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3

雖然看起來像是私立貴族學校的制服,但我就讀的是離家最近的公立小學。
旁邊的男生正在抄寫芙蓉蟹肉炒飯的食譜,我用上衣袖子偷偷擦了眼淚,在電腦中輸入了「迪士尼動畫」、「電影新作品」,在作業簿上抄寫了令人興奮的最新消息。
「也有小孩子看的動畫影片,妳可以隨便挑選妳喜歡的。」
爸爸在人生的最後,有沒有想吃奶奶做的俄羅斯酸奶牛肉?不,不是這個,不是這個,爸爸更喜歡的東西。是電影。爸爸那天出門時說要去看電影。我覺得爸爸應該沒有說謊。既然這樣,既然這樣,既然這樣……
也許為了這份期待,他會想留在這個世界繼續努力。
但我並沒有積極使用電腦,因為我對遊戲沒有興趣,也不想學會不看鍵盤打字的能力,有時間看這麼小的螢幕,還不如用家裡的大螢幕沉浸在故事的世界裡。
奶奶出門前為爺爺和我準備了午餐吃的三明治,爺爺在為自己煮咖啡時問我要不要喝,然後為我倒了一杯加了很多牛奶的歐蕾咖啡。爸爸雖然長得比較像奶奶,但當爺爺把杯子放在我面前時,他的手讓我想到爸爸,忍不住熱淚盈眶。
所以,我也決定不說自己找到的答案。
如果只是在課堂上自由發表,我不需要絞盡腦汁思考自己想知道的事,但既然要寫在作業簿上,情況當然就不一樣了。
「這是裕貴,妳爸爸以前用的書桌,更早之前是爺爺用的,說起來,是我們家代代相傳的書桌,爺爺和爸爸都在這張書桌前讀書,然後變得很有成就。小香,我覺得妳很聰明,只要坐在那張書桌前用功,一定可以變得更聰明。」
即使升上了新的學年,這種想法和生活方式都沒有太大的改變。上網時,也都只輸入像是二期稻作和豐臣秀吉之類這些老師指定的文字。
笹塚町的空氣也許比較乾淨。我好不容易覺得那裡的價值稍微提升了一些,結果不出一個月,就看到了完美的夕陽。那一次,我第一次真實體會到這裡看到的大海和笹塚町的大海連在一起,然後忍不住想——
不知道該說很驚人,還是該說不意外,其實不需要帶著這麼痛苦的心情調查,只要稍微想一下,應該不難想像。我在吐了一口氣,放鬆了肩膀力氣的同時,淚水也流了下來。
我穿上比平時漂亮的衣服,坐上來接我們的計程車駛下坡道。在劇場時,爺爺、奶奶會在中場休息時喝咖啡,為我點可可亞。看完之後,都會去固定的西餐廳提前吃晚餐。爺爺和奶奶都點漢堡排,他們從來沒有特別吩咐餐廳,但爺爺的漢堡排總是淋了多蜜醬汁,奶奶的總是淋上白醬。
「不看動畫影片嗎?」
我每次都點奶奶推薦的漢堡排m•hetubook.com•com蛋包飯,上面淋的是多蜜醬汁,奶奶都會切一塊她的漢堡排放在我的蛋包飯旁,我也切下自己的一塊漢堡排放在奶奶的餐盤上。
白色的木床上鋪著重現白雪公主故事中六個場景的拼布床罩,那是奶奶親手製作的,奶奶得意地告訴我,這個床罩在去年橫濱市主辦的秋季藝術展上,還獲得了特別獎。
「香香,妳喜歡看電影嗎?」
「哇。好厲害,那我不要咖哩,讓我媽媽做這個給我吃。」
「今天請各位同學上網查自己最想知道的事,然後寫在作業簿上交給老師。」
雖然在整理行李時我並沒有多想,但來到新的地方之後,突然覺得只要和那裡有關聯的東西繼續留在身邊,我就會繼續思考和媽媽之間的事,內心不由得產生了不安。我絕對沒有想忘記媽媽,甚至帶著有一絲期待媽媽會想我。
我搖頭回答了爺爺的問題,爺爺對我說:「妳看清楚了,下次可以自己操作。」打開了電視的蓋子,把錄影帶放進去後,開始操作遙控器。
但我發現坐在旁邊和我一起看的爺爺眼眶中也含著淚水,我很快就知道,並不是因為電影情節的關係。
爺爺雖然一臉歉意,但即使是放在客廳的那臺電視,也是我至今為止的人生中看到的最大電視,那個房間裡的電視更是在家電量販店也沒有看過的超大螢幕,甚至根本不知道該不該稱為電視。
不能在奶奶面前提電影這兩個字。我這麼告訴自己,所以從來沒有央求奶奶帶我去看電影,不知道是否基於補償心理,還是奶奶原本就喜歡,她經常帶我去看舞臺劇和音樂劇,爺爺有空的時候,我們就三個人一起去。
故事一開始,我就深受吸引,很快看得入了迷,是因為我聽說這是爸爸喜愛的作品嗎?不,即使事前沒有聽說,我相信也會看得入迷。
但是,我那時候有所謂的優越感,或是看不起別人的感覺嗎?會不會只是覺得和她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內心覺得有點感傷而已?
