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想的國度裡,每個人都是配角:親人、伴侶、朋友、鄰居或者擦肩而過僅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其中也包括「憤怒的自己」、「脆弱的自己」、「善妒的自己」、「孤單的自己」……那些「真實的自己」。而彼此間的距離,就是和好的領地。
接著我想起後來和J子鬧翻的R子(任職於某出版社)。R子是一個渾身無時無刻佈滿憂鬰孢子的人——是那種能夠切身感受並且放大傾訴對象苦惱的人。和逐漸退往光圈邊緣的J子不同,R子一直以來都是配角中的配角。
「不過還是喜歡主角的人佔多數吧?」J子托著臉頰咕噥。
對書裡頭一段話產生共鳴:「我們藝術家想要創造能夠打動人心的作品,既然我們訴諸的是人心,就絕對不能否定心理的疾病,幸和_圖_書好妳自己發現了這一點,我終於放心了。」
「這樣啊。」J子無意義地應和著。
和總是客觀分析各個角色的我不同,J子有「配角病」,幾近偏執地喜歡配角。
必須誠實說,這不是湊佳苗作品裡的主角。
這句話,讓我想起了除了J子以外的許多朋友——他們都面臨類似的處境。
J子是大學認識的朋友,出社會後,同在臺北的我們三不五時約吃下午茶,聊的話題經常是小說和戲劇。
「很多人一說到配角,老是把他們和『不重要』劃上等號,真是有夠白癡。」J子剖開司康,夾層比想像中濕潤許多。
「絕大多數。而且,從可以量化的地方判斷的話——至少片酬比配角高很多。」
作家 游善鈞和-圖-書
「雖然很慢,但我覺得自己好像在一點一點往下沉。」J子曾這麼說。
「每個人都有自身的心病,假裝痊癒是最可恥的。」J子說話依舊銳利,對他人也對自己。哪邊的傷痕比較長比較深,我很清楚。
提及「主角」一詞,不確定大多數人會產生什麼樣的聯想,但首先,我想聊聊J子。
J子非常厭惡「無入而不自得」、「境隨心轉是聖賢」之類勵志的格言。因為事實上,我們都是妥協地、甚至是妥協而痛苦地活著。那些能活得看似瀟灑的人,肯定只是將生命中的某一部分暫時遮蓋起來——人的善良與愛有其極限,超過那個臨界值,就會被粗魯撕開露出一片血淋爛肉。
「出版環境這麼差,妳為什麼都https://m•hetubook.com•com
不想換工作啊?還是妳想換,卻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J子大聲嚷嚷。在我們三人都還很要好、還會一起吃下午茶的時候。
「這種過於直觀的看法,的確是一點想像力也沒有。」我附議,夾起削去皮的檸檬放進熱紅茶。
然而,當時才剛到臺北不到一年的她,居然萌生回鄉的念頭(生活的壓力讓她發現這裡並沒有想像中多采多姿,特別是朋友,總有各自的安排難以輕易相見);再經過一段時間,無法離開的她習慣了這裡,不再一天到晚嚷著回去,只是想換工作環境(或許和交了個新男友有關)。她屢屢提出申請轉調單位,但不是沒下文,就是過不了面試。
「裝什麼瀟灑啊!」
沒錯,真正無法繼續和另一個人相處下去的人,是J子。
主角hetubook.com.com的功能一目了然(故事主線、推進動能),即使出現一些瑕疵也容易自圓其說;然而配角的作用卻需要格外精準的設計,否則其存在就會顯得相當尷尬,在畫面呈現上便會猶如幽靈般繞著主角打轉,最後下場就是戲不斷被删減甚或乾脆摘掉整個角色——我向J子簡單說明。
想成為主角的配角,想成為主角但心中明白自己是配角的配角,打從心底安於平凡的配角——真實的人生,大概就是由這些角色組成的吧?我永遠記得大學時的某堂通識課,講師在上頭說些什麼已經統統不記得,只對自己在筆記本上打草稿時寫下的這段話印象深刻:配角佇立的地方,是舞臺與觀眾的國界,是光的極限。
J子的感慨其來有自——儘管她從未鬆口訴苦,但我知道,在她的想法裡,別人眼中的和_圖_書自己,肯定是從「主角」一步一步被推到「配角」的位置。大學時代的J子是風雲人物,畢業後回到家鄉工作,不甘心待在家裡幫忙店舖生意的她,一直想去更好(這形容太曖昧,應該說更自由)的地方。不久,她考取公務員,有了光明正大離開家鄉的說法。
真正的創作者,絕對不會遺漏任何一個配角。
「真的假的?」J子像吃漢堡似的掐起塗抹奶油和藍莓果醬的司康。
承接話題,我和J子聊到了最近正在進行的委託案,是個電影劇本,談及群戲其實不容易掌握——說出來或許會有很多人感到訝異,創作劇本時,特別是商業類型電影,往往在會議中和製作人、導演多拍來回討論最多的都不是主角,而是配角。
「我覺得這裡很好,我習慣這裡。」R子不是欺騙自己,是發自內心這麼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