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離開了餐館,才剛走上回頭的山徑時,蘿倫莎卻突然止步;她看到某些人抵達了。貝爾勃不認識他們。蘿倫莎說他們是奕格禮的朋友,而她並不想讓他們看到她。一種羞辱人的狀況。她仰靠在一座橋的欄杆上,橋下是長滿了橄欖樹的溪谷,而她卻舉報擋在眼前,好似對什麼時事突然很感興趣。貝爾勃站在離她十步遠之處,抽著煙,像是他正巧經過。
小村突然人口|暴增;貝爾勃、蘿倫莎和那隻狗成了那無聊週日的一場好戲。一個手持霜淇淋的小女孩走過來,問他們是不是電視台來的人在主辦亞平寧山小姐的競選會。貝爾勃對她說走開,不然她也會和狗一樣下場。那女孩哭了起來。當地的醫生來了,說那女孩是他的女兒,所以貝爾勃並不知道他在跟誰說話。在快速的道歉和交換姓名簡歷之後,他們發現原來醫生曾由米蘭著名的馬紐夏斯出版社印行過他寫的「一個村醫的日記」。貝爾勃不經心地說他是該出版社的巨擘。醫生堅持他和蘿倫莎留下來吃晚餐。蘿倫莎生氣了,用手肘推推貝爾勃:現在我們會落得與魔鬼門徒共餐了。你就不能閉嘴嗎?
他們到達車子。貝爾勃說他們不如就回米蘭去吧。蘿倫莎說,不行,奕格禮說不定遲到,那樣我們可能在公路上碰到他,而他又認得你的車。今天天氣這麼好,讓我們朝內陸駛吧。風景一定很美,然後我們會到達太陽谷,在波河附近的什麼地方吃晚餐吧。
我以為牠輕繞出魔法的網,
貝爾勃衝到車站去:鐵軌上空空如也。就如一部西部片。
——《浮士德》,第二場,〈沒有城門〉
太陽火辣辣地照著貝爾勃、蘿倫莎、車子、狗、和圍觀的群眾;似m.hetubook.com•com乎無意西墜。貝爾勃覺得好似穿了睡衣卻無法醒來;那女士毫不退讓,那士官不見蹤影,而那狗卻不住流血、喘氣、發出微弱的信聲。牠在低號,貝爾勃說,牠會這樣號死的。那女士說,牠當然在低號,因為牠在受苦,可憐的寶貝,為什麼你開車就不能看看路呢?
你看到那邊那條在樹樁和嫩芽之間徘徊打轉的黑狗嗎?……
一個人怎可能只因撞到一條狗便投向他自己的毀滅呢?然而正是那樣。在皮山扎的那一晚,貝爾勃決定再度投入「計畫」中,不再受任何挫敗,因為在那檔事是由他決定何人、何時、和如何的。一定也就是在那同一夜,他決定向奕格禮報復,即使他並沒有一個清楚的理由。他要在奕格禮不知情下將他納入「計畫」中。這是貝爾勃的典型作風:在他是唯一證人的事物中尋求報復。並非出於謙遜,而是因為他不信任他人有欣賞這些手段的能力。被放入「計畫」中的奕格禮,將會消失無蹤,如燭芯上的輕煙。如聖堂武士和薔薇十字會般的不真實:如貝爾勃本身一樣的不真實。
他們開始穿越亞平寧山。在地圖上看似容易,卻費了他們好幾個小時。他們沒有在巴比塢停車。到了天黑之際,他們便到了皮山扎。貝爾勃很累,但至少他能與蘿倫莎共進晚餐。他在唯一有空房的旅館租下一間雙人房,靠近火車站處。當他們上樓後,蘿倫莎說她不睡在像這樣的地方。貝爾勃說只要她給他時間到樓下酒吧去喝杯馬丁尼,他們可以再去找別的。偏偏酒吧裡只有白蘭地,國產的。當他再上樓回到房間時,蘿倫莎不在那兒。他在櫃台找到留言:「親愛的,我發現到米蘭的一列很棒的火車。我走了,下週見。」