如果是普通的孩子,聽到奶奶說媽媽的壞話,或許會產生嫌惡感,我當然也感到不舒服,但我發現自己更冷靜地覺得,爸爸無法完成媽媽給他的難題,所以媽媽才會生氣。雖然爸爸沒有被媽媽關去陽臺上,但搞不好受到了更嚴厲的處罰。
然後,我查到爸爸曾經帶我去過的笹塚町的影城,在那一天重新上映了《星際大戰系列》三部曲。
聽到他這麼說時,好像突然有一股電流貫穿我的背脊。
爺爺退休之後,繼續在關係企業擔任顧問,所以在家的時間很短,週末也經常去打高爾夫,我搬去祖父母家半個月之後,才終於有機會和爺爺好好聊天。不知https://www•hetubook.com.com道爺爺原本就很寡言,還是只是不和我聊天,奶奶說爺爺只是很害羞,不知道該怎麼和我相處。
並不是全國的公立小學都千篇一律,雖然我當時的年紀無法說出那樣的話,但我覺得那套制服代表這裡是比笹塚町和溫泉町更富足的地方。我看到衣架上方有一個發出黑光的皮革製品,那並不是書包,而是背包。
相反地,我應該意識到自己從那個時候開始,眼神中就已經充滿了蔑視,只是為這種蔑視蓋上了名為同情的薄紗。
「我就是想著寶貝孫女做的,沒想到妳真的有一天可以用到,簡直就像在做夢。」
「爸爸喜歡的是哪一部電影?」
「你在查什麼?」
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爸爸最後看的作品就好。
雖然為了逃離不安,我想到了其他想知道的事,但我仍然決定向原本的目的挺進。迪士尼的動畫也可以回家再查,和爺爺一起用他的電腦查,一定會很開心。奶奶雖然避談電影的話題,但她喜歡可以成為拼布素材的童話故事,也許會一起加入討論。
爺爺可能誤以為我想家了。
可能爸爸承受不了這種處罰。當我想到這裡的時候,突然覺得手背很溫暖。如果沒有那個女生,我或許也早就撐不下去了。想到這裡,就覺得她像是我的救命恩人。事過境遷,在爸爸出生、長大的家裡想到爸爸的時候,這種想法就越來越強烈。
我也有喜歡的事,但沒有想知道的事。我必須忘記像是爸爸的死因、媽媽的想法這些事,才能平靜地過日子。難道是這種自我防衛本能很自然地發揮了作用,所以妨礙了我大腦產生想要瞭解什麼的欲求嗎?
有人立刻說出了自己喜愛的偶像團體名字,也有同學說了運動選手的名字。不光是人物而已,還有如何製作泡芙、成為配音演員的方法、如何才能跑得快……
我希望可以相信,電影有這種力量。這是我的願望。
那天之後,我每天放學回家都會看一部電影。奶奶雖然會提醒我,記得房間要開燈,否則視力會受到影響,但從來沒有說過不可以每天都看。在我看完電影,坐在餐桌前吃晚餐時,奶奶會仔細問我功課和學校發生的事,卻從來不過問電影的事,即使我沒有擦掉感動的淚水走進客廳時也一樣。
奶奶摸著我的頭說,和床一樣的白色衣櫃,書架全都是新的,只有放在有一個很大景觀窗牆邊的書桌看起來是舊的,很有分量的棕色木桌上雖然有不少小傷痕,但比房間內任何家具擦得更亮,發出靜靜的光澤。
一個下雨的週末午後,奶奶不在家,爺爺主動和我說話。奶奶出門前滿臉歉意和-圖-書地對我說,在我搬去他們家之前,她就買了舞臺劇的票,和朋友約好要一起去看舞臺劇。
既然這麼不舒服,還是查迪士尼的新電影就好。因為我想在完全不瞭解劇情的情況下看新電影,所以都不看爺爺訂閱的電影雜誌,但爺爺之前曾經說,電影中有些細節的安排只有事先做足功課的人才能夠發現。到底查什麼比較好呢?
