭。我下不了決定,因此可能拖了太久。因為我全都想要,別人倒以為我全都看不中意了。同時,我相信我叔叔和嬸嬸也在看價格標籤。我叔叔和嬸嬸並不小氣;另一方面,一支有銀按鍵的單簧管卻要比喇叭便宜多了。他們問我:『你不會比較喜歡這個嗎?』我試吹了一下,吹出一聲合理的笛音,便告訴自己說這是件很美的樂器,而事實上我卻是在找藉口。我知道因為喇叭和圖書太貴,所以他們要我選單簧管。我接受的教導是如果有人要給你一樣你喜歡的東西,你一定要說:『不要。謝謝你。』而且不只一次,不是伸出手說:『不要。謝謝你。』而是『不要。謝謝你。』直到要給的那個人堅持,直到他說:『請你收下吧。』一個教養良好的小孩要到這時才能接受。再說,我怎能讓我的親戚做那樣的犧牲呢?所以我就說,也許我並不真喜歡喇叭,也許單簧管比較好,如果那是他們想要的。然後我望著他們,希望他們會堅持。他們沒有。上帝保佑他們。他們很高興地為我買下了單簧管,因為——他們說——那是我想要的。想要反悔已來不及了。我得到了單簧管。」
「我不能。這三本書都是由國家研究會資助的。事實上,寫得也並不太壞。或許我可以打電話給三位作者,請他們把那幾部份刪掉好了。寫什麼『欲望』也不見得使他們的書更好看。」
「你是說,西方文明的黃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