為什麼要到那兒,而且妳說朝内陸駛又是什麼意思?只有一個解答;看地和_圖_書圖。我們在駛過優西塢之後得爬上山區,然後越過亞平寧山,在巴比塢停車,再由那裡駛到皮山扎。你瘋了!比漢尼拔和他的大象更糟。她說,你一點冒險精神也沒有,而且,想想我們在那些山丘所會找到的可愛小餐館吧。在到達優西塢之前便有一家叫梅琳娜的餐館,至少得到十二顆星,而且有你吃不完的魚。
過了優西塢之後,他們試著越過一座山。當他們穿過一個看來如波旁時代西西里週日午後的村莊時,一隻大黑狗在路中央停住了,好似牠從未見過汽車。貝爾勃撞上了牠。衝力好似不大,但他們一下車便看到那隻可憐的畜牲整個肚子全是血,還有些粉紅色的怪東西(腸子?)突了出來,同時那狗又在低狺、淌口水。一些惡棍聚集過來了,不消多久便像是開村民大會。貝爾勃問那隻狗屬誰所有,他願意賠錢。那狗並不屬於任何人所有。牠代表那鳥不生蛋之地大約百分之十的人口,但他們都只是看過牠而已。有人說要去找騎槍手士官,對著那狗開一槍,把牠了結了。
那該不難的,貝爾勃心想。我們消滅了培根和拿破崙的氣燄:對奕格禮有何不行?我們也派他出去找地圖吧。我將艾登提放進比他自己的更好的小說中,使自己掙脫了艾登提和他的記憶,這也會發生在奕格禮身上的。
雜誌上有篇文章談通過亞平寧山的路徑,一如他已走過的那條。在他的記憶——消退了,因為當天的事件似已是在許久之前發生的——中,那些路徑灰塵撲撲,又受太陽曬烤,處處散著礦物廢料。可是在那本彩色精印的雜誌上,它們卻是夢鄉,值得徒步返回,每一步都有好風景。七海吉姆的薩摩亞群島。
蘿倫莎要貝爾勃開車載她到黎維也拉,去www.hetubook.com.com
找一個女友拿什麼文件或什麼公證過的信件之類大可郵寄的亂七八糟東西。貝爾勃同意了,為與她在海邊共度一個週日的想法而陶醉。
古德倫每天都去看狄歐塔列弗。她那雙閃耀著同情淚光的眼睛必然使狄歐塔列弗深受困擾。他知道,卻為別人也知道而困窘。他說起話來十分費力。(貝爾勃寫道:「那張臉只剩下顴骨。」)他掉了不少頭髮,但那是由於治療的緣故。(貝爾勃寫道:「那雙手只看得到指頭。」)
我想他是真心相信這個的;這便是受挫欲望的威力。檔案就此告終——否則又能怎樣呢?——最後他以每一個人生失敗的人都會問的一句話作結束:我是上帝嗎?
時值六月初。貝爾勃心煩氣躁。醫生終於接受他和古德倫是狄歐塔列弗僅有親屬的說法,與他們談話。當印刷工人和校對問到狄歐塔列弗時,古德倫會咬著唇回答,發出兩個音節,包括母音在内。那被禁的病名就這樣被說出了。
這以後,故事變得支離破碎。有幾段沒有引號的對話,彷彿是在白熱狀態中寫的,以免超自然的顯現消退。他們開車開到盡可能遠之處,然後再徒步行走,取沿岸費力的山徑而行,四周全是野花,行抵餐館。當他們入座之後,他們看見隔壁桌上放了一張卡片,說明該桌已由奕格禮伯爵預訂。
鐐住了我們的腳……
他必須在皮山扎過夜。他想買本平裝暢銷小說讀讀,但是車站的報攤已經關了。而在旅館裡他所能找到的只有一本「旅遊俱樂部」雜誌。
貝爾勃必然說:多巧呀。蘿倫莎回答:真不巧。她並不想讓奕格禮知道她去該處,而且是和貝爾勃一起。為什麼不,這有什麼不對?奕格禮有什麼權利嫉妒?對吧?不是的,這是個人品味的問題;奕格禮曾邀她今天出去,她對他說了她很忙。貝爾勃可不想讓她下不了台吧https://m.hetubook.com.com,對不?她不希望自己被視為說謊;她真的是忙,她與貝爾勃有約。這難道是件必須羞愧的事嗎?不是羞愧,而是她有她自己的規則,如果貝爾勃不介意的話。