我穿著漂亮制服就讀的那所小學,學校的設備也完善得和溫泉町的小學無法相提並論。雖然上的課和課本都相差無幾,但上課的內容完全不一樣,尤其重視電腦的使用,所有學生都有一臺電腦,即使在課間休息和放學後,也可以自由使用圖書室內的電腦。
爸爸和我都很愛吃媽媽做的俄羅斯酸奶牛肉,不知道媽媽有沒有吃過奶奶做的俄羅斯酸奶牛肉,也不知道媽媽有沒有來過這個家。
我覺得只有自己閉著嘴巴沒有說話。我並不是內向,當時已經結交了朋友,雖然沒有當上班級幹部,但被選為校園環境美化委員這種不時需要站在眾人面前的幹部。
「有啊,有時候晚餐就吃俄羅斯酸奶牛肉。」
「人生最後的晚餐。爸爸有時候買回來的雜誌上有這個專欄,介紹藝人和名人在死前想吃的一道菜,如果是手工製作的菜,就會同時介紹食材和製作方法。上次我看到上面介紹一道很好吃的咖哩,原本想叫媽媽做,但爸爸上班時把雜誌帶出門,然後就丟掉了。」
我想知道什麼事?我想知道電腦中有答案的什麼事?
原本看到爸爸以前使用的東西,忍不住感到興奮,奶奶這番話讓我覺得好像被一盆加了冰塊的冷水潑在臉上,奶奶並沒有像媽媽一樣逼我讀書,而且她面帶微笑,語氣也很柔和,但我覺得奶奶散發出某些比媽媽的聲音更沉重的東西壓在我身上。
我記得那是在四年級的時候,在電腦教室時,每個學生面前都有一臺桌上型電腦,打開電腦後,老師說:
不知道奶奶是不是事先向溫泉町的外婆打聽了我的尺寸,衣櫃裡已經準備了新衣服和新的内衣褲,衣架上掛著像是制服的衣服,深藍色的西裝外套、白襯衫和深藍色百褶裙褲,襯衫領子上掛著綠色領帶,掛在衣櫃門内側鉤子上的帽子也是深藍色。
我到奶奶家那一天晚餐吃了俄羅斯酸奶牛肉,那是爸爸最愛的一道菜,以前住在笹塚町時,媽媽有時候也會煮,和奶奶做的看起來很像,味道卻完全不一樣,奶奶得意地告訴我,因為爺爺在貿易公司上班的關係,認識很多外國朋友,她會做世界各地的主要料理,所以我猜想奶奶做的更加正宗。
橫濱的祖父母家位在可以俯視大海的高地,無論是祖父母家,還是周圍的房子,無論是日式和圖書房子還是西式房子都有很高的圍牆,從馬路上可以看到掛了門牌的大門,卻看不到玄關的門。
雖然我腦海中浮現了這些疑問,但我不敢問奶奶。
「那我要看這部。」
因為奶奶覺得媽媽逼死了爸爸,我記得是在爸爸葬禮的時候,聽到奶奶這麼說。當時我暗想,明明是意外墜海,真希望媽媽沒有聽到奶奶這句話,所以就偷瞄了在稍微前面的媽媽臉上的表情,但無法從媽媽早就蒼白的臉上看到任何變化。
如果奶奶拿去當垃圾丟掉,或許可以讓我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但奶奶雙眼發亮地看著書包說,可以捐給那些不幸的孩子時,薄薄隔板另一端的那隻手清晰地浮現在腦海,我非常討厭這樣的自己。
雖然我並不是真的這麼想,但如果爸爸知道自己喜歡的作品並沒有完結,三十年後又拍了續篇,也許那天就會回家了。
否定目前的自己,固然是為了面對真實的自己,但我是不是把過去的自己也變成了卑鄙小人?這或許也沒什麼不好,因為我自認曾經純潔的自己,或許在別人眼中就是一個卑鄙小人。
祖父母家雖然比周圍的房子小,但那棟白色魚鱗圖案牆壁的洋房出現在溫泉町,應該可以稱為城堡。我住在二樓的邊間,房間内已經備妥了所有需要的物品。
點一盤飯後甜點的可麗餅時,服務生就會把裝了三片折成四折的可麗餅送上來。夾了特製卡士達醬的可麗餅就已經夠好吃了,奶奶露出一臉以後還有更好吃的表情笑著說;「小香,等妳長大了,再請他們做烈焰可麗餅。」
但是,我現在調查的事絕對不能在家提起,也不可以在電腦上留下搜尋紀錄。
然後,我們再一起搭計程車回家。天黑的時候,我們三個人在家門前仰望星空:如果天色還沒有完全黑,我們就看大海。海上總是有雲,無法看到太陽最後沉落的樣子。
溫泉町寄來的行李雖然不多,但除了幾本書以外,幾乎全都丟掉了,奶奶反而要我留下一些東西當作紀念,她提議說,書包放在女孩子的房間作為裝飾不是很可愛嗎?但我搖了搖頭。
而且這也是第一次聽到家人叫我「小香」。
爸爸在人生最後看的是什麼電影?