梅琳娜餐館客滿了,還有一排等候的客人盯著已上了咖啡的桌位。蘿倫莎說:算了,再向山上開幾公里,我們會找到一百家比這兒更好的餐館。他們在兩點半時找到一家餐館,根據貝爾勃之語:在一個就連軍用地圖也羞於記載的可憐小村裡,而他們吃的是煮得過爛的麵澆罐頭肉做成的調味汁。貝爾勃問蘿倫莎這一切的内幕為何,因為她要他帶她到奕格禮會去的地方絕非意外:她想挑逗某人,不是奕格禮便是他,可是他想不出是他們兩人中的哪一個。她問他是不是有妄想症。
當我不在時發生了什麼事,尤其是在我返回前幾天,我可以自貝爾勃的檔案推論出來。但是只有一個檔案,也是最後的一個檔案,是清楚的,包含命令的資訊;他可能是在前往巴黎之前寫的,好讓我,或別的人,可以看到。其他那些為他自己所寫的檔案,並不易於解析。但是我既進入他信託阿布拉非亞的私人世界,便得以自這些檔案歸納出一些結論。
但是在六月十日,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他的記錄十分混亂;我只能加以臆測。
奕格禮的一個朋友走過了。蘿倫莎說,如果他們繼續沿行山徑,那一定會碰上奕格禮本人的。去他的吧,貝爾勃說。那又怎樣?蘿倫莎說他太不體貼。解答:不走這條路,穿過山坡到車子去。氣喘吁吁地通過一系列被豔陽燒烤過的中庭,貝爾勃因此掉了一只鞋跟。蘿倫莎說:你瞧走這條路線風景不是美多了嗎?你當然上氣不接下氣;你不該抽煙抽得這麼兇的。
在他們痛苦的一次對話中,狄歐塔列弗向貝爾勃暗示他在最後一天將m.hetubook•com•com會對貝爾勃說的話:認同「計畫」是不好的,可能是邪惡的。即使是在此之前,也許是為了使「計畫」客觀,並將它減低到原先那純屬虛構的領域,貝爾勃將它寫了下來,一字一句的,彷如上校的回憶錄。他的敍述如一個入會者在溝通最後的秘密。我相信這是一種治療:他在重新返回文學,無論有多二流,返回不是現實的虛構。
圓圈縮小了,牠已靠近了!
貝爾勃駕車離開。當他們駛到最近的村鎮,他嘲謔地一駛而過,而蘿倫莎則咒罵上帝自第一天到第五天造來汙染地球的所有動物。貝爾勃同意,並進一步詛咒第六天的產物,也許也詛咒第七天的休息,因為這是他這輩子中最倒楣的一個禮拜天。
就在他們找尋那位士官之際,一個女士到達了,宣稱她是個愛護動物者。她說:我有六隻貓。貝爾勃心急地說:這是狗,不是貓,而且我有急事。那女士說:不管是貓是狗,你該有惻隱之心吧。不要找士官,該去找SPCA的人來,不然就是找鄰村醫院裡的醫生。說不定這畜牲還有救。
太陽依然毒辣,而教堂的鐘已敲著晚禱時刻。貝爾勃咬牙低喃道:我們在天涯地角,一年有六個月的太陽,由午夜到午夜,而且我沒煙了。狗認命地受著苦,沒人再去注意牠了。蘿倫莎說她要發氣喘了。貝爾勃到現在則確定宇宙是上帝所開的一個大玩笑。最後他想到他們可以開車到最近的村鎮去求助。那位愛動物的女士同意了:他們應該去,他們應該快點,她信任一個在出版詩集之出版社做事的人,她自己便是大詩人吉布倫的仰慕者。
他們到那裡去——我揣測不出是在哪裡,可能是在波多非那附近。貝爾勃的描述盡是情緒、緊張、拒絕、心情;並沒有一點景觀。蘿倫莎讓貝爾勃待在咖啡店等她,獨自去辦她的事。然後她說他們可以離開,到一處高踞在海上方的懸崖上去吃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