我跟著爺爺走進那個房間,「啊!」地吸了一口氣,忘了把氣吐出來,環視了所有的牆壁。四面牆壁中的其中一面放了一臺大電視,房間中央放了一張三人坐的皮沙發面對電視,其他三面牆都是高達天花板的木櫃,櫃子門內放滿了錄影帶,還有電影簡介和電影雜誌。
雖然我一度想告訴爺爺,但在葬禮時,已經有人告訴爺爺,爸爸出門前說要去看電影,所以我覺得爺爺早就猜到了,所以那m•hetubook.com•com時候他沒有給我看動畫電影,而是拿出那部作品的錄影帶給我。
「我可以用嗎?」
我在電腦中輸入了「笹塚町」、「電影院」這些文字,然後按下了搜尋鍵。我無法像身旁的男生一樣,立刻找到想看的網頁。在輸入爸爸忌日的日期時,覺得心臟好像被用力揪緊,而且感到反胃。如果那節課是在中午吃完營養午餐之後,我可能會當場吐出來。
「妳不用擔心,這裡的小學無論男生還是女生都背這種學校指定的背包,我原本以為全國的小學都一樣,所以在車站看到妳背著粉紅色的書包時很驚訝,這樣遠看就知道妳還在讀小學,等於讓那些變態知道妳住在哪裡。」
雖然奶奶家看起來就像是應該有幫傭的家庭,但只有清潔公司的人定期上門打掃,基本上都是奶奶張羅家裡的家事。
我以為這也是學校指定的,忍不住想像著教室的課桌上都放著樸素的文具,只不過第一天上學,就知道那是奶奶的喜好,但沒有同學調侃或是揶揄這些文具太樸素,反而有人羨慕地問我,這是不是某某牌的文具?說了一個我從來沒聽過的外國名牌名字。
「這是我們的家庭劇院,雖然可以把電視移去角落,然後用投影機放在牆上,但之前都是由妳爸爸負責操作,爺爺還沒有學會。下次爺爺會看一下說明書,今天就先看電視。」
爺爺幾乎毫不猶豫地拿出了《星際大戰》的錄影帶,而且告訴我,那是爸爸第一次去電影院看的電影。
「俄羅斯酸奶牛肉是什麼?長谷部,妳吃過嗎?」
爸爸最後追求的,是不是從這裡看到的風景?
奶奶的身體誇張地抖了一下,關上了衣櫃的門,然後打開了書桌的抽屜,抽屜裡的文具很齊全,非但不是可愛的圖案,甚至連顏色也不鮮豔,以淡棕色為基調的筆盒和鉛筆看起來像是大人的用品。
越是苦思冥想,腦筋越是一片空白,於是我覺得查自己喜歡的事應該也可以。既然這樣,那就查電影。正當我打算查迪士尼動畫的最新作品時,聽到用鉛筆寫字的聲音。抬頭往旁邊一看,平時無論寫漢字和算術都比我慢的男生看著電腦螢幕,正在把上面的內容抄在作業簿上。
爺爺叫我「香香」。爺爺吃完午餐後問我,我回答說:「喜歡。」他就叫我跟他走,然後帶我來到二樓,來到和我房間相反位置的房間。我第一次踏進這個家門的那一天,奶奶帶我參觀了家裡所有的房間,當時只說這個房間是儲藏室,然後就走了過去。但那個房間並沒有鎖門。
螢幕上的咖哩飯照片中沒有馬鈴薯和胡蘿蔔,只有大塊牛肉,看起來的確很好吃,我也有點想把食譜抄下來。但那個男生似乎對其他菜色也很有興趣,很快又換成了另一週的報導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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